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键

六朝真的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各路人才辈出的时期，国家分裂，反致英雄辈出。那样杰出的书法作品，那样优美的佛经翻译，那样如诗一般的理论著作，那么多神奇不可思议的高僧大德都出现在那个时代。不夸张地说，六朝应是春秋战国以来中国的第二个思想艺术高峰，这其中很难说没有佛教的贡献，佛教讲明心见性，六朝在艺术上真的是一个明心见性的时代。王羲之很随便的一点，很随便的一竖，都是明心见性的，刘勰《文心雕龙》里随便的一句话，佛经翻译里随便的一个词，都是明心见性的，哪怕是郦道元的地理著作《水经注》也是明心见性的，唯有见性才能传神，心性为本，其余为末。所以说，六朝正是一个传神的时代，不似我们这个时代，虽鼓吹艺术风格、个性的解放，也是那样地堵，那样地不通，只能传其形而已。

顾恺之（约348—409）正是一位生活在那个时代里的人物，是今天江苏无锡一带的人。他被称为东晋最伟大的四个画家之一，得了他的老师卫协之神。《世说新语》说他画人“或数年不点睛”，有人问他是何原因，他说一点眼睛人便活了。他在南京瓦官寺为僧人化缘而画的《维摩诘》壁画，当最后用笔点上眼睛时，维摩诘犹如活的一般，“点睛之笔”从此成为人物画技法上的一条重要准则。顾恺之家是世代的贵族，所以他画中的贵气并非空穴来风。顾一生画过很多画，但保留下来的太少，且是摹品，从顾所画作品的目录里可以看出，他于佛像、山水、人物、花卉、走兽，无不见长。由此观照，顾很可能是一个三教合一式的人物。六朝之美丽也许正体现在三教合一之美丽与大度，其好处在于，一是敬人，一是敬自然，一是敬性灵。于此三样，我们全不敬了，大画家从何而来？所以我说，古代画家敬此三样是积善，现代画家于此三样并不信赖，只是积财。顾恺之除擅画外还兼擅理论，主要主张是传神，以形写神与迁想妙得。他的《洛神赋图》、《女史箴图》都有这样的特点，《列女仁智图》离顾的精神甚远，不在此探讨，《女史箴图》也不讨论，只说《洛神赋图》。

《洛神赋》是曹操儿子曹植所作，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就是根据曹植的《洛神赋》所作。叶嘉莹曾说，在《昭明文选》里曹植的哥哥曹丕占了曹植心爱的女人甄氏，最后甄氏死了，曹植浮想联翩，写了《洛神赋》的说法，纯属虚构。依我看，甄氏就是甄氏，绝非曹植的洛神，曹植在洛水之边遇到的就是真实的洛神，这是他在那个时代最了不起的通灵境界，所通人物乃古帝伏羲戏水而亡的小女儿，她在死后被封为洛水之神：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洛神赋》讲的是这样一个与神相通的美丽境界，顾的《女史箴图》也一样，表面讲女德的重要，其实是指政治必得与道德相通。顾恺之的另一名作《列女仁智图》讲的仍旧是一个通的问题，男女相通的问题。通就是没有障碍的意思，我们这个时代正是一个不通的时代，与神灵不通，与自然不通，与男女不通，因此障碍重重，而相通的方式只有一样，那就是心诚，心诚才能感通，曹植正是在心诚到了极处的时候才见到了洛神，写出了《洛神赋》，顾恺之《洛神赋图》所呈正是曹植通神的伟大境界，绝不亚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也不亚于但丁的贝亚丽采，而且顾的时间那样早，顾的洛神之美绝非达·芬奇所能梦见。我们有着这样惊天动地的美却将西方奉若神灵，实在是因为19世纪末以来我们一路衰退，由自卑所生。《洛神赋》是一篇至诚感通的千古之作，应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等量齐观，只因人们误以为为甄氏所写而影响了它的精神价值。顾恺之非常会选材，长卷《洛神赋图》等于是历史上一个最伟大的画家与一位最了不起的大才子联手而成，诗与画的配合在中国绘画的历史上从此拉开序幕。我们今天有这样一幅与遥远的伏羲的小女儿相通的作品作为中国美术的基础，我们的美术立即变得悠远、美丽，让人浮想联翩起来。这样的一种开始对未来每一个善的、美的、虔诚的工作者都是一种永恒的启示与祝愿。

我小时候养蚕，蚕到后来身体透明了，开始吐丝，当时想不清为什么这透明的身体里有吐不完的丝。伟大如顾恺之这样的画家就是这透明的蚕，所吐出的线条细劲连绵如同太极，色彩则庄重、典雅、秀丽，因经了漫长的岁月反予人以沉静的安慰，比起唐代如《虢国夫人出游图》的高雅，顾的高雅是那样内敛，从容自在，那是一种深入骨子里的贵气与雍容，可以同王羲之最好的书法并列来看。顾的线条之美或许还与他深通音律有关，可能还有篆书的影响。有人说顾的线条如流水行地，纯任自然。如春蚕吐丝，绵绵不绝，这真的应了我小时候见到的景象。

其实顾恺之一生所做都是规劝，《女史箴图》是规劝，《洛神赋图》是规劝，《列女仁智图》是规劝。只不过，是以美相劝，以至诚相劝，以自然相劝，究其根本，美、至诚、自然都有化育之功。心不至诚不能与神圣的存在合一，我们也就与顾恺之所绘的精神境界相去甚远。

然而洛神永远存在，并无时空概念，只是我们的虔诚不够才不能与之同在。洛神去此不远，是我们自己的心太过陌生。洛神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本来”。她迎面而来，却转瞬即逝，岂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