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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

2014-02-25熊君平

躬耕 2014年2期
关键词:石磨红薯

熊君平

石磨是村庄的徽章,那曾经与农家日子息息相连的物象,如碑似塔,被千载烟火熏染成了村庄的图腾。而今,作为粮食加工的石器,石磨正渐行渐远,已变成一种历史符号,走进了乡村档案,走进庄户的记忆。

丹江口库区移民搬迁的日子,我每次行走于因南水北调而即将迁徙的村庄,每遇那已散落于房前屋后,林荫草丛的石磨和石磨家族里的石磙、石碓臼等,便不由多看几眼。注目这些还留有村庄体温的石器,会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慨叹。后来,有人从散落的石磨及石磨家族里,看到了独有的文化价值。于是,那些被村庄遗弃的东西,便宝贝似的走进城市,走进美丽山水的旅游景区。

石兄石弟,摇身一变,或庄重于商店门前,或拙朴于风景名胜。有的甚至堂而皇之,成了典雅华堂的“贵宾”。朋友邹君,收藏大小石磨30多盘,同石碾、石臼一起,置放于他水调歌头奇石馆的门前屋内。石器家族与古玩怪石为伍,与花草古根相处,便古朴成了高雅的艺术。面对一群石器,一股村庄气息,扑面而来。从它们那甲骨文、青铜器般的肌肤上,我读到了时空的沧桑。心里便想,钟爱石磨,收留这些来自村庄的“遗民”,是一种乡村情结,一种对时光的挽留,更是一种对农耕文明的祭奠和文化储蓄。

石磨对我的生命,是温馨的,也是坚硬的。

小时候,我们那个散落于滔滔小河旁、巍巍老寨墙下的村庄,几十户人家,像秋天南瓜地里的瓜,稀稀落落。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啼哭,就回响在一个有石磨、石臼和杂树的小小院落。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左邻右舍,几乎都有一盘或大或小的石磨。我家的石磨,露天而立,被时光摩挲的紫红砂岩,阳光下亮着铜质的光。一米多高的磨身,孑然茕立于门前的东侧,与匍匐一角的石碓臼为邻;与灰色土墙上的犁耙绳索牛笼嘴相伴;同大炼钢铁后祖母新栽的女贞树、木槿树和几棵不成材的毛构、洋槐,装点成农家小院的不变风景。

祖母说,过去大户地主,大骡子大马拉大磨,一扇石磨半尺多厚,穷户家的石磨就小得多了。我家石磨,厚度不足大磨一半,是那种寒酸薄小的一类。所以,我家磨麦,大多使用有茅屋的邻家石磨。祖母为生产队养有一头黑色健牛,后腿有疾,瘸。头上两支断角,像露出土的半截红薯。起初,黑牛被牵回家时,瘦得皮包骨头,路都走不稳当。经祖母半年喂养,便毛色光亮,屁股也圆了起来。要磨麦了,母亲先将黑牛拉进磨坊,套上索头,又将草辫编成黑布缝裹的牛掩眼,蒙到牛的眼睛上。被蒙上双眼的黑牛,目不邪视,心不乱想,吆喝一声,便乖乖拉动石磨,沿窄窄磨道走起了圈子。

现在想来,牛同人一样,眼睛屏蔽以后,心就收起来了。这让我想起哲人的话:上天给你关上一扇门,同时又给你打开一扇窗。像瞎子阿丙,二胡拉得那么好;古希腊盲诗人荷马,阿根廷失明作家博尔赫斯,他们的诗作和名字能留存千年,传遍世界,其中一个原因:眼睛看不见了,就会少一些胡思乱想,便能专心致至地向着生命目标,成就自己的事业。

黑牛拉动石磨,在磨道兜着圈子。上下两扇石磨,相互摩擦,咬合,转动,轰轰的沉闷声里,麦子的颗粒在粉身,在碎骨。粉身碎骨的麦粒,由石磨两片厚厚的唇间喷吐而出。纷纷下落的碎屑,淅淅沥沥落在石磨的托盘上。经过石磨韧性的牙齿,一遍遍咬合,一遍遍咀嚼,一股粮食的香味,便弥漫开来。这香味是一种带有土地气息和甜味的芳香,温暖着农家孩子的身体,安慰着我饥饿的童年。多少年了,在城市生活的糟杂里,我没有忘记这种清新粮食的香味;没有忘记只有原始石器对麦子的研磨才有的香味。

这时的母亲,则坐于磨坊一角,支起筛面的木箥箩,放上支架,将磨下的麦子碎屑,倒入面箩,“咣当,咣当”,不紧不慢,面箩便在她的手中,节奏分明地来回移动。麦麸留下了,洁白的新鲜面粉,落雪般在箥箩麜集……一遍遍地磨,一遍遍地箩,小小磨坊的重复劳作,让疲惫的母亲,鼻孔、眉毛、发稍,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粉尘。——直到麦麸所剩无几,才结束一次磨面过程。

那时,不仅用石磨磨麦,还磨豆,磨包谷,磨红薯干碎成的疙丁。红薯不只切块下锅,还要将红薯干用碓臼捣成疙丁,磨成面粉,做红薯面汤,蒸红薯面馍。红薯全年粮,麦谷不足,全家的饭食就靠红薯了。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

牛拉石磨,是乡村一道风景,但对大集体时的农户来说,用牛拉磨是一种奢侈。牛是集体的,生产队一般不允许耕牛为私家拉磨。尤其是农忙季节。磨麦、磨包谷、磨红薯疙丁,就得人来推磨了。这样,我家的小石磨就派上了用场。

人推石磨,除眼睛不被蒙上,实同牛驴一样,双手扶抱磨杠,伏下身子,以磨为圆心,在漫长的磨道走着没有尽头的圆。腿走疼了,臂用酸了,人转晕了,磨顶上的麦子却迟迟不动。头昏脑胀,饥肠辘辘,两扇石磨却像凝固了似的,大山般沉重。我盯着在磨顶上逗留的麦子,伸出幼小的手指,不时在磨眼上扒过来拢过去,像是硬往石磨嘴巴填塞食物。似乎这样,石磨胃里消化的东西,就会自动落上磨盘……

我家石磨,祖父推过,祖母推过,父亲母亲推过,叔叔姑姑也推过。冰冷的石磨,叠印着先辈的层层汗渍,也有我童年的怅惘。这怅惘,已定格成我幼小心灵挥之不去的清晰影象。当我坐在小学生的课堂,语文老师出一道谜语:“雷声隆隆不下雨,雪花飘飘不觉寒。”我不加思索,出口就答对了——不是磨面的石磨又是什么?

在乡人眼里,石磨是神,是天上二十八宿的白虎神。石磨旋转,转动着农家五谷丰登的好运企求。农家认为,乡村处处有神灵,门上有门神,灶前有灶神,厕所有厕神,水井有井神。而列入仙班的白虎神,石磨守护的是人的肚皮,人的温饱。因此,在我们家乡,伫立农家的石磨,是绝对不许小孩攀爬玩耍的。我想,这里既有怕弄脏石磨的缘故,更有对石磨不容亵渎的敬畏。

石磨又像一部书,在人生的征途上,告知我什么是乡村?什么是农民?什么是农耕文明的伟大?它同石碾、石臼、石磙一样,是石器时代的最后见证。从人类使用石镰,石刀,石斧,石铲,石磨的生命最长。由人类历史的童年走到今天,石磨是最后离开人们生活的石器。endprint

在石磨久远的生命中,可以说上下两扇石磨,是天,是地。是阴,是阳。也可以说,它的一半是太阳的,一半是月亮的。两扇石磨重叠旋转,转动的是乡村岁月,乡村的收成。地里麦子要熟了,石磨首先听懂了布谷鸟的啼叫:割麦收禾,磨面吃馍。

所以,石磨像是村庄的肚脐,一头连着地皮,一头系着肚皮。

收成年景,土地提供粮食多了,石磨就会唱起一曲曲欢快的歌,村庄便有了生气,石磨也就有了生命。遇上荒年,石磨会像饿昏了的乞儿,默无声息,很难听到它哼哼鸣唱。看到石磨,我会想起粮食,想起在土地上胼手胝足挥汗劳作的乡亲;想起小时候饥饿冻馁饿肚子的岁月。便会与诺贝尔获奖作家莫言笔下的饥饿,产生心灵深处的共鸣。

石磨憨厚,诚恳,坚守乡土,忠于农家。从石磨身上,我读到了它的人性。觉得它的灵气能感知土地丰欠,人的饥饱。种籽入地,春种,夏管,秋收,冬藏,农民对土地的最高企求,就是多打粮食。当它轰轰转动的时候,它懂得,为了粮食,一代又一代农人,历四季风雨,祁天地护佑。日出而作,日落不息,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一镢一滴汗……从炎帝神农开创农业,教人农耕,数千年里,农人辛勤耕耘的身影,便刻印在了广野山川,活在了浩如烟海的典籍,生长于《诗经》、乐府和唐诗宋词里。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禾还。山中绕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于患。”这是陶潜老先生躬耕垅亩的切身感受。作为一个真正扛过锄头的文人,陶潜用他那不朽的笔,抒发了亲耕者的千古心迹。“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出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老陶算不上一个合格农民,与我们终生侍候土地的先辈相比,只能算“半道”农民,耕种土地还欠点功夫。不是吗?你看他起早睡晚,披星戴月,也未能把庄稼弄好,落了个“草盛豆苗稀”。但老陶与其他文人不同,亲历亲为,将切身感受倾注于诗作,给我们留下了一幅千古流传的“耕作图”。

我觉得,把农耕之苦,种粮不易,表现得最为直观,最触动心灵的是中唐诗人李绅的《闵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被传诵了千年的不朽之作,朴素的情感,纯真的意境,意在告诉人们:粮食来之不易。伟人毛泽东生前就常用此诗喻教后人。见孩子们饭桌上抛洒了饭粒,便给孩子们吟诵:“锄禾日当午……”。教育孩子,了解农民,珍惜劳动人民的血汗。

农民苦,种粮难。每读此诗,我更会想到外祖父。母亲说,过去种地,一到夏天,外祖父就没穿过上衣,没穿过鞋子。一顶草帽,光身赤足,捉犁扶耙,锄草间苗。地里的麦粟被他侍候得光光鲜鲜,寸草不生。结果种了一辈子地的他,到头还是饥饿而死……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农民的质朴、勤劳和对土地的那份深厚情感。

乡人说过,没见过牛拉人推石磨,就不懂石磨的厚重;不经过饿肚子的大饥荒,就很难体会一粥一饭的珍贵。

1960年代初,石磨的生命也几乎停止了。在我吃不饱肚子的童年,遇上母亲做顿稠饭,碗里吃了,锅里没了,就会像祖母养的黑牛,伸出长长舌头,恨不得把碗底都舔了下来……如今,年龄大了,生活好了,可每有剩饭剩菜,我还会在下顿热了,吃掉。不是吝啬,不是小气,也不是高尚,想起孩童时饿肚子的情景,便觉剩菜剩饭弃之可惜。弃之可惜!

说起来,这些年的好日子,的确让人吃的好了,穿的好了,但同时也使一些铺张浪费的习气滋长起来。君不见,满桌的鸡鸭鱼肉,细米白面,吃不了,往泔水捅一倒。反正有人公款吃喝,钱不心疼。目睹这种情景,如果说乡村那一盘盘石磨有知、有灵,也会伤心,也会叹息。一定会说,这是造孽,是忘本,是暴殄天物!

小时候,祖母曾讲过一个要珍惜粮食的故事,说是很久很久以前,庄稼不耕即收。地里的麦子,一根茎秆长很多麦头。白面多得吃不完。太白金星奉命下凡,到人间私访,见有人竟用烙熟的面饼,衬小孩儿的屁股。一个报告打到天庭,玉帝大怒,收回了人间所有麦谷。人没吃了,饿死很多人。狗看不下去了,跑上天去,请求玉帝开恩。这才一根麦茎长一个麦穗。祖母说,狗对人有恩,世上万物也都对人有恩。有了狗的求情,人的性命保住了,可玉帝不放心,时常会用天旱水灾给以警示,让人们不可忘了:珍惜粮食,敬重万物。

作为一种原始加工石器,石磨淡出人们视线,也就几十年光景。自从家乡的滔河修筑河坝,建起红卫、红光两座水轮泵站,抽水浇地,引水发电。有了电的家乡,便开始吃上机器加工的粮食。机器的使用,让牛拉人推的石磨,慢慢告别了乡村,告别了庄户人的生活。伴随时代的脚步,石磨居功而退,圆圆的体形,划成了一个句号,消隐于时间的角落。但它仍用碑刻的语言,讲述着昔日的故事,也讲述着今天的故事。

前不久,我随同一位朋友去一家寺庙,与住持僧俗一起,吃了三天斋饭。由纷攘红尘步入清凉世界,灵魂便是一次洗礼。我发现,这些方外之人,对一粥一饭的珍惜,竟有对神灵般的虔敬。那次,寺庙斋饭是面粥、蒸馍。几个人围一张石桌,四叠素菜,吃得香甜。无意之间,我瞥见住持吃完饭后,提来开水,将沾粘于碗底的稠粥,涮了,一气喝下。这一幕让我感动,好多年不见此类镜头了,便不由重新打量起这出家人来,但见她眉目清丽,一脸润泽,虽逾花甲之年,却依然精神铄铄,整洁利落。我有些诧异,问:“锅里没饭了?”她笑笑,说:“有。免得浪费。”在她们看来,一滴饭的浪费,都是罪孽。所以,连掉在地上的馒头碎屑,也会捡起来,吃了。

释迦牟尼说过:“人当自刹念,每身知节食。是则诸受薄,安消而保康。”在佛家眼中,贪念口福,会引起烦恼。而饮食有节,有益于身心健康。佛祖讲的,虽是养生之道,但阐释的却是对万物的敬重。我想,珍惜粮食,敬重天地,是善良人性的起码体现,也是乡村那一盘盘与生命相系的石磨告诉的道理。

今天,每当我见到高贵于商店或收藏于殿堂的石磨、石臼时,就会觉得,石磨赋予的文化内涵和生命体温,来自土地,根植乡村。神性悠远,魂魄不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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