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勇

黄慎（1687-1768），字恭寿，一字恭懋，号瘿瓢子，又号东海布衣，“扬州八怪”之一。善画人物，神仙僧道，文人高士，村童渔夫。寥寥数笔，往往传神。其草书落款，亦是一绝。

黄慎留下的人物画比较多，有的藏于博物馆，有的被私人收藏。不少作品很相像，题款更是近似。可能是画家重复同一题材，也有可能存在真赝之别。我们找出三组作品，细读其题款，做一些思考和判断。

《捧梅图》

左右两幅，很相像。画一老者抱瓶，瓶中插梅一支。细看右图比左图线条要乱一些，背部不妥帖，宽大的衣袖比较生硬。面部表现也明显有差异，右图人物的鼻尖莫名其妙多出一笔，眼睛也没什么神采。

题款位置，明显不同。一个题在画面右上，一个题在画面左上。内容是同样的一首诗，如出一辙。

寄所桓玄画一厨，

草堂仍是旧规模。

胆瓶自插梅花瘦，

长忆春风乞鉴湖。

左图署：瘿瓢；右图署：瘿瓢子慎写。

第一句诗用了画家顾恺之的典故，《晋书·顾恺之传》说顾曾经把自己珍藏的一厨（柜子）画存放在桓玄那里，桓偷偷据为己有，柜子照原样封好，还给顾。顾恺之没有显出怪罪之色，很从容地说是妙画通灵，成仙飞走了。这句诗表现了对大画家顾恺之风范的仰慕。

第四局用了贺知章告老乞归，唐高宗赐他“镜湖剡溪一曲”的典故。鉴湖，位于绍兴城西南郊，俗名南湖。“乞鉴湖”有还乡归隐之意。

全诗淡然清修的情怀，正好配合画面上那位赏梅的高士。

左图“胆瓶自插梅花瘦”的“胆”字缺损不清。看墨痕，似一“合”字。

右图题款在用笔上跳跃大一些，如“自”字的用笔就很跳，和前后字的用笔都不一样，这在书写中当然可能，但总的说，在熟练自然的书写中，笔画形态会更趋于统一。

左图题款笔法更统一，字与字的关系更自然一些。

右图的题款也不错，但一比较，还是没有左图题款那样浑然醇厚。

《来福图》

很多画本无题名，人们根据其画意为其取名，以便称呼。此画可称“来福”。左右两幅画人物不同，寓意相同，画中人正在看飞着的蝙蝠。蝠音“福”，是吉祥的象征，在古代装饰中常常出现。

左图中两人席地而坐，是仙还是文人，还是有仙风的文人？不可确知。右图中戴冠者应为钟馗。旁边两人形象接近铁拐李与何仙姑。当然，身份并不确定，不一定是两路神仙的混搭。钟馗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著名人物，擅长捉鬼驱邪。他还是降福的天神，民間舞蹈“钟馗戏蝠”，就是借用蝙蝠来表现钟馗喜庆的一面。

两幅画的题款内容有差异。先看左图题诗：

举世纷纷皆若醉，

仙家独向道中醒。

金丹放出飞升去，

冲破秋空一点青。

此诗表现的是冲破世俗藩篱的仙道追求。画上题诗不只为了解释画意，而是为了提升画境。诗比画抒情更充分自由，黄慎此题正是这样。

右图题诗内容稍有不同：开头两字为“政事”，第一句成了“政事纷纷皆若醉”，第二句的“向”的写法近于“自”，“仙家独自道中醒”，也通。第三句的“飞”写成了“非”，成了“金丹放出非升去”，与下句意思就不连贯了。这一句的“放”草法不对，成了“相”，对于善写草书的黄慎，这样的错误是不应该的。

左图署：瘿瓢；右图署：宁化黄慎写。黄慎是福建宁化人。

从书写看，左图题款沉稳而灵动，右图题款显得草率单薄了一些。

《柳塘双鹭图》

此画有多种版本，鱼龙混杂，面目类似，差别很大，足见仿作之多。

青山淡抹走轻烟，

杨柳高楼大道边。

闲杀春光看振鹭，

一拳撑破水中天。

左图署：瘿瓢子写；右图署：瘿瓢子慎。

前两句写柳，柳林远望，似生云烟。古诗常说“烟柳”。王维有句“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杨柳与高楼相连，有了聚散纷纭之象。后两句写鹭鸶，《诗经》中曾咏“振鹭于飞”，“振鹭”一词就有了出处，有了古意。

后两句写鹭。写水塘之鹭，不具体写其情态，只说它的爪子拨乱春水，拨乱了水中天，是古诗中常见的小处见阔大的文学想象。

诗不算上乘。题画诗单独抽出来往往平庸，但在作品中，借书借画，相互提带，别有光彩。

黄慎草书很有特点，善用方笔，善于欹侧取势，善于点画穿插，面目与祝枝山草书接近，较祝枝山更内敛一些。这样个性鲜明的字看似好模仿，实际并不容易接近。

和左图题款相比，右图题款差得太远。点画很生硬，没有理解黄慎草书中的方笔，方中无圆，字撑不起来。行笔很拘谨，笔意断掉的地方很多。比如“柳”字，木字旁和右旁起笔就接不上，笔画缠绕非常生硬，最后一笔毫无生气。很多字都似是而非，交代不清，像“山”、“烟”、“高”、“春”、“鹭”、“拳”等，草法不明，功力薄弱。即使不看画，也可判断出这一幅是水平不高的仿作。

相比之下，左图题款水平值得欣赏。当然，这两者高下的比较，可以辨伪，还不足以鉴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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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慎草书风格的形成，一方面来自对传统的继承，除了直接受益于“二王”、怀素和黄庭坚之外，还受到了一些草书家如祝允明、王铎、傅山等人的影响。另一方面，是受其画风的影响。有研究表明：黄慎与其老师上官周的绘画风格来源于明代浙派潦草一路画风；进而，他的画风又左右了草书的风格取向。更重爱的一点是，地域优势和时代氛围赋予了黄慎艺术创造的土壤。而他目空一切的鲜明个性“诗书画三绝”的全面修养和独立不倚的创造才能，才是黄慎成功的关键。他曾说：“吾师（上官周）绝技难以争名矣，志士自立成名，岂肯居人后哉！”这是何等气魄。

（沈爱华《疏影横斜苍藤盘结—黄慎草书五言律诗轴》）

黄慎刚到扬州时，有懂画的人看了他的画劝他：工笔人物，古人画得好的甚多，人们也看习惯了，你再走这条路子，怎能出人头地呢？不妨走写意人物的路子。黄慎听了，虽心里不太舒服，但觉得有理，便立即回乡，埋头苦练了三年写意画，自觉大有进步，于是二上扬州。果真他的画被大加赞赏。不多时，有人提出：你是画写意的，但你画上的字体还写得过于端正，字和画不相称。他领会了，又折返闽南练了三年的草书。当他带着字画三上扬州时，画名已大增了。一回，一位读书人来买他的画，看后说：人物造型大胆夸张、落款笔势生动有力，只是画上只有年号，缺少诗词文章，似乎美中不足。黄慎不愧是虚怀若谷的人，他又束装归里，攻研三年诗文，在他四上扬州的时候，已是“诗书画”三绝了。

（《黄慎四上扬州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