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风 烛

2014-02-24中南大学

延河(下半月) 2014年11期
关键词:松林松树事儿

□ 夏 鹏(中南大学)

风 烛

□ 夏 鹏(中南大学)

我提着一个旅行包,步履沉重地走在这片阔别已久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

我清楚地记得,已经有多年没有回故乡了,亦有多年未尝闻到故乡的味道了,然而这次的归来却并未忆起当年家乡的感觉,只是为着看望年过九旬的凡爷,心中便蒙上了一层难以拭去的尘雾。我是收到村里总角之交的朋友林徐捎来的信得知凡爷的病情的,朋友说凡爷在元宵节那晚子时喝了几大碗甜酒,喝完还自若地夸自己宝刀未老,但第二天清早却摊在了床上,起不了身,说话也口齿不清了。

我的心忐忑不安,于是决定回乡看望凡爷。我草草地收拾了行李,连礼品也顾不上买就匆匆地踏上了回乡的路。要说凡爷,和我算不上什么亲戚关系,我的父母早死,大抵与他也没什关系,只是他是我们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村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尊重他。据说凡爷年轻时参加过红军,作战勇敢,立下过许多战功,同时也负过很多伤。但他向来是硬朗的,从来没有被任何事击垮,因而即使是耄耋之年,他仍能下地种田。然而这次却令我惊异,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碗正散着热气的黄甜酒,心中不由得一颤,也加紧了前进的步伐。

不觉间,我的耳边倏地擦过一阵呼啸的冷风。我一直垂着的头疑惑地抬起来,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方明白已经到了松林,这片小时候给我无限乐趣的松林,这片以前温和大度现在却阴森萧瑟的松林。天灰蒙蒙的,乌色的云朵久久地聚拢在松林的上空,像烟囱不断冒出的黑色的浓烟。但松林的内部被高大的松树遮得严严实实,里面更显幽暗。高大的松树密密地立着,松针之间仿佛透不过气,似被天空的乌影染成了乌绿色。松林中稀稀疏疏地耸立着几块久经沧桑的巨石,这些巨石足三丈有余,锋利的棱角缀着黑黝黝的冷光。这里间歇地吹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的风,伴随而来的是怒怒的松涛。

我从没有见过如此沉郁黯然的景象,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和苦闷。这以前泥泞不堪的小径现在竟被两旁的蕨类植物蔓延覆盖,走的人少了,路亦被悄然磨灭了。植物上尽是水露,我的裤子无可避免地湿透了,我只得走得更加小心,轻轻地下着每一步,但是我又发现每走一步发出的“嚓嚓”的声响又比这神秘的风声还要大。不知道这里多久没有人走过,竟被无情的岁月磨砺得如此沧桑,沧桑得凄凉。

快要走出松林的时候,我似乎看到有点儿光亮闪烁在这迷茫的黑暗中,刺着我的眼睛。我循眼望去,惊异地看到左前方的一棵松树上的若干枝干中央立着两根闪闪的即将燃尽的红烛,它在微弱的光的映衬下呈现出那刺骨的红色。我有种颇为不祥的预感,风并没有一直吹,红烛却摇晃不停,似乎到了生命的尽头,要拼尽全身力气挣扎,再向世界展示那不屈的身影。我突然想起,在小时候,每当村子里有年过六旬的老人辞世之后,等到翌日清晨,其家人便会到这里的松林间选择一棵高大坚韧的松树,在其枝丫之间立一根崭新的红烛,谓之风烛,然后任其燃尽。这是我们村永恒不变的习俗,算是为辞世老人祈最后一次福,愿他在天国里快乐幸福地开始新的生活。

我的心中产生了疑惑:这棵松树上明明白白地立着两根蜡烛,按照常理,就算有两个老人同时辞世,如果不是一家人,是不能把蜡烛放在同一根松树上的;如果是一家人,那么这是又哪个家庭如此悲惨呢?这该会给儿女带来多么大的伤痛啊!

正在思索间,我已经到了村子口。我暂时放弃了对这件事儿的思考,径直往村内走。

或许是呼呼的寒冬还留恋着这片沉寂、萧然的大地,或者说就是与大地融为了瑟缩的一体,这干冷刺骨的风处处闪射着一道道寒冷的肃杀的光气,还夹杂着久经沧桑的叹息,和着枯木被摇得的“吱吱”声,一并向我袭来,似要将天空千百年来集聚的沉重压负于我的肩上,我感到比先前刚走过的松林更加压抑。

我只得用力地抵挡着,逆着这寒流,艰难地走过一条条阡陌小道。

“凡家寨。”我低声叫了出来。我拍了拍头发,暂时停下来舒展身子间,那三个赫赫的淡红色行楷字映入眼帘,但它分明褪色不少,再也无小时候那般鲜明夺目的赤色的色彩,全因着这漫长岁月中风雨的无情磨合。我无奈地吸了口气,转而又将其尽数叹出。

当我欣喜地见到亲切慈祥的凡爷时,我的周围早已立了一大群人,他们在我进屋时就为我让开了一条路,我从这中间过去的时候听到了他们的低声议论,但凡关于如何我如何考进了大学,又如何在城市谋到了一个好的工作,但我却不知道他们如何对我如何了解,我并不愿多想,只想快步穿过这人群。我来到凡爷的床边,俯下身子,握着凡爷枯槁的双手。还未来得及看他的面庞,我竟惊惶地发现他的手已完全干瘦到皮包骨头的程度,内部骨骼的大致形状居然如此清晰,我震惊不已,忙问:“怎么会这样?”周围的人答道:“凡爷已经四天不吃不喝了……”我听到人群中有人说:“恐怕……”更多的人在摇头叹息。

“都怪那甜酒。凡爷上了年纪,身子弱,喝不得这样的发物,这个人人都应该知道的……”人群中有人气愤地说道。

人们还在议论纷纷,凡爷这时候突然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我回头看着凡爷,凡爷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恐慌,身子不停地发着抖,那满是波浪般皱纹的苍老面孔一松一弛地颤抖着,急促的眼睛紧紧地勾住了我。他一次又一次地握紧我的手,然后嘴唇一张一阖的,似乎要告诉我什么。于是我俯身把耳朵靠近他的嘴边。

“风烛……烛,风……烛……烛……”凡爷费力念着,伴着抖动吃力地吐着每一个字。

顿时,我也全身颤抖起来,他念的是“风烛!”

我惊诧中突然立了起来,茫然不知所措,脑子里浮现出松林里的情形,凡爷还在不停息的念着。

“小哥,凡爷都说了些什么?”

“是啊,凡爷怎么给你说的?”

“快讲讲啊,小哥!”

一大群人都焦急地等我回答他们。

“呃……呃……这个……这个真没……怎么听清楚。”我不知道怎么突然就结结巴巴了,继而哽咽了。

这时,人们全都围了上来,想听听凡爷究竟要说什么。

我惶惶退出人群,恰好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侧过头,林徐正对着我微笑。他把我拉了出去,悄悄地问我:“你说,凡爷刚才都对你说了些什么?看你结结巴巴的,准是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是不是遗嘱之类的?”

“别胡说!”我堵住他的嘴巴,然后四下里看看周围,没有人,“他只对我说了两个字:风烛。”

“风烛?他怎么会说这两个字?奇怪!后事有他的儿子媳妇们安排,风烛在之后自然会立的,而且应该要立一只大的,这些事对凡爷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或者他还没有立遗嘱,那他现在应该说那方面的事儿啊;或者有可能也安排好了,但是无论怎么样,也不应该扯到风烛啊!”林徐眉头紧皱,用大拇指在他的鼻子上刮了几下,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我问你,凡爷的三个儿子以及儿媳妇们呢?”

“他们今儿一大早都去了城区了,就留下一个三媳妇在家,现在她大概在厨房吧。”

“那他们几个人是去做什么呢?”

“天知道!我又不是万事通。这个……你得去问她。”林徐边说边指了指厨房那边。

“呃,尽管你并非什么都知道,可我还是有一件事儿得问你,我们村是不是有人去世了?”

“没有。”林徐很干脆的答道。

“就最近几天,真的没有吗?”

“哦哦,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前两天有个老泥水匠去世了,据说是得了肺癌……”

“就他一个?还有其他人吗?比如他的妻子,或者别人什么的。”我很快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了?什么意思?难道你忘了,老泥水匠打了一辈子的光棍啊?我们很小的时候经常取笑他没用,娶不到媳妇,有的调皮的小孩还用石子往他身上扔呢。”

“哦哦,记起来了,很多年没回来了,我倒把这个忘了。也就是说,村里这些日子只有一个人去世……”

书法 左权

“是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林徐一脸疑惑都地望着我。

于是我把来时在松林里遇见的场景都告诉了他。

“你看,为什么凡爷会一直念叨着‘风烛’?会不会和这个有些关联?”我问道。

“不会吧!怎么可能呢?是你眼睛花了吧?我昨晚才走过那条路呢!我清楚地记得,那棵松树上就只有一根风烛,那根风烛就是老泥水匠的。在老泥水匠去世的第二天,他的家人给摆上去的,才放上去一天呢!”

“你昨晚走过那条路,可是我刚刚才走过!比如说今天早上才摆上去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不对啊,肯定是你眼花了,你又戴了一副眼镜,难免不会把事物多看出一个幻影来。你好好想想,这几天我们村再没有其他人去世了,即便有,也不会和老泥水匠的风烛摆在一起,老泥水匠又没有妻子。”

“我敢和你打赌!”

见我语气坚决,林徐更加疑惑了。

于是我们决定再到松林去看一看。一路上,我们都默默无语,或许他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也都想着那怪异的风烛。我自从凡家寨出来,脑子里就被那两根风烛充塞得满满的,仿佛刚患了重感冒,沉闷的脑子紧闭得透不出一丝气来。

“你就真的没看错?”林徐突然停下脚步偏过头来,带着些许不解的眼神。

“我们现在还是不用再争论了,等一会儿到了你就知道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地把把往前推了一把,才又恢复到了先前前进的节奏。

那片神秘的松树林很快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还在远远的,林徐就敏锐地瞥见了风烛,他讶然失色——那儿确实立着两根风烛。虽然不是十分清晰,至少还是能够完全断定的:两根短短的风烛并排地立着,并且是几乎相同的长度,连残焰也齐头地时而明灭、时而摇曳——还是受着丝丝萧凉的冷风。

“这……这……”凝视了许久,林徐终于结结巴巴地从嘴角缝里渗出两个字。

我摊开双手,无奈地笑了笑,不知究竟为何意。我们都知道,在村子里,任何人都是被禁止乱放风烛的,并且也从来没有人敢乱放,因为,那意味着诅咒。诅咒自己或者家人的事儿,可没人愿意干。

林徐对此十分疑惑,说是活了三十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蹊跷怪异的事情,因为事实是——村子里只有一个老泥水匠去世,除非……

“有关凡爷!”林徐突然加重语气,吃惊地叫了出来。

“对啊,不然怎么凡爷会不停地给我重复那两个字——风烛呢。”我说道。

“我似乎明白了。”林徐咬了咬嘴唇,面部表情由严肃转变为放松。

“难道是……”

“对!我想,到了这个时候,你也应该猜到一些了。”

接着,林徐开始对我讲起了近些年来凡爷家发生的事情。

“凡爷的三个儿子以及儿媳妇们对他特别冷淡,甚至可以说甚于外人。平时不理不问,即使是凡爷生了病,也不会给他一分钱去检查。早在七八年前,他们就分了家,从此吃住完全分开,凡爷俨然就是一个借宿寄居的房客。他一个人的日子是相当孤寂无奈的,但从外表看来,他并没有因此显得悲伤,反而一如既往地悠闲自在,不知他是故意掩饰,还是面对生活久经波澜后磨练出来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淡定与达观。或许只有凡爷病重,双手无力以托梁时,他们才会缓缓地站出来请人为他奏点儿音乐。”

“他们的关系怎么就闹成了这样?我记得我走之前全然不是这般样子,在我的印象里,他们一家人甚是和谐,其乐融融,不消说有多么幸福了。他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诡谲的事儿呢?”我实在不明白。

“一点儿也没错,以前他们的确如此快乐幸福——简直从未听说有过不和谐的局面,可是这平静局面的被打破就源于一件事儿,要说诡谲也说不上,只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儿。”

“一件事儿?一件什么样的事儿?”我挠着头,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儿足以令他们的关系彻底破裂。要说凡爷吧,和蔼可亲,慈祥而平易近人,即便年过九旬,也是理智明晰、思想格外清楚的,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老糊涂,他是不会缠着自己的儿女们无理取闹的;要说他的儿子儿媳们,一个个也是过了半百的人了,应当理解老人的习惯和脾气,也应该不会对自己的父亲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并且至少以前的事实就是如此,我也可以作为一个见证人。我只是不明白,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林徐继续说道:“你也知道,凡爷苦心经营凡家寨几十年,费了不少心血,他们全仗着凡家寨脱贫致富,凡爷的儿子们都慵懒暗弱,要是没有凡爷的凡家寨,指不定他们今天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

“行了,别卖关子了,这些我何尝不知?那么,重点是……”

“就是七八年前,凡爷将他多年来所有的积蓄悉数捐给了一个慈善基金会,那是一个什么残疾人的慈善基金会,据说凡爷总共捐了有好几十万呢。”

“全部?都捐给了慈善基金会?一点儿没留?”

“嗯,据说是这样的。”

我异常吃惊,浑身不由得颤了一下,像是晴天着了一个霹雳。然后,我又觉得凡爷无比高大,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就是打那儿起——”林徐咂了咂舌,“这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都变了样。”

终于,我明白了这始末,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连同林徐,一起孤立地伫立在松林之前,整个世界都是静默的,除了这始终萧瑟着的松林。

良久,我突然被接连的悲惨的叫声和哭声惊醒,那声音是从凡家寨那边传过来的!我的全身发起抖来。凡爷,他……他……

我猛地一抬头,恰好看到闪着红光的那棵松树上,一支快要燃尽的风烛站立不稳,倏地从枝干上跌落下来,那微弱的红光永远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松树上唯余一根风烛,一根仍旧耸着微弱的红光、还未消尽眼泪的风烛……

治印 左权

猜你喜欢

松林松树事儿
Balcony
松树郁郁 松树苍苍
关于睡眠那些事儿
老人每天打卡『学习强国』
老人每天打卡“学习强国”
圈里事儿
松树
松树
孕吐那些事儿
松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