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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在秋天里的路(外一篇)

2014-02-13

鸭绿江 2014年5期
关键词:村庄

范 宇

荒芜在秋天里的路(外一篇)

HUANG WU ZAI QIU TIAN LI DE LU

范 宇

多年来,在一座充满生气却又让人感到压抑的城市里,那些被不断重复的路的名字,早已和着没有思想的唾液吞下而烂在肚子里了。徘徊在有名有分也有具体长度的城市路上,我常常感到惶恐与疑惑:这就是我心中的路吗?对于我这个生长于乡村且把乡村视为生命本源的人而言,路是无名的,是可以向着远方无限延伸的,就像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不着边际,无法命名。

那么,路在我的意识里又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着呢?

脑子里飘出这些思绪时,窗外的阴云正描摹着秋天的模样,似一笔笔浓墨,铺洒开来,生动得所有的苍凉与肃杀都扑面而来。此刻,我在十五楼的阳台上俯瞰着平日里不知走了多少次的万年路、双林路静静发呆,心情如同天上的阴云一样惨淡。我不得不承认一个关于城市的悲剧命题的悄然成立:这些路,在我封闭落后的内心世界里,仍然是陌生的。或许,这便是乡村与城市的某种对立,乡村是A型血,而城市是B型血,无论怎样将它们融合在一起,最终也不能改变“A还是A、B或仍是B”的命运。而在互不兼容的对立中,我总是站在乡村一边的。没有办法,乡村是我永远褪不去的底色。

特别是那些散落于乡村田间地头的路。

因此,我常常在工作之余,悄悄潜回熟悉的乡村。毋庸置疑,潜回的行迹总是烙满熟悉的脚印与记忆的。不仅仅是我,还刻有父亲、母亲,以及所有在乡村长大的乡亲们的艰辛与汗水。路有了生命的痕迹,蜿蜒亘古地盘旋着组成乡村的经络,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它们的呼吸与血脉的跳动。年年月月,路在风雨里不断被夯实,夯实的工具不是锄头,也不是压路机,而是苍茫大地上的血肉生命。用生命夯实的路最结实,行走在上面,心里是踏实而沉稳的,不像走在城市的马路上,总感觉是飞在虚无缥缈的云朵间,时刻担心着被高高摔下,且摔得粉身碎骨。

范 宇,90后,先后在《散文选刊》《美文》等报刊发表数十万字作品,有散文入选多种选本。获首届孙犁文学散文奖。

距上一次潜回乡村,差不多又过了半月了。在这段时间里依旧不断重复地走在城市的路上,而心里却一次次响起我离开乡村时大伯的那句沉重的叹息——

“一个个都走了,就连路也寂寞了。”

我明白大伯的叹息声里隐藏着怎样的乡村秘密。我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出走乡村的人。每次离开,那些路都立马伸出一双结实的手,将我们的脚死死抱住,脚就像戴着镣铐一般,只能艰难挪步。可即便如此,我们仍然狠心地一个接着一个,远离了乡村的大路与小路。在乡村,路的无名,决定了只能以大与小来简单给它们一个名分与区分。这是乡村的质朴,也是乡村的落后。路懂得人们的心思,纵然万般不情愿,也终于将延伸的远方指向城市。路尊重所有人的选择。我就是在自以为的“落后”观念中,迫不及待地奔向后来让我一次次落寞与忧伤的城市繁华。而眼前的繁华却是如同我所在的乡村一样的路,一条又一条,用寂寞堆积而成的。

如今的乡村只剩下为数不多的留守儿童和大伯那样头发苍白的年迈老者,十分费劲地拽着乡村的路,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着没有未来的未来艰难行进。偶尔的几声纯真的欢笑与苍凉叹息过后,乡村便陷入一片巨大的沉寂之中。在大背景下无可奈何的路,只能痴痴地望着毫无生机的天空与大地,独自流泪。

但路并没有绝望。路不会切断城市与乡村的连接方式,反而不断伸向城市,一座又一座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它们不是去追逐城市的纸醉金迷,而是希望用星星点点的呼唤,让我们这些越走越远的孩子们能够“迷途知返”。可路的一厢情愿终究没有引起太大的反响,有的人早已扎根城市,再也不愿沿着土里土气的路回到乡村,像我这样常常潜回的人也越来越少。这让我原本坚定的内心世界有些迷茫了,开始一次次地自我追问:心中的那份乡村情节还能坚守多久,有一天我会不会也像许多人那样深深地扎根城市,从此与乡村和乡村里的路一刀两断,断得彻彻底底?

我被这样的自问难住了,无法作答。

无论如何,路终究是荒芜了。

看着熟悉的乡村里的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路被秋风凋零的枯叶层层掩埋,时而吹起几片,片片都掀起我心中疼痛的涟漪。原本如诗如画的乡村秋日的风景,再也没有静谧安闲的情致,留下的只是一片荒芜的世界。倘若路是乡村的信仰,没有人知道,信仰何时才能被重拾,进而填补我们与路一样荒芜了的心灵。

我是城市的流浪孤儿

城市的早晨与黄昏没有太大的分别,尤其是对于我这样常常被喧嚣中的城市无情地割伤的乡下小子而言。没有人明白城市为何总是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芒,走进它的人总被深深吸附,最终再也无法自拔。我从辉煌的光芒里走向黑夜,黑夜不黑,能隐约看见成千上万的目光里藏着的焦渴与迷茫。

我在这座叫作成都的城市里常常这样。

最初的城市梦想与对人间温情的期盼全都在我每天经过的那些建筑与道路间,像一张被撕碎的白纸在风中乱飞,飞着飞着,便散作脆弱的风尘,消失得无影无踪。城市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我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孩子的,但它却以这样的方式扼杀了我内心世界最原始的淳朴与友爱。当我以一颗本真的心面对那些同样来自偏远村庄却扎根城市已久的人时,他们给我的同样是冷漠与防备,这让我无法再鼓足更大的勇气来面对城市的城市人。我在落魄的城市一角,蜷缩成一团,忍受着饥饿与寒冷,耳朵里塞满的是喧嚣与讥笑。曾以甜言蜜语劝我走向城市的“朋友”,从我身边光鲜亮丽地走过,冷冷地看了一眼,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面对这一切,我只能沉默。

高大宏伟的建筑并没有完全遮住夜空的世界,在狭窄的缝隙间,我仍可以看见几颗向我眨着眼睛的星星。星星是无辜的,它没有办法选择乡野或城市。风从城市的暗角吹来,将我身上唯一取暖的粗布薄衣也搜刮干净。此刻,唯一与我做伴的也就只有那几颗无辜的星星了,没有阳光的温度,却温暖着我落寞得不能再落寞的心。这似乎比相依为命的境地要更惨淡一些,星星与我都明白。

眼角不禁渗出几滴泪水,泪水也是冰凉的,但同时也是清澈的。从比雪花更晶莹剔透的泪滴中,我清晰地看见熟悉的村庄模样。我开始回忆村庄的碎片,屋舍、山坡、田野、竹林、池塘、古井、坟地……除此之外,一张张纯净得如同没有阴云天空的脸,也都全部呈现。那个秋日的午后,阳光像绒毛一样暖和,荒草在风中摇曳,最让我刻骨铭心。母亲始终背对着我,像是怕看见我的身影随枯树叶一点点飘散在村庄的尽头。父亲要比母亲勇敢得多,用深秋湖水般深邃的眼神为我送行,把所有的告诫与期许的言语都装进去了。当时不懂,而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离开村庄,我就是一个无根的人了。

无论我以怎样的方式融入城市,到头来,都是城市用它蛮横的方式将我收留。这是城市的霸权,甚至容不得我有半点争辩与抗议。我走在城市的街头,就如同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随时有可能面临被风吹走或被踩死的危险。我曾不止一次试图牢牢抓住城市里的一条缝隙,尔后将根深深地扎进去,但最终都以血淋淋的面目收场。后来,我发现,在城市的逻辑里,乡下人远远不如一棵树,树还可以找到一块立足之地,不那么轻易被风吹走。有时,我会在街边的一棵老树下站立许久,用羡慕的目光与它对视,始终沉默不语。我不清楚,树会不会明白人的悲伤。如果可以,那么它必定也将与我一同沦落在城市的沧桑中。

带着被收留的感恩心态,我以箭的速度冲进一家“梦寐以求”的公司。冲进这样一个地方,心里是喜悦的,至少它满足了我对文字的莫大兴趣,让我有了在城市中央做一场谁都不知道的美梦的可能。这就够了。只要让我做梦,待遇可以不谈,甚至要事先垫出一些原本就不多的生活费,也毫无所谓。公司就像一块土地,我渴望在这片土地里,通过勤奋的双手,种出一片丰实的庄稼。从来分明的白昼与黑夜,在我进入城市的时候,便消失了。最初,我是心甘情愿的。因此,即便没有午休、没有周末,还时常面对密密麻麻的文字到深夜,也从不会有丝毫抱怨与不悦。公司老板也是从某个村庄走向城市的,他常常以“朋友”的姿态面对我,这让纯粹的我心头曾掠过一丝温暖。特别是那些将我抛得很高很高的高谈阔论,更让我有了如遇故知的感动。于是,我在心头暗下决心:要将所有的激情与才华都燃烧在这儿。

不得不承认,时间是这个世上最心清目明的智者,可以将一切虚伪的面具统统摘掉。我仅仅是在燃烧自己,那个叫作“朋友”的老板不会给我添一点灯油——这便是时间告诉我的。一两月过后,从村庄里带出来的那点生活费就所剩无几了,我不敢去想象明天的阳光是温暖还是寒冷,所有的一切都正悄然偏离我曾经预想的轨道。当老板以欢畅的姿态数着大把大把的钞票时,我只能对着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发呆。这便是长期夙兴夜寐给我带来的结局。不过,怨不得别人,自作就自受了吧。

在这之前的某个晚上,一同从村庄走进城市的发小,请我在一家堂皇的餐厅吃饭。他的脸上同样堆满无奈,几杯酒下肚,便开始向我吐他的苦水——

“他娘的,一个月四五千块的工资,在成都生活下去真是艰难。”

我沉默不语,低着头,接连干了好几杯。我能想象喝酒就上脸的我,此刻的面颊定然比一个熟透的苹果还要红。这红是酒精的作用,也是自我遭遇的尴尬。面对这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发小,我这个本科毕业的大学生,除了脸红,还能讲些什么呢?真要讲,我也不知该从何讲起,更不敢向他提及我的境遇,他可是与村庄有着联系的呀,通过他,信息随时可能被我的父母接收到。我从没有像那晚那样喝得烂醉如泥,次日从朋友的出租屋里醒来时,竟一点也想不起如何回的。

沉醉过后便是清醒。

然而用清醒面对城市,得到的往往是更加悲伤的回应。那个叫作“朋友”的老板仍然用着那套看似温暖却狠心的方式,燃烧着我的生命,这里已不仅仅是激情与才华。我仍然傻傻地听着他的指挥,用最后那一点质朴的渴望,去搏一把惺惺相惜。可最终的结局,仍然不能逃脱先前的惨淡命运。我在冰冷密不透风的钢筋砖墙里独自哭泣,谁也听不见;但奇怪的是,我却分明在哭声中听到了他灿烂的笑声。

终于,身无分文的我,毫不意外地沦落为城市的流浪孤儿。

面对我的离开,他没有太大的意外。这让我感到心寒。村庄是不能回去了,我忍受着寒冷与饥饿,也忍受着现实的人情与世故,像一个无人收留的孤儿,流浪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街头。但我没有绝望,我永远不会相信,城市带给我的仅仅是无情的伤害与疼痛。一阵秋风、秋雨过后,那些扎根于城市树木枝头的叶子开始脱落了,阴沉沉的天空一片萧瑟与肃杀。而我就在城市如此的凄风苦雨里,艰难地寻找着那抹属于我的黎明和曙光。

责任编辑 叶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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