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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

2014-02-20叶雪松

福建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钱家水灵凤山

叶雪松

十二岁之前,我是快乐的。

我有一个叫起来非常难听的名字:老尕嗒。我不知道爹娘怎么给我起了这样一个怪怪的名字,不过,当娘告诉我有了这个名字连阎王爷也抓不到我时,我就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名字了。

嘿嘿,阎王爷的生死薄上都没我,我可以长命百岁了!

关东的深冬,水瘦山寒,白雪皑皑,正是日出十分,太阳暖暖的将雪野映照成了五色耀眼的光带,暖融融地照在大辽河边的雪地上,远远看去,像一幅巨大漂亮的水墨丹青。

别看我是下人的孩子,可我最爱的就是水墨。我甚至梦想成为一个丹青妙手,可以随心所欲地将我所喜欢的场景涂绘下来。教我水墨的老师是钱夫人,她的画传神入微,据说,她的外祖父曾经是宫廷中最有名的画师,她这一手高超的水墨技法,就是跟着外祖父学的。钱夫人告诉我,人生就好比一幅自己手绘水墨丹青,好坏间的分寸全凭笔下的功夫。

钱夫人的话可真高深,人生这幅水墨,怎么能是自己涂鸦的呢?

我正从镇上的佟烧锅家往回走。佟烧锅是我爹的一个换过贴的拜把子大哥,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去帮着这个烧锅大爷做这个干那个的。此刻,我穿着肥大的裤袄,头戴翻毛的狗皮帽,整个人笼罩在冬日干巴巴的阳光里。

“老尕嗒,你爹回来了。”

一进家门口,娘清脆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爹跟着堡主出海了,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他了。我讨厌爹那硬硬的胡须,不过,却喜欢他给我买的兔儿爷、棒棒糖。去年的中秋,爹去了趟北平,给我买来一个兔儿爷呢!兔儿爷真好看,一双关公的单凤眼、一个三瓣嘴、一双竖起来的大耳朵;背后插着旗,手上拿着刀,身上披着金盔金甲;大红战袍、跨下骑着玉麒麟,别看个头不大,样子可神气了,脸蛋上还带着淡淡的胭脂,粉嘟嘟地往下坠。不知道,这次爹又给我买什么好玩意了。

我的家在辽河边上的钱家堡,从记事时起,我就知道爹是钱家堡的总管,钱堡主才是钱家堡的真正主人。钱堡主最大的特点就是脾气暴躁,稍有不顺便对下人非打即骂,就是对身为总管的爹也不例外;我不止一次看见过钱堡主跟爹大发脾气的场面。每当看到爹满腹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儿,我都会在心里头替爹抱不平。大家都是人,凭什么稍有不满就大发雷霆?有一次我向爹谈及了心中的想法,爹叹了口气道:“孩子,谁让我们是下人是奴才呢?下人奴才就是让主子开心的,哪怕是他无端冲着你发脾气,你都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份儿。孩子,爹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可要得活出个人样子来给爹争口气。”我记住了这句话,因此,读书非常刻苦,从不偷懒,既便是钱夫人教我的水墨,我也学得格外卖力。

但,谁也不会想到,像钱堡主这么凶的一个人,却怕老婆。

说起钱堡主怕老婆,也不是没有情由的。钱夫人的父亲是辽南一带最有名的盐商,祖上曾跟着太后老佛爷从龙入关,是世袭爵位的八旗子弟。据说,钱夫人嫁过来的时候,光银子就拉了十来马车,用带过来一座金银山来形容钱夫人的嫁妆之丰一点都不夸张。因为有了钱夫人丰厚的嫁妆做资本,钱家的买卖才越做越大,再加上钱夫人的精明强干,钱堡主惧内也在情理之中。钱夫人生在大户之家,知书达礼,到钱家后,很是贤能,将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说来也怪,钱夫人到钱家生下一子后就没再开过怀,别看钱堡主有的是银子,就愣没敢纳妾。钱堡主就一个儿子,望子成龙,给儿子起名叫鹏飞,希望他长大后能如鲲鹏一下大展宏图,于是就给鹏飞请了老师。钱夫人希望儿子在绘画方面有所建树,也想将自己一身画技传授给他。

为了让鹏飞安心习文学画,钱家让我陪读陪画,可鹏飞好吃懒做,老师和钱夫人留的作业都让我替他做,他呢,则躲在一边看西洋镜。不过,当着鹏飞的面儿,我总是装作不及他的样儿。我知道,如果面儿上我样样都比鹏飞好,保不齐我就再也没机会在老师那儿学东西了。正因为如此,我才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老师爱喝酒,每天我早早起来到辽河边上破冰镩鱼好换几个零花钱给老师买酒喝。钱夫人爱听外边的奇闻,我闲着没事一边给她浇花,一边就把这些听到的看到的说给她听。现在,我已经爱上了水墨,钱夫人常夸我说我有这方面的天赋。我想,既便将来不能入仕为官,成就一个绘画大师却也不错,只有这样,才能让钱堡主他们刮目相看,为爹争口气。

顺着一缕饭菜的香气,我进了屋,娘正在厨房里迎着呢!娘三十四五岁,瓜子脸,大眼睛,身材高挑,是个长相极为标准的女人,有时候看着娘在身边走来走去,我心中就在想,爹真是个有福气的男人,他肥头大耳,身材矮胖,长相极为一般,又不像钱堡主那样有钱,却娶了娘这般漂亮的女人为妻。在我的记忆里,娘虽说美丽出众,贤惠能干,却始终对爹低眉顺眼的,就好像是父亲有什么魔力操纵着她一样。想起钱堡主对钱夫人百依百顺,我有些对娘鸣不平。

我正想着心事,就听娘清脆的声音飘过来:“老尕嗒呀,快进屋,你爹都等你好半天了!”

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着爹了。

这次,爹跟着钱堡主出海,三天前才回来。一进门,我就见爹躺在炕上,矮胖的身子弯着,像只大虾,脸色黑瘦黑瘦的,整个人儿跟换了个人儿似的,要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那个常到这里来卖丝线的走街串巷的驼子货郎呢。

“爹,我回来了!”我一进屋就扑到了爹的怀里。爹虽说经历了两个多月的海上奔波劳累,可一见了我,浑身上下立刻就有了精神和力气。他一骨碌就从炕上爬起来,用长满胡须的嘴在我的脸上亲了又亲,蹭了又蹭,一边亲一边喊:“老尕嗒,我的乖儿子,你可把爹想坏了!”

爹和我亲热了半天,娘一边盛饭一边说:“他爹,你瞧,酒菜都凉了,还不快吃?”爹这才拉着我的手笑吟吟说:“儿子,来,陪爹喝盅酒。”

从爹慈爱的目光里,我幸福到了极点。虽说爹没有为我置下什么家业,一辈子只是个逆来顺受的管家,可爹对我的亲热劲往往让我在心里感到自豪。鹏飞虽然生在富贾之家,可钱堡主整日板着个脸儿,严肃得有时候让鹏飞在三伏天也身上打寒噤。我知道,钱堡主是恨铁不成钢呢!

娘给爹的酒盅里满上了酒,轻声问道:“他爹,堡主回来了吗?”

爹漫不经心地回答:“还没有,我只是先一步回来在咱们这儿收购一些货物。我想,堡主不日就到了。”

娘没有再往下深问,在一边侍候着我们爷俩。

爹呷了口酒,有些黑瘦的脸颊上泛起了红光,说:“儿子,爹还是那句老话,你一定要给爹争口气,甭跟爹学,一辈子光给人家当奴才。记住,做人要做人上人。你今年十三岁了,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爹就在钱家做事了。儿子,记住了吗?”

我答:“爹,我记住了。”

“记住了就好。”爹笑了笑,扬脖将酒盅里的酒干了。

“他爹,你这是在和儿子说啥呢?”娘似乎有些愠怒,扭头看了看爹。

哪知爹眉毛一抖,将酒盅一摔,气急败坏地说:“我和儿子说话你插什么嘴?我这样跟他讲难道不对吗?难道你想看着他和我一样一辈子给人当奴才吗?我怎么告诫儿子那是我的事儿!从今以后,你只要做好你的份内之事就行了。你要是愿意还在这个家里边呆着的话,就给我好好地过!”

“他爹,你说话也太过了!”

“我怎么过了我?自己做下的现眼事儿还怕别人说?”

娘的脸上顿时红一阵紫一阵的,还没吃上一口饭就撂下碗筷到外边啜泣去了。我大惑不解,爹今天是怎么了,为啥对娘这么凶?于是就为娘鸣不平:“爹,您干嘛这么对待我娘?为了这个家,她受苦遭罪容易吗?”

哪知爹一反往日平和憨厚的常态,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脚就将桌子踢到地下去,大声吼:“小孩子家家的,大人的事儿你懂个什么?”

我见爹凶神恶煞的样儿,吓得再也不吭声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平日里对我和颜悦色的爹今儿到底是怎么了?我曾不止一次见过爹斥责娘,难道,娘在他心目中连一丁点儿地位都没有吗?

这当口儿,一个家人从外边慌里慌张走了进来说:“大管家,快去看看去吧,堡主出事儿了!”

爹的脸刷地就白了,拉着我就往钱家跑。到钱家一看,我大惊失色。堡主的尸体停放在院子中央,夫人哭得正凶呢!我迫不及待地问一个平日里和我关系较好的家人。

家人将我拉到了一个僻静之处,压低声音说:“老尕嗒,堡主在回来的途中,在三叉河口遇上了土匪,中了毒镖,货物和银子都被土匪抢走了,我们几个护着堡主拼死杀了出来,还没到半道,堡主就咽了气!”

听堡主惨死的经过,我忍不住眼泪落了下来。虽说堡主是东家,可他却从未拿我当下人的孩子,衣服鞋帽,总是和鹏飞的一模一样,没事儿的时候,经常带着我和鹏飞去外头打猎,还跟他说,如果我和鹏飞的书都念好了,他还准备供我们俩留洋呢!没想到堡主竟然身遭不测!

“老尕嗒,我也真纳了闷了,往日里我们走的那条路线没有人知道,这次就好像有人提前到土匪那里通风报信似的,要不然土匪何以知道我们准时经过三叉河口?”

家人说完到院子里干活去了。难道,堡主果真如家人所说的被人暗害在三叉河边了吗?我愣神的工夫,爹走过来说:“老尕嗒,大伙干得热火朝天,你在这儿傻站着干啥?还不快去帮着搭灵棚?”

“知道了爹!”

我帮忙搭灵棚,一直忙到后晌。吃完了晌午饭,我觉得浑身不自在,就早早地回了家。进了门,我发现,娘坐在炕上一个人在悄悄抹眼泪呢!

“娘,大白天的, 一个人在家哭什么?是不是爹又呵斥你了?”

娘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摇了摇头:“娘没哭,是刚才娘不小心,一只飞虫入了眼。老尕嗒,你不在钱家帮忙,咋这么早就回来了?”

“娘,堡主出事了!”

“知道了。”娘淡淡地说。

看样子,娘并没有大惊小怪,她拿起炕上的鞋底继续纳起来。我心里纳闷,娘为什么对堡主的死显得这般平淡?

堡主葬在西去百里的闾山上的一个向阳的山坡山上。

出殡那天,人山人海,沿途的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钱堡主是躺着八八六十四杠的大红楠木棺在人们哀叹和羡慕的眼神里走完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我也走在这送殡的人群中,望着钱堡主的大红棺材和漫天的挽幛,我的脑海里不停地闪现家人跟我说过的话。难道,钱堡主的死果真是有蹊跷?如要真是那样的话,那么这个告密之人会是谁?还有人风传害死钱堡主的那个人就是爹,可爹和钱堡主主仆多年,感情深厚,再说爹是一个见着落树叶都怕砸着脑袋的人,爹又怎么会这么做呢?这伙嚼舌根的要是让我给逮着了,非把他的嘴撕烂不可。好在钱夫人对爹的忠心深信不疑,听说爹已受了夫人之命前去官府报案,可官府的公差在三叉河边转了几圈,吃了几顿馆子,拿了些银两,什么蛛丝马迹也没发现就回去交差去了。

下葬的瞬间,一身缟素的钱夫人和鹏飞哭得昏天暗地,再加上天上飘着小雪,更加渲染了气氛的悲壮,在场之人无不落泪。

爹更是哭得是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拍着自己的胸脯:“堡主,您为什么派我先回来置办货物呀?堡主,我对不起您,我这就陪您去吧!”

爹哭着,就跳进墓坑里趴在棺材上了。我看见爹跳下墓坑的一幕,心里想,爹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呀!他和堡主主仆多年,感情之深可想而知呀!

“堡主,您睁开眼睛看看吧!好多人都说,给土匪告密的那个人就是我啊!堡主,我心里憋屈的慌啊!”爹一边拍打着棺材盖一边嚎啕大哭。

钱夫人抹了把泪说:“凤山,我们又没说你什么,快点上来!”

“夫人,我知道您对我好,可我这心里头憋屈得慌!”爹抬眼看了看钱夫人,突然从衣服里拨出一把短刀来喊:“堡主,您慢走,凤山跟您一块去!到了那边,凤山还去侍候您!”

爹说着,就要抹脖子。在场之人无不惊讶。

“来人,快把凤山给我拉上来!”钱夫人吩咐说。

几个伙计赶紧跳进了墓坑,将爹给拽了上来。

“凤山,你在钱家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了解吗?别人愿意嚼舌根子就让他们嚼去好了!打今儿个起,钱家的账目都经你过目。”钱夫人拍了拍爹身上的土道。

“夫人,还是您了解我啊!下辈子就是当钱做马,我徐凤山还侍候您!”爹说着,扑腾跪在了钱夫人面前。

“好了好了凤山,”钱夫人将爹搀扶起来说,“这么多人在这儿,就不要再使性子了。”

“夫人,我听您的。”爹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

没想到,爹在夫人心中地位这么高。要知道,钱夫人可不是对谁都这样宽厚的。

回到家中后,我问:“爹,堡主下葬时您跳入墓坑的壮烈,上面的人无不称赞您是个忠诚仁义的管家呀!”

爹眯缝着眼睛说:“孩子,话可不能这样说。你要记住,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爹希望你长大以后能够成材,千万别像爹成了人家的奴才。”

“爹,我记住了。”

“这才是我的好儿子!”爹拍着我的肩膀慈爱地说。

这时,娘走进来。爹斜眼看了看娘,阴阳怪气地问:“诗画,堡主出殡,全堡子的人差不多都去了,你咋没去呀?”

“我去干什么?又不差我一个人。再说,这几天我身子不舒服。”娘低着头,照样干她手里的活儿。

爹看了看娘,闷哼了一声,抖了一下袖子,背抄着手出去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娘的眼睛里闪着泪花。我知道爹对她不好,可爹为何以这样的口气问娘呢?

晚上,我迷迷糊糊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睁眼一看,爹的被窝里空空如也,微弱的烛光下,娘颤抖着身子捂着嘴啜泣呢!

我觉得,爹娘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无形的鸿沟,可这条鸿沟究竟是什么,我却说不上来。

娘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愿意哭,就让她哭吧!

正月的医巫闾山,银装素裹,远远看去,像一条横卧在关东大地上一条蜿蜒逶迤的花龙。我和爹娘行走在进香的山路上。这真是个绘画的好去处,我想,找个时间,和鹏飞专程到此绘就一幅大大的水墨。

我和爹骑着小毛驴,娘坐着轿子,我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朝着青岩寺走来。我听娘说,自打和爹结婚以来,每年的正月十五娘都会上山来进香。既使爹有事不能陪她,她也会独自一人前来。后来,我出生了,他们就会带上我,而这时,也是我一年之中最为快乐的日子。

中午时分,我和爹娘到了大雄宝殿,主持僧人慧能大和尚远远迎住。慧能大和尚精神矍铄,鹤发童颜,一派道骨仙风。我认识慧能大和尚,小时候我肚子疼,慧能大师给我开了一剂药服下,打那儿以后,我的肚子就再没疼过。慧能和爹是多年的挚友,钱家进香还愿,多半是爹前来,因此,和慧能相交甚厚。

吃罢了斋饭,我和爹娘在慧能的陪同下,挨着个儿在各个佛像前烧香祈祷。由于天色已晚,当晚就住在寺中歇息。第二天一早起来,我惊奇地发现,娘不见了。昨天晚上,娘和丫头住在一个房间,我和爹住在一个房间,昨天晚上我还在娘的房间里和娘唠了半宿呢,怎么一大早起来娘就不见了?

“爹,我娘不见了,找遍了寺里的各个角落,都没找着。”我慌慌张张地对爹说。

爹揉揉睡眼,有些不耐烦,看样子也是刚刚醒来,可一听我说娘没了,这才慌了神:“老尕嗒,你说什么?你娘不见了?!”

“那丫头呢?”

“丫头也不见了。”

爹这才长出一口气:“我当是啥事呢,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一定是你娘和丫头早上起来逛山赏景去了。不要担心,过一会儿她就会回来的。”

爹这么一说,我这才放下心来。可是直到日上三竿,娘和丫头还没回来,我未免有些着急了。爹说:“走,咱们去问问值日僧,看看他们看见你娘她们没有。”我们打问值日僧,值日僧说:“施主,夫人和小丫环天没亮就出去了,说是要在山顶看日出。”

爹说:“谢谢这位小师父。”

辞别了值日僧,爹对我说:“老尕嗒,咱们去山顶接你娘去。你娘也真是,欣赏风景也不叫上咱们爷俩。”

“一定是娘见咱爷俩睡得香甜,没忍心叫醒咱们。”我蹦跳着天真地说。

爹点了点头,拉着我往山顶的最高峰障鹰台上走。冬天的闾山,好似一副硕大无比的水墨丹青,我陶醉冬日早晨迷人的山景里。我想,还是娘有兴致,早早起来看日出去了。那一抹破云而出的朝阳,一定美得炫目。

我和爹正往前走,忽见山道上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和尚,指着障鹰台方向道:“二位施主,不好了,前面出事儿了!”

我的心蓦地一沉:“这位师父,前面出啥事?”

“前面有恶狼吃人!二位施主,你们就不要再往前去了。”小和尚的脸儿都白了。

我说:“爹,会不会是娘出事儿了?快走!”

“老尕嗒,别胡说,你娘她不会出事儿的!”爹操起山道上的一根木棒,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障鹰台上跑。

障鹰台是青岩寺的最高峰,人迹罕至,临上山之前,娘就跟我说过,她要登上障鹰台看日出。因为她曾经三次梦见自己到障鹰台观日出。我早就听少爷说过,障鹰台上丛林茂盛,野兽众多,山势徒峭,弄不好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如果小和尚所说不差,会不会就是娘和丫头出现了意外?

我和爹正往上跑,忽见前面有一只比狗稍大的一些动物正在撕扯着一具死尸。从衣服花花绿绿的颜色来看,似乎是一具女人的尸身。

“爹,是只大狗!”

“老尕嗒,什么大狗,那是狼!”

小时候,娘没少给我讲狼外婆的故事。我对狼天生就有一种恐惧,可现在它在撕扯娘的尸体,我的恐惧感竟然不翼而飞。我的眼泪当时就滚落了下来,我怎么能让恶狼撕扯娘呢?我大叫着向那只恶狼扑去。那只恶狼见有人来,吐着腥红的舌头张牙舞爪着向我和爹扑来。

我是个身单力薄的少年,怎能和恶狼抗衡?千钧一发时,主持僧慧能大和尚和几个小沙弥赶来了。恶狼见人多了,就向丛林之中逃窜而去。

山石上一片血污,只剩一具枯骨,不过,从现场遗留女人的长发和衣服残片的样式来,受害者应是和娘一同到上山来观日出的丫头。那么娘呢?娘又在哪儿?

我们又在附近搜寻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娘被害的迹象。爹当时就昏厥了过去。我一边呼喊爹,一边想,这荒山野岭,娘一定是被恶狼叼走分食了。喊了大半天,爹这才悠悠苏醒过来。

“诗画,你在哪儿?”爹双眼落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喊着。

可茫茫山野,只传来几声空荡的回响外,哪里还有娘的影子?

慧明将顿足捶胸的爹搀扶起来道:“阿弥陀佛,徐施主,山上狼虫虎豹过多,想是女施主已身遭厄运,二位施主还请节哀顺变。不过,菩萨有灵,女施主绝处逢生也未可知。我这就通知众僧到崖下寻找。”

青岩寺众僧分几路在崖下寻了个遍,哪儿见娘的踪影?当慧能将不见娘尸身的消息告诉爹时,爹哭着说:“大师,诗画一定是入了虎狼之口了。这叫我父子以后可怎么活啊!”

慧能好言安慰半日,爹才停止了悲声,收殓了丫头的尸骨后领着我下了山。听着呼呼的山风,我似乎听见了娘的轻语。

我在心里一遍遍呼唤,娘,你在哪儿呀?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青岩寺一行,竟失去了娘。娘失踪后,我的心里痛苦到了极点,常常彻夜不眠。我怎么也想不通,平日里对我关爱得无微不至的娘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天,我和鹏飞在后花园读完书回来路过前院的上房,丫头喜儿走了进来说:“老尕嗒,夫人有事找你。”

我暗想,夫人找我一个下人的孩子能有什么事儿?于是就跟着喜儿进了夫人的屋子。夫人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件鱼白百蝶的衬衣儿,套一件绛色二则五蝠捧寿织就的地景儿氅衣儿,窄生生的袖儿,细条条的身子,周身绝不是那大宽的织边绣,又是甚么猪牙绦子的胡镶混作,都用三分宽的石青片金窄边儿,塌一道十三股里外挂金线的绦子,正卷着二折袖儿,眉宇间透着精明和善,由于保养得好,看样子就和二十七八岁似的。我想,夫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错不了的美人儿。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夫人这么和蔼,堡主在世的时候为什么就像老鼠见猫似地怕她?

“夫人,您找我?”进门,我给夫人请安。

夫人指着八仙桌上的一碟点心说:“老尕嗒,你每日陪着少爷读书习武,也让你受累了,这盘点心是南京的亲戚给我买来的,我一直没舍得吃,今天,我让喜儿把你叫来,就是想让你也尝尝这大地方的点心好吃不好吃。老尕嗒,吃吧!”

平日里,夫人对我就非常好,老堡主在世的时候,对我也没拿下人的孩子看待,少爷要是有什么,我就会有什么,有的时候堡主出门,就会为我们一人买来一套时新的衣服,打扮得好比亲兄弟似的。我跟着她习画,夫人老夸我有灵性,老对我说,人生如水墨,虽然我不太明白夫人的深意,除了对夫人有一丝畏惧外,更多的则是敬意甚至有些喜欢。

“老尕嗒,点心好吃吗?”

“嗯,好吃。”

“好吃就多吃一点。”夫人和颜悦色地说,“孩子,我今儿把你给找来,还有件事儿得和你商量一下。你也不小了,有些事儿也得跟你商量一下才好。”

“夫人,有什么事儿还找我商量干嘛,您就吩咐吧!”

“是关于你爹的事儿,”夫人说,“你看,你娘都走了半年多了,你爹和你都得需要有人照顾不是?特别是你爹,自打你娘走后更凄苦了,连个铺床暖被的都没有。”

我知道,夫人这是话里有话呀!于是,我仰起小脸儿问:“夫人,您的意思是想再让我爹续一房,给我再找个后娘,是吗?”

“老尕嗒,你可真聪明,一点就透,”夫人笑逐颜开说,“我想给你爹做大媒,将我身边的丫头绣绒给你爹当填房,你看怎么样?”

我忙跪倒在地:“夫人,我在这儿代我爹谢谢您了。”

“老尕嗒,你可真会说话,我们家鹏飞要是有你这一半机灵劲,我也就不用多操心了。”夫人叹息说,“好了,我今天让你过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现在,你没什么意见,我也好跟绣绒打透眼儿了。时候不早了,回去后好生跟你爹说,就说我想让绣绒嫁给他,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多谢夫人。”我的眼睛停留在八仙上一幅尚未画好的水墨上了。

“最近,我心绪有些不好,疏忽了你和鹏飞的画,”夫人说,“回去后准备一下,你和鹏飞把后花园的莲花画画,看看你们有长进了没有?”

“知道了夫人。”

我拜别了夫人,一边走一边想,夫人可真是个好心眼儿的人,绣绒可是她身边最得力的丫头,她居然肯把最得力的丫头赐嫁给爹,可见爹在夫人心目中的地位。

我回到家,将夫人找我谈话的事跟爹一说,爹的脸红了好半天,末了,才说:“老尕嗒,想是夫人怕你刚刚丧母,想不开,故而先说服你。要是绣绒真成了咱们家的人,你怎么称呼她?”

“虽然她也大不了我几岁,可是辈分老不能乱,当然是叫她姨娘了。”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爹刮了一下我的小塌鼻子,笑着说:“小孩子家家,心眼儿倒是蛮多的。”

有了夫人的话,爹和绣绒接触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看得出,一天见不到绣绒,爹的心里头就像缺少点什么似的。我知道,他是盼着钱夫人早一点让他将绣绒娶进门来。有一回我在场,他向夫人提起订下日子要娶绣绒。夫人说:“凤山啊,我也和绣绒提过多少回了,可这丫头说,她还想再服侍我半年,要不然就不嫁。凤山啊,这丫头对我感情深,你也就不差这半年,忍两天就是了。不过,这丫头心高气傲,你可要好好地哄着她顺着她,没准,她想和你好,就会上杆子来找我商量嫁给你了。你放心好了,她对你印象不错,再说,还有我呢!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等着娶她就是了。”

听夫人给他吃了颗安心丸,爹的担忧就没有了,没事儿的时候就往绣绒的房间里跑。每回,爹看着绣绒那白玉般嫩得掐出水的脸蛋显得更加端庄柔美,爹的心醉了。他和娘生活了十三个年头,心中的苦涩现在来说恐怕只有天才知道。尽管娘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可他和娘之间并没有几多欢笑。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一天天长大的我看得出,他的心里头似乎蒙上一缕外人看不见的阴霾。要不是凭着自身的聪明和圆滑,爹也没有今天。绣绒是他心仪已久的女人,其实,就是娘没有去世之前,他也曾不止一次说起绣绒的好,有一次甚至给绣绒买了只玉手镯呢!娘下葬后不久,他又为钱家办接连好了几件大事,夫人问他要什么赏赐,当时绣绒没在当场,他就对夫人说:“夫人,如果您真想赏赐我,就看在我为钱家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我房中无人,就把绣绒赏嫁给我得了。”没想到夫人竟然点头答应了。人生如棋局,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绣绒马上就要成了我的继母了。有了夫人牵线搭桥,绣绒对爹也不像以前那样冷眼相待了,而是看着他温情脉脉了。

这天,爹又来到了绣绒的房里,绣绒说:“凤山哥,晚上我去你那儿陪你喝酒,你看怎么样?”

“那敢情好了!”爹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儿,“咱可就这样说了,晚上我等你。绣绒,我还为你买了盒儿香粉呢!你去了,正好把它拿来。”

到了晚上,绣绒果然来了。正值初夏,绣绒穿件月白色上衣,一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垂到屁股上,显得身子正加窈窕健美,青春可人。

爹的心里那个高兴劲儿就甭提了,拉着绣绒坐在了他的对面儿,给绣绒满了一盅酒。绣绒娇羞地说:“凤山哥,我可不会喝酒,这盅酒我喝了,剩下的事情可是我侍候你。我知道你好这口儿,来,今天晚上就喝个尽兴!一边喝一边聊,你看咋样?”绣绒说着,扬脖就将酒盅里的酒给喝了。工夫不大,两朵桃红便涌上了双颊。

“老尕嗒呢?让他也来吃一口吧!”绣绒给爹满了一盅酒问。

爹没好气地说:“在下屋,这会子早睡了。来,咱们甭理他,喝咱们的。”

绣绒柔声说:“我是怕老尕嗒看见,他也老大不小了。”爹恍然大悟,走到绣绒身边,用手轻轻托起绣绒的下巴赞道,“美,真美。”

绣绒没有言语,像一只柔顺的小猫一般坐在爹怀中亲一盅盅地给他倒酒。爹的心里像是注了蜜似的。就这样,绣绒倒一盅,爹喝一盅,一个时辰过后,一坛酒喝光了,爹便变得语无伦次口无遮掩有啥说啥了,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醒来一看,已是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了,绣绒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

这真是酒不自醉人自醉!我为爹祝福。

这天,我正在陪少爷画莲花,绣绒跑来告诉我说:“老尕嗒,快回家,你爹他……他出事儿了!”

我的脑子当时就嗡地一下子,爹给东家办事走了三天了,会出什么事儿呢?跑到家里一看,我呆愣在那儿了。原来,爹躺在院子里的寿凳上,脸上蒙着布,人已经死了。我扑到了爹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在一边操持的钱夫人将我搀扶起来告诉我说:“老尕嗒啊,你爹是在回来的途中被人给盯上了,大概是那人见财起异,就将你爹给害了。是一个熟悉咱们家情况的过路人发现你爹的尸体后来报的信儿。”

想起爹活着的时候对自己的慈爱,我的肚子里就像被掏空一般的难受,爹的脑袋上有一个血窟窿,看样子,爹是被洋枪给打死的。

是谁杀了爹?

我将牙咬得脆响,发誓一定要将杀害爹的凶手给找到。爹一生小心谨慎,为人厚道,怎么会惹了仇家?我越想越不通,哭着求钱家将爹被害一事报了案。尽管衙门里的差人尽心尽力,可仍没有发现案犯的蛛丝马迹,案子最后也只好悬挂了起来。

好在钱夫人仗义,感念爹生前为钱家鞍前马后的奔波劳苦,花了不少钱,将爹葬在了钱堡主的坟茔旁。

望着爹坟前那白白的灵幡,我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前几天爹还好好地,如今竟成了陋世之魂!

爹,我一定要查到真凶,为你报仇雪恨。

我在心底一遍遍地说。

爹娘就是我的靠山,我的世界。爹和娘都没了,我的靠山没了,世界没了。

我成了霜打的无根草。

每次从钱宅回来,我都会呆呆地一个人望着院子前边的那棵高入云天的白杨树和天上飘过的云朵发呆。这院子里再也没有娘的笑声和爹的身影了。自打爹娘没了,我就像换了个人儿似的,一下子就长大了许多。尽管爹娘不和,可还是有一些欢乐温暖的,现在爹娘都没了,偌大的院落只有一个未成年孩子居住,悲伤失落的心情可想而知。

这天晚上,我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忆爹娘在世时的情形,忽听门环响动。天都这么晚了,会有谁来呢?我将门打开一看,钱夫人和丫头走了进来。钱夫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笑吟吟地说:“老尕嗒,这些日子我事情多,没来得有来照看你。你爹娘没了,你也怪孤单的,干脆,打今天起,你就住在我们宅子里头,一日三餐,一年四季的衣裳,鹏飞有什么你就有什么,只要你一门心思陪着鹏飞读书就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呀,早把你当成我的亲儿子一样看啊!”

我心想,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钱夫人的心眼儿真好。家里现在要粮没粮,要米没米,为今之计,也只好答应夫人的条件了。

我跪倒谢恩:“多谢夫人慈爱,老尕嗒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好少爷的。”

“老尕嗒,咱们现在就走吧,我已经让人把你的房间收拾好了。”钱夫人道。

就这样,我进了钱宅。

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尽管我只有十五岁。

进了钱宅之后,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第一件事儿就是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就拿着喷壶将夫人喜欢的花儿浇上一遍水。做完这两件事儿,估计少爷也起来了,这才到后边陪同少爷读书练武。鹏飞自小娇生惯养,练武习文大都是表面上的功夫,根本就吃不进去那份苦累,我一来了,他高兴得差点儿蹦起来。这回,老师留的诗文什么的,都可以让我为他完成了,他只不过照抄了事。

一天下午,老师有事儿临走时交待鹏飞和我每人做五首描写后花园的诗,鹏飞见老师走远了,走到我跟前说:“老尕嗒,这几首诗就烦你代劳了,写完后我请你吃点心。”我说:“少爷,让夫人知道了可就不好了,再说,你要是长此以往,你本人学不到东西不说,你们家请老师的钱不就白花了?我听夫人说,老师每月可是十两银子的薪资呢!”

鹏飞把脸儿一沉:“老尕嗒,甭不知道好歹,你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吗?居然还管教起我来了。我告诉你,说得好听的,你只不过是我们家的一个小伙计;说不好听的,你就是我们家的一个奴才。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听说过奴才跟主子强词夺理的事儿吗?我娘叫你陪读,其实就是让你来服侍我的。你得好好的干,明白吗?”

“少爷,我明白了。”我红着脸儿说。

想起爹在世时跟我说过的话,我禁不住眼泪流了下来。爹说得对,做人就做人上人,给人家当奴才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谁让自己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呢?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还得忍胯下之辱呢,总有一天,会让你瞧瞧我我的厉害。所以,我读书就更加刻苦,老师背地里头鼓励我说,只要能持之以恒,将来前途有望呀!每当得到老师的夸奖,我的信心就增加了一倍。没想到事情居然发生了变化,我本想去博取个功名,光宗耀祖,没想到天下大变,大清朝改朝换代成了民国,废除了科举制度,过去学的东西现在都用不上了,我想通过读书踏上仕途的想法彻底地破灭了。那一天,我喝得大醉,倒是鹏飞高兴得直跺脚:“早知这样,还费那些个苦有什么用?臭八股,早就该改改了!老尕嗒,这回你就死心塌地跟着我干吧!”

两年过后,鹏飞子承父业成了钱家的主事人,而我也成了管家。鹏飞的书念得不好,做买卖却是一把好手,再加上阴险狡诈的劲儿,大把的银子雪花儿般飞来。有了钱,鹏飞变得更加暴戾,他自幼由人侍候,早已习己为常,对下属毫无怜悯之心。我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儿就受到他无缘无故的呵斥。过去,我们毕竟还是形式上的“同窗”,可现在却明显地成了主仆的关系,鹏飞越发骄横霸道起来。想起爹当年在世时和钱堡主在一起的时候,爹不也是这样委曲求全吗?没想到自己现在竟然走爹的老路。我暗暗骂自己没出息。可在钱家忍气吞声,每个月至少可以拿到三块现洋,比钱家的长工们强多了。不在钱家干,又会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呢?我这样一想,日子久来,那颗浮躁的心也就平和下来了。

这天,我正在账房里整理一天的账目,鹏飞叼着根“老刀”牌洋烟卷笑吟吟走了进来。他早就剪了辫子,穿竖领的洋学生服和锃亮的皮鞋,显得很精神。他一进来就坐在我的对面说道:“老尕嗒,今天我做东,咱们出去喝顿酒怎么样?”

“什么,您邀请我喝酒?”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东家可从来没对谁这么客气过。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东家,还是我请您吧!”自打鹏飞主理事务以来,我就以东家和他相称了。

东家请我喝酒,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呀!

“老尕嗒,算起来咱们也是一块光着屁股长大的,你为钱家这么尽心尽力,我做为东家,早应该犒劳你一下了。”鹏飞笑眯眯地说,“五福楼,怎么样?”

五福楼是钱家堡一带规模最大的酒楼,东家能邀请我到那儿去,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我去做。

“既然东家这么抬举我,我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跟随东家来到五福楼,在三楼的一个包间内,鹏飞要了一桌子上好的酒菜,我们俩边喝边聊。这次,让我大惑不解的是,东家对我好的出格儿,一会儿又给我倒酒,一会儿又给我夹菜的。

东家这是咋的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鹏飞咧嘴一笑,问:“老尕嗒,你今年大概也有十九岁了吧?”

“东家,过了年,我就二十了。”我说,“您怎么忘了,咱们俩就差一岁,您属狗,我属鸡。”

“也该成家立业了,”鹏飞眼珠一转,翘着二郎腿,笑着说,“想不想娶媳妇?你没看见,咱们钱家堡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都抱儿子了,难道你一点也不着急?”

“东家,您就甭拿我取笑了,像我这样没爹没娘穷家薄业的,又有谁会把姑娘嫁给我呀?”我打个唉声说,“要不是在您那儿混碗饭吃,我现在流落在哪儿我还不知道呢!”

我知道东家这样问我是话里有话,我学聪明了,无论在什么时候,和东家谈话的时候都顺着他说,谁让自己是下人呢?爹在世的时候不止一次告诉过我,下人就是给主子取乐的,没有一个主子不爱听奉承话的,你只有能在主子面前看出个山高水低来并想方设法让他乐,你才能在他跟前混。

果然,我这么给他戴高帽,鹏飞听起来挺得意:“老尕嗒,你知道就好。你跟着我鞍前马后的跑,力气可没少出,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也想尽一下我这当东家的责任心,我想给你说门子婚事,你看怎么样?”

“东家,我的事儿哪儿好意思让您分忧呢?”我赶忙起身说道,“只要有您这句话,我们做下人的就是为您死了都值当。”

“老尕嗒,你小子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鹏飞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斜眼儿看着他道,“就凭这儿,这媒人我是当定了。老尕嗒,你看,老太太跟前那个抱狗的丫头怎么样?”

我一下子就愣在那儿了:“您是说水灵?”

鹏飞扑哧乐了:“不是她还有谁?怎么样,够上一说了吧?”

水灵是钱夫人去年新买来的丫头,今年十七岁,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深得钱夫人喜欢。这水灵听说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后来父亲吃了官司被抄了家,母亲一气之下,重病而死。为了凑足发送母亲的费用,水灵当街卖身葬母,恰巧钱夫人去县城看病回来,见水灵可怜,念她是个孝女,就帮着把母亲安葬了,就这样就把水灵收留下来了。水灵到了钱家后,钱夫人感念她的孝道,什么粗活也不让她干,就让她当了一个抱狗的丫头。水灵聪明,长得和她的名字一样水水灵灵的。东家现在要把水灵介绍给我,怎不让我受宠若惊呢?其实,我早就对水灵有好感,可却从未奢望娶她为妻的。这样漂亮的姑娘又怎么能嫁给我一个穷管家呢?这样美的姑娘只能嫁给东家那样的人,我就有好几次看见东家当着夫人的面儿和水灵说笑呢!现在,东家又怎么舍得把这么漂亮的姑娘拱手相让给我,而且还是他亲自做大媒?

我正在愣神的工夫,鹏飞起身拍拍我的肩膀又说:“老尕嗒,还在那前思后想什么?该着你小子有艳福,这样的好事儿哪儿找去?”

“东家,我乐意不乐意不打紧,人家水灵乐不乐意才是最重要的。”我红着脸儿将头低下了,心中暗想,这辈子要是能找着像水灵这般美貌的姑娘为妻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一回呀!

鹏飞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诡秘地一笑:“老尕嗒,我知道你有些顾虑,不过,你不要担心,水灵是我娘花银子买回来的,我们愿意怎么着就怎么着,现在,我就让你见见她。”

鹏飞说着一拍手掌,打帷幔后边转出一位身材修长,体态婀娜的漂亮姑娘来。我抬眼一看,这姑娘正是水灵。刚才她就躲在这帷幔后边,东家和我的谈话被她听了个一清二楚,看起来,东家已经和水灵说好了。这突如其来的相见,让我语无伦次,水灵也显得十分窘迫。

“水灵,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给老尕嗒?”鹏飞微笑着问。

“少爷,我听您的。”水灵红着脸轻声说。一抹阳光从窗透入,照在水灵红色的裙穿上,泛起一片金黄。

鹏飞说:“好,老尕嗒,现在水灵已经说了,她愿意嫁给你,你还有什么说的?”

“可是夫人她……”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鹏飞说:“老尕嗒,跟你说句实话吧,让水灵嫁给你其实是我娘的主意,她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孤苦伶仃的身边也该有个人来照顾。正因为我娘喜欢你,才决定让她跟前最得力的丫头嫁给你做媳妇的。瞧瞧你们俩,郎才女貌,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呀!如果没什么异议,这事儿就这样订了下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三天后,在五福楼,我为你们主持婚礼!”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好给东家的酒杯里满上了酒。不过,我却没听过夫人亲口说给将水灵嫁给我。她现在整日的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水墨也有很长时间不摸了。

鹏飞说到做到,三天后,还真在五福楼摆下宴席,为我和水灵办了喜事。新婚之夜,看着如花似玉的水灵,我还觉得恍然如梦。可我明明看见过水灵在夫人面前和东家眉来眼去的样儿,怎么这会儿又成了我的妻子?我翻来覆去的怎么也想不通,东家为何把水灵这么好的姑娘介绍给了我?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水灵的一些疑虑打消了。水灵贤惠能干,对我也体贴入微,丝毫也没有在夫人面前当抱狗丫头的骄矜。水灵温柔似水,热情如火,望着如花似玉的妻子,我一天的不快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干,让水灵跟着他过上好日子。

不过,不知为什么,我发现,水灵的脸上经常泛起一抹淡淡的忧郁。

这天早上,我刚刚来到钱府,鹏飞叫住我:“老尕嗒,你赶快领人把院落打扫一下,一会儿有贵客临门。”我见东家兴高采烈的样,就知道今天来的这个人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主儿。

我领着伙计刚刚把院子打扫干净,就见外边来了一匹小毛驴,毛驴上边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妇人小脚白面,穿绸裹缎,嘴里叼着一杆大烟袋,到了门前下驴,对我说:“伙计,去通报一下你们家主人,就说广宁府胡三姨来了。”

我心里说胡三姨是何许人也,东家说是今天有贵客临门该不会是这个相貌平平的妇人吧?心里琢磨着嘴上却露出笑脸:“胡三姨,我这就叫我们东家去。”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我报说外边来人是胡三姨时,甭说东家喜形于色,就连平日里大门不出吃斋诵经的钱夫人也在丫头的搀扶下迎了出来。我心里直纳闷,这胡三姨到底是什么来路,竟然把老夫人都给惊动了?可是当下人的只有侍候人的分儿,东家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不,东家又让丫头把我给叫进门去了。

“东家,您找我?”

“老尕嗒,去五福楼,订一桌子上等的满汉全席来,银子记在帐上就成。今儿个咱们家有贵客,让伙计们把酒席给我送到咱们宅子上来。”

“东家,我知道了。”

我出门骑上马直奔五福楼而来。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骑驴的老妇人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贵客能让东家如此招待?去五福楼订满汉全席并且要求送到家里来这可是件破天荒的事儿。

直到当天晚上,让人给胡三姨送走后,鹏飞一边用牙签挑着牙食一边对我说:“老尕嗒,你猜这胡三姨今儿个来干什么来了?”

“东家,您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老尕嗒,我也要娶媳妇了!”鹏飞眉飞色舞,“今天来的胡三姨就是广宁府的第一神媒,只要给足了银子,就是瞎子瘸子也保管会娶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过,我可没往她身上花一个大子儿,是她上杆子来给咱保的媒,女方是驻守广宁的28师师长冯麟阁的干闺女,一定是这冯师长知道了咱们钱家的财势,才托媒将干女儿许配给我的。你知道吗?这冯师长有数万人马,守着通往关内外的要路呢!”

我说:“恭喜东家将为师长贵婿,从今往后,有了冯师长这个老靠山,咱们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做了。”

“那是,谁不怕拿枪的。”鹏飞满面得意。

晚上,我回到家,将东家要娶师长干女儿的事儿当着水灵面一说,水灵迟愣了一下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家东家要钱有钱,要势力有势力,就连师长也高看一眼呢!至于把闺女嫁给他,就更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甜,醒来的时候,却见水灵一个人披着衣服望着窗外发呆呢!

“水灵,你怎么了?”我问。

水灵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梦,怪吓人的。”

转眼儿,到了深冬,水灵生下了个儿子,我这心里头甜得就像撒了把糖似的。朋友们莫笑,在那时我这个年纪,娶妻生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想,既然得了男孩,就是后继有人了,爹活着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将做人上人的梦想寄托在自己身上,现在,自己实现不了的梦想一定想方设法创造条件让儿子来实现。抱着儿子,我心里这个乐呀,要不是东家,哪儿有我的今天,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可是许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呀!而现在,我这两样都有了。想想东家,甭看平时对我那么苛刻,可到了关键时候还真为下人着想。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孩子的满月竟然赶巧和东家娶亲是同一天。我对水灵说,东家事儿大,孩子满月事儿小,等把东家的喜事办完再办孩子的满月酒不迟。

这天晚上,我正在院子里边指挥人忙碌着给东家布置新房呢,鹏飞叼着烟卷乐呵呵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老尕嗒呀,我听说你们家儿子的满月和我的婚事赶巧在一天了?你打算怎么办呀?”

“东家,当然是先把您的喜事办完了我再给置办满月酒了!您的事儿才是最重要的。”我躬身小心翼翼,“要不是您,我这会儿上哪儿看老婆孩子去?您的好,我得记一辈子。”

“老尕嗒,亏你小子有良心,咱们俩虽是主仆,可自小在一块长大,亲兄弟一般,”鹏飞沉吟了片刻说,“这样吧,我想一席也是摆,两个席也是放,不如把孩子的满月和我娶亲的事儿就放在一天办了吧!全部的费用由我来出,不用你掏一分钱,你看怎么样?”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呀!

我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可又一想,东家是主,我是下人,孩子再金贵,总是下人生的,下人的事儿又怎么能和东家的事儿掺合在一块儿呢?想到这儿,我说:“东家,您这么抬举我,让我这下人的心里头暖呀!可您的大喜之日又怎么能和我们家孩子满月酒一块置办呢?这要是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呀!”

鹏飞吐了一口烟说:“老尕嗒呀,甭听别人怎么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但要办得排排场场的,我还要随份大礼呢!我见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想让小家伙认我当干爹呢?干爹给干儿子办满月酒,这总说得过去吧!”

我这回没话可说了,要是再说别的,东家得说我不识好歹了,于是,我点头答应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东家为什么突然间一改往日的苛刻对我一个下人这么好呢?回到家后,将鹏飞跟我说过的事儿跟水灵一说,水灵脸上当时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神情与被鹏飞领着与我见面时的表情一般无二。可我已经答应了东家,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这事儿也只好这么定了下来。

到了娶亲那天,鹏飞将新娘子迎回来后,就当着众人的面儿说:“水灵,我已经和老尕嗒说好了,让这孩子认我当干爹,不知道你这个当娘的愿不愿意?”

水灵脸色微红,说:“东家要认婴儿为义子,那可是我们家的福气,既然孩子他爹都答应了,我这个做娘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让我抱抱这个小家伙!”鹏飞从水灵怀里接过婴儿,在婴儿娇嫩的脸上亲了又亲,这才还给了水灵,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块现大洋的银票放在了婴儿的襁褓里。

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忙走到鹏飞身边说:“东家,您总是这样为我们破费,我这心里头不落忍呀!”

鹏飞一乐,看了看水灵,说:“水灵,老尕嗒,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以后,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水灵,你说呢?”

“东家,您不是孩子的干爹吗?我们的孩子能有您这样一个干爹,那可是他的福气呀!往后,求您帮忙的事儿还多得很呢!东家,恭喜您也早生贵子!”

鹏飞点头说:“水灵,你可真会说话。好的,借你的吉言。”

主仆几人正在说说笑笑的时候,一个五福星的小伙计挤进来:“钱东家,外头有个人想要见您。”

“让他进来。”鹏飞摆了摆手。

小伙计答应一声去了。工夫不大,领进一位身材魁伟,头戴黑呢礼帽,身穿蓝色棉袍的中年人。那人一进门朗声说:“请问,哪位是钱东家?”

鹏飞见来人仪表不俗,赶忙迎上前还礼:“在下钱鹏飞,请问这位先生是……”

“在下胡城北,受人之托特来给钱东家贺喜,”中年人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张银票来,“这是一百块现大洋的银票,请钱东家笑纳。”

鹏飞接过中年人手中的银票问:“不知先生受何人之托?”

“城北受人之托,应当言而有信。托我的人嘱咐我,不要说出他的身份来,因此,城北实在不敢违约。”中年人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金锁,“不过,他还听说你们家的管家老尕嗒喜得贵子,还特意让我将这把长命锁戴在婴儿的脖子上。”

“先生究竟受何人的托?”鹏飞愈发大惑不解。

“钱东家,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受人之托,不要说出人家的真实身份来。人家让我转告你,以后你会知道的,只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中年人笑道,走到水灵和我面前摸了摸婴儿的小手,将金锁套在了婴儿的脖子上,然后又冲鹏飞一抱拳:“钱东家,咱们后会有期。”

中年人说罢,一撩棉袍走了。鹏飞还想问个究竟,中年人已经出了酒楼不见了踪影。我心中暗想,这中年人究竟是受何人所托呢?人家跟东家有交情不说,干嘛还要送给我这一个下人的孩子一把长命锁?要知道,这把长命金锁少说也得百十块现大洋,不用说,这次肯定又沾了东家的光了。

冬日里的一天晌午,我正在柜台上算账,鹏飞走进来说:“最近一些日子买卖上的事儿有些亏空,急需一大笔银子,你去一趟广宁的天宝银号跟银号的周掌柜的请求代借贷五万大洋。”

我知道,钱家的银子都到哪儿去了。自打成了冯师长的贵婿后,钱家的银子成车给冯师长拉去做了军响。我有点明白了,怪不得冯师长将干女儿嫁给钱呀,是看中了钱家那白花花的银子呀!

东家的话儿就是圣旨。我当即赶奔广宁,三天后我回来,进门直奔鹏飞的房间:“东家,您让我办的事儿我给您办妥了,只是人家周掌柜的说,要借贷这么一大笔现洋,须得您亲自去签借贷合同为好。”

“我知道了,广宁离咱们钱家堡不过二百里路程,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东家,是这样的,我到了广宁,不小心染上了风寒,在客栈里头躺了两天,因此,就回来晚了。”

鹏飞看我脸色的确有些不好,也没往下深问,就吩咐我下去休息去了。第二天一大早,鹏飞挑了几个得力的伙计,让我在家照看着,自己和伙计们赶着两辆马车去了广宁天宝银号。

可三天过去了,鹏飞没有回来。

为此,钱夫人把我找去了,她说自打鹏飞去广宁贷银,她就左眼老是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祸,右眼跳财,鹏飞去了这么多天,会不会出啥事儿?按常理说,他早就该回来了。我安慰钱夫人,东家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晚上,我正要回家,忽见夜色中驶来一匹快马,马上坐一中年汉子,那汉子也没下马,问我:“这里是不是钱宅?”

“这里正是钱宅,请问……”

还未等我把话说完,汉子说:“有人让我给钱宅捎点东西,您收好了!”汉子说着将一个纸包扔到我手里,上马如风般走了。我不敢怠慢,拿着纸包去见钱夫人。

钱春人见我我脸色苍白,淡定的脸上露出了疑惑:

“老尕嗒,怎么这般慌里慌张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我颤抖着手从怀里头掏出个纸包放到钱夫人面前的八仙桌上,钱夫人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小纸包。钱夫人觉得好生奇怪,打开小纸包一看,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小纸包里头包着的竟是一只人耳朵!

“老尕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夫人惊问。

我将刚才的一幕诉说一遍,钱夫人打开书信一看,差点儿昏厥过去,半天才缓过来说:“老尕嗒呀,鹏飞被野鸡台绺子里的土匪给绑了票,要价十万大洋,限期半月,否则就撕票。这是鹏飞写来的亲笔信,要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凑足这十万现洋。不用说,这一定是他的一只耳朵,如果咱们要是满足不了土匪的要求,鹏飞的命可就没了。老尕嗒,事到如今,你就是咱们钱家的主心骨呀,你说这事儿可咋办才还好呢?”

我想了想说:“夫人,要不咱们去告官,让官府派人去救东家?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是官匪一家,官家就是受理了案子,却推三阻四,弄不好过了期限东家的命就保不住了。要是冯师长在就好了,可他偏偏去了北平参加什么中原大战,远水解不了近渴呀!现在,只有将家中的财产好好统计一下,帐上还有置办货物的十万现洋,要想救东家的命,只有将这些现洋给他们送去了。”

钱夫人哭泣说:“甭说是要十万大洋,就是要了我的命,只要能救鹏飞回来,我也认了。老尕嗒,你现在马上清点账目,明天一早,你亲自带着几个押车的伙计,将现洋送到野鸡台换人。”

“知道了,夫人!”

我应声退下了。

第二天一早,由钱老夫人亲自过目,将帐上仅有的那十万现洋装上了三辆马车,由我押着,向野鸡台而去。

我见到了钱鹏飞,不过,拉回来的,却是一具冻僵了的尸体。

我几乎是小跑着走进钱宅,一进门就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了:“……夫人……老尕嗒该死……没把事儿办好……”

钱夫人预感到不妙,一把将我搀扶起来说:“老尕嗒,有什么话好好说,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少爷怎么样了?”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夫人,土匪们把少爷活活给冻死在地牢之中了,等我赶着银车去赎票的时候,少爷已经死了。十万大洋被土匪们给扣下了,伙计们也被打死,我这才拉着少爷的尸体回来。夫人,就请您责罚老尕嗒吧!”

钱夫人踉踉跄跄来到门外的马车上,掀开裹尸布一看,鹏飞脸色青紫,早就成了冰人儿一个。令钱夫人奇怪的是,鹏飞的尸身上并无一点伤痕,这才明白那天土匪们捎来的耳朵是另一个人的。她深知土匪们狡猾,鹏飞被冻死赎银被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来伤子着实让她不忍接受。

她知道儿子死的屈,就请来了和尚超度儿子的亡灵,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将儿子下葬。将儿子下葬后,钱夫人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竟然卧病不起了。我找了不少郎中,郎中们都说钱夫人患的是心病,无药可医,大限之期不远了。我也看出来了,钱夫人就好像一盏即将油尽的灯,摇摇欲坠的,不会再发出什么光彩来了,随时都有油尽灯枯的危险。

这天晚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我开门一看,钱夫人的贴身丫头花儿急匆匆地说:“徐管家,不好了,夫人她快不行了!”

我胡乱将衣服裹在身上就跑到了钱夫人的房中。钱夫人脸色蜡黄,气若游丝,胸脯风箱一般喘息,只有出没有进的气了。

“夫人,您醒醒,老尕嗒来了。”

钱夫人微微睁开双眼:“……老尕嗒啊……这些天来跑前跑后……累得眼窝都快陷下去了……我这心里头老不落忍啊……”

“夫人,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啊!”我抹了把泪。

钱夫人攒了半天的力量说:“老尕嗒呀……我是看着你和鹏飞长大的……鹏飞死了……我身边一个近人都没有了……你要是不嫌弃……从今以后……钱家现有的一切财产都由你来继承……你看怎么样……”

“夫人,可千万别这么说,您的病不打紧的。”

我心说,钱夫人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交给我一个下人,该不是说着玩的吧?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钱夫人看样子是认真的。

这时,就见钱夫人吃力地咧嘴微笑了一下:“老尕嗒呀……我大限已到……你就答应了吧……不过……你一定得改姓钱……”

“夫人,老尕嗒答应您!”

这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钱家的财产虽说被土匪劫持了十五万大洋,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钱家现存的产业也足以让很多能人拼搏一生的了。改个姓算得了什么,我一听,自然是喜出望外,赶忙跪下给钱夫人叩了头。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吗……这里边有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因为你其实也是……也是……”钱夫人说到这儿一口脓痰堵在嗓子眼,丫头拍了好几下,钱夫人这才顺过气来。

“夫人,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我其实也是什么?”

“……水墨……”钱夫人就到这儿又剧烈喘息起来,指了指一旁炕桌子上还没有画完的那幅水墨,话还没等说完,挣扎了几下就咽了气,垂下去的手将桌上的砚台打翻,里边的墨汗滴在炕面,汇成一幅模糊的水墨……

我改了钱姓成了钱家的主人。

没事的时候,我就琢磨起钱夫人临终前未说完的那句话。我觉得钱夫话里有话,可我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个究竟来。一来二去,我就把这事儿给淡忘了。由于我处处精打细算,不久,钱家的家业又兴旺起来了。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正月十五,早上起来,我对水灵说:“今天是一年来第一个团圆节,咱们活着的人要过节,死去的人也不要冷落了。咱俩领着儿子去给我爹上坟,顺便也去老堡主还有少东家的坟上看看去,烧几张纸,你看怎么样?”

“当家的,那敢情好了,我早就想给公爹上坟了。自打我过了你们家的门儿,还没给老爷子上过坟呢!”水灵说。

我说:“这回,咱们可要好好地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晌午时分,我们坐着马车来到了闾山钱家的坟地上。钱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仆人死后,也要葬在主人墓旁,因此,我爹在死后就葬在了钱堡主的坟旁。看坟的老白头也早己作古,因此,钱家的坟地没有人看护,几座坟茔在这青山环抱之中,显得格外苍凉。

“爹,我来看您来了。”我跪拜在爹的坟前,“爹,儿子现在已经是钱家的真正主人了,儿子谨记爹临终时的教诲,现在,儿子可以自豪地说,儿子没有辱没爹,爹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上完了爹的坟,我又来到钱堡主夫妇坟前祭奠了一番,这才领着水灵母子来到鹏飞的坟前说:“少东家,我把他们娘俩儿给您带来了。孩子,跪下,给你爹磕头。”

孩子懵懂地看着我,我想,他一定在想,平日里对他和颜悦色的父亲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个躺在坟墓里的人怎么会是他的爹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是水灵明白这怎么回事,不过,她还是强作镇静地问:“当家的,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甭在跟我演戏了,你和钱鹏飞的事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在和我入洞房的时候,你就已经怀上了他的种!这么多年了,我受够了,今天,总算是到了了结的这一天了。”我从身上摸出一把花重金买来的洋枪来一反往日的平和发疯似地吼道,“钱鹏飞,我现在就让你小子亲眼看着,我是怎么物归原主的。”

水灵声色俱厉地喊:“老尕嗒,你是条人面兽心的豺狼,这回,我总算明白了,少东家就是被你给害死的。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就是活下来也不得善终。”

我呲牙一乐:“不错,你猜着了,东家的确死在我手。不过,当他将他的种子种到你身子里转手让给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会有今天?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不过,少东家在九泉之下也该安息了,因为他应该为有你这样一位痴情于他的女人而欣慰。现在,我还得替他了却最后一桩心愿。”

“什么心愿?”

“把你们母子送到他的身边,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呀!”

水灵知道我今天领他们娘俩到坟墓上来的真正目的了,扑腾一下跪在了我面前哀求:“当家的,我死不足惜,可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呀!老尕嗒,你对着一个孩子下毒手,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算不算个男人你没资格在这儿评论,你还是去阴曹地府和钱鹏飞相会去吧!我成全你们。”我气急败坏地说。

“那好,你就开枪吧!”水灵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这枪子儿是怎样打穿我们母子的胸膛的?”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无情了。”我正要扣动扳机,忽听身后有人说:“施主,枪下留人!”

我抬眼一看,从钱堡主的坟墓后的一棵松树下转出一位仙容似雪的女道姑来。那道姑手拿拂尘缓步走到我面前:“这位施主,贫道这厢有礼了。”

“刚才的话是您说的?”我问,他忽然觉得这位道姑似乎很面熟。从道姑身上,我竟然找出了娘的影子。娘要是能活到现在,也是这般年纪了。可是娘在十多年前不是在青岩寺的障鹰台上出事儿了吗?再说,娘又怎么成了道姑了?我感叹着,这天底下神形相似之人太多了。

道姑点头说:“路见不平,我岂能不救?”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置她于死地而后快?”我指了指水灵对道姑说。

“十多年了,没想到当年那个的乖巧懂事的孩子如今也变成了一个阴险狡诈之徒。”道姑冷冷一笑,转过身来将在一旁吓得哆嗦成一团的孩子抱在了怀里。

“你究竟是谁?”我越发百思不得其解。

“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孽障,连自己的娘亲都不认得了?!”道姑双眼含泪,透出无限柔情道,“老尕嗒,我的孩子,我是你娘呀!”

“我娘她早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就惊愣在那儿。我怎么也没想到,道姑竟然真是失踪多年的娘亲!

道姑说:“老尕嗒,我苦命的孩子,我就是你娘呀!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徐凤山为了害我,假意陪我上山进香,趁你熟睡之时,陪我和丫头至老障鹰台赏日,趁我不备,将丫头打死,又将我推下山崖,可我命不当绝,挂在了松树之上,被一个游方的老道姑救起,从此以后,我就出家当了道姑。今天是正月十五,我来给堡主上坟,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这一幕……”

怪不得这道姑看起来这么眼熟,而且将当年青岩寺老障鹰台上发生的事儿说得清清楚楚,原来是她真是我的生身娘亲!我扑腾一下跪拜在娘的脚下,哭泣道:“娘呀,我还以为您早就没了呢!娘,儿子想您呀!”

见道姑和我含泪相认,在一旁等死的水灵也惊得目瞪口呆。

“老尕嗒呀,这都是娘造的孽呀!”娘泣不成声,指着钱堡主的坟墓说,“孩子,钱堡主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呀!”

我如雷击顶,差点儿昏厥过去,半晌,才回过神来:“娘,您说什么?钱堡主是我爹?我怎么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尕嗒,我嫁给徐凤山之前,就怀上了你。我和钱堡主是相爱的,可钱堡主迫于母亲的压力只好娶了家财万贯的钱夫人将我嫁给了徐凤山。徐凤山之所以想在障鹰台上害我,就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和钱堡主之间的秘密。鹏飞就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呀!”

没想到,我和鹏飞竟是一对亲兄弟!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为陷害鹏飞设下了陷阱,而它实际上是父亲通过两代人设下的一个为报丢妻之仇,而借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其实是仇敌的亲生子之手来杀死仇敌之子的巧妙绝伦的陷阱。我不由想起钱夫人临终跟 我说过的那番话。

原来,钱夫人早就知道丈夫年轻时候的事儿,当然也知道我本是钱家的后代。

“孩子,娘对不住你呀!”娘啜泣,“娘没脸儿见你,可娘总在惦记你,你生儿子那天,我还求人送去了长命锁吗?其实,我本以为这孩子是你的,当你抱着孩子走出酒楼的时候,我就站在酒楼外。没想到上苍竟然如此捉弄于人,鹏飞在你身上将他父亲的伎俩又玩弄了一遍。不过,这情有可原,他要是知道你是他的亲哥哥,他决不会这么做的。”

“娘,我心里头堵塞得慌!”我扑在了娘的怀里。

“孩子,你知道你父亲钱堡主是怎么死的吗?他就是被徐凤山勾结土匪给害死的。有一次我和师父云游至三叉河口,遇见一个身负刀伤的汉子。师父慈悲为怀,救了那汉子的性命。汉子感激我师徒的救命之恩,说出了自己的身分。他就是三叉河大绺子里的翻垛的(胡匪队伍里出谋划策的),因为一个女人的事儿和大掌柜闹翻了脸,被大掌柜让人给杀伤,险些丢了性命。我想起了你父亲当年被害一事,从他的嘴里我知道,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就是徐凤山!这印证了我的判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查找害死你父亲的真正凶手,没想到苍天有眼,让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徐凤山在世时无时不在向你言传身教,其实,他的目的就是利用你来和你的亲生弟兄互相残杀,他好坐得渔翁利,只不过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就被仇家给杀死了。”

“那么说,您一定是知道是谁杀死的徐凤山?”我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徐凤山生前和我说过的话。

“孩子,我也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徐凤山,他的死大概也是他命中注定的事情啊!不过,我觉得,杀害他的凶手是洞悉这一切前因后果的知情人。事已至此,这个人是谁就没有追究下去的必要了。”娘打个唉声,“实话说,我也不希望他被别人所害。人生草木,孰能无情?十多年的夫妻,一点感情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对不住他,所以,嫁给他后就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可我没想到,我和你父亲钱堡主的事情无意之中被他知道了,我觉得夫妻之间应当以诚相待,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打那儿以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这种事情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徐凤山杀我,也有他的道理。刚开始我对他的确是恨之入骨,可经过师父的点化后我醒悟了自己,我不恨徐凤山,时时刻刻都在谴责我自己,是我当初欺骗了他,我理解他,不过,我更恨你父亲当年看中了夫人娘家的权势将我下嫁给徐凤山,要不是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手足相残!”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娘和徐凤山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逆来顺受,原来,娘是生活在钱堡主和徐凤山两个男人感情之间的夹缝里啊!想起钱堡主活着时候对我的好处,眼泪不由又滚落了下来。钱堡主明知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不敢正面表露呀!

“少爷,等等我,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我和娘正在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头一看,水灵已经一头撞死在了钱鹏飞的碑前,孩子冲过去抱着娘的尸体在嚎啕大哭呢!

“娘啊—”孩子撕心裂肺地扑在娘的身上。

“水灵,你这又是何苦呢?”面对此情此景,我眼中还是流下了泪水。看着这凄惨的一幕,刚刚在心中对水灵和鹏飞的恨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悔恨和愧疚。

“娘,我对不住鹏飞,也对不住我爹,您就照料好这个苦命的孩子吧!”我说着,一纵身也撞在了钱堡主的墓碑前。

娘哭着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将孩子拥在了怀里。其实,娘刚才说得不错,她也不知道是谁杀了那个曾当了我这么多年爹的徐凤山。

“……人生的这幅水墨……是自己的手绘就的……”

在我撞上墓碑的一瞬间,我突然看到钱夫人那张微笑的脸和临终前对我说过的话。

其实,我知道,杀死徐凤山的人是钱夫人!她早就怀疑那个给我当了十多年爹的徐凤山害死了钱堡主,可又没有真凭实据,为了探明真相,她假意许诺将绣绒嫁给他,实则让绣绒探出我爹钱堡主被害的真相。徐凤山好酒,酒后没有把持得住,将绣绒当了近人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醉后说出了自己暗害钱堡主的经过。一定是听了绣绒的汇报,钱夫人才巧妙为夫报了仇。为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又将徐凤山葬在了丈夫的坟茔地里。

钱夫人以为,她亲手绘就的这幅水墨没有一处败笔。这个秘密,除了她和事发不久就远嫁数千里外的绣绒,外人无从知晓。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年后,她的儿子被土匪害死的,而买通土匪的人就是我。

我也亲手绘就了一幅水墨。

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这幅水墨的败笔在哪儿。

这个秘密,就由我,带进棺材吧!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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