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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生活很好”

2014-03-10陈沙沙

民生周刊 2014年4期
关键词:丰台绿皮火车站

陈沙沙

来京20多年了,从平房到楼房,我家几经搬迁,但住所从没离开过丰台火车站半径5公里的范围。他总是唠叨:“总觉得有一天,我们会坐火车回去的。”

很久以前在书中看到一句话:“可能中国人是不配有乡愁的,为了活得更好离开故乡,仿佛离开故乡才能活得更好。没成功永远漂泊,成功了在别处扎根。”

我的家庭为这句话做了很好的诠释。我的爷爷共有三个子女,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他们无一例外地离开了那个以制造砖窑为生的村庄——浙江温岭瓦窑头村。

“把拉绳往肩膀上一套,拖着装满砖头的板车,人活得像个牲口。”父亲的回忆,在我脑海中勾勒出的画面只是一种落魄。

闷热的土砖窑无处透风,烟尘弥漫。劳作没有男女、老幼之分,全凭一身力气。人们日复一日地运粘土、扣砖坯、烧窑、装车。每每汗流浃背,如同水洗,黏在脸上的头发引来阵阵瘙痒,用手一挠,就是个花脸。

“你在木盆里哭,我在砖窑洞里哭。”由于实在无人照看,母亲只能把婴儿时期的我放在洗澡的木盆里,搁置在窑洞外。只有她拉着板车经过时,才有时间探身看看盆里的小人儿……

最终,父母离开了故乡,来到千里之外的北京。那年,我两岁。自此,我们与故土的关系是:一个家庭、两座城、一列火车。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隔山隔水的北京与浙江之间,只能先乘坐绿皮火车到上海,再由上海转乘汽车回乡。对于晕车的我来说,两天三夜的旅途是极想躲避的。

曾经,由于舍不得花钱,父母返乡的次数少得可怜,而每次返乡必定是为了“过年”。当然,即使花钱了,也只能买到站票。

“让开了,让开了。”在无处插针的车厢内,火车售货员的叫嚷声可以抽走最后一丝氧气,人们烦躁不安,使得拥挤着的身体更加扭曲。

父母往往会挤出个容身之所,让我时而扒着椅背站在过道上,时而坐在厕所旁的行李上,时而缩在别人的座位下,也有好心的陌生人会抱着我在他们的腿上坐一会儿。

如果说绿皮火车上的白天还可以忍受,那黑咕隆咚的夜晚就变得异常漫长了。

在大家睡得东倒西歪的呼噜声中,我总是最清醒的一个。在车窗关闭的空间中,总有一种混合气体钻入我的鼻孔。有时我会用力嗅嗅,也实在辨别不出到底是袜子的味道,还是汗味、烟味,亦或是车厢里随处可见的垃圾味道。

这种混合气味使我难以入睡。那年,我六岁。

有了经历,人就有了辨识能力。长大后,偶尔看到一些文学作品用“奔驰”、“寻梦”等词汇去装饰绿皮火车这个“闷罐”时,总会猜想作者必然没有在“春运”时坐过绿皮车,要不何来这些不负责任的描述。

故乡的贫穷,返乡的奔波,并没有留给我多少痛苦,毕竟那是父辈经历的艰辛。但那些模糊而短暂的记忆,让年少的我始终与故乡无法亲近,仿佛先天缺失了某些基因。

相较我的“冷谈”,父亲则完全不同。他喜欢给我讲瓦窑头村,讲自己年轻时烫过头发,是村里少有的时髦小伙子。他喜欢揭短,讲母亲经常回娘家偷咸菜给婆家人吃。父亲还喜欢给爷爷写信,且爱以“我在北京,生活很好”结尾。

当然,这都是报喜不报忧的“鬼话”。事实上,初到北京直至此后的十余年,时光并非“挣钱”两字就能概括。作为北漂的第一代,父母没有更多的选择,任何活计都如救命稻草般牢牢抓住。

在爷爷的老宅,墙上挂着一把未开刃的蒙古腰刀,刀鞘上面镶着蒙古玛瑙珠子,整个刀身煞是好看。

说到腰刀的来历,源于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在我上小学时,父母还是贩卖冰鲜鸡的个体户。每天凌晨三点,父亲都会蹬着三轮车前往丰台区岳各庄批发市场拉货。

在那个年代,北京的夜晚没有现在这般热闹,父亲的行车路线总是空旷、寂静无比。

有一次,两名男子从漆黑的夜里冲出,拦住了他的去路,迫使他下车,并用一把蒙古腰刀相威胁。

为了护住随身携带的钱物,父亲咬牙与他们搏斗,双手死死地抓住腰刀两端,不让刀刃近身。在父亲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同样前往批发市场进货的老乡终于赶来,吓跑了这两名男子。

“幸好刀没有开刃。”父亲庆幸道。

那年,父亲把腰刀当做一件年货送给爷爷,说可以挂在家里当装饰品。爷爷问到腰刀的由来,父亲踌躇了半天。最终,他借用别人的名字,复述自己的故事。

我依稀记得,听完故事后,爷爷背过身去,长久没有说话。那年,我十二岁。

“你爸啊,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离乡背井怎么不难?那是讨生活啊。”很久以后,爷爷告诉我,他想父亲时,总会摸摸这把腰刀,希望远方的孩子一切平安。

一晃,来京20多年了,从平房到楼房,我家几经搬迁,但住所从没离开过丰台火车站半径5公里的范围。不知道这个“惯性”是否源于父亲,他总是唠叨:“总觉得有一天,我们会坐火车回去的。”

丰台火车站,是当年父母第一次抵达北京时踏上的火车站。之后,我们在丰台火车站乘坐绿皮火车往返北京与浙江,直至丰台站停运,被西站、南站取代。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开始离开父母前往一个陌生的城市“过年”,开始背负大大小小的行囊游走在两座城之间。

现在,每每乘坐地铁路过火车站,看到背着大小编织袋的务工者,我会不禁留住脚步。如果碰到分不清路线的返乡者,也会忍不住问一句:“你是去火车站吗?”

透过他们长满老茧的双手、浑浊的双眼、无法掩饰的疲惫神态,可以想象他们一定有着超乎常人的勤奋和坚韧,如同我的父母一样。看着他们匆匆的脚步,我想故乡也有一双期待着的眼睛吧,如同我的爷爷一般。

说来惭愧,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我才真正体会父母的乡愁,去回忆过往的点滴,去品尝乡愁的味道。

乡愁的味道是复杂的,是家的味道。离家远行,才有“乡愁”,就像爷爷是父亲的牵挂,而父母是我的牵挂。它依附在我的亲情、血脉、成长轨迹中。它不完全是思念,时而透着离乡的无奈、异乡的心酸。它不会随时间淡去,只会愈加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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