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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王夫人讲故事

2014-03-07扬之水

读书文摘 2014年3期
关键词:王世襄师母王先生

王世襄(1914―2009),字畅安,男,著名文物专家、学者、文物鉴赏家、收藏家。妻子袁荃猷,14岁师从汪孟舒学琴,后又经古琴国手管平湖先生亲授,琴艺更精。袁荃猷弹琴时,王世襄常伴左右,如此近六十年,2003年病故。

《锦灰不成堆》(王世襄著,三联书店2007年出版)中的《畅安吟哦》开篇即录《神形呆若木》一首,此与《锦灰二堆》中的《告荃猷》十四首相同,均属悼亡。诗曰:“忆昔呼荃荃,一呼一声诺。未应值门扃,不禁心扑扑。初笑等庸人,转思又惊愕。有朝一先行,生者竟奚托。所虑几经年,存亡两茕独。耄叟将来归,不呼亦不笑。默默但思君,神形呆若木。”

而师母在的日子里,感觉畅安先生的生活是琐碎的、热闹的、温暖的。芳嘉园是小乱,迪阳公寓是大乱。芳嘉园房子逼仄,没办法请人,迪阳公寓大了很多,但也许已经不习惯请人,家务便全靠师母操持,乱中其实是有秩序的。一间不大的屋子属于师母,在那一个同样也是乱而有序的空间里,她还有很多自己的工作:音乐史之外,为畅安先生的书勾描线图,校对书稿,还会忙着她所心爱的剪纸。畅安先生《题〈游刃集〉》“画稿盈箱箧,朱笺刻未遑。频遭风雨袭,时为补缝忙。秋水眸仍澈,柔荑指不僵。刃过皆剔透,老发少年狂”,正是此情此景。曾在师母的桌上,看见她的一个写生册子,每一页都是花卉速写,画的都是眼前花事:风中、雨后,初开、衰败,有的下边还有一两行记叙情景的文字,此即盈箱画稿之一事也。

去拜望畅安先生的时候,常常是和师母聊得更多。不过最长的一次谈天不是在家里,而是在从洛阳往开封的路上。——1994年春,畅安先生受邀往郑州讲学,师母同行,之后又一起到洛阳和开封观摩文物。我和吴彬则是此行的陪同。当年的日记便记下了师母一路讲的故事,今摘抄如下。

4月20日(星期三)

昨日洛阳一日雨,今日仍是细雨霏霏。

早7点到一楼吃自助餐。7点40分出发往开封。

师母从她的学生时代提起话头,讲起婚姻,讲起家庭,聊了一路。

她说在燕京上学的时候,过的才真是“资产阶级生活”。那时候女生宿舍是一院二院三院四院,宿舍有舍监,有工友,每天早晨起来连被子都不用叠。放学回来,已经由工友打扫得窗明几净。从图书馆借了书,看完书,夹好借阅证,码放在桌子上,自有工友代为送还。自行车也由工友打气、保养,看见哪儿坏了,就推着送去修理了。在食堂吃饭,把碗一伸,“大师傅半碗”,“大师傅一碗”,自有人盛来。吃了几年食堂,不知道在哪儿盛饭。

认识王先生是在1941年。师母正上四年级,写了一篇研究美术史的论文。系主任说,论文很好,但在教育系没有人能指导你,我介绍你去找一个人吧,研究院的王世襄。

他不住在学校里,住在西门外的王家花园。师母拿了系主任的介绍信就去找了王先生。讲明来意,王先生也就毫不推辞。初次见面,师母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个吃净、掏空而依然完完整整的柿子壳。

后来王先生真的给开了几页单子,师母的论文便是按照这一“指导”做出来的。以后王先生又给师母写了不少信。

1941年12月,燕京停学。王先生的父亲不愿意他坐在家里吃闲饭,又怕留在北京会被日本人逼着任伪职,遂打发他去了重庆(一路坐架子车,艰苦万状)。

临行把家里养的太平花端了一盆送给师母,请她帮忙浇水。

王在四川给师母写了好多信。师母说,当初其实就是爱他的字,小楷俊逸,曾经裱了一个册页,现在还留着呢。师母说,我就给他回了两封信。其中有一封就是告诉他,你留下的太平花我天天浇水,活得很好,但愿生活也能像这太平花。

王先生后来坐了美国的军用飞机回到北京,不久两人就结婚了。

师母的妈妈在生下她的小妹妹三个月之后,因患产褥热逝世。师母的奶奶就把几个孩子一窝端,全给接收过去养起来了。她说,省得你爸爸娶了后妈,待你们不好。

奶奶是爷爷的第四位续弦。年轻时有人给爷爷算命,说他克妻。不料竟言中。第一位夫人,死了。第二位,是父亲的生母,也是很早就死了。又娶了第三位,这一位极是温柔贤惠,甚得爷爷欢心,不料恩爱数年,也去了。这位奶奶结婚时已经38岁,因母亲早亡,便承担了抚幼的重任,一直到弟弟妹妹都成人。又曾入过孙中山的同盟会,很开明,侠肝义胆。

结婚后,爷爷一切听命于她(前几任夫人都是尊夫命的)。爷爷是银行行长,现在钱正英住的房子就是当年袁府的一角——爷爷的书房。钱后来还专门接王先生和师母到家中吃饭。

哥哥是1939年去的美国,现在早已美国化了。这会儿我可以说一句:我哥哥是规规矩矩念书的,王世襄那时候只是玩。可现在看起来呢,玩的一位,成了学者,念书的虽然在美国过着挺舒服的日子,可是一生并没有什么成就。

1979年哥哥从美国回来探亲,还专门去探访了故居。前面早已是面目全非,成了两三个大杂院。书房自然已非复旧日模样,原来一道回廊曲折,由大门直通向后面的书房,早已被拆掉了,改造成住人的房间。

奶奶很支持妇女解放,曾经到处作讲演。有一个受丈夫虐待的妇女前来告状,她揣上一把洋枪就去了,把那个男人狠狠训了一顿,还掏出洋枪来比划了几下,吓得那一位趴地下直磕头。平日也常常为婆媳不和的事排难解纷,她说,疙瘩宜解不宜结。

奶奶请了两位先生在家中教读,读《论语》,读《孝经》,又常常带他们出去玩,到各个公园。后来又都把他们送入学堂。母亲在生小妹妹的时候,奶奶也同时怀着孩子(小姑姑是出生的时候用产钳夹出来的,把耳朵夹聋了,所以又聋又哑,一辈子没嫁人。故去之后,与爷爷合葬在万安公墓。四位奶奶都葬在山东)。

先是,小姑姑生下不久,奶奶得了一场病,病中难免焦急,母亲就劝道:你别着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孩子我为你带。虽然是一片诚心,但话说得很不得体。奶奶却略不为意,而且很感念这一番好意。奶奶说:“你娘的这一番话,该倒过来由我说了。”“也就是冲了这话吧,我一定得把你们带大。”endprint

抗战时跑反,难民都拥到了北京站。奶奶叫了一辆三轮就出去了。爷爷急得直发脾气:“太太哪儿去了?”下人说坐了三轮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后来回来了,一问,上北京站了解民情去了。

奶奶常常对女孩儿讲家规:不可入门房,不可入下房,不可入厨房。师母笑道:“但现在我是一人兼三‘房了。”

奶奶是新派,爷爷是老派,有了病,奶奶要上医院,爷爷要请中医。爷爷爱打麻将。奶奶1940年故去——还是死在爷爷前边。爷爷非常难过,大姐就安慰他:“这回你可以踏实了,她们正好四人一桌打麻将,不用叫上你了,你就放心吧。”后来家里人都反对续弦,就娶了一个姨婆,侍奉汤水什么的。

过门以后,王先生家有个张奶奶,所以也用不着干家务活。有时候想到厨房帮帮忙,张奶奶一会儿说,别让油溅了裙子!一会儿说,别让刀切了手!也就不捣这个乱了。不过当初为了这,却是吃了不少苦的。

上干校的时候,有一回到厨房帮厨:给幼儿园的小孩做面条,管理员拿来一块鲜肉,一把沉甸甸的切肉刀,示范了一回:“这样,薄薄地切成片,再切丝,就行了。”

管理员一走,这肉却怎么也切不成,软软的,在刀下滚来滚去。实在没办法,只好找到管理员,说切不成。人家回来,三下两下,就切出来了。晚上总结的时候,就把这事检讨一回,大伙儿都笑。但头儿认为态度很好,很诚实,就说,以后加强锻炼吧。

师母讲起,她原是学教育的,后来得了肺病,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年(真正的卧床,一年脚没沾地)。彼时王先生去美国留学了,只有老公公悉心照应。每天上班前到床边来说:“我走了。”下班再道:“我回来了。”为她念法国小说(他是留法的),教她画金鱼(婆婆的《濠梁鱼乐图》后面部分就是她给勾的),并要她作一幅百鱼图。

一个小时到开封,直接开到博物馆。

“九一八”失窃案后,这里如同惊弓之鸟,正常业务都不敢开展了。办了两三个和文物不相干的展览,什么世界名胜微缩景观展览之类。本来正在筹办中的佛像展览也停掉了,倒是因此而集中在库房里,看起来比别处方便。

又往文物商店,到库房里看了几件东西。有一件明万历的龙凤珐琅盆,盆边是大八宝小八宝,被定为一级文物。还有一件镜架,是黄梨木的做活,但木质是紫檀。文物商店正厅中央的一溜柜台是瓷器。有些嘉庆、光绪年间的小彩碟、青花碟,看去还有意思。还有几件瓷的梳头匣子(上面是一个六圆孔的盖),师母说,过去张奶奶的梳妆台上,就摆着这个。那些小碗什么的,是放勺子、放作料的,为平民用具,如今标价二十元钱一个。

“过去我们家常使的东西,拿到现在来,都是‘文物;现在我们使的,全是山货店里买来的——拣那最便宜的买。”

11点50分返回。路上仍听师母讲故事——讲了一些音乐研究所的事。

杨荫浏与曹安和是表兄妹,青梅竹马,早生爱恋之心。但父母另为他娶了杨太太,这杨太太就留在了老家。杨一辈子只跟他的和妹一起过。杨去世后,和妹一人很是孤苦伶仃。后来买了一台冰箱,不知道是谁坑了她,卖她一台关不上门的。她就问所里的人:“你们都有冰箱没有哇?怎么我那个晚上还得拿绳绑起来,叫唤起来声儿还特别大?”后来大伙儿鼓捣着帮她卖了。

在干校时候的一位伙食管理员是孔府后裔,非常能干,和各方面的关系都搞得很好,所以他们四连经常改善生活。孔有时候想办法弄得熟肠来,切成一轱辘一轱辘的,分量差不多少,就悄悄卖给吕骥他们那样的老先生。有人知道提意见,他说:“咳,人家那么大岁数了!”对工宣队的人也很不错,有人往上边反映他,工宣队的人也就替他说话了。“文革”结束,他就去了香港,赚出了一份大家业。但是他的华侨妻子死了,又续弦娶了年轻姑娘,弄了他不少钱跑了。最近又娶了一个,还是年轻的。孔对母亲非常孝顺(还不是生母),只是结婚时让她伤了一回心。儿媳妇非要在婚礼上穿一件黑丝绒的袍子,怎么说怎么不行,当儿子的只好向母亲求情,实在管不了,也只好依了。婚宴上,老太太拉着人手直掉眼泪。

王先生家里那位张奶奶也特别有意思。二十六届乒乓球锦标赛的时候,“我们都在郊区,一礼拜才回来一趟。张奶奶要买月票,就给她买了。她天天出去买菜,买菜之前,先坐车,上车问终点站在哪儿?然后一直坐到头。从这头再上车,又问终点站在哪儿?再坐到头。有一天送信的来了,问她看不看乒乓球,两毛钱一张票。张奶奶就让她给买四张,一张给自个儿,一张给送信的,两张送人了。到那天,就去工人体育馆,看到半截儿,要上厕所,就去了,在厕所,看看这儿,看看那,哪儿哪儿都好。赶到礼拜六我们回来,就问张奶奶过得好不好。张奶奶就学舌,把这体育馆的厕所夸得了不得。‘两毛钱,光上这趟厕所就值!问球打得怎么样?‘不好,不好,都不好好打!”

又讲起访台时的一番奇遇:临行的前一天,往馥园吃饭。进门见到四张明式官帽椅——正是明式家具珍赏封面上物。里面布置得小巧精致,几乎全是书中的家具。里面的服务员也都是一例的明式服装。待散席将行之时,一位穿着水红大襟袄的女人冲下楼来,握住王先生的手不放。说她一共买了三本书,留一本,拆了两本,撕成单页交给工匠,作为图样。“有了你这本书,才有了这栋楼”!此时又有一位矮胖的壮汉冲下楼,对师母又握手又拍肩,口口声声唤阿婆,又塞过来一张名片,闹了一阵儿。旁边的人问:“知道他是谁吗?看看名片!”再看手中的名片,赫然写着:立法委员。原来是拉选票的。他本是当晚的头号主顾,谁知老板娘一旦发现了王先生,就把他撇到一边,所以他才熬不住跑了下来。师母原以为是一位醉汉呢。

(选自《棔柿楼杂稿》/扬之水 著/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6月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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