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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阳光

2014-03-12拉先加龙仁青

民族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红帽子小车拉萨

拉先加+龙仁青

站在拉鲁桥头的时候,一股来自拉萨郊外、不知所往的流浪之风,把兰泽的红帽子无缘无故地刮进了桥下的九曲河里。

不大不小的九曲河,是拉萨河的一条支流,从拉萨以东的某个地方告别了拉萨河,流向拉萨以北,经过拉鲁湿地后继续流淌,在堆龙德庆的某处与拉萨河再次汇合,成为雅鲁藏布江的一条支流。如果顺着河流的流向猜想,兰泽的红帽子也许将会漂浮在雅鲁藏布江的水面上,最终穿越喜马拉雅山脉,进入印度的南方,如果运气好的话,会被一个在下游洗衣服的、胳膊上戴着臂环的印度姑娘捞起来,戴在头上。

兰泽急忙对一旁的彭朗说:“觉啦①,求求你,帮我把帽子捞上来!”

“什么?”彭朗不想动,假装没听到她说什么。

“快点好吗?求求你,帮我把帽子捞上来!”兰泽一只手抓住彭朗的袖子一下下地拽着,另一只手扶着桥上的栏杆,眼看着无情的九曲河把自己的红帽子慢慢带向远处。

兰泽心里放不下那顶红帽子。

可是,那个叫彭朗的小伙子倚靠在桥栏上,一脸疲累,一动也没动。一动不动是拉鲁桥头上的这些人的一个习惯,或者说是他们的一项工作: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桥上来往的人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等待一个戴着金耳坠或者银手镯的阿佳啦②出现,抑或,是一个戴着黑色墨镜、大腹便便的觉啦,当这样一个人忽然出现在路边,向着他们喊一声,他们就真的找到工作了。如此,他们就可以得到一些酬劳。所以,他们的工作就是从站在桥头,在拉萨的阳光下等待开始的。

拉萨的阳光无遮无拦地直射在路上。帽子随水漂走了,没有红帽子遮挡阳光,兰泽就感到脸上有一种针扎一样的感觉,她甚至感到白嫩红润的皮肤正在一点点地变得干涩。兰泽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黑色的口罩戴在脸上,伸出一只手放在额际企图遮挡住一点阳光。高原的阳光,尖锐、干燥、刺目。兰泽就凭借着放在额际的那只手遮挡出来的一点阴影,目送那顶红帽子慢慢远去,直到水面的尽头再也看不到它了。

帽子随水漂走了,兰泽心里很失落。在拉萨的阳光下,对她来说,这顶帽子是一顶多么管用多么可爱的帽子啊。再说,这顶帽子是她之前去布达拉宫参加维修房屋,用那次劳务得来的报酬买来的。她还记得八廓街里那个能说会道的商人,说她戴上这顶帽子,就像是专门给她订做的一样既合适又美观。兰泽年满十八,正是爱美的年龄,听了商人的溢美之词,心里不知道有多熨帖多舒服,毫不犹豫地拿出那天的劳动所得给了那个商人,买回了这顶帽子。戴着这顶帽子走在八廓街的时候,兰泽感觉到很多走在转经路上的人都在看她。

当初,站在一旁的彭朗也给她说过:“你买一顶帽子戴上一定会很好看。”兰泽当时就答道:“我还没有够买一顶帽子的钱呢。”说这话时,心里就想,如果有一天能买一顶帽子那该有多好啊。彭朗点着了一支劣质香烟,显出一种老气横秋的样子,额头上满是皱纹。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团烟雾,接着便朝着兰泽的脸不断把烟雾喷过来。在兰泽看来,彭朗抽烟的样子,可爱潇洒,帅极了。在她的心里,彭朗也像那些已经成年的觉啦一样,成熟且富有经验。实际上,彭朗和她同龄。他们是从拉萨近郊的一个乡村一起来到这里的,他们都是低收入家庭的孩子。那一天,彭朗抽着烟,告诉兰泽:“以后我有了钱变成富人了,就给你买一顶帽子!”

兰泽之所以喜欢上彭朗,完全是因为这句话。当她听到彭朗随意说出来的这句话,内心深处忽然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升腾而起,这热乎乎的东西最终从眼睛里流溢出来,让眼眶有了一种温润的感觉。兰泽是个心软的女孩儿,她认真地说:“觉啦的话我记在心里了,你可不能变卦啊!”彭朗笑了,他笑着说:“变成富人也许是下辈子的事情呢!”在拉萨的阳光下,那笑容荡漾在彭朗黑紫的脸膛上,显得干净清爽,洁白的牙齿也在熠熠闪光。兰泽直直地看着彭朗的眼睛,认真地说:“哪怕是下辈子我也等!”彭朗听了兰泽的话,目光躲避着兰泽的眼睛,朝着路上熙攘的人群和车流看去。

那一天,这个叫彭朗的小伙子就站在桥头上一动也没动,兰泽的红帽子就这样随水漂走了,一股怨恨之气就这样滋生在兰泽心里直指彭朗。几天前,当她买到这顶红帽子,从八廓街一路走到拉鲁桥边的时候,汗水已经湿透了全身。她之所以这样急急地一路赶来,就是想让彭朗看看自己戴着一顶红帽子的样子,就希望彭朗一边抽着烟,一边把烟雾喷到她脸上,笑着夸一句“真是可爱的姑娘啊”!那一刻,走在阳光下,戴着红帽子的兰泽就像是一只翻飞的红色蝴蝶,无拘无束地飞翔着,把路边的商铺、餐店,以及满街琳琅满目的东西,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群,都没放在眼里,就好像和她毫无关系。她就是这样快速地走向拉鲁桥头的,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归宿,在这里等着被人雇佣的彭朗就是她的亲人。在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每当兰泽想起自己那天的样子,就会想,那是多傻多傻的一个样子啊。

彭朗看着依然不舍地目送水面上远去的红帽子的兰泽,说:“红帽子会让雅鲁藏布江带到印度去的。”说着,朝兰泽的脸上吐了一口烟雾,又说:“如果运气好的话,会被一个洗衣服的、胳膊上戴着臂环的印度姑娘捞起来,戴在头上的。”

“觉啦你往别人脸上吐烟雾,你这样可是欺负人啊,不许你这样!”兰泽强压着心里的怒火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脸上愤怒的表情还是显露无遗。彭朗看到兰泽生气了,也很意外,那一瞬间,他忘了把香烟再放到嘴里,他脸上的微笑也像凝结一样僵住了,他一脸迷茫地看着兰泽。

“有什么好看的,如果我的脸变黑了,觉啦你一定会很高兴吧?”兰泽大声地说着,脸色的确变得有些黑了。听到兰泽的大声喊叫,立在一旁的男男女女们都笑了,有几个人开始大声地叫着“彭朗觉啦”起哄。站在拉鲁桥头的这些人,如果没人找他们做工,他们就这样站着无所事事,所以一旦有点风吹草动的事,就喜欢起哄凑热闹。每当他们这样吵吵闹闹乱成一团的时候,那些前去上班、穿着鲜亮的城里人就露出厌恶之色躲着他们走路,那些开车的有钱人则不断地按响喇叭,让他们注意过往车辆。彭朗感到很不好意思,伸手挠着头,从兰泽身边走过去,走到了桥的另一侧。

这会儿,兰泽和彭朗隔着马路站在桥的两端,兰泽转头向着对面看去的时候,扶着桥栏的彭朗也刚好看了过来,他们的目光交汇的地方,大大小小的汽车呼啸而过,不时地鸣着喇叭,也有一些步行的人急匆匆地走过。世界虽然如此喧闹,但站在拉鲁桥上的这些人却依然如故地等着有人能够忽然招呼他们,一副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的样子。兰泽看着桥的另一端的彭朗,觉得刚才自己的言语有些过火,心里有一点点后悔,便想,如果彭朗能在对面向她招手,她立刻就会走到他身边去。

刺目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兰泽的脸上,使她不得不伸手遮挡在额头上。彭朗也从桥的另一端看着兰泽的样子,心里因为兰泽的指责而出现的那一点不痛快就像是乌云一样散尽了,于是便朝着兰泽招了招手,可就是在这一刻,一辆大卡车伴随着震耳的引擎声从桥上通过,兰泽没看到彭朗向她招手。等大卡车开过去,等被它扬起的尘土慢慢落下,彭朗再次举起手准备招手的时候,却看到一辆小车停在对面,刚好挡住了他们之间的视线。兰泽以及其他几个等着被雇佣的人围在小车的车窗前说着什么,不大一会儿,包括兰泽在内的三个女孩儿上了小车。小车立刻就启动了。彭朗那只举起的手还停在半空中,眼看着驶远了的小车,心里忽然感到很失落。

六十多年前,拉萨地区的大人物拉鲁坐着轿子被人抬着四处游走的时候,可能还没有这座拉鲁桥。拉鲁桥虽然是后来才修的,但因为桥对岸就是拉鲁庄园,所以这座桥也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字。那时的那些下人,是不是也像今天拉鲁桥上的这些人一样,在刺目的阳光下,忍受着找不到活儿的苦楚,时时企盼着有一份活儿干呢?

“旧社会那会儿,人们受着被奴役的痛苦,而今天和旧社会完全不同,人们反而要忍受没有活儿可干的无奈。”开小车的男人对兰泽她们说,“你们每人能得到30元的报酬,这可是不错的酬劳啊!”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车里的后视镜里不断地看着坐在后座上的三个拘谨小心的农村女孩儿。兰泽是第一次坐这种小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新鲜感。小车一路行驶,经过了拉萨的许多大街小巷。一股强劲的风从半开着的车窗里挤进来,把兰泽额头上的刘海吹得纷乱。从车窗里能看到许多的商铺和人群,随着车的前行而被不断地抛到后面。忽然间,兰泽有了一种错觉,她觉得他们乘坐的小车并没有在走,而是车窗外的商铺和人群不断地向后移动着。伴随着这种错觉,兰泽感到头晕,恶心。她急忙拿下脸上的口罩靠近车窗,让清凉的风吹吹自己。挤进车窗里的风也好似明白兰泽的心思,就像长了一只手,一下就卸掉了她的眩晕感,让她的身心变得清爽起来。

“真是可爱的姑娘啊!”兰泽刚刚把口罩拿掉,就听到开小车的男人说了这么一句,兰泽不由得去看他,就看到这个男人正通过后视镜直直地盯着她看。兰泽急忙收回目光,朝着车窗外面看去。从车窗里看到的拉萨街景,似乎和步行的时候看到的不一样。这是什么原因呢?兰泽觉得,步行的时候,拉萨这座城市显得高大雄伟,她每每都要抬起头来看那些建筑和人群,而这会儿从车窗里看这些街景,却有一种是这些建筑和人群在看着自己的感觉。方才听到开小车的男人说的那句话,她不由得想起了彭朗。如果这会儿他在身边,她一定要把自己的这些感觉给他说说的。彭朗总是喜欢一边说着“真是可爱的姑娘啊”,一边把一口烟雾喷到她的脸上,和她开玩笑闹着玩。这样想着,再一次为刚才在拉鲁桥上自己对他的态度有些恶劣而感到后悔,她伸手整理起自己刚才被风吹乱的刘海。

“姑娘,你要是买一顶帽子戴在头上那一定会很好看。”开小车的男人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上的几个姑娘,对着兰泽说了这么一句。这句话彭朗以前也说过,这个开车的男人在这一路上把彭朗以前说过的两句话都重复了一遍,这让兰泽不得不仔细去看镜子里的那张脸。开小车的男人是个成年人,他的脸不像彭朗那样干瘦,而是非常饱满,并且显得温和富有喜色。兰泽正在偷看的时候,看到那人也在看自己,便急忙低下了头,却看到前面靠背两边露出的男人的肩膀,显得宽厚又结实。

“她的帽子不久前掉进河里漂走了!”坐在兰泽一旁的一个女孩忽然开玩笑道,“就请觉啦给她买一顶红色的帽子呗。”

“没问题!”开小车的男人说着,把车停在路边上,转过头来对姑娘们说,“我们到了!”

这会儿,拉萨的阳光略微弱了一些。开小车的男人带着她们走进了一座藏式风格的楼房,楼房的门头上写着“诺桑朗玛演艺厅”几个字,只是兰泽她们不认识字,也就没在意。等她们到了里面,看着上下左右富丽堂皇的陈设和装饰,反而让她们吓了一跳:这朗玛演艺厅设计装修得像一个佛堂,墙壁上挂着各色唐卡,吊顶上是巨大的坛城图,舞台左右两侧则横放着两支硕大的法号。这一切都让兰泽她们感到压抑胆怯。她们小心谨慎地呆立在那里,半晌后才向开小车的男人问道:“觉啦,我们要做什么活儿呢?”

开小车的男人说:“我叫久美,我的朗玛厅马上就要开业了,但是还需要彻底打扫一下,你们就把桌椅、门窗、还有地上的垃圾给我收拾干净就行。”说完打着哈欠,把车钥匙扔到一边,钻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等了好几天才等到这样一个活儿,兰泽她们都显得很起劲,马上开始收拾着佛堂一样的朗玛厅。之前,兰泽只听说过朗玛厅里很好玩,却从来没进去过。站在拉鲁桥上疲惫地等着被人雇佣的那些时日,听那些小伙子们一边看着走在路上戴着金手镯的阿佳啦们,一边天南地北地说着什么,那时,兰泽就听说拉萨的那些阿佳啦们在朗玛厅里如何喝啤酒的事儿,当时也没太在意,只是有些好奇地问道:“朗玛厅里女人也可以喝酒啊?”一旁的彭朗立马接过话头嬉笑着说:“将来我成了有钱人就带你去逛朗玛厅!”而此刻,兰泽却真实地走进了一家朗玛厅,兰泽看着墙上的唐卡,心里想,在这么多神佛面前怎么能喝酒呢?

活儿快要干完的时候,久美从一侧的房间里走出来,他伸伸懒腰,前前后后地看看,这才对着兰泽她们说:“打扫得很干净。”说着给了每人30元钱,又想了想,拿出10块钱来,对着兰泽说:“这是给你们的奖励。”兰泽没有伸手去接,她不习惯久美总是这样直直地看着自己。那是一道没有任何顾忌的目光,就那样有些傲慢地看过来的时候,兰泽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彭朗是不敢这样看着自己的,彭朗的目光总是从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也喜欢看到彭朗这样看她。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信号,兰泽深信彭朗是喜欢她的。

“谢谢觉啦!”站在兰泽一旁的白央急忙伸出手,接过了久美手里的钱,无限神往地说,“觉啦,您的这个朗玛厅很好玩啊!”久美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说:“明天晚上就开业了,你们也来玩吧!”

“我们哪里有钱到您的朗玛厅来玩啊!”兰泽笑着朝着门外走去,久美急忙跟过来,拽了一下兰泽的衣服说:“你们如果真的想来,那就明天下午再来打扫一遍,到晚上我就免费让你们看演出。”

兰泽她们听到可以在朗玛厅看演出,高兴极了。她们每天站在拉鲁桥上等活儿的时候,桥左侧的一家音像店里经常播放着一些歌儿,因为经常听,有些歌儿的旋律和歌词就被她们记住了,所以她们时常也要哼哼这些歌,比如:

“拉萨的酒吧里啊,

“什么人都有,

“就是没有我的心上人……”

她们经常高声唱着这首歌,引得路人不时侧目看着她们笑。而现在,她们可以真的有机会到朗玛厅里来玩了,所以立刻答应第二天下午来打扫卫生。

久美把她们送到门口,说:“明天你们还是在拉鲁桥上等我,我再去接你们。”

拉萨上空的太阳开始偏西,阳光斜照在街道上。兰泽和她的两个女伴拿着刚刚得到的报酬,通过一条条街道向拉鲁桥走去。这会儿她们抬头看着路上的人群和路边上的房屋商铺,那种拉萨回头看着自己的感觉没有了,那种感觉,只有坐在小车上的时候才有。拉萨是一个多么包容的城市啊,不同服饰不同语言的各色人等就像是河流一样流过一条条街道。西斜的太阳回眸斜照在大昭寺的金瓦和布达拉宫的金顶上。兰泽她们右绕大昭寺走了三圈,在转经路上,兰泽看到那个她买过红帽子的商店门口的展台上挂着一样的红帽子。可是她心疼再花50元钱买同样一顶帽子。再说了,口袋里也没有那么多钱,所以就快速走过这家商店,和女伴们一起又绕布达拉宫转了一圈,这才经过拉鲁庄园,走到了拉鲁桥。

拉鲁桥上等活儿的人已经没剩几个了,桥面看上去似乎宽敞了许多。兰泽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看到彭朗很孤独地倚靠在桥栏上抽着烟。兰泽看到这个情景,一股热流从心底涌上来,这热流最终从眼睛里流溢出来,让她的眼眶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一个下午没见彭朗了,兰泽心里思念着他抽着烟装出一副成年人的样子。可是到了彭朗的身边,她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声色,反而黑着脸站在一边。还是彭朗走过来,拽拽她的衣服嬉笑着说:“为了一顶帽子还在生气啊!”

兰泽没有对他说话。

“你不回去还站在这儿干嘛呢?”白央却过来这样问彭朗。

“我在这里看着水面,看这河流能不能把兰泽的帽子再漂回来呢!”彭朗这样回答着,抽着烟,吐着淡蓝的烟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兰泽听到彭朗这么说,内心深处的那股热流慢慢冷却,态度也随之变得冷淡起来。她理都没理彭朗,就一个人走了。西斜的太阳照在路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们开始往城里走去,路上,一直跟在后面的彭朗用尽浑身解数说了许多打趣逗乐的话,兰泽绷着脸一点也没有笑。彭朗是一个擅长打趣逗乐的人,平时经常会说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引得大家大笑不止。在兰泽眼里,彭朗是站在拉鲁桥上等活儿的男人中一个充满力量的男子汉。可是早上,来自拉萨的那一缕不知所往的风把兰泽的红帽子吹到了河里,她求站在旁边的彭朗帮忙捞上来,这个整天像个流浪汉一样的、叫彭朗的人却一动也没动,不仅如此,刚才又说了那么一些让人伤心的话,兰泽心里真的有了一股怨气。

第二天,拉萨的阳光就像一个不吝施舍的施主,照耀着每一个走在路上的人们。兰泽和另外两个女伴在拉鲁桥上等着下午的到来,她们都穿了一件较新的衣服,在等活儿的人群里显得耀眼突兀。彭朗和几个等活儿的被一个人雇去做打房泥的活儿,彭朗走的时候朝着兰泽挥挥手,嬉笑道:“啊啧,换了新衣服就更加可爱了!”兰泽还是没有理他,直到彭朗瘦长的身影慢慢淹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兰泽依然站在拉鲁桥上,戴着那只黑口罩,把一只手放在额际挡着太阳,没有动。

不大一会儿,久美开着他的黑色小车停在了桥边,兰泽和她的两个女伴急忙站起来,匆匆走过去钻进了车里,屁股刚刚落在座位上,兰泽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久美无所顾忌地盯着她看,她急忙转头朝着车窗外看去。小车开动了,兰泽再次感到拉萨正回头看着她们。

走在路上,久美忽然对兰泽说:“你换了新衣服就更加可爱了。”兰泽听了这话,心里不由一惊。彭朗和眼前这个人总是说同样的话,同样的话,出自两个人之口,到底哪个是真的呢?

在久美的朗玛厅里,今天来了许多的人,几个唱歌跳舞的姑娘和小伙不断地从舞台上走上走下,他们走路的时候身子总是后仰着,很挺拔的样子。兰泽看着那些女孩子,挺着胸部好像是有意炫耀着自己的乳房一样。心里想,原来把胸部挺高也是一种好看的样子啊,这样想着,乘着大家不注意,悄悄地摸了摸自己小小的乳房。其实,这个下午她们要干的活儿不多,朗玛厅里的几个服务员瞧不上兰泽她们,不论什么活儿都抢先给做了。但他们见了久美却有些唯唯诺诺,兰泽觉得他们的样子很像是在拉鲁桥头等活儿的那些人见到了雇主的样子。

兰泽她们就只有等着天慢慢黑下去了。

拉萨的阳光耀眼夺目,透过朗玛厅的窗棂金灿灿地照在挂着唐卡的那面墙上。阳光下,唐卡中的女神手持莲花,左腿单盘,右腿向下舒展,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兰泽正在擦拭唐卡前方的台阶,无意间抬起头看到了夕照下的唐卡。唐卡中的女神,双乳坚挺丰满,很是好看。兰泽自己也觉得奇怪,奇怪自己今天怎么这么在意起乳房来了,并且想到,看女神的双乳是不是一种罪过呢?

天黑了,朗玛厅里的客人慢慢多了起来,戴着金耳坠的拉萨阿佳啦、挺着肚皮的觉啦、黄头发的外国人、面色白皙的内地人、还有穿着奇装异服的拉萨的藏族孩子等。不大一会儿,朗玛厅里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人。久美不断地向来客打着招呼,手里拿了一瓶啤酒,一只酒杯,穿行在桌椅之间,向一个个来客敬着酒。兰泽也亲眼看到了拉萨的阿佳啦豪饮啤酒的样子。不大一会儿,久美来到兰泽她们围坐着的小桌前,向她们举杯敬酒。

“拿几瓶啤酒来!”久美看到兰泽她们的桌子上空着,便朝着服务员喊了一声,又回身对兰泽她们说,“不要太拘谨啦,今天我请客,别担心付账的事儿,放松心情好好看演出吧!”

“我们不会喝酒的!”兰泽正说着,舞台上忽然传来响亮的音乐声,她刚说出来的这句话立刻淹没在音乐声中了。久美却乘机拿起一只杯子,把嘴伸到兰泽的耳边,大声说:“姑娘你不要见外,我给你买了一份礼物。”兰泽即刻闻到了一股苦涩的啤酒的味道,久美嘴里的热气也让她的脸腮有些热乎乎的不好受。兰泽有些不适地侧过脸去,她看到舞台上的那些姑娘们正在跳舞,她们的双乳随着她们的舞步不断颤抖着,波浪一样翻腾不止。

“稍等片刻啊!”久美说着,钻进了一侧的小房间。正在这时,一个服务员往她们桌子上送来几瓶啤酒,冲着兰泽说:“总共120元。”说完就等着兰泽她们结账。兰泽和她的两个女伴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这个数字对她们来说,比忙了几天的酬劳还要多。好在这时久美走过来,对服务员说:“这个不用结账。”这才算解了围。

兰泽就在这时候看到了那顶红帽子。久美非常神秘地把帽子放到桌子上,对兰泽说:“我昨天不是答应你,给你买一顶红帽子的吗?”兰泽感到很惊异,她看到这顶红帽子在朦胧的灯光下显得更加艳丽。兰泽是一个心软的女孩儿,在两个女伴的欢叫声中,兰泽的内心深处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这热流最终从眼睛里流溢出来,让她的眼眶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

“喝一点啤酒吧。”久美往三个玻璃杯里倒满了啤酒,放在了三个姑娘的面前,啤酒在杯子里浮起的泡沫从杯口冒了出来。在闪耀着红黄绿蓝各种颜色的灯光下,人们就是被这种液体搞得完全疯狂了。

“喝一点没关系的,你看,那些比你们年长的阿佳啦不也在喝吗?”久美说着,把杯子放到她们各自的手里,然后拿自己的杯子往她们的杯口碰了一下,说,“啊啧,喝一点,没什么事的。”朗玛厅的主人不断地这样劝酒,让兰泽她们有些无所适从。对她们来说,她们从来没喝过一口啤酒。在她们看来,啤酒是男人们喝的东西。拉鲁桥上等活儿的几个小伙子有时也从商店里买一瓶啤酒,轮流着喝完,但从来没有哪个女孩子喝过这东西。可是,在这个夜晚,这个叫久美的男人,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固执和威慑,最终还是让兰泽她们端起玻璃杯,把那又苦又涩的液体喝了下去。

兰泽感到有一股冰凉的东西经过喉咙流进了胃里,少顷,一股热浪又从胃里涌起,一直上升到头顶。“怎么样,尝出香味了吗?”久美问着,微笑着又往她们的杯子里添满了啤酒。然后把那顶红帽子拿起来戴在兰泽的头上,说,“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啊。干杯!”说完,把一杯啤酒举起来仰头一饮而尽。他是一个成年男人,略微鼓起的肚子,一定也是喝啤酒太多的原因。兰泽她们是第一次到这样一个灯红酒绿的世界,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也让她们放下了拘谨,喝干了一杯杯啤酒。这会儿,舞台上有个歌手唱起了她们在拉鲁桥上经常听到的那首歌:

“拉萨的酒吧里啊,

“什么人都有,

“就是没有我的心上人……”

兰泽听到这首歌,想起了干干瘦瘦的彭朗。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想着彭朗,也就想起了他和红帽子之间不愉快的事情,心里自然又生起一股怨气。她至今也没弄明白,那天风把她的帽子吹到河里漂走的时候,彭朗为啥会不愿意动一下。她对那顶红帽子有多喜欢彭朗很清楚。想到这些,兰泽的眼里闪现着泪花。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喝的啤酒。

后来,这三个第一次尝试喝啤酒的姑娘都喝成了烂泥。她们年纪尚小,对许多事情都不知道如何设防。兰泽直感到她有时在云端飘移,有时又从云端上跌落下来,头重脚轻。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周围还有没有人。恍惚间,她们被久美扶着走进了朗玛厅一侧的房间里。这里摆放着一张长条桌子,两边是两张长沙发。久美把兰泽的两个女伴扶到沙发上让她们躺下来,又扶着兰泽走进一个套间。兰泽看到套间里放着一张床,就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着不愿进去,可是她喝得太醉,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而久美却有着难以阻挡的力量。他把兰泽抱起来放在床上,说:“姑娘你不要见外啊,我这就出去。”说着便站起来走了出去。久美走后,兰泽就想回到套间外面两个女伴的身边,可是那张床就像是一片轻云一样飘摇不止,她也有一种即将跌落的恐惧感,只好紧紧抓住床边。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兰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蹭来蹭去,恍惚中睁眼一看,却看到久美正抱着自己不断抚摸着。他喘着粗气,满嘴酒气。兰泽使尽全力想把他推开,但面对着这样一个硕大的躯体,她显得羸弱无力。她想喊,沉甸甸的压在她身上的久美,却让她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久美用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她的两只手,那只手就像一副手铐一样让她不能动弹。兰泽感到浑身颤抖不已,一种瘙痒的感觉压抑在心口。这让兰泽似乎明白了舞台上的那些女孩儿为什么要把胸部微微露出来一些,但她没有时间想这些。久美熟练地脱去了她的衣服,最后连短裤也扯了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兰泽感到很疲惫,她终于明白,她十八岁的青春饱满的躯体此刻是不能逃脱这个大力士一样的男人了。她的眼泪像喷涌的泉水一样流溢而出,心里却不断闪现着彭朗干瘦的脸庞,还有他的笑容和躲躲闪闪看她的样子。她闭上了眼睛,就感到趴在她上面的这个人在她的双腿间猛地一刺,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觉得一切就像天亮了一样显露出来,那情景,有点像站在拉鲁桥头的时候,拉萨的阳光照耀着一切,让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一样。

“姑娘你不要伤心,以后不论有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久美平躺在兰泽的身边,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后说。

兰泽的眼泪已经干了。她立刻穿好衣服,准备往外面走去。久美再一次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说:“姑娘你黑天半夜要到哪里去啊?安心地在这里睡觉,一会儿我就回去了,早上还要送孩子上学。”

兰泽却说:“你往我脸上吹一口香烟的烟雾。”久美听了这句话,感到很惊异,他不明就里地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喷到睡在床上的兰泽脸上,他看到兰泽立刻闭上了眼睛。

久美抚摸着兰泽的头发说:“姑娘你长得这么可爱漂亮,愿不愿意在我的朗玛厅里工作?我每月发你1000元的工资,这可要比你整天站在拉鲁桥上等活儿强多了。”

兰泽像是瞌睡了,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这会儿久美已经穿好了衣服,临走时他对兰泽说:“明天下午我到拉鲁桥头去接你,如果你愿意,就你一个人上我的车就行。”说完,把那顶红帽子放在兰泽身边,朝着兰泽的脸亲了一下,关上门,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兰泽和两个女伴早早起来,从朗玛厅走了出来。她们三个人很少说话,特别是喝啤酒喝醉了的事她们都讳莫如深。朝阳照在大昭寺的金瓦和布达拉宫的金顶上,拉萨的天空晴朗得看不见哪怕是鸟头那么大的一片云彩。兰泽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这个非同寻常的夜晚,让她有一种换了一个人的感觉。那么自己到底有了什么变化呢?就像另一个灵魂从她的头顶遍及了她的全身,目光所及的所有山水和建筑都披上了另外一种色彩。

她们像往常一样,先到八廓街上的转经路转了一圈,又右绕布达拉宫转了一圈,经过拉鲁庄园,向拉鲁桥头走去。路上她们从一个卖烤土豆的拉萨老奶奶手里买了几颗土豆,蘸着辣椒边走边吃,在十字路口处等绿灯的时候,兰泽看到对面的拉鲁桥上那些找活儿的人懒散地站在那里。拉萨的阳光明亮地照在路上,让行驶在路上的汽车玻璃窗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兰泽又想起了那顶红帽子。久美给她的那顶红帽子她放在那间套间里没拿。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看到那顶红帽子,心里就会有一种难以阻挡的悲伤袭来。

人群里看不到彭朗干瘦的身影,他可能被雇佣去干活儿了,除此而外,立在拉鲁桥头的人们并没有什么变化。兰泽倚靠在桥栏上,凝神看着桥下的九曲河。这浑浊不净的水一刻不停息地流向远方。兰泽觉得,这河流带走了像那顶红帽子一样被自己非常看重的东西,她看见自己的几滴眼泪落进了水里。

午后,太阳偏西,兰泽这才看到彭朗疲惫不堪地穿过十字路口往桥的方向走来,路上的阳光照亮了他干瘦的身体,似乎让兰泽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笑容和他嘴里白白的牙齿。兰泽感到自己的心从那最柔软的地方开始伤痛,心头有一种针刺一样的感觉。她不敢看着一点点走近自己的彭朗,把目光投向了桥下的河流。

“兰泽,这顶红帽子是给你买的!”她的耳畔忽然传来彭朗的声音,彭朗把一顶在阳光下显得红光似霞的红帽子伸到了她面前。兰泽抬头看去,她看到彭朗非常兴奋地拿着帽子看着自己。“快点拿着吧,如果他们看见了又会拿我逗趣的。”彭朗这样说着,微微蹲下身子倚靠在桥栏上,以免让大家看到。

“那天你为啥不去把我的帽子捞上来?”兰泽心里的悲伤愈加难以阻挡。

“嘿嘿,我本来就想给你买一顶帽子,当礼物送给你的,但是手里的钱不够,就只好等着。后来你自己给自己买了一顶帽子,河水把它漂走了我还觉得有点高兴呢。”彭朗说,“你的帽子随水漂走了,我这不是才有了给你买一顶帽子的机会吗?”兰泽听到彭朗这么说,内心深处涌出一股暖流,这暖流即刻从眼里流溢而出,又有几滴眼泪滴落到了河水里。

兰泽对彭朗说:“觉啦你怎么这么傻啊!”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彭朗就像是此刻晴朗的拉萨天空一样明净透亮,而自己就像是这桥下的浊流一样污脏又满身疮疖。彭朗虽然就在自己的身边,她却感到离自己很遥远。此刻,身后传来小车的喇叭声,兰泽转身看去时,久美把那辆黑色小车停靠在桥边,摇下了车窗玻璃看着她,手里拿着那顶红帽子。“昨晚你忘了拿这顶帽子了。”他对兰泽说。

在拉萨的阳光下,兰泽感觉到有一种眩晕感,好像自己无法掌握自己身体的平衡。她不敢像以前那样目光直直地去看彭朗的眼睛了。她急忙接过彭朗手里的红帽子,把帽子扔进了桥下的河里。九曲河浊流滚滚,红帽子漂向了远方。

兰泽低下头,对彭朗说:“觉啦请不要为我生气,请把我忘了吧,就像这水漂走了那顶帽子一样。”说完,走过去坐进了久美的车里。在拉鲁桥头等活儿的人们的注视下,小车开走了。兰泽从小车的倒车镜里看到彭朗惊讶地站在阳光下,几滴眼泪再次滑过她的脸腮,嘴里有一股咸涩的味道。

(译自《民族文学》藏文版2012年第1期)

责任编辑 陈集益

注释:

① 觉啦,藏语方言,意同“哥哥”。

② 阿佳啦,藏语方言,意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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