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光

一

姑姑4岁那年，我爷爷因病借高利贷无力偿还，祖母便将姑姑来顶债。债主将姑姑卖往二十里外的宝安县一户富裕人家。年少无知的姑姑不知是怎么回事，没有啼哭，也没有挣扎，乖乖地跟着债主走进一户陌生的人家。

那户人家姓文，文老板拥有很多田地，生活非常富裕，可是，他结婚多年，偏偏没有孩子，他老婆到处求神拜佛，也无法实现愿望。按照农村的风俗，只有买个小女孩回来当“花灯”，这样，才有希望为他带来孩子。姑姑做了文老板的“花灯”，也便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名成员。姑姑很幸运，一下子从饥饿走向温饱，再不愁饥饿了。文老板夫妇待姑姑很好，像亲生子女一样的看待。很快，姑姑从皮黄骨瘦的身体，便长得白白胖胖。姑姑精乖，深得文老板夫妇喜爱，一时间，姑姑便成了他们的掌上明珠。姑姑过上好日子，便打消了想家的念头。

第二年，我爷爷病重去世。爷爷病故几个月后，我父亲才出世。家里发生那么多事情，姑姑什么都不知，后来，有人带口信告诉姑姑，姑姑痛心欲绝，家又不能回，幼小的姑姑只能在思念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几年后，文老板觅得一个女儿，自此，文老板夫妇把爱便转移自己女儿身上。姑姑看在眼里，眼眶常常湿润，晚上盖着被子哭了一场又一场。姑姑痛恨这小女孩，若不是小女孩的降生，自己不会受冷落，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这份爱一下子却被这小女孩所占有。两年后，文老板又添了一个儿子，此时，文老板没有感恩姑姑为他带来孩子，却把姑姑当做工人使唤。姑姑每天为他们照顾孩子，从早到晚背着孩子洗衣服、做饭、搞清洁。姑姑的肩膀被背带压成两条深沟，疼痛的滋味姑姑无法形容。有一次，姑姑背得太累了，她便拿来一高一矮两张小板凳，自己坐在矮板凳上，让小孩坐在高板凳上，从中可以歇一歇。这举动不料被文老板老婆发现，这恶婆娘便用力扭住姑姑的耳朵大骂。姑姑痛得不敢泣声，耳朵红肿了，像被黄蜂叮过一样。以后，姑姑更加谨慎，对主人百般警惕。晚上，姑姑还要照顾小孩睡觉。夜深，小孩经常啼哭，姑姑不得不起来哄小孩，孩子的哭声惊醒了主人，姑姑却遭到主人一顿辱骂。

几年后，姑姑长大了，这才明白自己是卖与文老板的。卖了给别人，这一生就要为人家做苦工，听从主人使唤。此刻，姑姑却不知自己的家在何方，自己父母的容貌只有模糊的印象。近10年了，姑姑从没回家一趟，她很想念家，想念亲人，但这处境又无可奈何。姑姑知道，家人一定会想念她，惦记她，只因家里太穷，否则，家人会为她赎身的。姑姑非常讨厌主人，也厌恶这些日子。主人两个孩子很调皮，天天把姑姑当牛马来骑。有时，姑姑不顺从，这两个小孩便呜呜大哭，向父母诉说姑姑欺负他们，姑姑便会遭受皮肉之苦。多年来挨打，姑姑身上布满道道伤痕，吃的是剩菜剩饭，穿的是重叠补丁衣服，干的是无休止的活。姑姑非常想念家，想念亲人，她巴不得长出一双翅膀，马上飞到父母身边。有一天，姑姑得到同村的婶婶帮助，回家见了母亲一面。姑姑不敢在家久留，当晚便急匆匆赶回去。整天不见姑姑的身影，文老板夫妇大发雷霆，绑住姑姑的双手，就是一顿毒打，并质问姑姑去了哪里？在严刑拷打下，姑姑不得不承认回家的事实。主人追问姑姑是谁带她回去，姑姑不做声，但像雨点一样的棍棒又落在姑姑身上。姑姑生怕连累好心的婶婶，她咬着牙关，忍着鞭痛，守口如瓶，始终没有说出真情。姑姑被绑在院子的大树上，一整夜，姑姑身上被蚊虫叮得红肿。第二天，文老板找来几个长工训话：从今以后，长工当中要相互监督，如一人逃走，全部受罚。自此，为了不牵连大家，谁也不敢违反。

二

1938年冬，日军从沙角登陆，占领了虎门地区。闻说宝安很快沦陷，村里的富人便弃田弃舍纷纷躲避。文老板携妻儿逃往香港，姑姑只好只身跑回家里。回到家里，只见大门紧锁，姑姑差点哭了。这时，村里的人惊惶失措，一片混乱。姑姑很惊慌，心乱如麻，欲哭无泪。正在彷徨时，有人告诉姑姑：你母亲带着你弟弟上山避难了。姑姑便跟随避难队伍上了山。

姑姑找到了祖母，母女见面，双拥而哭。姑姑向祖母诉说在文老板家遭到的非人对待，祖母沉默着，泪水汩汩流淌，但内心像被刀剐一样。祖母强忍悲痛，慢慢地抹干泪水，安慰姑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再不要受苦了。

几天后，日寇一阵扫荡，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山上的村民纷纷下山。姑姑在家里得到祖母的呵护，那非人生活的阴影渐渐地淡去。姑姑说，当时家里虽然贫穷，有上顿顾不了下顿，但最苦最累，也比不上天天挨打受骂的痛苦。不久，香港沦陷。几个月后，文老板从香港跑回来。很快，文老板便找上门来，要姑姑回去。姑姑见到文老板，犹如耗子遇见猫一样害怕。顿时，在姑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过去非人生活的情景，那淡淡的阴影又慢慢地回复清晰。姑姑躲在祖母背后，苦苦地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声声凄厉的哀号，祖母的心快碎了。母女难舍难离，霎时间拥抱一团，彼此悲痛大哭。祖母知道，女儿已卖与别人，尽管有翻江倒海的泪水，也不能打动买主网开一面，她心痛女儿，舍不得女儿，不能让女儿再去受这份罪。女儿的罪已受够了，如果让女儿再度前去，岂不是再送女儿入火坑？家里一穷二白，又无能力为女儿赎身，左右为难之际，祖母做出个大胆的决定，于是，祖母与文老板商量，希望能宽容几天，等筹到款后马上为女儿赎身。文老板体谅祖母的处境，便点头答应。

第二天，祖母为筹款一事到处奔波，但在那个动乱年代，借钱谈何容易？祖母家里一无所有，有什么能力偿还债务呢？人们就是了解祖母的家境，才把她拒之门外的。

文老板来要人，但姑姑要生要死拒绝回去，祖母只好乞求宽容几天的办法敷衍文老板，只有这决定，才能有时间想办法救姑姑。时间一分一秒逝去，祖母整天愁眉紧锁，以泪洗面。后来，有好心人为祖母出了个主意，建议祖母找一户好人家将姑姑嫁出去，领回一笔礼金，一来可以为女儿赎身，二来女儿又能找到归宿，岂不是两全其美？在危急之时，祖母像在大海找到一根救命草一样，顿时全身轻松了。

媒人找到了祖母，向祖母介绍说：“我为你找了一门亲，家住宝安燕川村，离这里只有20里路，路途不远，以后大家来往也方便。东家虽然年届不惑，已娶了二房，现还没后，但东家大把田地，房屋多座，家庭非常富裕。东家人品好，会打算，嫁给他做侍妾，保她日后荣华富贵。”听后，祖母摇摇头，久久不做声。稍许，祖母说：“女儿年纪还小，嫁人做侍妾恐怕不太合适，还是找个‘红花仔比较好吧！”媒人说：“按你现在的处境再没别的选择了，这年头，嫁个有钱的何尝不好呢？你还是冷静考虑一下，苏州过后就没有艇了。”祖母支支吾吾地说：“女儿性情倔犟，恐怕女儿不会答应，这宗婚事难成啊！”媒人转转眼珠，凑近祖母的耳朵轻声地说：“我帮你再出个主意，你对女儿说卖给人做侍婢，过门后东家自然会处理的。”媒人这么一说，顿时，祖母心里开了窍，长长叹了一口气。祖母想，这条路已走到尽头了，除此，别无其他良策。祖母自言自语地说：“唉！我何尝不希望女儿嫁得有体面？世事往往由不得穷人做主。我痛惜女儿，但又不能为女儿带来幸福。人啊，遭遇绝境时，那灵魂便被抛上九霄云外了。但愿女儿好运吧！”endprint

祖母找姑姑商量，姑姑体恤祖母，没有怪责祖母，因为，她已了解祖母的艰辛。家庭的贫困，让姑姑从小学会坚强，她怪只怪自己的命根生得不正。姑姑想，也罢，反正是卖人当侍婢，换个环境也好，或许也能碰上一个好东家？

三

第二天，姑姑便走进东家的家。这天，姑姑觉得奇怪，东家好似有喜事一样。东家在家门前摆了10多桌酒席，请了不少亲朋好友过来吃饭，场面好不热闹啊！眼前一切，姑姑感到幸运，刚到来便有一顿丰盛的美餐，这些美餐，姑姑很久没尝过了。东家命管家安排姑姑住进一间偏房，这间房子布置得很美观：龙凤大床、大红花被、茶几、椅子等等样样齐全。姑姑觉得有些不对劲，便问：“管家，你搞错了吧，我一个下人，能住那么好的房子？”管家笑着说：“没有错，你是三房，应有这种待遇。”姑姑听得一头雾水，继续问：“什么三房？我听不明白。”管家说：“以后我就叫你做三少奶奶了，还望日后多多关照我这个下人！”此刻，姑姑彻底明白了，原来这是一个骗局。姑姑火上心头，她恨母亲如此狠心，不顾女儿的感受，竟将女儿嫁给一个有妇之夫。此情此景，姑姑抱头痛哭。就在此时，东家走进房里，管家识趣，马上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姑姑年纪虽小，但胆识过人。姑姑狠狠地质问东家：“你为什么骗我，昨天明明讲好我是卖给你做侍婢，现在为什么变了侍妾？”东家嬉皮笑脸地说：“我没骗你，是你母亲蒙住你，你怨就得怨你母亲，你家已收了聘礼，不管你从不从，你已是我的人了。”“放屁！”姑姑狠狠地骂道，“这种婚姻我不承认。”东家说：“你没听过古人讲的一句话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段婚姻是你母亲做主的，你怎能反对？”姑姑反驳道：“在家从父，我不从母，你给我滚出去！”瘦得像竹竿一样的东家，被姑姑一推，便跌倒在地。无奈，东家只好悻悻地离开。

姑姑马上关上房门，坐在床沿上默默无言。姑姑伤心地喊啊，直到喉咙沙哑，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呻吟声，她的眼泪差点流干了。不知过了多久，蓦地，一阵敲门声打破沉默。敲门人说：“三奶奶，我是二房，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姑姑没做声，任由二奶奶在门外乱吠。过了约半小时，又一阵敲门声，敲门人说：“三奶奶，我是大房，你开门，我有话跟你说，唉，我的好妹妹啊，你好歹都要出来吃饱肚，不要跟肚子过不去啊！”姑姑不耐烦，狠狠地说：“你们都给我滚！”姑姑取来一个木枕头，狠狠地向房门掷去。这是姑姑严重的警告，顿时，外面一阵嘈杂声，姑姑掩着耳，不想听到任何声音。几分钟后，外面的声音渐渐减弱，直到水静河飞。姑姑倚在床架上，不知不觉熟睡了。据姑姑回忆，她做了一场梦，梦里很零乱，很多恐惧的事都一一呈现。她梦见文老板的狰狞目光，像老虎一样恐怖；她梦见文老板将她绑在树上用皮鞭拷打；她梦见背着沉重的小孩压得双肩疼痛；她梦见躲避日军逃难的恐慌；她梦见人面兽心的东家向她施强暴……姑姑惊惶失措，吓得大喊一声，睁开眼睛醒了。姑姑捂着心口，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她满头大汗，面色惨白，顿时觉得头晕目眩。精神不振的姑姑，慢慢地上前打开房门，突然，一缕强烈的阳光立马向她袭来，姑姑连忙用手阻挡。这时，姑姑才明白，自己一觉已睡到大天光了。姑姑希望，太阳出来就可以摆脱魔掌了。

此刻，院子里气氛有些紧张。大房、二房和下人出出进进，这院子到底发生什么事，姑姑不想知。管家前来告诉姑姑，原来是东家病倒了。东家病倒，正合姑姑意，姑姑非常高兴，姑姑咕噜着：“嘿！魔鬼不能动，自己就不受威胁了。”姑姑欲出门，大房把她叫回，大房说话大大咧咧，命姑姑马上去照顾东家，还骂姑姑放肆，丈夫病得奄奄一息都无动于衷，满嘴教训的口吻。姑姑反驳说：“以侍婢的身份去服侍他是我的分内事，若以侍妾的身份我不去。”二房走过来装腔作势，她指着姑姑的鼻尖说：“你这个瘟神，敬酒不饮饮罚酒，到时重重惩罚你！”两个凶恶的婆娘如狼似虎，一弹一唱，像要把姑姑吃掉一样。姑姑有些胆怯，心里的防线终于被冲垮了，她乖乖地举起白旗。

几天来，姑姑做着侍婢的角色，稍有差错，便遭受大房和二房的打骂。姑姑一直强忍住，任由这两个婆娘耀武扬威。有一天，有一个黄姓的长工跟姑姑说：“既然来了，就算了吧，是不是东家的侍妾有何干？反正东家已半条人命，相信他很快会到阎罗王那里报到的，你就忍一忍吧。你家里若不是急需用钱，也不会将你卖给一个有妇之夫做三房，你若顽固，东家把你退回去，你家有钱退吗？”姑姑想了想，觉得小黄讲得有道理。在落难时，有那么一个知心人，姑姑非常感激。小黄也把东家的情况讲给姑姑听。

原来，东家姓陈，在这个村子里是首富。陈老板未成家时，已是个花花公子。他花天酒地，嫖、赌、饮、荡、吹样样齐全，因而染上了多种性病。他娶了老婆后，一直没有生育，他责备老婆不能为他生儿继后，第二年便纳妾。由于问题出自陈老板身上，那个侍妾蛋也生不出来。之后，大房、二房到处求神拜佛，希望能为陈家传宗接代，但始终不能如愿。一直以来，陈老板与药煲为伴，身体每况愈下。

姑姑了解陈老板的情况后，心里面也踏实了。自从姑姑进入陈家后，大房不当姑姑三奶奶看待，却当侍婢使唤。做侍婢的活儿，虽然辛苦，但姑姑能够摆脱陈老板的纠缠，也是一件幸事。自此，家里的农活都要姑姑去干。有一次，在夏季收割中，天天早出晚归，姑姑累得差点病倒。午饭后，姑姑躺在田基上睡着了，这时，恰好大房巡田，发现姑姑死一般熟睡，大房便以偷懒的理由惩罚姑姑。姑姑正在睡得香甜时，突其而来的棍棒落在姑姑身上，姑姑以为又在做梦，一骨碌爬起来，睁大眼睛，瞥见正在怒目狰狞的大房，这回，姑姑哭了。见此情，小黄站出来向大房解释，二话没说完，大房便以同流合污的罪名处罚小黄。小黄无辜受罚，姑姑感到亏欠小黄。收割完毕后，那些稻谷要挑去各村卖，狠心的大房将一担重重的稻谷交由姑姑，每天都要挑20多里路，那重担沉沉的，姑姑累得死去活来。大房规定，若然这天卖不完，一律不准吃饭，姑姑常常饥肠辘辘。一次，姑姑挑担经过自己家乡，很多人都劝姑姑逃走，但姑姑谢绝大家的好意。姑姑宁可自己受苦，却不想连累大家受罚，也不想为母亲带来麻烦。姑姑原以为转换一个环境，希望找到个好东家，谁料东家背后还有恶婆娘。小黄曾跟姑姑交过心，小黄说过，天下乌鸦一样黑！这刻，姑姑才亲身体会到这句话不是空穴来风的。endprint

姑姑进入陈家第二年，陈老板由于积劳成疾，不久病倒，卧床不起。大房和二房十分恐慌，她们在神婆的煽动下，一是命姑姑前去庙宇烧香求神保佑，二是晚上要姑姑与丈夫同床共枕来冲喜，只有这样，陈老板才能保住性命。这种要求，当场被姑姑拒绝。姑姑不顺从，惹怒了大房和二房，这两个婆娘命家丁将姑姑捆绑住，将姑姑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然后关进柴房，不给饭吃，不准饮水，以此来惩罚姑姑。但性情倔犟的姑姑，宁死不屈。长工小黄不满主人滥施刑，晚上，他偷偷地送饭送水给姑姑。几天后，陈老板一命呜呼。

办完丧事后，大房和二房正商量分田地和房屋的事，姑姑不稀罕。姑姑是这么想的，既然所谓的丈夫已故，希望自己能回到母亲身边。姑姑对大房和二房说：“我什么都不要，我要回家。”大房睁大铜铃眼教训地说：“这里不是你的家吗？你想逃跑吧！你不能走，我们要守节，大家在此一块守寡到终老！”姑姑原认为不分田地房屋，就可以自由选择去向，谁料诸多的规矩。为了能早日脱身，姑姑不管什么规矩，二话没说拔腿就走。大房马上命人把姑姑追回来，将姑姑五花大绑，关进柴房。这晚，夜深人静，小黄偷偷撬开柴房门，要送姑姑逃走，姑姑对小黄说：“你救走了我，你呢？会连累你受罚的。”小黄说：“不用怕，我是本地人，她们奈何不了我。”就这样，小黄带姑姑穿街过巷，涉水过田。姑姑离开时，只有零星几句狗吠为她送行。

送到安全的地方，小黄才跟姑姑告别。

四

姑姑没打算回家，她恨母亲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向火坑，让她饱受人间疾苦。她早就想好要跑出香港打工，这是唯一的活路。漆黑的夜晚，天上没有月光，只有繁星闪烁。小道静悄悄，两旁杂草丛生，偶有蛇鼠出现，姑姑为逃出一条生路，什么也不惧怕。姑姑睡山头，喝山水，行行歇歇，经过一天两夜的步行，脚板磨出多个泡泡，终于到达香港九龙。

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姑姑不识字，有些惊慌。走在大街上，姑姑东张西望，她要找到家乡的人，寻求乡里帮助。茫茫人海，要找认识的人，这是很渺茫的，不过，姑姑很有信心，因为，家乡邻近香港，来往的人很多，她相信，一定会碰见家乡的人。很快，姑姑碰见家乡的一位大婶。这位大婶是个“走水客”，当时，邮政局寄邮件不方便也不安全，很多人集齐邮件，委托这位大婶挑担送回各家各户，大婶从中赚取手续费，这相当于现在的快递公司一样。由于日本军队占领香港，在这动荡岁月，大婶已转行了。姑姑马上上前拉住大婶，自我介绍是谁的女儿。大婶是祖母的最好姐妹，她一眼便认出这小女孩。二话没说，大婶热情地拖住姑姑的手，直奔她的住所。

第二天，在婶婶的帮助下，姑姑被安排在一家工厂做工。这间工厂，包吃没包住。姑姑没有住所，也没有钱租住。晚上，她只好卷起草席睡在大街的“骑楼”下面，这一现状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来，有了薪水，姑姑便租了一张床位，再也不需露宿了。工作、生活稳定了，姑姑却没有满足现状，她到处打听，希望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两年后，日本投降，英国人重新执政掌权。经人介绍，姑姑进入一户英国人的家庭当保姆。保姆的工作是洗衣、清洁、做饭、带小孩。初时，姑姑不懂英语，和英国人很难沟通。生存的欲望，姑姑努力学习英语，姑姑聪明，三天短短的日子，便可以和英国人简单会话。一个月后，姑姑跟英国人再不存在语言障碍了。英国人不吃饭，他们的习惯是吃西餐。要成为一个全职保姆，必须要学会做西餐，于是，姑姑跟着师傅学，不久，姑姑终于学会做西餐了。姑姑样样工作做得好，深得主人的器重，因而薪水一加再加。主人规定每个礼拜天给姑姑放假，姑姑从未有过的待遇，她感到无比的幸福。

几年后，经熟人介绍，姑姑认识一位青年，这就是我现在的姑父。姑父生得一表人才，高高瘦瘦，非常斯文。姑父有文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那个缺乏文化人的年代，姑父进入写字楼工作。姑姑第一次约会便喜欢上姑父。姑父和姑姑是同一个县的人，大家都是逃难到香港谋生，同是天涯沦落人，在那个年代，谁也不会计较出身。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一年后，姑姑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五

结婚后，姑姑生下三个白胖胖的男孩。在哺育孩子的岁月，姑姑想念家乡的老母亲和弟弟。虽然姑姑曾经恨过母亲，当她为人母时，她终于明白过去母亲的苦况。她想起过去母亲苦难的日子，想起自己的非人经历，顿时，一种思乡的情愫在姑姑脑子里涌动。几天后，姑姑托婶婶带了一些物品给母亲，并嘱托婶婶带个平安口信回去。自此，姑姑经常寄钱寄物回去，祖母的生活便有了依靠。我记得，在饥饿时期，姑姑总是惦记我们的肚子。姑姑将洋人吃剩的枕头面包，切成一块块，晒干寄回来，让我全家不受饥饿的威胁。

上世纪60年代初，姑姑和姑父带着儿子第一次回乡。当时，我见到姑姑和祖母在房里攀谈，两人都流着眼泪。我知道，姑姑一定是在诉说过去的苦难，祖母一定也是心疼姑姑而掉泪。20多年了，虽然隔别的日子太长，虽然她们的话并不多，但母女之情只刻在心上。那时，家乡的生活条件差，两天后，姑姑便回去了。之后，家里需要什么，都是姑姑从香港寄回来，因此，祖母的日子过得充实。当时，我父亲已有6个孩子，一家人的生活靠父亲一人工作是难以维持的，若不是姑姑的支持，我全家人恐怕要饮粥水了。1970年2月，我祖母辞逝，往后的日子，姑姑一如既往在经济上支持我们，直到改革开放后，家乡的生活有了好转，我们才不需要姑姑资助。

上世纪80年代初，姑姑和姑父都退休了，他们的孩子很争气，个个都读上大学，毕业后，一个在银行工作，一个当上大学副校长，一个当牙医。三个孩子已成家立室，事业有成。儿孙很孝顺，在晚年，姑姑和姑父有了更多的欢乐。

记得1984年，我第一次到香港旅游观光，为感谢姑姑一直以来对我们的支持，我精心挑选一些基围虾晒干，准备送给姑姑。这些土特产干虾，在香港是无法品尝到的。谁料，当我探望完姑姑跨出门槛后，姑姑随手将这一大包虾干丢进垃圾桶。当时我见了心很痛，这是我的心血啊！在旅港前一个月，我在市场挑选了20斤鲜虾，天天守住太阳晒，连一只苍蝇都没接触过此虾，足足晒了10多天，晒干后才得几斤。花那么大的心血，只是对姑姑的一片孝心，这叫我怎不痛心呢？后来听父亲说，姑姑是嫌乡下的食物不卫生，才把它扔了。是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姑姑曾经回乡，那时，家乡卫生条件差，蚊蝇到处飞，牢牢地刻在姑姑的脑子里。endprint

2008年秋，姑姑和姑父带两个儿子、儿媳回来观光。这次回乡，家乡的印象使姑姑有所改观，而且震撼。20多年了，这是姑姑第一次回乡。我们带姑姑一行先到老村的老屋重温故旧，后带他们游览家乡的新城，请他们到五星级酒店进餐，住进五星级酒店的豪华房间。又带他们参观我和弟弟带院子的独立式别墅。姑姑含着泪水，感慨地对我说，这里变了，没了印象，我真的好像在做梦一样。这座别墅，如果放在香港，起码值一亿以上啊！怪不得你父亲早年来港探我时，瞧不起我的房子呢！我知道，姑姑一直瞧不起我父亲，这难怪，因为几十年来，姑姑曾经是父亲的靠山。父亲每次到姑姑家里，姑姑在他面前，总是炫耀自己住得好，吃得好，几个儿子有本事等等奚落我父亲。一次，姑姑带我父亲参观她刚装修的房子，炫耀自己的房子装修有气派。那时，父亲的生活已今非昔比，父亲压在心头的怨气在这一刻终于爆发，父亲反击姑姑说，我家的套房比你的房子大，浴缸比你的豪华，装修比你的先进……气得姑姑一直数落父亲，还说我父亲清高，说话有骨。长期以来，姑姑一直在经济上支助我们，姑姑视我父亲是小孩一样，她经常骂我父亲无用，父亲也会顶上她几句，这对姐弟，虽然常常在嘴巴上有摩擦，但那份亲情从没丢失过。1999年11月开始，我父亲脑中风在医院整整躺了10年，每次到香港，姑姑都会向我询问我父亲的情况。2010年2月4日，我父亲辞世。当知道这个消息后，姑姑老泪纵横，不思茶饭，以此悼念我父亲。

六

我有三个姑姑。大姑姑生于1912年，改革开放前夕曾申请出香港照料外孙女，几年后回乡养老，直到2008年4月6日去世，享年98岁。二姑姑出生不详，听说在20多岁那年得病去世。最小的是三姑姑了，在经济困难时期，是她这份割不开舍不掉的亲情，才让我全家渡过难关。我没有忘记姑姑对我们的爱。每逢出香港，我都会抽空看望姑姑。晚年的姑姑，很希望我们多点来看望她老人家，她叫我们不需要带什么礼物，只要能见见面便开心了。

2013年9月2日，我和妻子专程探望姑姑。两年前，姑姑曾跟我讲过，她很希望有人将她过去的苦难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祖辈的艰辛，更希望年轻人知道，国家不强大是要受挨打的。姑姑说，自己家有三个大学生，本来可以帮她记录，但他们不买账。带着这个目的，我们走进了姑姑的家。这套单元房子，只有姑姑和姑父居住。我们的到来，姑姑很高兴。姑姑已91岁高龄，走路虽然缓慢，但精神好。姑姑对我们说，她现在听觉很差，视觉还勉强可以。她说每个礼拜天和教友一同去老人院做义工，平时早上耍太极锻炼。坐在沙发的姑父，已有96岁了，由于走路不方便，我们叫他不要站起来。姑父的身体似乎比过去好多了，他思维清晰，精神不错，我们到来时，他还戴着老花镜看报纸呢！之前，姑父患有气管炎，整天咳嗽，每次上到他这层楼，我们总会听到他的咳嗽声。

姑姑坐下来和我们聊天，趁此机会，我们要和姑姑合一张照留念，姑姑很高兴，用手挡住镜头说，等等，让我换件衫，化一下妆。91岁高龄的姑姑，拍一张生活照还要化妆，可以想象姑姑对生活的热爱，对美的执著。在采访姑姑时，姑姑总是说：“我老了，过去的事忘记了。”姑父知道我的来意，便回房休息。姑父回房后，我才想起了堂哥曾跟我说过，他说姑父不喜欢别人问他的过去，因为，姑父在家乡早有妻儿。姑父也曾跟我说过，他说姑姑从来不谈她的过去。我想，他们都曾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大家不谈有他们的好处，现在可以说明，他们会白头偕老。

姑姑谈她过去的事，断断续续的，东扯扯西拉拉，听得我一头雾水。是的，姑姑真的老了，我有点遗憾，倘若十年前采访她，相信内容更丰富，细节有更多的选择。如今，她回忆的只是一个过程，细节太少，达不到我预期的目的。回去后，我把姑姑的口述梳理了一番，还找了几个老人了解，这才完成对姑姑的整个采访工作。

我爱你，我亲亲的姑姑啊！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知 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