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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绯闻

2014-02-25王永坤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4年2期
关键词:张威叫花子四爷

王永坤

美妓之死

同治年间,皇城东灯市口有条胭脂胡同,几乎家家门挂红帖,窗悬纱灯,香车络绎,游客如云,堪称“花柳一条街”。

这年深秋的一大早,胭脂胡同向来“生意”最好的韩家酒楼突然闹得沸反盈天,一群京城捕快将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来,韩家酒楼挂头牌的妓女六姑娘夜里暴死!

九门提督府捕快巡检张威和几个精干衙役在惊惶失措的老鸨韩妈引领下,穿堂过廊,来到酒楼后院最西首一处门额上题字“春香居”的房舍前。推开门,只见室内犹自红烛高燃,香炉烟雾轻绕,幽香阵阵。可撩开帷幕,进得内室,一眼便看见只穿着单薄内衣的六姑娘尸横床榻。仵作走上前,将尸身翻转,只见六姑娘如云的鬓发被扯得蓬乱,脖颈间一圈青紫印痕,往昔的花容月貌已变作眼鼓舌吐的青面獠牙,分外狰狞。床榻一侧的佛龛里供奉着一尊大肚弥勒佛,笑呵呵地望着六姑娘的尸体,平添几分怪异。

“张大人,六姑娘是被人突然下手掐死的!”仵作很快下了断语。

张威点了点头,抬眼四顾,只见原本摆放整洁的房间被翻得凌乱不堪,几乎每个抽屉都被拉开,细碎物品抛撒得到处都是,安放在床后、纯粹为了装点房间的书架也被弄得乱七八糟,连空书匣子都撬坏了。但令人奇怪的是,床榻对面那个双开门的大立柜尽管外面的铜拉手被拧坏,但拉开柜门,柜里的四季衣物却未见凌乱,齐齐地叠放在柜格里。张威正在纳闷,又听一个衙役在外间高叫:“大人请看,窗台上有鞋印!”张威奔过去一看,果见窗台上印着一双带泥的鞋印,稍用力一推,两扇原本扣合的雕花窗扇被轻巧地打开了。张威低头仔细一看,窗扇下面的插栓已被抽去……

勘验完现场,几个衙役议论纷纷,认为这案子十有八九是劫财杀人,因为六姑娘头上戴的、耳朵上吊的、手腕上套的、脖子上挂的金银玉器等全被掳走了。张威却一言不发,眉头紧锁:大立柜里的裘衣皮袍,贼人为何动也没动呢?

回到前堂,张威开始细询韩妈。韩妈连连抹额头上的汗水,非让张威的手下全退出去,不然她死也不开口!

张威摆了摆手,衙役们全退了出去。韩妈这才颤声道:“张大人,实……实不相瞒,昨夜杀掉我家摇钱树的,是……是皇上!”

“什么,是皇上?”张威惊奇地瞪圆了眼睛。

原来,六姑娘本姓章,是韩妈千金买来的扬州“瘦马”,姿色美艳自不必说,且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开张那天,六姑娘在酒楼上莺声初啼,一曲江南小调《鹧鸪天》惊艳四座,众风流客争相开价要为她“破瓜”,最终夺得头筹的却是一个十七八岁、自称姓金的公子哥儿。金公子一袭青衫,头戴瓜皮小帽,一副时髦的水晶墨镜遮住了半张脸孔,不时摇着手中的洒金扇,身旁站着一个叫小顺子的小厮。在众人一浪高过一浪的喊价声中,金公子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拳头大的鼻烟壶,叫小顺子送给韩妈。韩妈接过鼻烟壶,不由眼睛一亮:这鼻烟壶壶体乃是晶莹剔透的波斯绿松玉,壶外镶金嵌银,还贴着串串珍珠玛瑙,壶内则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美女,分明是个无价之宝!当下,韩妈不再迟疑,命丫环簇拥着金公子随六姑娘去“春香居”……

自此以后,金公子隔三岔五便在傍晚来春香居找六姑娘,且出手极是大方,不是黄灿灿的瓜子金,便是雪白的细丝银。韩妈大喜,命六姑娘使出全身解数缠住金公子,不让其他嫖客染指。只是金公子来去匆匆,从不在春香居过夜,韩妈不由对他的家世大为生疑,暗中交代六姑娘打探他的底细。终于有一天,六姑娘悄悄告诉韩妈:金公子不是别人,乃是当今皇上同治帝!六姑娘随后告诫韩妈切切不要对外声张,不然会招来杀身之祸。韩妈又惊又喜,在肚子里闷了几个月,最终还是忍不住炫耀之心,半遮半掩地对同行说了。于是,皇上出宫嫖妓的传闻便在京城不胫而走……

听到此处,张威震惊不已:这条传闻自己也听说过,一直以为是好事之徒耸人听闻的谣传,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韩妈继续道:“昨天晚饭刚罢,老身一如平常坐在前堂招呼客人,只见金公子,哦,不,是皇上像往常一样又来了,青布衫,水晶墨镜,扇子遮着大半张脸孔,只是这回跟着他的小厮不再是那个小顺子,老身哪敢多看,急忙陪着皇上去春香居。皇上在前,老身在后,忽见皇上掏汗巾时从衣兜里掉下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老身心想恐怕又是个值钱货,急忙拾起藏在了衣兜里。过后,老身把这木牌拿给客人传看,有客人说是出入宫禁的腰牌……”韩妈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了那块木牌。张威接过一看,只见木牌上圆下方,正面雕龙,背面描凤,顶部镂有一对啃咬在一起的狻猊。有龙又有凤,不是皇家的用品又是什么?

韩妈最后道:“皇上被六姑娘迎进房后,老身不敢多作停留,急忙重回前堂。大约一个时辰后,皇上和那个小厮离开了,还冲老身略略点了点头。六姑娘自然是在她的春香居里睡觉,没她的传话,谁也不敢打扰她——如今她已是皇上宠幸过的女人了,曾对老身说过皇上答应她将来入宫做皇贵妃。可今早日上三竿仍不见六姑娘起身,老身这才大着胆子去喊门……”

真假莫辨

听了韩妈一番述说,张威犯了思忖:这案子竟牵涉到了皇上,堪称惊天大案,决非自己一个小捕快巡检能做主的!当下命韩妈拿来那个绿松玉鼻烟壶,连同腰牌一起揣在怀中,急匆匆回到衙门,向顶头上司、九门提督额敏作了汇报。

额敏是个典型的只知吃喝玩乐的八旗贵族老爷,正躺在烟榻上抽大烟,听了张威的汇报,先是愣怔半天,突然一拍烟桌,劈头盖脸呵斥道:“胡说八道!昨晚皇上在重华宫举行一年一度的秋宴,宴请各位亲王和宗室近支,亲赐御茶,以示皇家血脉之亲,直到凌晨才散席。本官依例在宫门外值守,亲见皇上送恭亲王出宫。恭亲王你知道是谁吧?乃是皇上的亲六叔,掌管半个朝廷的议政王呢!如此,皇上岂能有分身术去什么韩家酒楼?定是胆大妄为之徒自称金公子,假冒皇上嫖娼杀妓,让官府不敢捉拿他!你别查什么皇上,只捉拿这个金公子。”

可待张威将腰牌和松绿玉鼻烟壶呈上,额敏审视半天,连连吸气,实在难以定夺,急忙命人请来了负责宫禁事务的内务府总管桂昌。

官威十足的桂昌坐着八抬大轿来到后,在一个随身戈什(满语汉译音,意为护卫侍从)的搀扶下走进来,就势往烟榻上一躺,掏出一支斑斓璀璨的玉石嘴水烟袋,“咕噜咕噜”抽起来。听了额敏如此这般一说,桂昌先掂起腰牌,“哧”的一声笑了:“假的!”随手从吊袋里掏出自己的腰牌,指指点点道:“瞧,真正的腰牌刻的是五爪金龙和五彩扬尾火凤。可这假腰牌上面的龙只有四爪,这叫蟒;上面的凤呢,是青色拖尾的,这叫鸯。况且腰牌是用上等檀木做成的,坚硬异常,这假腰牌是块柳木——分明是戏子演戏的道具!”说着使劲一掰,“叭”的一声,假腰牌断成了两截。

“这个鼻烟壶呢?”额敏又将那个鼻烟壶递过来讨教。“嘁,腰牌是假的,这鼻烟壶也真不了。”桂昌接过鼻烟壶,翻了翻眼珠很快断言,“西洋鬼子造的赝品!什么松绿玉石珍珠玛瑙的,全是西洋彩色玻璃。西洋鬼子以假乱真,能耐大着呢。就拿我这个水烟袋上的烟嘴来说吧。”桂昌说着将安在绿竹烟管上的烟嘴拧下来递给额敏:“老哥你看我这烟嘴是啥做成的?”额敏瞅了半天,迟迟疑疑道:“好像是翡翠。”桂昌哈哈大笑,抓过烟嘴往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什么翡翠,也是彩色玻璃的!我一天要换几个的。”果真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烟嘴替换了上去。额敏好不尴尬。

桂昌随手拿起那个鼻烟壶,扔给身后的戈什:“这个壶赏给你小子了,省得你以后犯烟瘾偷吸老子的,恶心人呐!”戈什连忙接过,点头哈腰谢恩。桂昌转过头,瞅着脸愁成苦瓜皮的额敏道:“老哥,看来你心事不小哟。”额敏哭丧着脸道:“不管怎么说,这事儿牵扯到了皇上,闹不好我的花翎顶戴保不住。”

桂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老哥呐,不就是死了一个妓女吗?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锣鼓听声,话里听音,额敏不由洗耳恭听。桂昌悄声道:“歹徒能假冒皇上,老哥你就不能找人假冒歹徒?你掌管的铁狮子胡同中监狱里有的是死囚,随便拉出一个……嘿嘿,不就了结了吗?谁又会为一个妓女喊冤叫屈?”额敏大悟,眉头舒展开来,连连拱手:“多谢桂大总管指教!”

不一时,桂昌告辞。额敏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衙门外。临上轿时,扶掖桂昌的那个戈什一哈腰,装在兜里的那个鼻烟壶“哐”的一声掉在了石板上。桂昌闻声,急忙转身下轿,一把捡起鼻烟壶,又是吹又是擦,厉声呵斥戈什太不小心,跟在额敏身后的张威不由心中一咯噔。

桂昌走后,张威小心翼翼地提醒额敏:“大人,卑职看那腰牌是假的无疑,可那松绿玉鼻烟壶未必是假的,您瞧刚才桂总管那心疼的劲……”额敏拉下脸道:“桂总管是太后老佛爷跟前的红人,他说真就是真,他说假就是假,咱们管不了那么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哦,对了,韩家酒楼这案子不那么急,歹徒嘛,你们慢慢抓就是了。”手一摆将张威轰了出去。

风流公子

不料刚过了两天,张威又被额敏火速传到烟榻前,只见额敏脸色蜡黄,手捧着一卷带轴黄绸布,哆嗦着嘴唇道:“这、这是皇上刚才派太监传来的圣旨。太、太监说韩家酒楼那案子,皇上不知怎么知晓了,龙颜大怒,发下这道圣旨要、要我们火速破案,抓住凶手,然后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会审。这下麻烦了,糊弄不过去了。”随后不顾官威,跳下烟榻一个劲给张威打躬作揖:“这事就拜托你老哥了!”张威一时哭笑不得。

走出衙门,张威反复掂量案情,忽然心中一动:根据韩妈所言,那天晚上金公子是被六姑娘迎进房内的,掐死六姑娘后开门而出,为何还要捣毁窗扇翻窗出入呢?只怕别有蹊跷!当下,张威传齐原班人马再次来到案发现场,重新勘查,果然发现两溜浅浅的、一来一回的鞋印从春香居窗下直达东面十来步远的另一处门额上书写着“桃花坞”的房舍。从韩妈口里知道,居住在桃花坞里的是名声仅次于六姑娘的小桃红。

“六姑娘被杀那晚,何人歇宿在桃花坞里?”

“陈公子,陈少游!”韩妈一怔,随即道。

提起陈公子陈少游,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父亲是朝中大学士,可他却视科举如敝屣,整日出入秦楼楚馆,风花雪月,把满腹才学花在为妓女们作诗填词上,颇似宋代的风流才子秦少游,因此人称“陈少游”。六姑娘“初开张”那天唱的“鹧鸪天”小调便是他填的新词。而对六姑娘,他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只是囊中之金比不上金公子,屡吃六姑娘的“闭门羹”。无奈之下,陈公子只得退而求其次,常来春香居的东邻桃花坞……

“那夜陈公子什么时候离开桃花坞的?”张威继续追问。

“半夜子时。没错,当时西洋自鸣钟‘当当当地响了十二下,老身在前堂亲见陈公子慌里慌张离开的。”韩妈若有所悟,“难不成是他杀了六姑娘?老身曾听他酒后敲着碟儿唱‘此生不得六姑娘,枉来尘世一场……”

“速传小桃红!”张威打断了韩妈的絮叨。

浓妆艳抹的小桃红被带了过来,吓得花枝乱颤,手摇得似风吹荷叶:“不干我事!不干我事!陈公子近来的确是常到我房里来,但并……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那该死的六……六姑娘!他每次到我房里后,只坐在西窗下望着对面六姑娘的东窗长吁短叹。那天夜晚,他又来了,我见他眼神飘忽,举动诡秘,便躺在床上装睡,眯着眼看见他悄悄起身溜了出去,直奔春香居的东窗下,一阵捣鼓,竟打开窗子翻了进去。我正在伤心,可没大会他又回来了,只见他浑身抖个不停,牙齿上下捉对儿咬,分明是很害怕。接着,他一言不发走了……”

看来,陈公子有杀人嫌疑!张威不敢怠慢,急带衙役们来到陈府,搜出了藏在书房夹壁中的陈公子,将他带到了九门提督府的大堂上。

额敏听了张威的汇报,大喜之下亲自坐堂审讯。陈公子一见大堂上摆列的森森刑具,顿时吓得面如土色,语无伦次地不打自招:“大人,休……休动刑!我招,我全招。六姑娘被、被杀了,不,六姑娘不是我杀的……”

“没杀六姑娘?那夜你去六姑娘房中干吗?这几天为什么又要躲藏起来?休得耍赖,如实招来!”额敏将惊堂木拍得山响。

陈公子一声长叹,珠泪纷纷:“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对六姑娘千思万想!我发现春香居与桃花坞都是一样的门窗,便从绺子行(意指盗贼行当)里学了个偷香窃玉的高招,按桃花坞窗子的尺寸做了个吊钩,在那天夜里摸到了春香居窗前,将吊钩从外面花窗里探进,恰好钩出了窗内的插栓,一使劲儿真的拉开了两扇窗!我喜不自禁钻了进去,可脚一落地,便发现房间里乱得一团糟,再拉开帷幕,只见……只见六姑娘一动不动地死在了床榻上,当下我拔腿就跑。回到家里后,我越想越害怕,便藏了起来,想避避风头……”

额敏哪信陈公子的话,又一拍惊堂木,喝令动大刑。刚打了十大板,陈公子便昏了过去,额敏命衙役用冷水将陈公子泼醒,继续打板子。

张威忍不住上前劝阻:“额大人,卑职看这陈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只不过是个风骚书生而已,恐不是杀人凶手……据韩妈所说那个金公子走得早,而陈公子是半夜子时离开,俩人有一个时辰的差异,虽脱不了干系,依卑职看,不如再细查。”额敏不高兴了,眼一翻道:“这事儿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定是他在金公子走后,翻进房图奸不遂掐死了六姑娘!官法如炉,不打不招,只要再一顿板子打下去,还愁他不画押?”张威接口道:“大人,再打板子只怕要了他的命,没了活口,皇上的三法司会审怎么审?”额敏不由呆住了,突然将供在案台上的那道圣旨往张威手中一塞:“既然你认为陈公子不是杀人真凶,那么这道圣旨连同大堂都交给你了,由你奉旨办案,半月之内查出真凶,否则唯你是问!”袖子一甩,转身就走。

名捕出山

金公子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要冒充皇上?又为什么要杀了与他如胶似漆的六姑娘?而京城之大,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寻找此人?张威实在无法可想,倒想起一个人来。此人乃是他的师傅、当年“京师四大名捕”之一的常四爷。常四爷足智多谋,尤其擅长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线索,破获奇案无数,被人称为“活无常”,如今退职在家。

听了张威的来意,常四爷慨然应允:“徒儿,冲着你一番不愿草菅人命的清白良心,为师就出山破这最后一案!”随又沉吟道:“你刚才说那绿松玉烟壶绝非膺品,恐怕真的是宫廷之物,却被桂昌指真为假带走了,只怕这里的水深着呢。还有,那个金公子抱定杀人之念,自应谨慎万分,以免露出马脚,可他却将假腰牌丢落,显然是故意留给韩妈的,又是何意呢?”最后手一挥:“还是领我再去春香居吧,也许我们会有新的发现。”

师徒俩来到春香居,常四爷背着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大立柜前站定了。张威忙道:“师傅,我也觉得这个立柜挺奇怪的。您瞧,柜外面的铜拉手已坏,柜内的衣物却一件没动。”

常四爷慢悠悠地道:“铜拉手被拉坏,说明有人极想打开立柜;柜内的衣物摆放整齐,说明柜子到底没被人打开。这是为什么呢?”见张威仍然一头雾水,常四爷索性挑明了道:“你拉开柜门,往柜门背面仔细瞅瞅。”

张威往柜里一探头,突然惊叫起来:“啊,柜门背面两侧都有手指抠的指甲痕,好深!”随又大悟道:“原来柜内还躲着另外一个人,双手死死抠住了柜门内侧,使柜外之人没有拉开柜门!我……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呢?”

“金公子是六姑娘打开房门迎进来的,陈公子是从窗子里爬进来的,这个躲在柜子内的人莫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常四爷自言自语着,抬头看了看房顶,只见山墙顶上有一个盘子大的气窗,一束阳光从中照射进来。

“师傅,”张威猜测道,“您的意思是柜内之人是从气窗里溜进来的?可气窗那么小,也许只有小猴子能钻进来,但小猴子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死死抠住柜门吗?”

常四爷道:“咱们还是上去看看再说吧。”师徒俩找了架梯子,从房外爬上了山墙顶。只见气窗边沿的木框缝里挑着一缕布丝,在风中飘飘悠悠的,而在屋顶的脊瓦沟里,有被人踩过的泥痕。柜内之人还真的是从屋顶的气窗里钻进来的!

“从气窗里钻进来的这个家伙,定然是个窃贼!”常四爷推断道,“他在金公子进入房间前就已躲进了立柜内,而金公子杀害六姑娘时,他一定瞧见了,所以当金公子翻箱倒柜时,他死命抠住柜内侧,最终使金公子误以为立柜内别有暗锁而放弃了开柜的打算!”

“咱们只要找到这个窃贼,一切都可迎刃而解!”张威兴奋不已。离开春香居时,常四爷又回望了一眼房间,眉头犹是紧皱道:“妓女从来不读书,书柜和书箱只是摆设,可六姑娘的书柜书箱都被打开撬坏,看来凶手是要找一件要紧的东西——十有八九是簿册之类。”

欲擒故纵

回到衙门后,常四爷叫张威传来了京城丐帮的总帮主马老四。这马老四当年曾犯过案子,是常四爷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因此他对常四爷一直心存感激。如今常四爷见问,马老四自是知无不言,想了想道:“在京城绺子行,能有这样手段的倒有一个人。此人姓时,据说祖上是《水浒》中的鼓上蚤时迁,因此人称‘小时迁。这家伙身材瘦小如猴,又会缩骨术,爬房钻洞无人可比,常住在西河沿下那座破败无人的关帝庙里。这家伙是个单绺子,又非常奸滑,从不与京城里的绺子们合伙,说什么容易失风漏底,倒常结交外地来京的飞毛贼,指使他们偷盗扒窃,出了事便把飞毛贼推出去,自己溜之大吉,所以官府里向来没有他的案底。我看呐,这事十有八九是他干的!”

事不宜迟,张威立即带了捕快们前往关帝庙,一举将“小时迁”拿获,更让人惊喜的是,从“小时迁”的破炕下搜出了一对青玉镯,经韩妈辨认,正是六姑娘腕上的那对!

不曾想开堂过审时,“小时迁”两眼一阵眨巴,连连叫屈,说自己不过是一个乞丐,从不曾做偷盗之事,至于那对青玉镯,是他那天早上经过善众桥捡到的,当时围着善众桥捡拾东西的乞丐可多了——不知什么人将妇人用的金玉首饰在善众桥撒了一地,不捡白不捡!

张威当然不信他的鬼话,便先将他收监,又暗地里传来马老四。马老四不敢隐瞒,说那天真的有不少乞丐在善众桥捡拾过金玉首饰,哄传得整个丐帮都知晓。当然,这些金玉首饰最终按丐帮帮规收缴到了马老四手中。马老四说着,从随身携带着的大布袋中一阵掏摸,将一堆金玉首饰呈上了案台。张威拿出当初记录案情的失窃单一对照,居然件件都能对上号!

马老四又道:“‘小时迁不在丐帮,他拾的这对青玉镯自不会上缴。不过,若是‘小时迁在善众桥参与了哄抢,小老儿的手下定会打走他,事后还要找他算账的,让他把捡到的东西吐出来。然而在事后并无任何兄弟提到他,定是他从别处得到了这对青玉镯,却故意说成在善众桥捡拾的,来个浑水摸鱼!”

马老四走后,常四爷从幕后出来,指着那堆金玉首饰沉吟道:“以此看来,凶手劫财为假,杀六姑娘灭口为真,掳去这些首饰并抛撒在善众桥,是在转移视线罢了!而六姑娘一个妓女,身上又有多重大的秘密值得灭口呢?”

“师傅,如今拿‘小时迁怎么办?”张威一心全在撬开“小时迁”的嘴巴上。常四爷做了个拷打的姿势,便端起茶壶又踱到幕后。

得了师傅的话,张威将“小时迁”从监牢里提出,一顿拷打,可“小时迁”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张威无奈,只得空手回到幕后。常四爷听了一怔,茶壶一放:“那么,就放了他!”

只说“小时迁”遍体鳞伤回到关帝庙,躺在破炕上整整两天不能动弹。第二天傍晚,寒风劲吹,庙中来了个单衣薄衫、瑟缩发抖的老叫花子,一见“小时迁”便操着一口京东口音向他打招呼。起先,“小时迁”懒得理会他。老叫花子无趣,便放下肩上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一只闷昏的大公鸡,立起砖块生起火,将公鸡褪了毛,架在火上烧烤起“叫花子鸡”来。

不一时,鸡肉香味四溢,饿了两天的“小时迁”肚子里馋虫直闹,强挣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来到老叫花子身边,一口一个“老哥”地讨好他,又从墙壁缝里抠索出一壶老酒,倒在老叫花子的豁碗里。老叫花子大喜,也将鸡撕扯了一半给“小时迁”。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脆,你我结拜成兄弟得了!”趁着酒兴,“小时迁”扯着老叫花子从香炉里各抓一把香灰,堆到关帝像前,倒头就磕,真的结拜起来。老叫花子一脸真诚,嘴唇乱抖:“小老弟,从今以后,咱俩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第二天一大早,老叫花子要出门讨食,“小时迁”摇摇手对他道:“老哥且慢。”变戏法似的从香炉底拿出一个空信封和一张道士驱鬼用的黄裱纸,用一支秃笔蘸着烟灰汁,写了一封信,又从兜里拿出一个铜吊扣,一同塞在了信封里。“老哥,你拿着这封信去前门大街羊尾巴胡同左侧的第三家大宅院,指名道姓把信交给桂二爷,保管你有吃又有喝!”

老叫花子半信半疑地接过信,一路探问着来到了“小时迁”所说的那家大宅院,口口声声要见桂二爷。门房急忙拦住他,他又吵又闹,终于惊动了桂二爷——一个手摇折扇的翩翩公子哥儿。桂二爷皱着眉头从老叫花子手里接过信一拆封,脸色大变,急命仆人将老叫花子引入厨房,好酒好菜招待,临走时还赏了他一把铜钱,并把那封信也还给了他,只是里面的铜吊扣不见了。老叫花子屁颠屁颠地回到关帝庙,对“小时迁”信服得五体投地。“小时迁”拆封看了信,一把火把信烧了,又用秃笔重写了一封,让老叫花子傍晚时再送交给桂二爷——这回呀,会有一场“大富贵”的!

傍晚,老叫花子又来到了桂家大宅院,门房一通报,桂二爷便戴着墨镜摇着折扇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辆洋马车。桂二爷让老叫花子上了车,拉开车厢里的一个皮箱,只见里面全是银子,白花花的,老叫花子不由晕了!桂二爷对头戴大斗笠的车夫喝一声:“出发,去关帝庙!”洋马车便“叮当叮当”地往前飞驰。

真相大白

来到关帝庙后的三岔路口,车夫勒马停车,桂二爷提着皮箱跟着老叫花子七拐八弯来到了黑漆漆的庙内,可偌大的庙内人影也不见一个。桂二爷直着嗓子叫道:“说好一手交银,一手交货,你们的货呢?”“什么货?”老叫花子愣怔怔的。“装什么蒜?你那狗兄弟在信上说拿银买货,快叫你那狗兄弟出来!”老叫花子有点慌了手脚,连忙“小老弟、小老弟”地一声声呼唤。

“上当了!”桂二爷一跺脚,提起皮箱就要走。

“慢!”一条人影一晃,站在了庙门口,正是“小时迁”。

“小老弟,你干什么去了?急死人了!”老叫花子埋怨道。“嘿嘿,我出门看看桂二爷身后是不是有尾巴。”“小时迁”笑嘻嘻地道,又对桂二爷一拱手,“桂二爷休怪,时某不得不小心。货在这里。”说着从袖筒子里抽出一轴黄绸布,双手呈上。桂二爷放下皮箱,接过黄绸布,展开后就着油灯略略一看,便将皮箱一踢:“拿去吧。刚才在车上你这老哥验过了,全是雪花银!”“小时迁”喜不自禁,腰一弯就去拎皮箱,冷不防桂二爷手腕一动,已是一柄亮闪闪的短剑刺过来。饶是“小时迁”机敏,但急躲之下还是被刺中了肩头,疼得“唉哟”一声,这才抬眼将桂二爷细瞅,又惊又怒道:“你……你不是桂二爷!”

“不错,我不是桂二爷,我叫黑三,只是与桂二爷模样有几分相像而已。桂二爷说了,只要杀了你,这箱雪花银就是我的了!”黑三奸笑着,持剑连向“小时迁”刺来。“小时迁”连滚带爬,被逼到关帝像前,再也无处可躲,只得闭目等死。黑三正要结果“小时迁”的性命,却感到手腕一麻,短剑“当”的一声被震落在地,转头一看,只见老叫花子手持一根打狗棍正对着他。

“哟,倒把你这个老叫花子忘记了,也罢,先送你去西天!”黑三一哈腰,又从靴筒里拔出一把更锋利的牛耳尖刀来,头一低旋风一般上前,直向老叫花子胸口刺去。不曾想老叫花子身手利索得很,打狗棍一横又一扫,便将黑三打翻在地,那牛耳尖刀也不知飞落何处。黑三心知不妙,爬起来正要逃,却又被老叫花子的打狗棍一点,“嗷”的一声栽倒在地,再也挣扎不起来。

老叫花子一声啸呼,几条人影如飞而来,将黑三按了个结实。为首之人来到老叫花子面前,恭恭敬敬叫了声:“师傅!”不是别人,乃是张威和手下衙役,而这个“老叫花子”,不用说,是常四爷!

常四爷吩咐道:“快去抓那个马车夫,他才是桂二爷,单等着这个黑三的佳音呢!”张威一挥手,几个衙役如飞而去。常四爷转头又对目瞪口呆的“小时迁”道:“小老弟,你我是撮土焚香的结拜兄弟,这下你该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了吧?”

死里逃生的“小时迁”涕泪交流:“小弟……不,小的我全说!那晚,小的从气窗钻进六姑娘房中,躲藏在大立柜中单等着她歇息后就下手偷东西。可六姑娘迟迟不上床,拿着一卷子带轴的黄绸布在梳妆镜前比比画画,自言自语,说要当娘娘啦之类的疯话。这时,房门被叩响,六姑娘赶忙来到佛龛前,一按弥勒佛的肚眼,弥勒佛的肚子开了门——原来这是一个暗箱呢。六姑娘将黄绸布塞进弥勒佛肚里,然后将客人迎进房,门一关便向客人行三叩九拜的大礼,还娇声说‘万岁,奴婢给主子请安啦!嘿,这妮子真是关起门来当皇妃!正在小的诧怪不已的时候,忽听六姑娘一声惊叫:‘你……你不是皇上!就见那客人一摘墨镜,竟然是常在街上提笼架鹰、仗着哥哥是内府总管而胡作非为的桂二爷桂宝!桂二爷恶狠狠地扑上前,一把卡住了六姑娘的脖子,六姑娘拼命挣扎一阵便一动不动了。掐死了六姑娘,桂二爷开始在房里东翻西找,乱扔乱撒。小的吓坏了——若是被他发现,岂不是与六姑娘同赴黄泉?当下便死命抠住大立柜内侧,总算没让桂二爷打开立柜。小的还听到桂二爷低声咒骂:‘他娘的,圣旨让这婊子藏哪儿了?桂二爷走后,小的出了柜急忙逃命,经过六姑娘尸身时,见她手腕上的青玉镯挺扎眼,便顺手牵羊撸了下来,又发现她手里还紧握着一粒铜吊扣——一定是她从桂二爷身上扯落的,当下小的心一动,冒出了连环敲诈桂二爷发大财的念头,便又来到佛龛前,打开弥勒佛肚子,将那卷黄绸布拿走了。回来一细瞧,还真是皇上的圣旨呢!”

常四爷听了,暗自点头,从地上捡起那卷黄绸布,借着油灯一看,只见黄绸布上印满祥云图案,两端有翻飞的银色巨龙,中间竖写着两溜朱红笔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章氏六姑德容兼备,令仪贤淑,敕封皇贵妃,钦此!下面还盖着御玺篆书。

常四爷又急忙让张威拿出他怀揣着的圣旨来,两相对比,样式丝毫不差!

这时,几个衙役扭着头戴斗笠的“车夫”桂二爷过来了。桂二爷惊魂初定,待看清庙内诸人,很快恢复了八旗子弟傲慢自大的神态,膀子一抱对张威道:“哦,原来是张巡检。你们九门提督府和我哥的内务府是一家人哩,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实在是个误会!”随又直言不讳道:“实不相瞒,六姑娘就是本二爷杀的,可本二爷是奉太后老佛爷密旨行事的!”

原来,第一次来韩家酒楼嫖宿六姑娘的那个金公子,还真的就是当今同治皇上!同治六岁继位,太后那拉氏垂帘听政,但在同治长大成人乃至大婚之后,权欲极强的那拉氏仍不愿归政,反将同治管束得更厉害,连召幸妃嫔之事都要横加干涉。同治苦闷之下带着贴身太监小顺子偷偷溜出宫寻乐子,在韩家酒楼对六姑娘一见倾心……

皇上嫖娼的风声传到恭亲王耳朵里了。恭亲王当即密令死党在韩家酒楼布置眼线,要将同治捉奸,然后联合宗室各亲王将毫无君德的同治废黜,让别的皇子取而代之,自己顺理成章地做“摄政王”!然而这事儿被时刻提防着恭亲王的那拉氏知晓了,那拉氏又气又急,先将同治一顿痛斥,然后又叫来心腹、内务府总管桂昌,命他设计摆平此事——既要将娼妓灭口,又要使同治摆脱嫖妓的恶名。若是办得好,便给桂昌加官进爵!桂昌思来想去,想起整日无所事事的弟弟桂宝与皇上年貌差不多,便特意选在皇宫举行茶宴这晚,命弟弟假扮金公子去韩家酒楼杀掉六姑娘,并将皇上那道诏书搜寻出来……

“你故意丢下假腰牌,就是让人认为嫖宿六姑娘的是假冒皇上的歹徒,与皇上无关,对不对?”常四爷大悟。

“不错。”桂二爷得意地道,“那一个鼻烟壶倒真是皇宫御用之宝,但最后的定案权掌控在我哥哥手中,我哥哥说真就是真,说假就是假,何况额敏是个极好糊弄的大烟鬼。只是没想到那道圣旨怎么也搜不到——原来是被‘小时迁这个毛贼偷去了,而皇上得知六姑娘被杀后又专发圣旨严命捉拿凶手,闹得我们兄弟还真有点慌了手脚。”桂二爷说着,又套近乎道:“幸好六姑娘房里的这道圣旨最终落到了你们手中,若是落到宗人府那帮人手中,太后大势去矣!你们把圣旨交给我,明天我哥哥定会在太后面前给你们请功。”

凶案至此真相大白:凶手背后的主谋竟然是秉掌国政的太后那拉氏!

常四爷捻了捻胡须,晃晃手中的两道圣旨,对桂二爷“嘿嘿”一笑道:“桂二爷,皇上留在六姑娘房里的圣旨可以交给你。”

桂二爷大喜,急忙伸手去接,常四爷却又将手缩了回去:“不过,皇上下给九门提督府的这道圣旨你也要接!”

桂二爷眨了眨眼,干笑道:“常四爷您果然不愧是‘活无常!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回去后就让我哥哥禀告太后老佛爷,强令皇上收回这道圣旨。这样,就没有你们的干系了!”说完,接过圣旨,拱了拱手,和黑三坐上洋马车,挥鞭而去。

桂二爷走后,张威大惑不解:“师傅,就……就这样放他们走了?”

常四爷惨然一笑:“雇凶杀人者高居庙堂之上,不放他们走又能怎样?”随后从皮箱中包了一大包银锭,塞给“小时迁”:“小老弟,听老哥一句话,拿上这包银子,远走高飞——不要在绺子行里混吃等死了!”“小时迁”满眼含泪,对常四爷磕了个头,接过银包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徒儿,咱们也该走了!”常四爷最后道,把个“走”字咬得很重。

“走?咱们……走到哪儿去?”张威茫茫然。常四爷手一伸,摘下了他的官帽,一声叹息:“徒儿,我看你还真有点官迷心窍呢。事涉皇家隐秘,稍有不慎便会身首异处。老夫敢说——凡知晓皇上嫖娼者,都不会有好下场!你还真等着邀功请赏吗?”

犹如醍醐灌顶,张威打了一个激灵……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山海经·故事奇闻》

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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