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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与哀愁
——庾信《小园赋》论析

2014-03-12吴学仙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昆明530100

名作欣赏 2014年5期

⊙吴学仙[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 昆明 530100]

美丽与哀愁
——庾信《小园赋》论析

⊙吴学仙[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 昆明 530100]

庾信是南北朝时期一位才华横溢、命运曲折的文学家,《小园赋》是他中后期的代表作之一,文章通过对作者人生经历的审视和《小园赋》内容的分析,透视了庾信仕北前后的心路历程和创作《小园赋》的动机,同时关注了生活环境对此文风格的影响。

庾信 《小园赋》 思乡

赋是一种讲究形式美,又与作者的情感、才气紧密联系的文体,大凡作赋,必定先以情为先导,再附之以词采章句。感情充盈使赋内容丰富,才情横溢则决定其艺术格调。如《文心雕龙·徵圣》篇所言:“精理为文,秀气成采”。从赋产生至发展兴盛数百年的历史看,好的辞赋作者,必定伴随着不同寻常的生活创作环境。汉代的贾谊、三国时期的曹植等人,都以辞赋闻名,但同时他们又都有着怀瑾抱璧、明珠暗投的相似经历。同他们一样,庾信的《小园赋》可以说又一次验证了这一条艺术规律。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人,是南北朝文学的集大成者。梁武帝天监十二年(513),生于一个既有政治地位又有文化素养的世族家庭。15岁即“仕梁东宫讲读”,19岁为萧纲的“抄撰学士”,与父肩吾同仕东宫,“出入禁阔,恩礼莫与比隆”。①后又“聘于东魏,文章辞令,盛为邺下所称”②。梁承圣三年(554),庾信出使西魏,不久,江陵陷落,他成了亡国之使。因此,被迫滞留长安,先仕西魏,后仕北周,在北朝经历二朝五帝,度过了28个年头。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故后世称“庾开府”。

早年,庾信“妙善文词,尤工诗赋”,在宫体诗盛行的萧梁王朝,与父及徐氏父子写了不少香艳绮靡的诗文,号称“徐庾体”。他凭借清新的才思,“斗巧出奇,调谐对切”③,很快成了梁代宫体诗创作的重要作家。尽管同时代的人也有写赋写得好用典用得精的才子,如江淹、徐陵,但他在其中卓尔不群,出类拔萃,深得帝王、皇子的恩宠,不仅高官厚禄,更是帝王、皇子的知己好友。显然42岁出使西魏成为庾信人生和艺术的分水岭。前期生活于皇宫禁闼,过着优游玩赏、斗酒吟诗的优越生活。诗文受生活环境和当时浮华文风的影响,是“宫廷贵族化内容与轻靡绮艳化的艺术”④。但他已是颇具影响的作家,“每有一文,都下莫不传诵”⑤。后期出使西魏,羁留不归,被迫仕魏。由于际遇感荡,思乡情切,诗文逐渐趋向苍凉沉郁。后半生也是他诗文成就最大的时期,《哀江南赋》《拟咏怀二十七首》等都是庾信晚年的力作。

南朝时期,朝代更迭频繁,人民流离失所,在这样一场浩劫当中,许多南朝文人被迫离开自己的故乡,流寓他乡异域。而由梁入北的著名诗人庾信正是在这样天崩地颓的混乱中,被迫羁留北朝。尽管他在北朝受到了优厚的待遇,“位望通显”,但食禄于北朝,又使他羞荣交织,愧憾难当,他的灵魂也因之而终生漂泊,无所皈依。但骨子里的思乡情结,却在他漂泊在外的几十年中始终伴随着他。

《小园赋》为庾信北上仕西魏时的作品,是一篇排遣屈节羁留的痛苦和抒发乡思哀愁的小赋。与他的代表作《哀江南赋》相比,其情感格调十分接近。但《哀江南赋》是自传性作品,叙事的色彩较浓。同为寄情伤怀的文章,《小园赋》中的思想情绪却更加矛盾复杂、曲折隐晦和含蓄深沉,也更符合赋的体裁特点。

文章开篇从“若夫一枝之上”到“又足相容者也”之间,引出作者隐居的意向和闲居的志趣:他只要一个安巢之所和容身之地,可以“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雨”便可,不必有“连闼洞房”“赤墀青锁”之华贵。而他的“寂寞人外”的小园,“近市”而不求利,“面城”而不喧闹,对于无心于荣华的他,此园正好供他栖息,以“适闲居之乐”。

那么,庾信是否在这个小园中得到了“闲居之乐”呢?文章从“尔乃窟室徘徊”到“异秋天而可悲”的第二段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这座小园中,有桐有柳,有琴有书,有枣有梨。面积不大,数十步而已,无馆无台,低矮的茅房掩映在草树之中。在小园中作者可以无拘无束地和鸟兽同巢并居,虽然茅屋极为破漏低矮,但不用因出仕做官而如坠罗网、担惊受怕。他希望通过幻想小园的清幽环境和隐居生活的乐趣来消除国破家亡、屈节仕敌的隐痛和愧悔。但进去生活时便发现:这里荒草丛生,杂花自开,狸有窟,鸟做窝。在这里毫无乐趣,心如枯木,发似乱丝,而且终年愁苦,四季畏怯。他逃不脱国破家亡、屈节仕敌的隐痛和愧悔。

接下来从“一寸二寸之鱼”至“惊懒妇而蝉嘶”的第三段,写作者对超脱飘逸人生的如意设想及其彻底破灭,抒发了其深沉的苦痛。在小园中,那“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引起了他对闲适静谧生活的向往。他设想过一过仙人生活:三春负锄,五月披裘,跟农夫樵子建立纯真的友谊,或采药问卜,或品花观鱼,求得心灵的安慰。然而,现实是冷酷的,就在他的这个小园之中,也是草不忘忧,花不长乐,鸟无意,鱼无情——哪有一点超逸的情致!何况,生活于其间的小园主人,心绪恶劣而低沉:“寒暑异令,乖违德性”,时事变迁,进退失据,整个身心经受着折磨。于是,他在“不乐”中“损年”,他用“长愁”来“养病”,其结果是病魔缠身,精神恍惚,在思乡恋故的煎熬中呻吟,在颠倒错乱的神志下呓语!最多也不过是伴着老妻弱子,在焦麦寒菜中艰难度日。“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生,哪里还有一点光泽?哪里还有什么希望!庾信陷入了深沉的破灭之痛中。

文章的最后一段,承接上文的怅惘、失落、破灭之情,以更为沉重的笔墨,缅怀既往,写早年江南生涯的欢愉,诅咒当前的灰色人生。文章说早年出身于高贵门第的他,备受萧梁王朝恩庞,官居宫廷侍从,或陪游玄武之观,或参从凤凰之墟,如同西汉贾谊之受召宣室,扬雄之作赋长扬一样受到重视。得到皇家青睐,这是多少封建文人所祈求的荣遇呵!可是侯景一乱,这一切全灰飞烟灭了。他诀别家国,永留北地,成为异乡之客。而且年华已逝,很快要成为他乡之鬼了!此生此世,无力回天,又无计飞腾,声名两亏,前程无望:“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与马坂。”痛苦的庾信只能在愧悔悲恨中做心灵悸动的反思了!最后则以“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这样呼天叹民的两句作结。古人往往痛极喊父母,穷极始呼天。看来,庾信正是以他生命的最后力量发出悲天悯人的呼喊来表现他复杂矛盾的心理和余恨无穷的情感的。

同《哀江南赋》相比,《小园赋》中所包含的情感内容更加复杂,“情纷纠而繁会,意杂集以无端。”⑥它所表现出的,不仅是被伤怀思旧所笼罩的乡关之情,更是庾信后期政治抉择所表现出的矛盾性和复杂性,那就是他的士族人生观在《小园赋》中所折射出的大大的一个思乡情结。这个情结有三个支点:

其一,是道德内容。前梁简文、元帝对庾信的知遇之恩让庾信无法坦然仕北,对灭亡了的梁朝,始终有着眷顾之情。从《哀江南赋》对“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的梁朝繁荣景象的描绘中所表达出的欣喜之情,可见一斑。从文化传统角度讲,庾信出身于贵族之家,他汲汲于忠孝道德的培养,并以才德兼美自诩。然而一场国破家亡的历史巨变,使他变成了逆子贰臣,梁朝的故臣成了敌国的臣虏,命运的乖违使他陷入了丧志辱节的境地,出仕敌国的耻辱时时咬噬着他,使他的灵魂永远无法安宁。清人全祖望在他的著作《鲒亭集·外编》中,指责庾信仕北“失节”“无耻”,其实庾信自己何尝不受“正统”的道德观的指责!一个人早年形成的价值观是根深蒂固的,他为了生命、为了家人而委曲求全,也许别人可以原谅他,但他自己却时时刻刻忘不了他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文中沉重的感情基调,与庾信个人的道德拷问有一定的关系。

其二,是生活际遇。庾信先仕南梁,又仕西魏、北周。“君子怀德,小人怀土。”(《论语·里仁》)像庾信这样敏感的人,思乡之情就显得更为丰富了。在高官显位上,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异国他乡之人,“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庾信《哀江南赋》)。南朝陈取代萧梁之后,主非故主,他不敢保证自己回南后的前程。既然此时无论在南在北,都失去了归宿感,他就姑且继续在北方漂泊。“南思洞庭水,北想玉门关。稻粱皆可恋,飞去复飞还。”(庾信《咏雁》)《小园赋》中无论小园怎样闲适,诗人却无法忘却现实,“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本想在隐居的小园中获得排遣,结果反落得“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痛苦。此正如清代黎经诰《六朝文笺注》所云:“《小园赋》者,伤其屈体魏周,愿为隐居而不可得也。其文既异潘岳之《闲居》,亦非仲长之《乐志》,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者也。”⑦

其三,处世态度。入北之后,庾信一面反复表明自己有隐居之志,一面又在田园之作中主动求官。作为一个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诲下成长起来的汉族士人,庾信不可能没有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理想。在梁朝出仕时,庾信就有过参与领军平叛的经历,也曾经参与策划朝廷的政策方略。但在仕魏以后,再也没有史料显示庾信的政治活动。尽管他同西魏权臣宇文泰、北周孝闽帝等人“有如布衣之交”,又官至骠骑大将军,封“麟趾学士”。但在他的四周,不是异族权贵,就是故国降臣,这令他感到寂寞。独善其身的思想成为他无可逃避的归宿。如能归隐,他不嫌“巢之一枝”“壶公容身之地”之微,他不畏“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之窄,他向往“麦两瓮,寒菜一畦”的简朴生活。然而,“移住华阴下,终为关外人”,“故人倘相访,知余已执硅”的耻辱,并非自己的意愿所能左右,也并非归隐就能忘却,作者终于陷入了天道昧而不可知的境地,即“从官非官,归田不田”⑧的窘境。

《小园赋》受齐梁浮华文风的影响,语言华丽雅致,全篇讲求对称,注重排偶,对仗工整,所用句式或四字或六言,转换自然,衔接顺畅,完全根据内容的需要和情感的表达而定,丝毫不给人枯滞呆板、凝固不变之感,已经完全摆脱了骈赋形式的束缚。南北朝时期是汉语音韵学理论成熟的阶段,也是骈体文大兴的时期,庾信被人推为“四六宗匠”,足见他的赋在当时文坛上的影响。在42岁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他登上了辞赋写作的新高度。语言精丽,保持了韵文的特色,内容廓达、情感丰富真实却远胜前期作品。“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⑨从杜甫的评价我们也能看出他诗文的卓尔不群。庾信先仕魏、后仕周,“位望通显”。周武帝“惜其才”,不惜以强制的方式将其留在北方,这与他无人撼动的文坛地位有着直接关系。从艺术角度看,尤其是用典上,《小园赋》应该超过《哀江南赋》。《小园赋》几乎句句用典,有些地方还用得奇巧。如前引第一段第一句的“一枝之上”,取自《庄子·逍遥游》“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巢父”一词,来自《古史辨》所写的传说:古代高士许由在树上栖息,人称巢父。庾信双典合用,牵合成“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以表达他的心愿,而《哀江南赋》中只有某些典故采用此法。作为六朝时期骈赋的代表之作,《小园赋》结构精巧,行文工而不滞,用典繁而能巧,能以丽词写哀思。这篇赋,当得起钱锺书先生“善用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⑩的评价。

②⑤ 李延年:《北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793页,第2793页。

③⑩ 钱锺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299页,第301页。

④ 王琳:《六朝辞赋史》,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318页。

⑥ 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080页。

⑧ 鲁同群:《庾信传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74页。

⑨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64页。

作 者:吴学仙,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0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至南北朝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