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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乡民谣的畸形复活

2014-02-25于淼王发财

新青年 2014年1期
关键词:周庄歌者民谣

于淼+王发财

会唱歌的船

“我以前是周庄乡下种农田的,小时候种农田,停下来歇歇时,我就喜欢唱歌唱戏。”李暗珍不识字,小时候看到唱戏的就和他们一起唱,后来又学唱样板戏,“我小时候每天必须要把革命样板戏学会,第二天种农田要唱的,不学会整体不让睡觉。”就这样,天生的好嗓子加上时势造就,使得歌唱融入了李暗珍的生命。

李暗珍出生在周庄附近的农村,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大,长大后她在村子里做皮鞋、种农田,每天插秧、种稻子的时候就唱唱歌。后来生了两个小孩,一儿一女。出于对唱歌的热爱,也为了多赚点钱,她周末就来到镇上摇船唱歌。最初只是周末打工摇船,一个礼拜去两天,后来有个常摇船的女工回家生小孩了,雇主就问她不要做别的工作、专职来摇船肯不肯,李暗珍接受了这份工作,一摇就摇了三年。

“我们是打工的,有的人撑的船是自己的船,一趟二十分钟,一百块,自己拿五十,上交五十;我们摇船一趟八十分钟,有茶水瓜子,摇得远一点,一百八十块,自己只能拿到十块,剩下的全部上交。”

她摇过五年船,“两年短三年长”,两年是周末打工,三年全职摇船。由于打工者摇船收入太微薄,李暗珍就问客人要不要听歌,三十块唱三首,有的客人不听,有的客人条件好一点,要二十块给五十块,让她多唱几首,有时碰到大方的能给一百块。唱歌的收入不需要上交给旅游局,这才是摇船歌者的主要经济来源。

“后来东方卫视一个美女来,说乌镇要开发,但那边的人不会唱歌不会摇船。美女就到周庄的码头来问,说要三个女的去乌镇教人唱歌摇船,问我们肯不肯。我们没(从周庄)出去过,不敢出去,我们怕呀。美女说就去两个晚上。第二天下午来接我们了。住旅馆,我们有点怕,冬天一早五点钟,暗得嘞,就要起早到乌镇去,两个多小时到。我们过去那边就唱摇船歌,一路摇一路唱,另外一条是他们摇的小木船,他们摇我们唱,我们教他们唱歌、做动作,那个小木船里好多气球。”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李暗珍记得那一年她儿子结婚,现在孙子都十岁了。提起这段经历,李暗珍隐隐地透出自豪感,那时她们是被需要的,她们的歌声是被认可的。教人唱歌,对李暗珍而言也是一种幸福,虽然这种幸福过于短暂,很快,她们就被历史驱赶并遗忘了。

现在船上浅吟轻唱的歌者,大多是青年女子,男人很少出来唱歌,也遍寻不见像李暗珍这样的老者。“我们年纪大的,旅游公司不要,六十岁以上的不要。我说我可以摇船唱歌,他们说不行。”

现在李暗珍一家都搬到镇上来了,她儿子帮别人做生意,孙子就交给她带。送孙子上学后,她就偷偷跑出来问问客人要不要听唱歌,客人不要就赶紧走,怕被旅游局执法队看见,如果被抓到就得被执法队带走,跟他们一起四五点钟下班,在办公室里,连椅子都不让坐。周末她摇船唱歌大概可以赚个七八十,好的时候能赚到一百块。白天来还得给景点饭店四块钱。有些时候一天一块钱也赚不到,唱歌的多,客人少,执法的又管。晚上八点以后来,路上桥上就没人管了。

“我要在家带孙子,不能像他们那样离家那么远,只能晚上偷偷跑来唱歌。”李暗珍所说的他们是她的同乡,那些乡亲父老,如今也都在唱歌,却得背井离乡,四散在西塘、同里、乌镇等地。

“白天不敢来唱的,乐器什么的不好拿出来,他们(旅游局)不让唱的。都是晚上八点钟以后,管理的人回去了,我们才敢唱。西塘、同里那边就没人管。”

当我问她这么艰难为何还要出来唱歌的时候,李暗珍始终微笑的嘴角挂上了一丝无奈“钱不够花呀,现在什么都要钱,鸡蛋五块钱一斤。我还要养活孙子,孙子还要上学。”土地被征用至今,一年八百块的补助从没有涨过,物价却从未停止上涨的步伐。李暗珍曾生活过的土地上盖起了新房,没有一寸属于她。她唱了几十年歌的周庄,更没有她的一席之地。她只能隐藏在水上,成了一条会唱歌的船。

消失的村庄

“几十年前我们的村子(周庄附近的村子)五六百人,就我一个在唱歌。”

一开始村里的人多少还有些瞧不起李暗珍出去唱歌赚钱,觉得那样不好,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愿意让她去。但是二十多年前,周庄搞旅游开发,按照政府规划,村子全部被拆迁,田地全部被征用,“我们村子被拆,每人每年只给了八百块钱,地被征用盖房子了,不给钱,户口还依然在乡下,不给转。这是政府规划的,不让我们种农田了,房子都扒光了。”

村民们无以为生,都走上了唱歌这条路,不会唱歌也得逼着自己出来唱,基本相当于乞讨。八十岁的老人也出来唱歌,又不会唱,就打响木,念着“老板,给点钱给点钱”。

十年前有媒体把这种怪现象曝光了,旅游局便不准卖唱讨钱,连李暗珍这样的歌者也不让唱了,怕她们跟客人要钱,全都不让唱。村民们只好离乡背井,转战到同里、西塘、乌镇等地去唱,之前和李暗珍一样学过革命样板戏的,会拉琴的,就再招下一批学生,教他们。年轻人很多也都出来唱歌了,因为年轻,可以被旅游公司招聘。

来唱歌的人经历都和李暗珍差不多,家里条件好的不会来唱,但条件好的在村子里属于少数,大部分乡亲都去别的旅游景点唱了。“我们这里唱歌的多,所以不让唱了。别的旅游景点唱歌的都是从我们这儿过去的。”周庄人一开始也不会唱歌,都是因为田地被征用了,没办法才出来唱歌的,又因为自己家门口不让唱歌,不得已才到周边的古镇去唱歌,却无心插柳,成全了濒危的民谣。

“以前有拉琴、拉二胡的,都跑到同里、西塘那边去了。(周庄)以前让唱,后来讨钱被曝光之后管理局就不让唱了。现在年纪大的都不用了,旅游公司用三十几岁的小姑娘。”

“刚开始别的旅游景点只有小木船,红灯笼,不会唱歌摇船,我们去了,他们也赶过(我们走),后来他们发现那样客人就少了,大家就又回去了,那边也不管了。”

问起她家乡以前的样子,李暗珍描述了一个类似周庄的地方,也是小桥流水,也是简单宁静,记忆深处还有歌声传来。很难让人想到她所描述的那个地方已经不在了,消失在轰隆隆的城镇化进程中,覆灭在当代人急匆匆的遗忘里。没人关心那些失去土地的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没人能想起他们,更没人关心一个小村庄的消失,它不是楼兰,不是亚特兰蒂斯,它在中国过于普遍,普遍到可有可无,普遍到它的消失被忽视、被习惯。只有那些不得不因此而改变了命运的歌者,他们无法遗忘,他们还要背负着这个现实生活,带着对家乡的记忆离开河岸,漂泊、行走、歌唱。他们大多不识字,他们只唱歌,只能唱歌。endprint

“变调儿”的民谣

周庄所有码头加起来有五百多条船,大多是旅游公司的船,歌者都是打工的,基本都是女的,男人不出来唱歌,这些歌者也被称作“船娘”。 “唱歌好听不好听得看喉咙好不好,喉咙不好唱出来不是调。”这还是十年前,李暗珍还没有被赶走的时候。李暗珍说。

这边的民谣,基本就是原生态的东西,如今这份原生态在周庄很难听到了,你能听到旅游局安排的商业昆曲,却很难听到转转喉咙就清脆悠扬的摇船歌。

游客想听民谣不易,歌者想唱民谣也难。坐船是要排队的,有的客人想点好听的歌者唱歌听,不可以,要排队,排到哪个听哪个。有的常来认识的,知道哪一个唱的好听,就先看一下大概要排到什么地方才能听到。这些人有的不会唱,有的客人听不懂方言,唱完了不给钱,要钱会被投诉,投诉一次罚款二百。

和许多墙里开花墙外香的国粹、民俗一样,陈逸飞的《双桥》把周庄推向了国际视野,国人又被国外对水乡的推崇牵引到了周庄。民俗的发展与保护始终在走一条远路,最终都走向商业,无法与商业融合的就只好自生自灭,等待消失。

傍晚,我们边走边看风景,李暗珍一路为我们介绍着,与导游比起来,她的语言朴实无奇,而且是方言,有些听不大懂,但却能紧抓住人的视听,因为她总是把小镇与歌连在一起,每个地方她都能唱上几句:“摇啊摇啊摇啊摇,就摇到外婆桥喽……”对于李暗珍而言,这些民谣不止是歌,它们是对周庄一切人和事的注解,她对现实的一切态度,只能经由歌声去表达。同样,对她来说,周庄也不仅是个美丽的小镇,它更是难以企及的岸,她只有在歌声中才能触碰,才能抵达。

然而,在各种商业化了的机制体制下,民谣彻底被唱“走了调”,年轻人大多不会唱民谣,只能骗骗不懂行的游客;年纪大的会唱民谣的如李暗珍,却无法光明正大地出来摇船唱歌,只能游走于黑暗,成为水上的夜之乐章。她唱的歌里带着浓浓的乡音,和我们在船上听的旅游景点安排的商业曲调截然不同。唱起歌,李暗珍的表情便也跟着丰富起来,唱着唱着就望向周庄的尽头,那里曾经有她回家的路。歌中的欢喜哀愁,一条船已经载不动,只能任由它在水上、在岸间飘远,就像流浪歌者的一生。

第三条岸

那些离家的歌者,无所停靠,只能在异乡的水上唱着家乡的民谣,且歌且行,无意中漂流成一条河岸,民谣在这条尴尬的河岸上茂盛的生长。

消失的村庄漂流水上,成了河的第三条岸。

变调复活的民谣漂流水上,成了古镇文化的第三条岸。

沦丧的人文关怀漂流水上,成了中国特色的第三条岸。

在夹缝中生存的水上歌者,通过尴尬的现实告诉我们,第三条岸真实地存在着,这种存在让人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这条岸还要连绵多长?还要存在多久?

我们把李暗珍请到所住旅馆包间里,专门安排了一次访谈。她谈笑间聊尽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也从一段文化的兴起聊到了尽头。最后,我们一起出门,在远处的拱桥上,想请李暗珍为我们唱两首完整的民谣,十块钱一曲。看了看歌单,上面的歌有《周庄好》、《小船弯上水上来》、《小城故事多》、《天涯歌女》、《卖红菱》、《十八相送》、《画皮》等等。“我还会唱戏,《梁祝》什么都会唱的……《小城故事多》我改了改,改成小镇故事多……欢迎你们到周庄来做客。”她少女一般的羞涩,让我不禁想到当年那个学不会一首歌就不睡觉的女孩,那时,她还有农田可种,她还和乡亲们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个叫家乡的地方。

“这边就是沈厅”,李暗珍唱歌前跟我们介绍。沈厅是沈万三后人建于清朝的宅院,这里厅堂分立、雕砌传神,如此让人神往的庭院却也只是如画周庄的一笔水墨。

周庄,实在是个有神韵的地方。它位于上海、苏州、杭州之间,史载于1086年。镇位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须舟楫。全镇依河成街,桥街相连,深宅大院,重脊高檐,河埠廊坊,过街骑楼,穿竹石栏,临河水阁,一派古朴幽静,是江南典型的小桥流水人家。“朗舍宅中话沧桑,第一水乡在周庄。”烟雨江南,碧玉周庄,唐风孑遗,宋水依依。民俗与人文的积淀让这样一座小小的水乡成为驰名中外的旅游胜地。“水巷游”渐渐成了周庄的旅游亮点,撑起蓝色的船篷,观着两岸的风景,听船娘来一曲古镇民谣,直叫人流连忘返。

今天,水还是古水、镇还是古镇,只是这船载了太多的钱味儿,船上的歌者也被时光、被政策掉了个包,大家千里迢迢奔来,听到的却不知是何乡的民谣。人们带着对周庄的爱到来,却也在无意中带走了周庄的自然与纯真,不知从何时开始,这里的一切为游客而存在、为游客而改变。“李暗珍们”,为游客唱着歌,“周庄们”,为游客不断变换着妆容。

淡淡的夜色中,微微的波光里,李暗珍打起了响木,唱起了自编自导的歌谣:

《周庄好》

人人都说周庄好

九百年风情情未了

门巷仍在波光里

扁舟来往橹轻摇

声相闻 手相招

小儿小女过小桥

景也好 人也好

神仙也说周庄好

愿做周庄一世人

胜过神仙永不老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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