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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市上的神赐礼物

2014-02-12鲍尔吉·原野

山花 2014年1期
关键词:葡萄苹果

鲍尔吉·原野

月光照着苹果没被晒红的另一边

那天我走在街上,水果店的卷帘铝门“咔、咔”拉起来,让我看到了一个美满的世界:灯光下,黄的芒果、红的西红柿、绿西瓜和大白梨摆成一个个斜坡,像提醒人们别忘了世上如此多鲜艳的色彩。我进去逛了逛,检阅这里的新疆枣干、鱼雷式的榴莲和伊朗椰枣。我看到胡乱写在纸壳上的“伊朗椰枣”几个字,无由想起“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觉得有一种水果应该叫“阿拉伯神灯”才好。我看到挤在一起的苹果,突然感到苹果们好像是一群客人。我的意思说,它们不像是食物,像一群兄弟,刚刚从早晨醒过来,脸上带着回忆的表情。

我拿起一个苹果,看哪边是苹果的脸。员工喊:不许挑。我哪里在挑,我在想苹果在想什么。苹果,盘子里、桌子上、网兜里的苹果都像客人,平和圆满,带着正派的鲜艳与富足。苹果安详,它的笑意在脸上转了一个圈。还可以想象,柚子是厚皮大象,西瓜是农夫,栗子是蚕蛹的堂兄弟。

有表情的苹果可能在回忆着树上的事情。月夜,苹果从枝头看见露珠的光亮,月光照着苹果没被晒红的另一边。结苹果的果树显得比其它树更富有。假如树会走动,松树和杨树都要走进果园参观结苹果的是什么树,这是树里的奇迹。松树猜想苹果有没有松香的味道,所有的树都有一个愿望:吃苹果。它们想知道苹果是什么味,有没有土和木头的味,而苹果树缄默微笑。假如告诉树们,苹果香甜,它们会更疑惑:苹果树从哪里找到的甜,难道土里有甜吗?

苹果的笑容从红的那一天开始一点点加深。秋天,从哪一个角度看它都是热烈的笑脸。我看到苹果就想起“满足”这两个字。苹果满足什么呢?它好像比其它水果心里都有数,不像柿子一肚子稀粥。山楂红得过分且很酸,苹果一心一意的甜。

我在农村看守果园,后半夜总像听到笑声,不是风吹树叶的声,也没有下雨,月亮也没出声。笑声更不像偷苹果人发出的,他们笑也要回家笑。我背着那杆没枪砂也没火药的鸟铳巡视,果园很安静。回到窝棚躺下,笑声又隐约传来,像有人讲故事把小女孩逗笑了,又像儿童下五子棋下高兴了。现在想,这该是苹果的笑声,它们个个有那么圆的笑脸,怎么会没有笑声呢?

金鸡牌鞋油的铁盒

小时候,我吃了一个苹果。消息传到家属院那帮兔崽子耳里,他们静穆了,也可以说敬慕了,表情像喝醉了一样迟钝地看我。人堆——刚才正搞抢帽子混战,把谁的棉帽子抢来,像破狗皮一样扔掷撕掳,直到稀烂——闪开一过道,让我过。

他们没吃过苹果,但知道。小学算术1+2、2+3,课本画的就是苹果。3个苹果加4个苹果等于7个苹果,而不说2个狼加5个狼等于几,也不说3个糠菜团子加2个糠菜团子等于几。不说吓人与熟悉的什物。咱院小孩最熟悉糠菜团子,用它解说,学得更快。

我吃了苹果后,他们从头到脚观察,吃苹果的人有变化吗?胳膊变长,头发变绿像海带那样?没有。

这个苹果绿而皱,比鸡蛋大一点,叫印度苹果,那当然很甜,和糖精完全不同(有小孩舔过糖精)。吃,吃,剩一瘪核。苹果是不需要剩核的,核留给谁呢?所以我把核也吃了。吃完吐5个籽。小籽黑褐发亮,像田鼠的眼珠。我吃了一粒,白瓤,微苦,不及苹果好吃。余下的在桌上摆成横线竖线,然后放入宝盒。宝盒是“金鸡”牌鞋油的空铁盒,它口紧,用拐杖式的旋柄才能打开。苹果籽放进去,里面还有带豁口的玉坠,铜别针和不知什么鸟身上的黄色羽毛。

后来,有人用山楂籽换苹果籽。不干,山楂多便宜。弹弓、玻璃球和松紧带都没打动我的心,只有苹果籽可以证明我吃过苹果。当时我想,人的一生也许只吃一次苹果。

1970年,家要搬到五七干校,大人不许小孩带东西。我把铜别针和羽毛送给了穆日根和木兔子,苹果籽种在水文站房后。在墙上给每个籽的位置作了神秘记号。

干校有挺多好玩的东西,从游泳到捉刺猬。我看别人用“金鸡”牌皮鞋油的时候,会猛然想到苹果籽。我认为它们已是开满碎白花的苹果树。一次做梦,家属院小孩像猴子一样悬在苹果树的每一根树杈上,狂吃大笑,不听我的苦劝,竟哭醒了。如果回到赤峰,我要告诉别人苹果树是我种的。他们当然不信。太好了,我当即指出,东边那棵树身上箍一个玉坠。我知道会有人怀疑,就把一粒籽埋在环形的玉坠当中。

那时有大人回城,我请他们到水文站看一看。我告诉他们那儿有苹果树。大人们哼哼哈哈,好像谁都没去。

后来,我忘记了这件事。再后来,我不幸得知一个知识:苹果籽长不成树,需要嫁接。我再也没去水文站。学这个倒霉知识之前,我以为咱院的兔崽子每年都被苹果撑得满地打滚,像犯了羊角疯。

人的梦想太容易被知识击败,被世故淹没,被时间隔离。带鞋油味的苹果籽,是我的珍藏物,后来却被忘记了,因为有人说它们长不成树。

热烈到死的密集话语

我觉得甘蔗是极为离奇的植物,人如果不把它砍下来,它会把自己甜死。嚼甘蔗时,我一边嚼一边想:这么甜,甘蔗怎么受得了。真甜,太甜了!甘蔗早晚能把自己甜死。

甜死是怎么死的?首先是舌头因狂喜而麻木死掉了,像毒贩子吸食毒品过度死掉一样,然后是主管嗅觉的中枢神经被源源不断的甜给甜死了。这里说的是人,而甘蔗作为植物,我认为它承受不了这么多的糖份。甘蔗的糖是单糖,热量太大,不跑马拉松消耗不掉这么多糖。况且——我稍微卖弄一下——甘蔗只有皮和瓤,而没有肝脏。这就很成问题,没肝脏,就没一个化工车间把这些糖分解成葡萄糖或脂肪储存起来,也没有肾脏把糖尿出去。你不断在甜,你甜无止境,这怎么能行呢?甘蔗没有肝脏,是造物主的疏忽。当然植物们都没有肝脏,正如动物们不会通过叶绿素吃太阳的饭,但其它植物也没甘蔗这么甜。

甜大劲儿了是什么样?就像甘蔗这样,脸憋得紫红(没肝脏代谢),如同喝大酒的人一样。脸紫红且不说,甘蔗把自己甜得身披白霜,这是甜得没法再甜的征象。在南方,我看到卖甘蔗的就赶紧买一节嚼一嚼,让糖分进我肚子里呆一会儿,否则糖会在甘蔗肚子里甜爆炸了。

小时候,我唯一的梦想是天天遇到甜。那时候没听过世上还有甘蔗,但知世上有糖块。正是糖让我感到世界的神奇。神奇,说的是世上有房子、有树、有土、有大人和小孩,但他们都不甜。我吃到糖后才感到世界的化学性和神奇性,一块黑不溜秋的结晶体在嘴里,让它在牙齿间叽哩咯啷地翻身,我却欢欣鼓舞,觉着人活着真没白活。甜是什么?是热烈到死的密集话语,是稠密的湖水,是欲罢不能,是舌尖上的歌声,是生活的赞美诗,是味蕾的大合唱,是口腔的弥撒曲,是舍我其谁,是不知有汉,是玻璃纸里包裹的理想,是装在兜里握在手里的快慰。小时候,衣袋里有糖的孩子谁不快慰?吃进去是嘴里甜过,握手里是早晚要甜。

那时候,如知世上竟有甘蔗,赴汤蹈火亦要取之。人生立志,当什么杨柳松柏?勿宁当一株甘蔗,不管其它,先甜起来看。

人长大竟无趣了,无趣之一是不再崇拜甘蔗。见了甘蔗不景仰不咽口水不开口大嚼,此曰无趣。连甘蔗都吸引不了你,还有什么能吸引你?钱?是的,钱了不起,但钱甜吗?钱会造出甜但也造成苦,钱能放进嘴里嚼出甜水吗?人在兜里揣着整齐的钱,莫如在怀里揣一节甘蔗。别人问是什么,你可以说是金箍棒。到无人地带,你可以掏出甘蔗咔咔嚼之,甜水如河流灌溉你的胃与心肠。那一阵儿,你可能会放弃一些无趣的人生规划。总之,你会变成一个跟甜有关的人。

牛羊虫鸟不吃甘蔗,甘蔗的甜在于它和人的缘份。它为了人甜——姑且这么说吧,否则它为谁甜呢?它长在土里,它差一点就长成糖块了。

甘蔗真是个好植物,每一株甘蔗都应该佩戴一朵大红花。

月夜,到甘蔗林里,听一听甘蔗在说什么话,听听落在甘蔗身上的小虫子说什么话。月光在甘蔗身上照不了多久就变成了霜,甜得受不了哇!夜啼的鸟儿在空中兜圈子,呼唤“甘啊、蔗甘”。鸟儿被甜晕了,把甘蔗说成了蔗甘。仅仅是甜,就可以改变许多事情。

正像人有偶像,香蕉苹果鸭梨的偶像是甘蔗。甘蔗虽然不圆,不挂于枝头,但甜得心满意足,让水果们佩服得五体投地。

突然伸直的一个指节

在我小时候,玩具不是用别人为你制造的要由自己完成,或去自然界寻找。有一次,我们发现军分区的一个小子从兜里掏一下,用虎口环着给我们看。

“大枣!”他说。

我们啧啧。真是大枣,这家伙竟然有大枣,多富!然而他松开手,原来“大枣”是把中指的第二指节用红墨水染的,再一攥,挺好。我们纷纷在中指涂上了“大枣”,走在路上有一个指节是红的。说起来令人羞耻,我们那时已经上中学了,隐约也上过物理化学课程,但多半时间在学工劳动或挖防空洞。同样令人羞耻的还有,我们没钱买红墨水,便到学校偷。几人伙着到老师办公室,天真烂漫地汇报最近遇到的事,把老师的视线挡住,偷红墨水。一瓶红墨水咋也染五、六十个“大枣”。

手上有了“大枣”,要赶紧向认识的人演示一下,看他惊讶与馋的表情。如果他可怜地央告“给我一个吃行不?”,那就太令人开心了。一般说,欺骗,目睹别人流露欲望时的可怜,以及迅速戳穿这个把戏,这些因素会构置一个好的游戏。当被蒙骗的人发现“大枣”是你突然伸直的一个指节时,他的失望与恼怒亦可观。他也会四处找红墨水,让别人仰慕大枣而暴露可耻。

游戏流行得很快。当你神秘兮兮地对别人说“大枣”时,他傲慢地仰起鼻子,也把涂一块红色的手指晃一晃时,这个迷人的游戏就接近了尾声。我们为了维护它的活力,曾跋涉很远,到金鱼胡同和榆树林的回民区演示,但那儿也有了。他们火气大,认为我们迹近轻薄,欲施殴打,我们只好速返。

后来有人把这个游戏演进为画老太太像。在中指关节画个老太太,由于皱褶的原因,人脸在屈指时似笑,伸直则近于哭了。这也行,但为什么没有“大枣”深入人心呢?因为后者是美味。在当时的中国,能常常吃到大枣的人,不是一般的人,我们都没见过。在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中,成排的倩女穿着短而肥的裤子立足尖罗列而出,全留大辫子。我们对伊的身段容貌尚无思慕之心,但对每人端着的(道具)大筐充满觊觎之意,里面堆着冒尖的大枣。

歌词曰: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一个枣儿一颗心,哎嗨嗨嗨哟嗬……云云。

当兵多好,有这么多的枣儿源源不断地送来。歌词说,枣儿这东西“甜又香”,这的确是不错的。而吃枣,姑娘说是“尝一尝”,多客气,我们认为每人只允许吃一颗才叫尝,而他们明明有十多筐。歌词写得真好。

在没有游戏的日子里,我们成排坐在盟公署家属院后墙底下,缄默着。没有书读,当然也没有电视,没有打架或武斗的场面可供观看。常常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我们希望有人给我们讲黄天霸、海底两万里、牛虻,或随便什么历史上发现的或人们编出来的事情。但没人懂这些事情。而懂得故事的大人们,都要噤口。

花开时未曾尽兴

说高粱是庄稼里的石榴亦未尝不可。

高粱暴露自己红扑扑的脸膛,石榴只露出牙齿,像煮红的鱼籽。

见过高粱,你就要钦佩。它们把粮食举在头顶,而不像玉米那样把玉米棒夹在胳肢窝。高粱高举着米粒向天告白,也可说举起了一炬红烛。高粱壮烈,高粱不穿军服也像个军人,不像有人穿着军装也像小人。高粱像跋山涉水的游击队员,身子一动就刷刷响。高粱的叶子像一片片扁刀,割秋风、割露水,高粱不是好惹的,它私蓄一肚子酒精。

人在瓶上看到“大高粱”三个字,就知道是酒。而瓶上若有——大樱桃、大谷子、大香蕉则不知所云,也没人管谷子叫大谷,它是小米的前身。高粱的穗子不是白白红的,山野里一嘟噜一嘟噜的红,比鸡冠花还像炭火,高高在上。高粱酿的酒一腔凛然。酿造五粮液的五种粮食,最有爷们风骨的只有高粱,一味阳亢。而大米与谷子旨在调和婉转,高粱是点火烧荒的当家人。

从分子化学说,高粱米含有鞣酸和胶质。而且,高粱一煮就开花,从心里绽放的花,好像禁不起别人歌颂,歌颂就开花,人吃起来不太禁饿。高粱造酒性烈,一煮就开花,没酿没煮的时候,脸红得已经不行了。高粱不是一般人。

石榴是富贵人的爱物。旧时人物,堂上倘若挂一幅石榴,一定是祈生子孙。石榴胸藏百籽,让不生育的人羡慕极了。这个籽,也被寓示子夜的子,一元之初。又是子鼠的子,生肖之长。所以,石榴呲牙咧嘴大笑之际,已被人间看出了福气。好多人求画家画石榴,而石榴最不好画,画不好就像黄梨或小窝瓜。画石榴开口更难,它不让你写意也不让你写实,中国画的表现手法在石榴这儿得不到发扬。

石榴为什么会炸开呢?是方便小鸟啄食吗?这么说并不是不讲理,而在讲道理。鸟啄石榴,把籽包裹在粪便里,带到异国他乡,这正是石榴开口笑的理由。石榴汁可以治疗痛风,治疗风湿痛,却不知有多少人的牙齿与石榴籽纠缠不清,牙跟牙打了起来,一个要嚼,一个不让嚼。看一个人吃石榴能看出他对生活有多少耐心,虽然生活的纠缠不清甚于石榴,比石榴苦得多,但他甘愿忍受却不愿向石榴妥协。人们想像吃西红柿一样吞吃石榴,却吐出一粒粒残红的牙。慢慢地吃石榴,时光情愿为你停下来。你发现一粒石榴籽也是一座时钟,藏着甘美的光阴。石榴籽像一颗颗鱼的眼睛,在石榴皮里互相凝视。

高粱从绿色的秸杆里长出一穗红,长到秋天,见谁都脸红。石榴籽的红没有锈色,光莹似珠。在植物界,果实的红都因为花开时未曾尽兴。

像雨衣一样光滑

“葡萄。”我爸说,然后摘下一粒放在嘴里咀嚼。

我和姐姐甚至没听清,什么桃?也摘一粒放在嘴里。等我们把这种酸甜莫名的多汁之物咽进肚里后,我爸把葡萄皮吐出来。

“吃葡萄要把皮吐出来。”他意味深长地眄我一眼,又说“籽也要吐出来。”

我根本没感觉出它还有皮和籽,而诧异于我爸能够弄来这么奇特的东西。一粒粒紧密地挨着,像把鱼尿泡系在了一起。如果他不说能吃,我以为这是一个摆设之物,工艺品。

“这叫什么?”我扭捏地又问一遍。

“葡萄。”我爸说。

“在哪弄的?”我不知这是他制造或怎么弄出来的。

“买的。”

世上还有卖葡萄的?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也就是说这么好的一件事始终瞒着我在人间发生着。

葡萄,我默念着这个古怪的名字,吃葡萄的速度已越来越快,引起我姐的抗议。她说刚刚吃一粒,我已吃两粒甚至三粒了。葡萄,我管不了那么多,这个词在脑子里此起彼伏地发出声音。而且,这不能怪我,葡萄到了嘴里之后,自动冲进嗓子眼;它们挣脱了咀嚼,争先恐后钻进肚子里,和我有什么关系?葡萄。

我听说葡萄是冯阿訇所卖时,更惊讶了。冯阿訇住在我们去剧院那条路的边上,胡须银白,脸色干净,向每一个路过的人亲切地打招呼。他家里有葡萄,这就不奇怪了。

当最后一粒葡萄丢进嘴里后,我以极大的毅力把它取出来,放在桌上研究。剥去它的紫衣服,它像雨衣一样光滑。里面的果肉像模模糊糊的绿玻璃球,镶嵌着纵横脉络,籽儿坐在当中,这就是葡萄。但为什么这样就不清楚了,也许冯阿訇知道。它很软,不像苹果或土豆那样脆或喧,咬一下也没有咬梨的“咔嚓”声。

葡萄,那时我会不自觉地吐出这个词,像打嗝一样,像金鱼在水面吐出的气泡。

有一天,我终于下决心去拜访冯阿訇,这距我吃葡萄已逾半年多了。我记得他永远站在菜园对面的高门楼下,衣衫干净,笑着跟人打招呼,嘴唇红润。到了之后,却没见到阿訇。我来回走了几遍,见不到他出来。事实上,那一条街都没有人。肥硕的白菜望不到边,蝴蝶追逐着渠水飞向远方。冯阿訇的家,院门紧闭,里面是树与飞檐的青砖瓦房。我只好回去。

葡萄的事情刚刚被忘记,我和父母上街,不期然见到了冯阿訇。我挣脱母亲的手,飞跑到冯阿訇面前,敬一个礼,说:“阿訇您好!”

冯阿訇被突如其来的礼遇感动了,父母对我的行为也满意。阿訇问“几岁了,学习好吗””这些问题,我不言语,全由父母作答。

“走吧”母亲说,又向阿訇解释“我们上街”。

“好,好!”阿訇说。

“不”这是我在心里说的,我紧握着阿訇的手不动,在心里说“你们上街吧,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父母见我不走,有些尴尬。他们觉得我平时并不是这样,说“走啊”。

“不!”我开口告诉他们。

阿訇笑了,用慈蔼的眼光征询他们的意见。

“走啊!”我爸几乎要发火了。

“快走啊!”我姐很急躁,她要为“六一”买一条裙子。

“不!”我紧紧握住阿訇的手。

我爸谦卑地向阿訇笑一下,说“阿訇,这孩子没礼貌。”

阿訇说:“很好啊。”

我爸把我的手拽开,夹在肋下上路。我不禁涕泣,双脚踢踹,把一只鞋子甩到渠水里,另一只甩到白菜地深处。我姐姐不得不下水并猫腰在菜地里寻找。

那天,他们疑惑不已,互相探讨“这孩子到底怎么啦?”而我,拒绝了他们给我的买小人书、山楂冰棍以及上公园看熊等所有诱惑,心里只有美丽的葡萄园。

倒悬的金字塔

栽种葡萄的人双手伸向葡萄,像给产妇接生。他踩在高高的凳子上,手上的静脉隆曲,像通向葡萄身上的细小的河流。

这双手被阳光晒得褐红。手伸向葡萄时,人觉得他的手的内部不再是骨头,而有葡萄嫩绿的肉和汁液。手把汁液输给了葡萄,或者葡萄把肉和汁水输进了他手掌。

每一串葡萄都是倒悬、甜蜜的金字塔,我喜欢看小孩把葡萄摘下丢入(不是送进)嘴里。他们一定嫌自己的嘴小,不然可以一下丢入二十粒。甜在孩子们的舌面上泛滥成灾。

是谁让葡萄长成倒悬的金字塔?葡萄粒的排列好像包含着深奥的数学道理,这个道理只能来自阳光。我们仅感到阳光的温暖与酷热——这是就它辐射的红与紫外线而言,人类还没从皮肤上领悟阳光所包含的甜(糖)的道理、让青草变绿以及让花变红的道理,更不了解阳光里面代数与几何学的道理。人类没有阳光的解码器。

我不止一次想到,葡萄就是精灵,它比山楂和枣都像水果王国的精灵。它们水晶般的紫,如绿玉蒙一层白霜。它们一粒又一粒挤在一起,如看戏的黔东南妇女。它们没有枝,只有藤。透露它的精灵底细的是酿酒,如特朗斯特罗姆所说—— 一瓶才华横溢的白兰地。

葡萄酒何止才华横溢,它像丝绸一般流淌,像栗子一样暴躁、像诗歌那样彼岸,像密探一样难以捉摸。红酒,是葡萄的转世灵童。葡萄里的阳光在酒里变成月光,完成了中医师常说的阴阳转化。葡萄的须如蛇吐出绿色的信子。葡萄,谁说你不是精灵。《西游记》里为什么没写一个葡萄精呢?这是吴承恩的失误。

人说,葡萄不仅吸纳了天空泻下的阳光,还吸纳了更神秘的从海平面反射过来的阳光,后者把葡萄粒的底部催熟。如眼珠一般的葡萄肉透过紫色的胞衣看太阳,看它从东方升起,变为傍晚的夕阳。葡萄觉得太阳是一粒起火的葡萄,它的上升、降落不过是为了与葡萄对视。

雨后出现月亮的夜晚,葡萄在宽大的叶子下偷偷发光,那是雨水流过时葡萄粒在眨眼。秋天,葡萄的白霜上留下人的指纹。在安塔卢西亚收获葡萄的季节,酿酒厂的工人在大池子里赤脚踩踏葡萄,稀烂的紫色汁液沉没他们的双脚。他们的脚多快乐、多罪恶,脚因为没有舌头而遗憾。最高兴的是那些儿童,他们光着身子在葡萄汁肉里奔跑、打闹、尖叫,被别的孩子推到在紫色汁的海洋里。人间的享受数不完。

种葡萄的人只知道世上一样东西——葡萄。他们看葡萄、拎着葡萄、用手托着葡萄,葡萄里藏着他们的口水。他们把葡萄皮像小帽子那样包在手指上,他们的脸最后像葡萄干那样起皱,还是没明白葡萄到底是什么。它们为什么甜?为什么一粒挨着一粒?为什么是倒悬的金字塔?为什么酿成才华横溢的酒?……

没有拉丁名的东西不算是东西

沙果还叫什么名字,不清楚。葡萄有无数别名,如雷司令等等,而沙果只叫沙果。一事一物进入学问境地,就有俗名与学名。拿中国北方的鸟类说,树串儿的学名叫黄眉柳莺,拉丁名phylloscopusinornatus,比电子信箱还复杂。练鹊的学名叫寿带,拉丁名就不写了,太啰嗦。从博物学观点说,一物没有拉丁名,就不算是东西,或曰世上没这样东西。美国虽说是创新国家,正规大学的毕业证书、学生致辞,亦用拉丁文,至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止。人也有俗名与学名,二狗子即张国栋,铁蛋乃赵长江,只缺拉丁化。而沙果就是沙果,质朴到家。“沙”,北方话是形容词,与“脆”相对,说口感。而“果”便是果,不是瓜枣菜蔬。

洗好的沙果放进盘子,隔日生出瘀迹,像被人揍了一顿。人遭殴之后有“青一块,紫一块”之相,是软组织挫伤,毛细血管破裂,自身无法吸收呈现的现象。沙果没毛细血管,更没得罪人,何故?此谓氧化。

氧化,是十分好玩的词。我们所说的“衰老”,医家称之为氧化。“老”所以无法被制止,是器官——不光皮肤,包括血液细胞——无时无刻不在氧化之中。“老”是一个不准确的词,氧化才指出事的本质。当病理学家指出某种东西具有“抗氧化”功效时,譬如维生素E、红酒、蜂蜜等,等于说它可以减缓“衰老化”的过程。

有一次,和一位从日本回来的医学博士饮酒作乐。席间,我出喟叹,曰:“这几年俺氧化得挺厉害!”海归博士听了,先笑后呛,嘴如喷头一样将啤酒扑出,使其邻座沐浴。我问:“说氧化不对吗?”博士用餐巾揩邻座人西服,说:“对是对,没这么说的。”

跑步提高抗氧化能力,烟酒乃至膏粱厚味促进氧化。人和人,比的不是不氧化,而是谁氧化得慢。人称赞人:“多年轻啊!”用科学的术语说,即谓“多不氧化啊!”或者“跟没氧化似的。啧啧!”

不光有机物氧化——人当然是有机物——无机物也氧化,铁,甚至水泥也由于氧化的原因失去了原来的性质,老百姓叫“到时候了”。水泥是无机物,泡在红酒里也氧化。人泡在红酒里或用红葡萄汁洗澡,也阻挡不住老。外在的东西只起到减慢的作用。然而生活的道理不在有无之中,而存快慢之内。

沙果氧化得很快,每一个都像打过群架。它们比不了人,以精密的血管网络运送养料及排出废料,人之脸色因而比沙果好看一些。我最近看了一些回忆录,胡适的,胡蝶的,还有美国前总统胡佛的。看完,想他们说这说那,主义呀,境遇呀,纷纷攘攘。到底说什么呢?套用鲁迅的话说: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氧化”。

氧化吧!去旧可以更新。

蜜抱着手指睡觉

我们在花里看到的是花瓣,是美人意态和飘零。蜜蜂在花里看到了蜜。

蜜在哪里?

娇嫩的花蕊生在花的中心,像蛇信子、像微形豆芽、像海洋生物的手足。哪里有蜜?花蕊的冠上有一点点花粉,这是蜜源。世上所有的蜜都来自如此稀少的花粉,蜜蜂把它们酿成蜜。

人在世上昏昏噩噩几十年,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比如曾经吃过蜜,却说不清什么是蜜。

蜜何止于甜?它是成份复杂的能量,也是生物体。蜜纯净如琥珀。我宁愿把琥珀看作是远古蜂蜜的结晶,我希望它是蜜的化石,切成一个戒指面戴在手上。蜜抱着手指睡觉,手隔着银子甜。

蜜的汉语发音轻柔甜美,吵架时用不上这个词。你蜜,听上去不狠。

蜜是世间最神秘的东西之一,它不同于纯朴的粮食,要去壳碾压,要煮熟果腹。蜜从蜜峰(的嘴里、肚子里,哪里不清楚)那里到人口中,融化了一个甜的秘密。它和舌头如同情人一般相遇并相爱,缠绵不已。蜜在前生前世就知道人想蜜,知道舌爱蜜,最神奇的是蜜蜂知道蜜在哪里。只有蜜蜂知道花里有蜜。

花多干净。我们以为花仅仅负责人间的美,人把花的图案印在布上,雕成花放在房檐上,故宫影壁墙上刻着琉璃的荷花。花迎风摇摆,一如有情。花临水揽照,一如幽怨。花不语,人却从花容里分明看出了笑容。而花竟是蜜蜂的粮仓。蜂没吃掉花、没嚼碎花却采到了蜜,蜂从美里找到了粮食。

对人来说,蜂蜜提供热量、愈合创面、止痒、解毒、甜。对蜂来说,所谓蜜是它一生的事业和负累。除了采蜜,蜜蜂什么也不会干,不会打猎,不会吃草。可是,会采蜜的生物什么也不需要干了,采蜜已近于天使,无须会其它技能。

在蜜蜂面前,我每每自惭形秽,我会的手艺虽多,肚子里却没有一滴蜜。我也没见过其他肚子里有蜜的人。所谓甜言蜜语都是干坏事之前的铺垫,肚子里也没蜜。即使蜜蜂像法国地铁工人一样罢工,不再酿蜜,它的形态也令人敬重。金黄色带黑条纹的肚子有一些豹的不羁,又生出透明的翅膀,上有河流般的网格。翅膀是蜜蜂的代步工具。它如此辛劳,上帝让它再辛劳一些,给它安了个翅膀。众所周知,长翅膀的生物没有哪个懒惰,不停地飞啊飞。人的懒,原因之一是没翅膀。人若插翅,会加速户籍制度的灭亡,不亡也无用,人已飞了。海关的设立、边检站的设立、护照、飞机、汽车乃至婚姻制度的存在,皆因人无翅膀。有翅之人还坐什么飞机?办什么护照?结什么婚?打一圈麻将的时光,人已飞出好几个县。就算胖人,也飞出好几个村子了。借别人钱的人,永远不用还,一飞了之。人长了翅膀,无须买房,谁家房子好,上他家房檐住去。惟人心念太多太杂,上帝不让人长翅膀,让人膜拜车和房,让他们认为刘翔跑得很快。

蜜蜂像手脚沾着面粉的女人,沾的却是花粉。它们说不出话,用翅膀代替嗓子,嗡——。蜜蜂一辈子只发这一个音:嗡。别人以为它还接着发——嘛、尼、叭、咪、虹。蜜蜂止语,只嗡,嗡的意思是热闹,热热闹闹,办采蜜这么大一件事,不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蜜蜂带着它的花肚子,藏着它的暗刺,翅膀扇出人之视网膜识别不出的频率,在花丛蹀躞徘徊。

人在槐花里呆一天能让香味熏死,蜜蜂却清醒。那些枣花、荞麦花、苹果花、黑莓的花,是蜜蜂一生的工作车间。它在花里度过匆匆忙忙的一生,它知道花瓣的质地、花蕊的弹力、露水的深度,它手脚并用搬回来蜜。蜜蜂用太阳光照的夹角计算自己的路程,它从带白绒的叶子上听到植物的呼吸。

蜜的秘密无人知晓,人们吃掉蜜忘记蜜的味道。除了吃喝玩乐,人会忘记一切。蜜蜂在劳动中、飞翔中、睡梦中忘不了蜜,它把蜜安放在蜜的位置。它继续飞,风告诉它花的位置,太阳与它复眼的夹角告诉它返程的路线,蜜蜂嗡遍了天涯海角。

资讯说,农药,特别是除草剂已让蜜蜂越来越少,蜂类无法抵御化学制剂的杀伤力。资讯说,移动电话的基站让蜜蜂的巡航系统失灵,蜜蜂找不到回家的路而死在尘土里。

人说,蜜蜂死了,人就吃不到蜂蜜了。实际上,现在没几个人吃过真正的蜂蜜。蜜蜂并不为让人吃到蜂蜜而活着,正如它们没想到因为农药和移动电话基站而死。连续三年,我家门口小花园的蜜蜂一年比一年少,世间将失去这样一种美丽的、无害的、会制造甜蜜的小精灵了。孩子们将在课本里像认知恐龙一样认知蜜蜂,好像它是三国人物。

天堂类似于教堂更类似于蜂巢

麦子,像海涛一样翻滚的麦浪凝固在面包里,被凝固的还有早晨的露水和夜晚的月光。所有面包都像哈哈大笑的胖子,如果面包不胖,谁都别想胖了。仅仅在三十年前,胖仍然是一个好词,胖子可以对向他谄媚的瘦子微笑并用鼻子出气。由此上溯三千年,历史上的胖子超不过三千个,胖比娶小老婆更让人羡慕,那时没有全球化。

面包的笑容,如同农民坐地上盘腿喝酒的表情。对麦子来说,成了面包就上了天堂。天堂并不远,需要炉子而不是梯子,谁进了天堂谁香。人的天堂有可能遥不可及。告诉一个人:你的天堂在你的善心里,在有鸟的树林和有蜜蜂折腾的花蕊里。他不信,说你是个骗子。事实上,如果在雪地迎面撞见一轮红日、月夜听到小鸟的梦呓,都算天堂的一个小片断,但人们不信。

麦子相信天堂不远。它们成为面条算是参加工作,当面片是当自由职业者,变成馅饼皮和包子皮是在黑白两道上混,当面包就进了天堂。

每个面包里都有一个天堂,类似教堂更类似于蜂巢,香味灌满楼上楼下所有的房间,圆形屋子里有面粉砌的光滑的墙壁。如果小虫钻进面包,一天啃三遍墙就饱了。

面包的香气从麦子、从炉火里来,但这只是表相。往深里说,面包的香气包含着大地的沉静,弥漫阳光所赐予的格调。这么说好像牵强点儿,其实不牵强。说阳光有气味、有味道,不如说它有格调。晒过的被子有香气,细究它不是香气,是味,它是用嗅觉来品鉴的格调,来自太阳和棉花之间,主体是阳光。面包里也有阳光的格调,源于太阳对麦子的赞许。麦子护生,天地之大德谓之生。人类对香的理解很窄,对香的表述几乎是文盲。香奈尔说她手创的5号香水灵感来自北欧的白夜,这种说法乃是顾左右而言他。一个人说不出东西的本质,就把它支得更远。北欧、卡萨布兰卡、丽江,均适合描述狂乱的想象。说香奈尔5号具有泰山的味道就不浪漫,不浪漫就没人买。泰山属于松柏加褐色大酱的香型。

面包的香味来自大地和光,来自炉火。而火的前身或者是树和煤。燃烧的煤里有光,而煤不过是树的化石。煤在地下藏了亿万斯年仍然储存着阳光,否则它起不了火。玉就不燃烧,玉乃石髓,不挨着太阳。

这就说清了面包为什么笑和大笑、为什么胖。面包看见了钻进麦子里的光和来自炉火的光,这些同学在自己身体里相遇,面包哈哈大笑。阳光遇见了阳光,真巧了。但天堂里没有巧合,巧合只发生于电视剧。天堂不遵从戏剧三一律而恪守因果律。因果的意思是因即果、果即因,循环回转、生生不息。我们在这个叫作面包的天堂里看到了阳光、雨水、土壤、夜色和火的笑容,神让它们互相转换,变成粮食,变成人的身体。实话说,每一粒粮食都是天堂。

在五个大厅里表决秋天的事情

在我长期喜爱的东西里,有一样是——

西红柿。

我甚至为它着迷。如果我看到哪一个人站在路边,弯着腰,忘情地吃一只西红柿时,就感到他是自己人,是“我们”。

而“我们”在吃过西红柿后,手向地上甩汁水,以袖子擦腮,更令人感到亲切。假如真的有一位上帝,它看到子民这样享用造物的恩典,一定会高兴。这样吃柿子,与喝柿子汤、在桌边文雅地吃糖拌柿子完全不一样。当一个人腮边没有沾上西红柿的汁液,那珍珠般莹润的西红柿籽没有在牙齿间上下飞逸时,仿佛还没获得更大的幸福。即使如啖西红柿,幸福亦有大小之别。

我吃柿子前,掰开,看。赞美它们。在鲜红的西红柿的穹窿里,绿莹莹的籽像小粒的翡翠排成一个小金字塔,也像杂技演员叠成的罗汉。这令人欣喜,和其它果蔬比,这个情况似乎藏有更多的秘密,比杏与葡萄肉更神秘。我有时对站在顶尖的西红柿籽说,小心。别掉下来!每个西红柿里都有五个装籽的房间,泛黄光的小籽像小鸟的眼睛,滴溜溜的。它们像议员一样,在五个大厅里表决秋天的事情。

我的朋友赵世民是乐评家。有好几次,我赶到他在鲍家街的居所时,都见他笑着,进厨房取一只大红柿子,掰一半给我。接过来吃,特朴实,虚情假意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他吃完还拍拍肚子,更加“我们”。而后的谈话是轻松愉快的。那年赵世民生病不能下楼,其兄大踏每天都为乃弟送柿子。

西红柿还有一些奥妙,譬如其番茄红素对前列腺大有补益。但我们不图这个,只为了稀拉呼噜由口至腹的美感。

有一次,我到一位高官府上去。高官客厅里好吃的有的是,譬如镶花生仁的红枣等,荔枝成筐。高官挺客气,问:吃点啥呀?我说有柿子吗?高官宽和地笑了,进厨房取西红柿。我从其不易察觉的叹惋中,看出他对我的怜悯。大约是:天下之大,品尝美味竟有未出柿子之右者。

在我儿时,文革硝烟刚起,有一派主导势力名“五四兵团”,天天开宣传车广播,说西红柿乃反动名称,西即西方。号召人民管它叫“东红柿”,籍此歌颂伟大领袖。

早晨坐在北窗前,翻书、喝茶、看高远的秋空。忽然发现灰漆的窗台上散落一些小米,这必是被窗外的珍珠鸟踢腾出来的。

小米真小,我仔细看了半天也看不清它们的模样。在窗台上,三五十粒小米才占一点地方。拈些小米放在手心里观察,真是很可爱,像小鸡崽绒毛那种黄色,掌一动,它们几乎无重量地跑动着。

小米的样子有点像中国的玉,温润和瑞,半透明,没有火气。我素来不爱吃小米饭,因为小时候吃得太多了。跟大米相比,我认为结论是不容置疑的,小米不好吃。因为常听到“延安的小米”云云,它便有了一些革命党人的气质,使我不敢腹诽。

除去革命形势不论,北方干旱地带的农民只有吃小米。像我这样侥幸生在城里(虽然是小城)的人,吃过大米白面,才排斥小米。小米在农民口中,只有饱与不饱之分,没有味道好与不好之别。

现在想,小米饭除了在嘴里不太滑溜,吾乡人称之为“柴”,也没什么不好的味道。其味也如玉的性质,得乎中庸。一种朴素气实际也是大家气,能养活亿万斯民的味道,不可能是卓尔不群的海参鲍鱼之味,大约就是像小米这样没什么味道的味道。

从古文化遗址看,小米还是农耕文明中最早的产物,有“祖宗”一辈的地位。恕我唐突一句,小米历经商砵周鼎之后还是这么小?在吃物纷繁吃法百般的今天,也还这么小?它真是历沧海桑田了。这种悠远,使它定型于永久,不想改变也顺应万变了。

古人将小米称为“粟”,好听,典雅威重,登堂入室不妨。“粱”在汉以前也指小米品种之一。现在植物学家和山地农民都称其为“谷子”,也好听。一种东西,以同一称谓流行官民之口,通行南北之间,是难事。除非它是极有来历之物,如谷子。玉米这玩意,东北叫包米,贵州叫包谷,翻译小说中矫情写为玉蜀黍。名出百端,是因为它出身浅。至于饼干、克力架乃至曲奇,出身更浅。子曰:必也正名乎。其实大象之物,无须正名,海在哪里都叫海。谷子也是这样,走到哪里一说:谷子。小米说的是脱壳的谷子,这名朴实得无法剥去华饰,也无法分割。小——米,就是它。

得道了,小米,可以致广大而尽精微。

小米的优良还在不酿酒,虽然古书上说它能酿酒。但现时无人酿纯小米酒。谷物正道是养人,旁门才酿酒。此事小米不为也。粮食里玉米个头最大,如兵卒,常被碾碎。其次高粱,美艳而粗粝,其豪气化为杯中物。大米是城里娘们,阴柔绵软。麦子乃正房发妻,温良和顺。小米为王,不文不火,静观万物,以小制大,是中国的王。至于鸡鸭鱼肉、熊掌牛鞭,则是幕僚门客侠人暗娼,一顿而已矣,两三顿而已矣,转瞬荣华奄忽泔水缸内。它们哪里有小米的安详宁静。

我的梦想中曾有园圃之愿,譬如种点菜和向日葵,现在修正,加几垅谷子。秋天,碾好的小米用簸箕飞泻装入白市布口袋,我像农人一样竖掌插入米中,抓一把让它顺拳眼泻流,黄澄澄如细砂的小米摩挲着掌心流下,再抓一把,让它流。嘴里学农民的口吻说,啧!多实诚。心里想,操,小米咋就这么小呢?这时,手与眼同时享受着一种比较开阔的喜悦,与天地关联起来。若是高兴,我可能扛半袋子小米,送给城里亲戚。

它们就是人们

十月份去新宾,毗邻行车道有一条正在修的高速路。

高速路真厉害,逢山开道、遇水架桥,难不住它。我目光随它建设步伐往前看:一处山崖被劈开,陡面约十米高,上面站着大队的玉米。玉米站在悬崖的尽头,它前面连人的一只脚都站不下。秋天的玉米,叶子肥卷,深绿里的紫色如笔痕。成熟的玉米棒像它身上斜挎的匣子枪,每株斜插四五个,个个神气。这个土崖楔子形,一侧深沟,另一侧是劈开的道。你看崖上这一群玉米,像听到召唤从四方汇集此地,也如玉米的江水流到这里停下了。它们的叶子带着晚秋的紫,穗流苏老而飘零,真是悲壮。我第一次看到玉米的悲壮,即走投无路绝不退去的决绝。像邱吉尔在英国最危难时刻对国民宣誓:never,never,never,give,up.(绝不,绝不,绝不放弃)日头偏西,余晖把劈开的崖壁刷上鲜艳的黄,玉米的叶子反光,如水碗。一群乌鸦呱呱叫着,从玉米头顶上飞过,它们黑色的翅膀分割橙色与水蓝的天幕,像斯密波尔的丙稀画。

风吹来,玉米甩开袍带,甩到彼此的身上。风吹得更大一些,玉米相互靠在一起。在如此明亮的黄昏,夜色正从脚底向上弥漫,玉米们在悬崖的风中拥抱。它们何止通人性,它们就是人们,成百上千,每株玉米都有心肠。

对自然真的不能仔细看,看进去觉得跟人间一模一样。我替玉米们怆楚,为它们被悬崖阻隔而无回路的命运,并觉得崖下有一条江流过才好。江水不必清也不必静,混浊地流淌过去,跟玉米上下呼应。可惜美术家没看到这个场景。

转一圈儿再看崖上的玉米,感到它们勇敢。这是我所看到最勇敢的玉米,好像一群抗战时期的河北农民,顶着日本人的枪口。如果在每株玉米头戴一顶草帽,就成了游击队的整编师,气势可吓跑任何正规军。

多高的山上有多高的水,这话没错。玉米长在高高的崖上,长势那么好,不缺水分。它们站崖上看公路人来车往,不知怎样心情。那时候,觉得做一株悬崖玉米也蛮好,站一个秋天。

蜂蜜的田野

一个人在童年所接受的观念,无论它来自谣曲、格言或俗语,会牢固地烙在心底,终生明晰。就是说,你在成年之后用理性的、分析的手段也无法驱逐这种观念。

童年的心地是一片空旷的、满是蜂蜜的田野,即使一片羽毛飘下来,也会牢牢粘住。

我长久不忘的一句话,来自童年,是母亲说的:

—— 一粒米重如山。

这话的本意是珍惜粮食,但它对我却没有止于这一层含义,如戒律、或更神秘的谶语。每粒米在我眼里都非常神圣。我感到对粮食的轻狂会导致一场莫名的灾难。

因此我吃饭不敢剩饭粒,脚踩地上的米粒则不自在。倘若在街上看到垃圾里有白花花的大米饭,便要触目惊心。这时,那句话不召自来。

—— 一粒米重如山。

山可以把人压死,你怎么敢去亵慢?尽管我曾用各种道理试图解开这个可怕的来自米的威胁,但无效。每当心思在剩饭之间犹疑时,它在心里朗朗响起—— 一粒米重如山。

我摆脱不了它,只好顺从。如同拜物教的一种,也可以叫“恐米症”。

恐惧是一种古老的情感,从人类早期开始,一直追随到今天。对一些不明白的事情,不妨去怕,反能心安。现代人的问题不是怕得太多,而是什么都不怕。在这种心态下受到伤害最多的是环境与资源。在本世纪,科学把中国人的心灵从鬼神的阴影下解放出来,同时又为生活提供了便捷与富足的可能,仿佛一个挥霍的时代已经到来。在这种“什么都不怕”的境况下,环境日益恶化。譬如中国已经成为造成大气臭氧层破坏的有害气体排放国,譬如黄河断流、甘肃的月牙泉干涸、治理前的淮河甚至不能供养微生物,以成毒河。这样的例子太多,因为我们什么都不怕,而不管子孙后代有没有饭吃。

佛教中有“不杀生”之说,这种庇护不仅包括了人也包括了野生动物。伊斯兰教在“斋月”期间、太阳彻底落山之前信徒不能进食。饥饿感导致怜悯心,一个从来不知道饥饿滋味的人永远也不会怜悯穷人,同时“斋月”也是对资源中最重要一种——食物的珍重,使人想念并爱粮食,像我一样不敢踩在粮食身上。而基督徒要在每餐之前背诵祈祷文。他们赞美上帝的时候选在吃饭之前,大有深意,实际是在赞美人类得以苟活到每一顿饭的理由是由于他们仍然据有资源,包括产生资源的环境。基督徒把这样的赞美献给上帝。事实上,每一种宗教包括民间禁忌产生的原始动因,都包括了这样的考虑:人的生存与使其生存的环境之间的共生关系。如果一个人不敬畏粮食,那么天地间还有什么其它可以敬畏的东西吗?如果一个人不爱护环境,那么他到底要爱什么呢?在成为人的食物之前,米是庄稼,是漫山遍野的精灵、是土地怀里的孩子。天神牧养的畜群、是生长绿色的种子、是陆地结的珍珠。

我在电视里看到,当东北的灾民在屋顶被救到船上时,他们死死盯着在洪水里露出一点穗的高粱,泪水旋眶。那种神色,如与亲人执手诀别。对佛门中人来说,“不杀生”,甚至包括了不损害一草一木的含义,它们均有佛性,哪敢随意摧折。佛经中透露过这样的意思,草木虫蚁不仅有佛性,而且可与释迦牟尼平等,谁敢害它们?

我的一位朋友说,咱们科尔沁人实际信萨满教,信奉多神。山里树上都是神,谁也不敢砍树。我一想,的确如此,故乡人不砍。不久前我在西康的贡嘎雪山脚下的一间客栈里和藏人聊天。他们信本波教,也是多神教。

我问,树上有神吗?一个红脸膛的名字叫安波的藏人自豪地说,那当然。我说,谁也不砍树?他说,那当然。在风雪中,我一下子想起朋友说过的话,人那么聪明干嘛?哪如信萨满教,至少树们平安。他和我一样,无比爱树。

我在信萨满教之前,已经奉行“拜米教”。虽然有虚伪的时刻,譬如饭馊了,我指使媳妇倒掉,勿使吾心不安。假如是剩菜我则弃之并不手软,因为心里没有“一叶菜重如山”这样的芥蒂。尽管饭菜在生物学上都叫蛋白质或碳水化合物,在经济学上叫资源。

童年的观念会有这么大的力量,我则盼望天下母亲在为孩子开蒙之时,把爱护环境与珍惜资源输入孩子的头脑,使其奉行终身,这实在比乱七八糟的知识、以及低级别的钢琴书法等末流小技更合人性。一位优秀的母亲会在生活中找到一个小小的、又是常常见到的东西放在孩子的心上,让他毕生恭谨,譬如

—— 一粒米重如山。

我母亲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母亲。

青草炫耀毛茸茸的尾巴

我在童年具有“种子癖”。

我把收集的种子放到一个铁皮盒里,盒有新疆人拍打的铃鼓那么大。我常举起来晃一晃,其音也如钟磬。因为里面有桃核、杏核。而苹果的籽儿和小麦只在里面“沙沙”地奉和,很谦逊。

我常抱着种子盒到向日葵下松软的泥土上观摩。桃核像八十岁老人的脸;麻籽里有果肉的丝长出来,扯不干净;杏核无论怎样,都是一只病人的眼,双眼皮成就尤有工笔画的意味;李子核与杏核仿佛,面上多毫,干了之后仍不光洁;麦子最好看,金黄而匀称。我想上帝派麦子来,不是当白面烙饼,而是作砝码的。从掌心捏麦子,一粒一粒摆上,仿佛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我还收集过荞麦的种子,因为弄不到,就把枕头偷偷弄了个洞,搞一些出来。当然这只是荞麦皮了,但我小时不计较这个。因此我让荞麦在盒里当警察。我收集的种子还有红色的西瓜籽、花豆、像地雷似的脂粉花的籽以及芝麻。

我在种植之前,多次召集它们开会,为它们先王。举起盒子“哗啦啦”晃一阵,表示肃静。桃核常常有一种霸王的气势,但因为愚昧,很快就被推翻了。杏核表示无意于高位,而黑豆与绿豆太圆滑,玉米简直像个傻子。最后麦子当选了,即最大的麦籽儿,我在它身上涂抹了香油,又按着桃核与杏核的脑袋向它磕了三个头,让小红豆作他媳妇,芝麻作他的智囊,西瓜籽儿每天必须向他溜三遍须。

我不明白为什么鲜艳多汁的杏肉会围着褐色的核儿长成一个球。它们是从核里长出来的呢,还是生长暗暗藏着核。而麦粒会向上长成一根箭。我在吃东西的时候,遇到种子就会停下来。苹果籽像婴儿一样睡在荚形的房子里,和其它兄弟隔一道墙壁,永远也见不上面。而黄瓜籽活在黄瓜的肠子里,密密麻麻像搞杂技的叠罗汉。而鸡蛋就是鸡的籽了,而世上许多东西没有籽。我在赤峰电台工作的时候,曾有一位患强迫症的编辑,把办公室的红灯牌收音机在半夜偷偷埋入地里。别人发现后,他说:明年它会长一个半导体。

他在为万物寻找母体与种子的关系,把相近的事物看作是生育的关系。

种植的时候最让人激动。当你把随便什么核或籽扔进地里,看它孤零零地躺着,替他难过,又替它高兴。它要生长了,也许被埋葬了——如果它不生长的话。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除非你明年长成树。而长成树我也见不到你了,因为你变成了树。浇完水之后,立刻进入了盼望的焦虑里。你坐在土地上,静静等待种子破土而出,是天下最寂寞的事情。

而我所种下的,除了几株草花之外,多半都没有发芽,几乎个个欺骗了我。我扒开土观察,于是又见到了它们。还是老样子,但庸俗,没有灵性。我只好放弃努力,去抚爱那些并非由于我的原因而自由生长的植物,如辣椒,如杨树,如在屋檐下挤成一排的青草。青草甚至从甬道的砖缝里长成来,炫耀着毛茸茸的草尾巴。我从书上看到,青草的种籽除了在风中播撒之外,还有一些是由鸟儿在身上夹带到各处的。当天空飞过鸟儿,或电线杆的瓷壶上落着小鸟时,我就想,这家伙身上带来多少草籽,又把草籽带到了多么遥远的地方。

空气气温学

蔬菜里面,衣服最多的是洋葱。或者说,洋葱没有身体,全是衣服。如果是紫皮洋葱,剥开外面的紫皮,里面的衣服还是紫皮。把它的衣服一直脱下去,它的衣服一直紫下去,最后剩一个钮扣大的、既不是核也不是芯的东西,像哨兵守在里边,这个东西长开了还是衣服。因此说,所有洋葱都是一个衣裳铺子,或衣服柜子。

洋葱在中药学的药性,有壮阳之效。谁生吃洋葱都要冒汗,性大热。但它怕冷,穿上了所有的衣服。而且它的衣服不分里外,样式色彩全一样,薄厚不一样。小时候,我们夜里翻墙爬上小卖店的洋葱垛吃洋葱。躺在洋葱上大吃,吃完一个再吃一个,跟吃梨差不多,把洋葱的衣服全吃了,不辣,甜而脆。现在的洋葱个个脾气火爆,再显能耐的人也吃不了俩洋葱。这是怎么回事?跟气候变暖有关还是跟排碳量增加有关,搞不清楚。也许是菜农加了过多的添加剂,把洋葱惹恼了,谁吃辣谁。

一次,我碰见一个在新疆生活的人,他说新疆的洋葱可以生吃,甜。我一把拉住他的手,问:是真的吗?他说真的。这下我放心了,世上还有温良恭俭让的洋葱、君子绅士洋葱,只是它们离咱们有点远。

科学资讯说洋葱有净化血液的功效。敏德尔博士那本风靡全球的《最具抗衰老效果的100种水果蔬菜》,对洋葱给予积极的评价。但洋葱怎么吃好呢?它总是太辣。有人说拿洋葱泡红酒既好吃又好喝,我试过。我戴上韩国产、著名的“蝶衣牌”游泳镜,咔咔切洋葱,浑身熏出一层汗,但眼睛没事。在洋葱碎末里上倒上红酒泡一个礼拜,问题来了。国产的中档红酒,开盖后到不了一星期就馊了,拿勺豁拉酒里的洋葱馊得更快。而且,你喝到的酒味道怪极了,这两种东西似乎不应该在一起混,混上就有不可思议的化工原料的味道。人说好多日本人正在喝这样的洋葱酒,他们太能自残了。

有一年,香港遭遇寒流,冻死了一位70多岁的老人。他家里没有取暖设备,香港过冬一般用不上取暖设备。人们发现老人身上穿着所有的衣服,共11层,除了两件西服外,其余全是衬衣。这么多衣服也没帮他保住体温,他以洋葱的样子溘然离世。

服装科学里面有一门人体工程学,其中说衣服和保暖之间的关系。该学认为,若想有效保住体温,不在衣服厚,而在层多。保暖的不是棉花、棉布与皮革,是每层衣服之间的空气层。由此,服装学里还有一门学科叫空气气温学,阐释为什么穿很多层衣服会保暖。其实这门科学从仿生学而来,鸟类的羽毛就靠空气层保温与排热,它是一个系统。

现在专家特别多,每一种学科派生出分支学科,分支再分支,简直就像洋葱一样,繁复之极,内里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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