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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听瓷吟

2014-03-05张晴雯

福建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匣钵绸缎水车

张晴雯

驿 站

你一向自甘卑微,总以隐晶、散粉或疏松块状存在。你也从不抢眼,只是白,最多掺杂点浅浅的灰、绿、黄或是红。你是质朴的,干土块具有粗糙感;你是合群的,质软,粘舌,吸水性强,经了水还具有可塑性;你还是坚强的,具有抗酸碱性、电绝缘性以及良好的烧结性和较高的耐火度。

其实你的想法很简单。石就该有石的样子,硬。无欲无求,必定如钢似铁吧?所以你宁愿隐藏深山,在江西的景德镇、德化的戴云山与湖南的醴陵,在英国的康沃尔、法国的伊里埃与美国的佐治亚。为了更好藏身,你甚至裹一层冷峻的外衣,那是岩浆岩与变质岩的风化壳;你如高僧入定,无悲无喜,任由身边繁花开落、人来兽往。

可是,风不答应,雨不答应。它们与阳光合谋,淬岁月为刀,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刀刀向你。它们把你风化,将你沉淀;它们不让你做高岭石,它们只要你成为高岭土。

人也不答应。他们携镐带铲,闻你而来,开山掘洞,猎你为宝。700年前,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就曾用笔记下他在戴云山下的所见:“他们从地下挖取一种土石,将它磊成一个大堆,任凭风吹、雨打、日晒,从不翻动,历时三四十年……”

有谁能够完全自主地选择命运呢?因为你的白度、亮度,因为你的稳定性、烧结性、可塑性、抗酸碱性、电绝缘性,你于是被选择,成了陶瓷制作的最好材质。在乾隆版《德化县志》中,有一段比马可·波罗更质实的描述:“泥产山中,穴而伐之,绠而出之,碓舂细滑,入水飞澄,淘净石渣,顿于石井,以漉其水,乃砖埴为器,烈火煅烧,厚则绽裂,薄则苦窳。罂瓶罐瓿,洁白可爱。”

当生成为奢念,生的意义便成了你的执念。那就让该来的都来吧——让铁镐挥过来,让铲子打过来,让锤子敲下来,让水流冲下来,让水车飞起来,让碓杆砸下来……宁为瓷碎,不为石全。就让他们苦你心志、劳你筋骨、饿你体肤、空乏你身、行指乱你所为,如果能动心忍性,增益你所不能!

“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粉碎、淘洗、沉淀、陈腐……从此你颠簸在前行的路上。等待你的,还会有多少磨难?随它去吧。既然你的使命在远方,那就把每个驿站爱成故园。

她的快乐与瓷无关

水车是东汉时发明的粮食加工器械,用于舂谷。在《农书》里,有过这样的详细描述:

凡所居之地,间有泉流梢细,可选低处置碓一区,一如常之制,但前头减细,后梢深阔为槽,可贮水斗余,上芘以厦,槽在厦外,乃自上流用笕引水下注于槽,水满则后重而前起,水泻则后轻而前落,即为一舂,如此昼夜不止。

在古老的农业社会里,那夹杂着水雾、谷粉与衣乌流转的水车房,便成了农人心里秋收与喜悦的象征。文人墨客经常以此作为题材,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像陆游的“行穷绿岸呼船渡,籴得黄粱就碓舂”,白居易的“虚窗熟睡谁惊觉,野碓无人夜自舂”,杨万里的“江车自转非人踏,沙碓长舂彻夜鸣”。也有画作。五代卫贤的《闸口盘车图》,是我国迄今保存最古的水车图像;而1911年被日本列为“国宝”的《明州碧山寺水磨样》,便记载了水磨坊源自宁波碧山寺的文化渊源。

然而在中国这个陶瓷古国与大国里,水车原理的广泛应用,还是在于“舂碎”。作为陶瓷烧制的第一道工序,作坊工人从矿山运来矿石,用手锤敲成不规则多角小块,放入水车房的碓臼里进行粉碎。

水车房设备简单,一脉激流,一架水车,几根碓杆,数墩石臼。人们“役水而舂”,让水流冲激水车,车叶旋动碓杆,碓杆砸击碓臼,“水车推木杵,碓臼舂瓷泥”。一股不大的水,可以推动七八付碓;而一部普通的水车,一昼夜便足以粉碎两三吨瓷土。经其粉碎的瓷土具有坯料成型性能好、吸水率高、生坯干燥强度高的优点,便成了制瓷工人最喜爱的舂碎方式。

于是,在各个陶瓷产区,水车房随处可见。它背靠青山,面临流水,鹭鸶作伴,鸟语花香。这样美好的生产场景,一样留下满怀喜悦的诗句:“歇时杵挂高梁上,动处轮翻急浪中”,“水落一堦翻碎玉,臼投万杵响空山”,“村南村北春雨晴,东家西家地碓声”,“重重水碓夹江开,未雨殷传数声雷”。

如今,那些千百年来漂洋过海成为中国文化组成部分的美丽瓷器,至今还被东西方各国小心翼翼地陈列在国家博物馆里,它们早已价值连城,可曾经孕育过它们的水车,已经慢慢地退出历史的舞台。

可是,退出历史又怎样呢?如果你听过“水碓交响乐”,你就忘不了水车的快乐。水流哗哗,碎银四溅,车轴旋转,礁杆起落,舂捣声声,瓷粉飞扬;在那里,水是音符,轴为乐器,周而复始,昼夜不停,永无疲倦。便是碓棚破败,车轴腐朽,碓杆沧桑,碓臼老去,那上面滋长的青苔,一样抒写着寂静而又丰厚的欢喜。

于是,你不得不承认,水车的快乐与瓷无关。因为你知道,有些播种与收获无关;正如一朵花的盛开,正如一颗陨石的坠落。生命本质如是,宇宙运转也如是。

云水瓷心

横在你前行的路上,有一道工序叫“陈腐”。

“陈腐”二字,触目惊心。是身的销蚀腐烂?是心的枯寂死亡?还是身心皆弃、烟灭灰飞?——谅是你自己,也必茫然无知。

可是,有些路不得不走,有些坎不得不过。

此前,你是岩、是石、是土,花鸟草木兽在你身边熙攘如江湖。当你辞别江湖,化身作泥,已是历尽粉碎、淘洗与沉淀;此时你被保湿、保温,被与世隔绝,被堆积在陈腐池中,静度时光。

那是怎样一种静默?作别月光,作别云影,作别山色,作别溪流,作别鸟的呢喃与兽的撒欢;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季节,没有时间。那是一种闭关修炼,眼观鼻鼻观心,摒除执念,走向内心。

在红尘深处,寂寞是一面澄明的镜,让你照见最真实的自己。是粗砺,是温柔?是安静,是澎湃?是轻灵,是滞重?是拥堵,是通达?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你顿然发现你在路上,一直在路上。那是灵魂的漂泊与辗转,那是心灵的洗涤与净化。如远如近,如水如云,如飘逸如灵动,如有形如无形,如厚重如轻巧,如矜持如奔放……

慢慢地,你知道:云在天上,水自会来照它;水在瓶中,而云自会来看它。云曾是水,水将是云;云就是水,水就是云。

那就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吧!当执念摒除,你发现,缘起缘灭、聚散离合,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随遇而安。于是你的心灵开阔而又通透,你的世界又有了月光,有了云影,有了山色,有了溪流,有了鸟的呢喃与兽的撒欢。

却原来,闭关也是修行,而停泊亦是行走。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韬光养晦,你本是混沌的泥,却逐渐有了灵异之气,凝聚在你身心的精魄变得纯净而又空灵。万籁俱寂中,你曾吐纳的自然之气,沙漏一样滴滴答答地从每一粒微尘中渗透出来。

“空山鸟语兮,人与白云栖。潺潺清泉濯我心,潭深鱼儿戏。”终于,那一支筝曲《云水禅心》自你心中静静响起——

禅心就是瓷心,而云在青天水在瓶;这个瓶,是瓷瓶。

千万人走过,都只是路过。

你却径直向我走来。

那时阳光充足,雏菊绽放。可我后知后觉。“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而我自酣眠,如泥混沌,如土粗砺,睡在一世的蒙昧里;不但不知你曾经的寻觅与期盼,甚至不知初见时你眼中闪耀的光。

直到被你捧起,置于案上。“他带我入筵席所,以爱为旗,在我以上”吗?我竟一样懵懂无知,有如夜一般的盲。

你对我的探索,必在我之上。你端详沉吟,踱步思索;你以心读我,以眼照我——那是我辗转风尘的颜色,那是我深藏内心未曾唱出的歌,那是我纯粹灵性或许可以到达的高度。

你之懂我,也必在我之上。造型的构思,比例的拿捏,线条的拾掇,表情与姿态的揣摩……你用指尖触摸我的肌肤,一如触摸我的灵魂。于是,我的细腻、我的柔润、我的富有可塑性、我的极具延展性,在你指尖一一醒来。

谁能将我从虚空里唤出?神能,你能。

在那一个个童话般的夜间与清晨,我只觉得身也有限、心也有限、情也有限,恨不能将倾世的温柔悉数奉献。而你专注于我,就像钢琴家专注于眼前的琴键与心中的旋律。于是捏塑雕刻镂推接,累拢慢捻抹复挑。而我的身体成了涨满风的帆,我的灵魂化作一个个舞蹈的音符;我的深、我的浅,我的潜藏与暗涌,我的惊艳与妖娆,全都在你指尖快乐铺展、恣意飞翔。

投入地爱一次,忘了自己;投入地笑一次,忘了自己;投入地舞一次,忘了自己。

在你的捻泥微笑、步步生莲中,我的轮廓、我的神韵一点一点呈现……是日月云霞、溪川峰峦?是花草林木、鸟兽虫鱼?是龙凤呈祥、鸳鸯戏水?是孤雁单飞、独鸟空林?是屈原合掌问天,是仕女舒袖飞天?是观音含笑披坐,是达摩怒而渡江?不重要。你要我成什么模样,我便是什么模样;我见过的最好自己,是你的瞳仁中映照出的自己。

而你的触摸渗进我的身心,成为再也不会开启的秘密。从此我不惧有夜、不惧有秋、不惧有岁、不惧生死,不惧有水、不惧有火、不惧入窑、不惧煅烧;我带你上路,穿梭时光,永生永世活在你目光的灼热与指尖的温度里。

在你之前,我安眠在自我的蒙昧中;在你之后,我寂寞在举世的膜拜里。谁说人生如梦?你置我于指尖那一场舞,便是宇宙般无边长梦中唯一的一次醒。

绸缎微凉

真正好的瓷器,都要上釉。

为什么?

釉有自己的审美。它明察秋毫,容不得半点儿瑕疵。

还有呢?

釉是一种玻璃质薄层。它能美化瓷器,使它致密、光泽柔和,不透、不透气;它还能保护瓷器,使它便于拭洗,不被灰尘污秽侵蚀。

能不能不这么专业?我只是喜欢釉这个词,只是喜欢它的质地,有如绸缎。

哦!是,釉是绸缎。素烧的瓷器,就像棉或者麻,更舒服,更体己。可它们毕竟家常,是柴米油盐,是左手右手。上了釉,瓷器就不同了。它变得华丽起来,流光溢彩,倾国倾城。

这么说来,是釉给了瓷器一段生命?

你说呢?是绸缎让一个女人神采飞扬,还是女人让一匹绸缎活色生香?

可是……女人会老,绸缎它不会老的呀。

不。真正好的女人不会老。像尹雪艳,白先勇就说她永远不老。像宋庆龄,她身边的人都说,她很美,一直美到死。像林徵因,谁想起她都还是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像张充和,她九十多岁的时候,穿着绸缎旗袍唱昆曲,把所有观众都惊动了。

好吧,是女人让绸缎重生,让它婀娜、让它曼妙、让它妖娆——瓷器也是这样,让釉重生?

怎么说呢,见过俄罗斯女人穿绸缎?见过美国女人穿绸缎?都不好。真正好的绸缎,就要江南的女子穿。在苏杭,园林、昆曲、评弹、小巷、阴雨缠绵。因为它们的本质是那么一样,光滑细腻,精致柔美,飘逸动荡,温软绵长。

太美了,美得我想哭。换个话题吧,说说上釉。是不是可以这样想象呢,穿上釉的羽衣,瓷就开始轻盈飞翔?

飞翔?对,时光就是她的天空。不过,我们不说上釉,我们说施釉……

施釉?那么深情款款、小心翼翼的一个词!而且有些暧昧,有些情色。

是的,就像给心爱的女人穿绸缎。施釉的过程也有很多讲究。要根据坯体的形状与厚薄的不同,分别用蘸釉、荡釉、浇釉、刷釉、洒釉、轮釉等不同方法……

不行,我还是想哭。

知道。真正的美好难免让人感伤。它如诗如梦,远离烟火,薄凉寂然。真正好的瓷器正如真正好的女子,让人不知在俗世中如何安放。

是的。绸缎微凉。

给我一枚支钉

就是那种支钉。它陈列在陶瓷博物馆里,陈列在杜甫草堂的出土文物中,带着久远时光的古朴与安静,陨石一般不言不语。

就是那种支钉。它又称支托、支具、垫片,有圆环形、三角形、直简形等,形状各异,大小不一。它始见于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后使用越来越普遍,尤以汝窑为典型,致使“香灰胎,天青釉,芝麻钉”成为鉴定汝窑的最基本特征。

就是那种支钉。它在叠烧陶瓷时,置于器物与器物之间,发挥间隔作用,使其满釉烧造,又不致互相粘连;它还使陶瓷内外连通,受热均匀,颜色一致,完整美观,成就精品。

给我一枚支钉,朋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万物生长,都有自己的土壤与方向。一只外表鲜美的桃子,怎么能抵达一只椰子内心的柔软?总有一些脆弱无法互相安慰,总有一些伤痛无法互相疗愈,总有一些成长无法互相陪伴。我知道每个人的孤独,也相信每个人的善良。就请你给我一枚支钉吧,只需要小小一枚。让你用孤独成全我的孤独,让我用善良成全你的善良。

给我一枚支钉,爱人。“何谓夙愿?你与你之所爱,彼此看见。”相拥不必太紧,相见不必太频;给我的情书一封便已足够:一世用来启封,一世用来翻阅,一世用来收藏。能够给予的你已倾其所有,能够陪伴的我亦竭尽所能;在茫茫人海中我们凭着灵魂相认,终究还得在茫茫人海中完成各自的人生。就请你给我一枚支钉吧,只需要小小一枚。让看见成为一缕微光,让微光把彼此的人生照亮。

给我一枚支钉,生活。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叶的命运?而冬天的雪,一样无法遮挡夏日的炎阳。每一场过去都有它不得不这样跋涉的理由,每一个未来也有它不得不那样选择的方向。“何谓远方?找到你在万物中的位置,并在其中看见众生。”就请你给我一枚支钉吧,只需要小小一枚。让我安于俗世而不从俗流。我知道落叶终会成泥,也相信树梢间上帝的仁慈;让我在四季的轮回中静静微笑,在大地上站成一棵树的庄重美好。

——途经人间,给我一枚支钉,就像是给我一朵花,当我触摸花朵时就像在触摸太阳,却不会被它的烈焰所伤;穿行红尘,给我一枚支钉,让我在爱与生的煅烧之中,内外通达,成就瓷一般的精美绝伦。

我愿意

常常,我会想到匣钵与陶瓷。再没有比他们更感人的爱情了。

是那种旧式爱情。

还在用柴烧瓷的年代里,坯体入窑,要先装匣。那是一种用泥料制成、并经高温焙烧的专用窑具,耐压、耐热,还耐得住温度的骤冷骤热。烧瓷时将坯体装入匣钵,可以防止气体及有害物质对坯体、釉面的破坏及污损,可以提高装烧量、制品不致粘结、提高成品率,匣钵所具有的导热性和热稳定性还可以保证陶瓷的质量。

那施釉后的坯体,是一个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安静沉默,却满腔都是对未来世界的憧憬与茫然。还好有匣钵。他揽她入怀,不言不语却踏实笃定;如果他会言语,必是这样:无论明天怎么样,亲爱的,我们一起赴汤蹈火。

但我相信,他不曾这样指天为誓过。

当窑火升起,窑炉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听说温度是高达一千多度的;听说陶瓷在高温下呈麦芽糖状。那是怎样一种灵与肉的双层煅烧?她痛吗?她可曾焦灼?她会尖叫吗?她挣扎过吗,是否想过逃避退缩,回到泥的模样?我们不知道。

可是匣钵知道。她在他的怀里,始终在他怀里。

我们可以想象:他先于她而焦灼、而挣扎、而疼痛,火燃在他的身上,灰落到他的眼里;却始终、始终不曾松开他的双手。

最是出窑瞬间。那守候在窑门外的艺人哪,双眼灼灼,期待着的,是她的精美绝伦、她的玲珑剔透、她的娇羞含笑。而他被弃置一边,尘满面、鬓如霜。

他知道世间所有爱人终究是要分离的,所以他心甘情愿,无憾无悔。

而她,万千宠爱又怎样?便是从此被呵护、被膜拜,世界把所有艳羡与怜爱全都给予,她也心静如水,眼观鼻鼻观心,不诱惑也不受诱。还要什么呢?经历过那样一场爱恋,够了。曾经拥有,就是永远拥有。她不再心动,也不必心动。

所以,每当看到古窑炉边静默不语的匣钵,我总会想起教堂里的神圣婚礼——

那是婚礼主持的庄严提问:你愿真心诚意与他(她)结为夫妇,遵行上帝在圣经中的诫命,与他(她)一生一世敬虔度日;无论安乐困苦、富贵贫穷、或顺或逆、或健康或病弱,你都尊重他(她),帮助他(她),关怀他(她),一心爱他(她);终身忠诚地与他(她)共建家庭,你愿意吗?

那是新郎新娘的齐声回答:我愿意。

可是啊,每当看到古窑炉边满目沧桑的匣钵,我又总是满怀感伤。因为我知道,随着现代工业的机械化生产,这一始用于隋唐的窑具正逐渐淡出历史,而人世间的绝美爱情,也终将慢慢失传。

窑工不知道

在命定的轨道里,我被堑上支钉、支圈或托盘,放入匣钵,一一装进你的世界。

他们说你叫窑。是龙窑、阶级窑、分室窑还是隧道窑?我不知道。过去已去,将来未来;我没法知道。此前,我被制成坯胎,被晾干,被施釉。他们说这一切跋山涉水,都是为了与你相遇、与你别离,而后逐渐冷却,羽化成瓷。

相遇,其实不易。他们说你挑剔而又洁癖,他们说我任性而又孤独。窑门的位置、柴孔的大小、观察口的距离,在你都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此外你还要求坚固,要求干净,要求平稳。而我执意追求完美,从不肯示人以真实的脆弱,宁愿躲进匣体,以无声无息的孤芳自赏,抵御喧闹,抵御低俗,抵御来自空气的蜚短流长。

过去已去,将来未来。当我来到你的世界,不必言语,我便知道你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于是,我在你怀里乖巧妥帖,安然井然;你在我身边沉稳笃定,温柔宽厚。

而当窑门封起,柴孔封起;而当窑火升起,高温来袭……那是怎样一种炙烧?灼热,晕眩,销魂蚀骨,意乱情迷。此时此刻,我透体通红,麦芽糖一般柔情似水。那是沉沦,那是飞升;那是地狱,那是天堂;那是灵的考验,那是肉的煎熬。一切一切,都无从挣扎,不可抗拒。

爱,必定伴随着痛吗?情至深处,抬头,却看到你的泪。啊!你写满痛楚的眼神,想要诉说些什么?四目相对间,我分明听到,你说世间情爱从来不知所起,不知所终;你说爱将消失,情将冷却;你说再好的时光也会逝去,在命定的轨道里,我必远离,而你还将留在这里……

你是我的沧海,而我是你的蝶。在听来的故事里,瞎了的蝴蝶已在黑夜里飞越沧海到达光明世界。爱那么少,爱那么好,我又怎么可能愿意,当那一只瞎眼的蝴蝶?我眼神清亮,心如明镜。在那一滴泪里,我看到你的世界风雨飘摇,波翻浪滚——是为了我的飞离,还是为了我的葬身?

天还是亮了。火还是灭了。窑门还是打开了。过去已去,将来在来。

而人群蜂拥而至,窥探的眼睛蜂拥而至。那是熙熙攘攘的滚滚红尘,他们或者赞叹欢喜:丽质天成,好瓷啊好瓷!或者摇头叹息:奇怪,好好的一窑瓷,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坍塌?——那毫不相干的眼睛啊,从来看不到有情人的死别生离,又怎么能够明白,成瓷是悲绝的飞离,坍塌是幸福的葬身!

你要我飞离,我便飞离;你要我葬身,我便葬身。而导演着这一切的,是窑神吧?窑工不知道;你我,也不知道。

祭坛上的瓷

你知道的,我是一抔泥。你也知道,我做过很多很美的梦。在梦中,我是云影,是月光,是芳草,是绿树,是鱼戏清泉,是小兽撒欢,是那身外世界中一切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可是啊,你知道我知道的,我只不过是一抔泥,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度我,你为什么想来度我。为使命?为救赎?还是仅为偶然听到我内心深处一声叹息——带我走吧,给我翅膀,带我轻轻地飞?

你不曾许我什么的,真的不曾。你只是深深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可那微笑的温柔的眼神啊,却是山一样高、海一样深;却是母亲一样温暖、父亲一样坚毅!

沉默深处,我一样无法洞晓你心中的惊涛骇浪。却知道你通宿未寐,却瞥见你两鬓苍苍,却听到你数度呢喃:可以不要血迹斑斑吗?可以不要撕心裂肺吗?——原来,我是你尘世中无法安放的沉重呵,而善良如你,终究不忍弃我而去!

是什么样的感动让诸神现身?又是什么样的执着令玄女托梦?天机泄露,醍醐灌顶。于是你低头筑窑,集木取火。那乳一般温柔饱满、心一样坚定有力的窑啊,从此是我今生今世里浴火而飞的宿命通道。

那么,请让磨难为我安插飞翔的翅膀——舂我以碓石,我愿意;淘我以筛簸,我愿意;腐我于密室,我愿意;揉我以指尖,我愿意;雕我以篾刀,我愿意;泼我以釉浆,我愿意;封我以匣钵,我愿意;焚我以烈焰,我愿意……有了你深情的眼眸,有了你妥帖的心窑,是沉沦是飞升,是地狱是天堂,这所有一切,我都无怨无悔、无忧无惧。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该摒弃的摒弃了,该煎熬的煎熬了,该痛的痛过了,该碎的碎尽了……魂兮归来,当胎体坚实致密,当线条灵动流畅,当釉色纯净莹润,我终于含笑出炉、羽化成瓷:是云影是月光,是芳草是绿树,是鱼戏清泉是小兽撒欢,是另一个世界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总有人群蜂拥而至,总有窥探的眼睛蜂拥而至。但是你知道的,我不为他们而来。在熙熙攘攘的滚滚红尘中,不用寻找,我也知道你在哪里。你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你是我的父,你是我的母;你是我的王,你是我的神;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信仰——

就让它成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祭祀吧!让我把最好的自己放在祭坛上,安安静静,欢欢喜喜。

来,拿去。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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