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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坐三轮车

2014-02-12沈书枝

山花 2014年1期
关键词:三轮车车子爸爸

沈书枝

其实在去年之前,从我们村到峨岭街上的那条大路,还是土路。这条路有十几里远,前后七八个村子,在离路不远的地方聚落而成,像树枝上长出的几片叶子。几十年走下来,土路都踩得很踏实,平常下雨也不怎么泥泞,梅雨季雨落落停停,带沙的路被水浸潮了,骑自行车的人骑过去,留下单单一行带花的车轮印子。村子里的人如今少了,路上也很安静,半天不见一个人,只低洼处积一点水,照见上方一小块青天白云。

从前我们上街去,都从这条路走。走十里路,到峨岭山脚的柏油路,翻过峨岭山头,就是街上。这是整个峨岭乡最繁华的所在,做小孩子时,倘偶尔能上一次街,前一晚想到明天能在炸油条糍粑的摊子前,理所当然让妈妈买一块糍粑一个糖耳朵来吃,就连觉也不能睡了。第二天清早出门,一路有人开门放鸡,扫地,泼淘米水,望见相识的,彼此点点头,那边问:“到街上去啊?”妈妈应一声:“是的哦!到街上买两个碗,买些辣椒秧子。”我们跟在她后面,也点点头,同时赶紧跑几步走,简直不好意思领受这么大的快乐。

我们上街,都是走路,有的人家过得好一点,有自行车,就骑车子去。走到柏油路上,一辆三轮车从背后风驰电掣而来,一边轰鸣一边颤抖着开走了。车里边坐了几个人,柴油机的声音太吵了,他们讲不起来话,就都把头伸出来看我们这几个走路的。有时候人太多,车子外面的搭板上还站一个小年青,两手扳住两边车板,努力稳住自己不把脑袋磕到车棚沿上去。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根根直竖起来。我们看着这个小伙子,眼睛里说着“佩服!佩服!”。我们知道这辆车是从隔壁三里乡一路开来的,到了峨岭街上,要停一会,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差不多满了,就要开到县城的“望华楼”。去县里要花两块钱,这很了不起!县城的繁华自然又不是乡里能比,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想去就去的。望华楼的大名,在小孩子心里的威震不亚于刘德华、郭富城。直到上高中前,我到县城去过的次数还是一只手就能数得清。

因此我见了这一三轮车的人就肃然起敬。我自己是不大有机会坐三轮车的。我们村到峨岭街上的路上没有人开三轮,也许是太穷了,没有一个人买得起。我偶尔坐一回三轮车,除了大人带着去县里,就是跟妈妈一起去三里乡的街上卖鱼。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卖鱼总要去三里乡卖,也许是他们有一个正式的农贸市场,不像峨岭只有两条街。我们清早三四点起来走路,挽一篮子或挑两篮子才从塘里打上来的鱼,穿过村子西面的大路和田畈,走六七里路,才能走到通往三里街上的柏油路。路的两边都是田,我们就在路边等车。天刚麻麻亮,一辆三轮车从田畈似青似白的晨雾里轰轰隆隆开过来,见我们招手就停下。有一回妈妈走了另一条路,这里到三里街上要花一块钱,她忽然舍不得我们三个人那两块钱来(我和妹妹只收五毛),看见车子经过也不拦,只是埋头走。我们眼睁睁看着那辆三轮车哒哒哒开过去,一车子全是卖菜的,车里叠满了装蔬菜的竹匾、卖鸡卖鸭人的篮子。卖鸭的人把他的鸭子颈子按着,不让它们乱动。车子是越开越远了!风把车后面挂的一扇布帘子打得直飞。我简直要伤心死了。等我们走了十几里路终于走到农贸市场,里面早已经热闹透了,好多卖菜的都回去了。

在这段一去不复返的光辉岁月里,三轮车当之无愧是我们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四轮的公共汽车和小面包车都还没有出现,乡下地广人稀,从村里到街上动不动十几二十里路,从乡里到县城又是二三十里路,更非坐三轮车不可。这其实是一种普通的农用三轮车,前头有挡风玻璃,后面拖一只蓝色的长方形车斗。把车斗焊上大棚一样的铁架子,外面蒙一层白铁皮,再刷上蓝漆,里面搭两条长木板做板凳,就成了街上最常见的一辆三轮车了。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属于非法营运无疑,当时大街上跑来跑去的却都是这种改装后的车子,老乡们坐着也很自然,没有觉得任何不妥,一群人就这样大胆地在刚修通不久的柏油路上飞驰。

那时候能去开三轮车的,都是些头脑比较活络、胆子也比较大的人。开车虽不自由,挣钱却比一年到头在田里忙要多多了。我的初中同学王洪强的爸爸就是开三轮车的。这在当时引起多少同学的羡恨!钱多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上学再不用自己走十几里路了。王洪强的家在凤凰村,在我们乡东面,离街十五里路。每天早上他坐着他爸爸的三轮车从凤凰的土路上来,下车拍拍书包,走几分钟路就到学校门口了。我们家在乡的北边,早上天麻麻亮我和妹妹爬起来走,走到峨岭街上,还要往前走三四里路,才能到学校。这三四里路我们也没有钱坐车,只能看着一辆辆三轮车从身边开过去。等走到学校,早读已经开始了,数学老师正威严地坐在讲台上看同学早读。他是一个又瘦又高的人,得过小儿麻痹症,腿脚微微有些不便,夏天经常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配青灰色长裤,裤腿中央用熨斗熨出笔陡的一条线。他的眼窝陷得很深,目光如炬,我们连走到门口喊一声“报告”的勇气都没有,乖乖站到走廊上,立在几个老油条的男生旁边,掏出英语课本开始念,“Hi,Li Lei, do you know where Han Meimei is?”“Hi,Lucy, she is in the classroom.”因为这层原因,我们都羡慕死了王洪强!他却显得没有什么。他的个子小小的,眼睛也小小的,脾气很温和,这些都像他的爸爸。

他的爸爸也不是一开始就开三轮车的。一开始,他是个“收毛的”。从前乡下专门有人做这个营生,走街穿巷,家家户户去收鸭毛,收鹅毛,每天要走不少路。王洪强的爸爸有一辆大自行车,田里生活不忙的时候,他就每天骑着车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走,一面骑一面喊,“卖鸭毛诶!卖鹅毛诶!”小孩子在堂屋里听见这个声音,惊心动魄,赶紧把门口水杉树底下破筐子里晒着的两只鸭毛捧出来卖钱。一只鸭毛能换五毛钱。鸭毛晒得很干了,很轻很轻,有柔软的光泽。王洪强的爸爸把鸭毛都抐在一只大蛇皮袋里,挂在自行车后座旁。有时候有卖兔子和其他野味皮毛的,那是山里的猎户,普通人家是没有的。他把晒干的兔子皮挂在蛇皮袋旁边,车骑着一摇一晃,像是他的招牌。

每过一个星期,他就要把收来的毛拿到街上去卖。自行车带不下,要坐别人的三轮车去。那时候从凤凰到县城已经有人开三轮车了。他跟人家师傅闲扯,问他生意怎么样,一个月大概能挣多少。开车子的谦虚:“生意还好!日子还过得去吧!”那时候柴油钱还跟水钱差不多,他听罢心思一活:干脆也买辆三轮车回来跑,挣的钱肯定比收毛多!种田的那几个钱远不够家里花的,村子里好多人家的老婆都出去打工了。他不敢让自己家的也出去,怕她会像传言中的那样,在外面找个好的跑掉了,落下一儿一女不管。他要好好挣钱。endprint

晚上回来吃饭,吃着吃着,他忽然开口说:“我要买三轮车!”一家人吃了一惊。老父母不太赞同,老婆和小孩倒很快兴奋起来,觉得这主意真不错。父母反对的理由也无非是家里没那么多钱,买不起车子。钱是可以凑的。他之前收毛也赚了些,四周的亲戚再借一圈,终于凑够了五千块,就上县里买了辆三轮车。

王洪强会一直记得他父亲把三轮车开回来的那一天!那是三年级冬天的一个下午,他正在家门口的水塘边,用稻草梗子吹一块薄冰玩。他爸爸开着一辆崭新的蓝色三轮车回到村子上,柴油机哒哒响,整个村子的人都跑来看。他把冰块往地上一甩,赶紧迎上去。他爸爸把车子停稳,抱他到驾驶座位上坐着,一面叮嘱:“不要乱碰。”早有小孩子爬到车斗里坐着,王洪强在他爸爸的许可下,按了几下喇叭,“叭——叭——叭——”他骄傲坏了。即使年龄很小,他也晓得“收毛”是件有点卑微的事。隔壁几个小孩在一起玩,一个讲,“我爸是漆匠!”漆匠在乡下是正经手艺人。一个讲,“我爸是厂长,林场看茶叶的!”林场更是一片产业。“小强子你爸是‘收毛的!”从今天起他爸爸是司机了——对他来讲,开车也的确比“收毛”有意思多了。

过了两天,王洪强的爸爸把车子开到街上去,装骨架,蒙白铁皮,刷漆,架板凳,一辆标准的三轮车就完工了!这辆车子现在猛一看有点像个“独眼龙”,因为王洪强的爸爸把原先在正前方的车灯移到了右边,左边却没有再加一个。他把车子开着在路上练了个把星期,觉得自己肯定能开好了。他很聪明,平常家里电视、收音机没电了,要“搭线”他都会,有个开三轮车的对他说:“你两个轮子的都能骑好,三个轮子的就更不用怕了!”这句话他觉得很有道理。第二天他就要正式跑第一趟了!他让王洪强的妈妈给他找个带盖的铁盒子,挂在身后栏杆上装钱。从凤凰到峨岭七毛钱,到县里两块钱,一个大人能免费带一个小孩子。遇到有的大人,小孩个子长得高了,就少报点年龄,也是能免掉一点钱的。

一开始他跑的趟数不多,后来熟了,坐的人多,就跑得多起来。先是在村子口等,光有一两个人就跑,那要吃亏的。等到人有四五个,本不亏了,他就跑,从凤凰到峨岭在土路上要开四十分钟,运气好的话,总能再带几个人。他是很能吃苦的。坐三轮车的大部分是认得的人,至少也是模模糊糊听讲过,这一路上几个村子,彼此不知道的都很少。对这些熟悉的人来讲,坐三轮车享受的是一种颠簸的刺激!这车子烧的是柴油,本来没那么大载重量,坐满人之后,发出动地的马达声,一路突突突冒着黑烟往前奋进。车子里里外外无一处不硬,连板凳也是名符其实两条木板,车子一开动,人坐在上面,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震得酥麻。加之土路不平,人一路颠来颠去,又没有可扶的东西,只好两只手用力扳住板凳沿。就在柴油机的轰鸣声里,两个好久没见的熟人遇到了,他们要讲话。这一个大声对他对面的人喊:“你到街上干么事?”对面那个大声喊回来:“上街买袋化肥!”“你家稻种可撒了?”“还没撒,明朝做秧田!”喊了几个回合,他们也觉得有一点累,就默默坐着,感受着从脚底和屁股传来的震麻。铁皮把阳光都挡住了,车子里暗暗的。

他一天跑几趟,中午回家吃中饭,晚上吃晚饭前收工。乡下晚饭吃得早,一般天刚一擦黑,就要吃了。吃晚饭前,王洪强的妈妈喊他到大路上看一看他爸爸的车子回来了没有。远远看见他家那辆“独眼龙”开过来了,他就先跑回去,往桌子上端菜端饭。

吃过晚饭以后,他们把铁盒子里的钱拿出来一起点。这是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这个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很富有。王洪强和他的妹妹趴在桌子上,看他爸爸一块两块地数钱。桌子上许多毛票,一块的,五毛的,两毛的,一毛的,还有许多角子。最好这个时候妈妈是在灶屋洗碗,这样他爸爸就会把多出的零头平分给他和妹妹。他把零钱都藏在枕头底下,积到一定数量了,就拿去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要是点钱的时候妈妈在,剩下的角子就都被她收走了,装在一只麦乳精的空罐子里,放到五斗橱上面。这只铁罐子很大,偷偷摸一点钱也看不出来。他偷过几回,偷来的钱拿去买口香糖啦,带锁的日记本啦,一张一张的贴画啦。终于有一回被发现了!因为他把钱罐子按在床上打开来,在床单上留下了一个椭圆的印痕。他的妈妈是个很勤快的人,每天早上把床铺得干干净净的,床单扯得纹丝不皱,一看到这个椭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被发现以后,他就不怎么敢偷钱了。但他有一套自己的致富心得,没有零头的时候,他就常常跑到楼上翻他爸爸前一天洗过的中山装,里面经常有一两块钱,他妈妈洗衣裳忘了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中山装厚,钱装在口袋里洗也洗不坏。或者有时主动要求早上去扫场基,因为晓得那里经常有摇发动机时不注意晃出来的角子。这些秘密经验过了好久他才舍得跟妹妹讲,两个人捡钱肯定没有一个人捡得多嘛,但他也很喜欢妹妹,所以还是告诉她了。

一开始王洪强的爸爸一天挣十几块钱,慢慢多起来,有几十块钱。这在乡下是顶好的收入了!他每天开车来来回回要经过峨岭街上好几趟,街边卖卤肉的摊子,每天用小车子拉一个小玻璃柜出来,里面堆着卤好的猪头肉、口条、鸡爪子、兰花干子、藕片,逢到生意还好,晚上他就切一点猪头肉,或者买几只鸡爪子带回去给小孩子吃。有时候是买一只“鸡壳子”,这是把鸡身上的肉大多削掉,只留一副带一点肉的骨头,放在冰柜里卖,冻得都起冰碴了。买一只回去,切块烧毛豆、烧洋芋都好吃。或者买几条“臭鱼”,这是一种两头尖中间胖的海鱼,发着幽蓝光泽,也放在冰柜里出售。回去趁冰冻还没化时切段洗净,小火煎黄后加红辣椒煮,最后撒一点香菜。这碗菜很下饭。晚上他要慢慢喝一点酒,喝的是白酒。一碟猪头肉,一碗毛豆烧鸡骨,他要喝好久了。夏天天热,有时中午他也喝一点,喝一瓶“圣泉啤酒”。那时候啤酒才刚刚流行到乡下,一般人还不太能习惯啤酒的味道,觉得像猪潲水,只偶尔尝尝新。乡下人一般都喝白酒的。

也不全都是顺心顺意的事。人在外面开车,不但要吃得了苦,一天到晚在车子上下不来几趟,遇到坐车子的性情不好,也要能忍得住。但最怕惹到的,还是街上的“黑头鬼子”。从前乡下还没有交警这种存在,“黑头鬼子”大概相当于现在城管的角色。峨岭街上的“黑头鬼子”叫杨三九。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管管三轮车,叫你不要乱停乱放。街上天天就那么几辆车子跑,该停在哪儿,各人早就成规矩和习惯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要管,因此他基本上就是没事问你要包烟钱,要瓶酒钱,过年过节也要送些东西,不然就“有你好果子吃的!”乡下但凡能撕下脸皮做这种事的,都是些破落户,二流子,早就不顾家声了!杨三九先是把自己的老婆打跑了,又找了个小他好多岁的当老婆,把前妻和他生的一个女儿荒废着不管。有一天他抓着一把菜刀过来,直接把王洪强他爸爸的车胎砍了,接着器宇轩昂提刀而去,留下几个开三轮车的瞠目结舌,不想到底是为什么事惹了这霸王。后来回想起来,大概是为着他老娘在峨岭开了个排档,而王洪强的爸爸有几天想换换口味,中午在另外一家吃了几顿。或者是过年送给他的母鸡不够大,应该换一条猪腿,才够份量。endprint

开车人家里最头疼的事,是很晚了那个人还没回来。很晚还没回来,就意味着不正常,或者有安全问题。那时候乡下还没有电话,一般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人还没到家,就只有痴等。一家人把菜都摆到饭桌上了,小孩子到村口左顾右盼一会,等等还不见踪影,天都要黑透了,有小虫子躲在草窠里细声细气地叫。小孩子只好又跑回来,一家人先吃饭。吃完饭女人慢慢洗碗,慢慢烧水给老人小孩洗脸洗脚,终于等到外面三轮车声音响了!她赶紧爬起来把门闩开开,外面那个人带着冰凉的一身夜气走进来。一般都是没有什么,车没有气了,出了小毛病,或者临时送人去医院了。有一年夏天晚上,王洪强的爸爸还是没有回来,他们就把凉床搬到院子里先吃。几个人话都比平时少,只是默默吃饭。过了一会,王洪强的妈妈说:“我好像听到车子声音了。”其实是没有。饭吃完的时候,王洪强的小舅骑着自行车冲进来,说:“大姐夫把一个老太婆碰了!”

是倒车的时候碰的,车轮从脚上碾过去了。三轮车是前面窄,后面宽(加装的车棚挡住的),一般又都没有后视镜,盲区很大。

好像一个天要落雨的时候没带伞的人一样,这一声雷打响过后,雨终于痛快落下来了。一家人反而平静下来,王洪强的妈妈收拾了一点钱就跟到医院去了。遇到这种事,乡下一般的情况,都是受害者儿子女儿全部到齐,先把你讲一顿,然后再是各项检查。B超啊,CT啊,乡下人几时听过这些名称哦,难保不是讹人!一轮检查下来,幸好伤得不重,只是要住院休养。王洪强的妈妈留在医院里照顾这个老人,她一直用个绷带把腿吊着,不能动。过了几天,老人能走了,她要回家,儿子女儿不同意。这样又过了几天,医生也来插话了,“小事情了,崴了脚差不多的,可以回去了!”儿女们这才收拾收拾,把她接回去了。最后赔了三千块。

因为三轮车的发动机是手摇启动,从前一到冬天的早上,要想把车子发动起来,就是让人头疼得不得了的事。三轮车的摇把是一个Z字形的铁套,把Z的一头套进发动机的眼里,手握住另一头的柄使劲摇啊摇,摇到发动机猛然喷出黑烟,哒哒响动起来才行。在那些滴水成冰的清早,田里下了厚厚一层霜,三轮车停在门口场基上,Z字形的铁把冻得让人碰一下都觉得生疼。摇把根本摇不动,摇动了也不响,这个时候王洪强的爷爷就会来帮他爸爸搭把手,两个人一起摇。即使这样,车子也往往很难摇响起来。后来他们慢慢有了些经验,前一天晚上就把发动机里的水放掉(发动机里的水是为降温用的),早上再倒点热水进去,就好多了。晚上给发动机放水是王洪强喜欢做的事情,他拿只盆去接,感觉很奇异,好像是在看车子小便一样,觉得它也是有生命的。他心里很秘密地欢喜着。接回来的热水可以洗脚,妈妈和奶奶不肯用,嫌有股味道,他却喜欢那浸了汽油味的水,觉得很有男子汉味道。再后来,王洪强的爸爸学习了另一种发动车的方法。他们家门口有一个大坡,为了不摇车发动,他爸爸就在车里挂上档位,让爷爷在后面推车,利用车轮带动发动机,就着坡子把车“放响”。他们很喜欢这个省力的方法,用了好几年,终于有一次,车子前面有块大石头没看见,“放响”的过程中车子猛地一停,“砰”一下挡风玻璃就撞碎了,把他爸爸的头皮割了一个深深的大口子。从前的三轮车用的是普通玻璃,不像现在的车子,玻璃碎后是没有棱角的颗粒,危害低。王洪强跟在他爸爸后面,看着他用一条毛巾把头按着,很快毛巾就湿透了,血沥沥往下滴。两里路走了很久,到了卫生所,也没有麻药,那个医生就用一根鱼钩样的针用力地把他的头皮缝上。原来头皮是很厚的。

但王洪强也承认,他们家是幸运的。爸爸开车子吃的大亏,大约就这两次,多数时候仍是平安喜乐。年年从年头跑到年尾,到了腊月底,是一年里最为忙碌的时候。每天从早到晚,车上挤满了人和东西,带着蛇皮袋去买年货的,带着小孩子上街买新衣裳的,还有挑着担子去打年糕的。人的脸上有股莫名的喜气。到了三十那天上午,王洪强的爸爸还要跑两趟。那一天他总是说,我就跑一上午,赚一点烟花钱就好!下午,有心急的人家已经开始吃年饭,灰色萧寂的冬日村庄逐渐热闹起来,爆竹声此起彼伏,散落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听起来蓬松而遥远。一家人吃年饭,烧鸡烧鸭,烧糯米丸子,烫炉子,喝街上买来的红葡萄酒。敬爷娘酒,石榴红的酒浸在白瓷碗里,端起来饮一口,要说一句吉祥话。一年的辛苦,到今天终于有个完满的结束了!桌上的一碗看鱼,渐渐凝成了鱼冻子。

天黑以后,大人们去打麻将,推牌九,王洪强和他的妹妹去外面放烟花。他们有很多的烟花可放,擦炮,连珠炮,“擦火霸王花”,“小蜜蜂”,还有一种叫“鸿”的烟花。这种烟花跟古代的“火箭”有一点像,后面带一根长竹子,飞的时候长鸣一声,然后爆炸。他们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放“鸿”,看着它在空中跌下去,好像是在阻止敌人攻城一样,心里满意极了。有时候他们的爸爸会买乡下难得的大烟花回来,点燃了,空中一朵红红绿绿的大花。乡下冬天的晚上和烟花是很相配的,那么大又那么黑,哪怕是普通一朵小小的烟花,在天空里也很光华。只是他们其实都不是特别喜欢大烟花,因为害怕很快就放完了,不像小烟花可以放很久。

车子一年年开着,一年年旧下去。到我们念初二那一年,四轮的巴士公交第一次在县里出现了。从南陵一路开到我们峨岭、三里街上的车是“7路车”。车身也是蓝色,里面有软的靠背椅子,椅背上还套上白布套子。这比硬梆梆颠簸不已的三轮车坐起来要安静多了,舒服多了。公交车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就发一班,价格也和三轮车相同,从此以后,三轮车司机们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了。一些坚持还跑县城线的司机们只好把价钱降下五毛,以招徕顾客。王洪强的爸爸开始只跑从凤凰到峨岭这一段,挣的钱就比以前少多了。又过了两三年,路上开始整治起三轮车来,很快就很少再见到三轮车的影子了。再后来,新的国道建成了,宽阔笔直,离原先的柏油路不远,车子都从新路走,只有经过峨岭街上时,才拐进去弯一下,很快就又开到新路上。原先的柏油路渐渐很少有人走,只有乡人骑摩托车经过。路边的乌桕树一年一年长得老高,春暮时白茅抽出毛茸茸的花序。

王洪强他爸爸的车子从三轮车换成四轮的面包车,后来又换成小轿车,依旧每天在峨岭与县城之间跑。时代不同了,很多去县城的人都喜欢包这种小轿车,跟城市里的打的略同。王洪强读了高中又读大学,糊里糊涂去学了商务文秘(因为“商务”两个字看来不错的样子),再后来,又做了一份和文秘毫无关系的工作。有时候他想起从前爸爸的三轮车,记得有时和妈妈一起坐着爸爸的车去县里,在西门吃好吃的“郭记风味水饺”。记得冬天夜里给发动机放水时哧哧的声音,夏天发动机里的水烧得滚起来,爸爸开着开着就把左腿架起来,以躲开水汽的蒸熏。有时车子有了小毛病,下昼晚他在门口场基上看爸爸修车子,给他递起子,帮他踩离合器。车子修好的时候他们的手上都是机油,一起走到水塘边用肥皂去洗手。混着白沫的黑色水滴从手指上滴下来,轻轻跌到淡青的水里,跌出一个小小的圆圈,很快变成黑白的几缕,消散不见了。从前的他们都勇敢而勤劳,他想他确实是有些爱机械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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