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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岸

2014-02-12刘伟林

鸭绿江 2014年12期
关键词:吴敏王强事情

刘伟林

小说

无岸

WUAN

刘伟林

吴敏

吃罢年夜饭,吴敏决定去西山寺找陈放。

陈放已不叫陈放,法号觉根。因此,可以说吴敏是去找觉根和尚。西山寺就在镇街的后山上,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一直等到外面不再热闹,吴敏才叹了口气,清冷地吃完一个人的年夜饭。看来,陈放真的如他所言,命中注定要做和尚,他叫陈放,就是要放下,放下执着,放下局限,放下往生,放下世间的一切烦恼,庄严净土,成熟众生。

走在去西山寺的途中,高一脚低一脚,吴敏拢了拢外衣,夜间的风寒冷如刃,吹得她虚晃晃地。从漆黑夜空的四个方向,不时有烟火绽放,把夜空点缀得一片锦绣。她伫立在那里,抬头望了望夜空,不知道自己去西山寺干什么。按说陈放与她没任何关系了,他们维持了八年的婚姻已分崩离析。还有去找陈放的必要么?大年三十晚上,她以为陈放会回到家中看看,会舍不下亲情,没想到陈放做得决绝,彻底与尘世斩断了一切宿缘。吴敏不甘心,与陈放离婚才两个月,她不相信陈放真的到了彼岸,得到了解脱,要知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只要是俗人,就做不到只问佛理,不问心图。在吴敏眼里,陈放就是一个俗人,甚至称得上俗不可耐,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出家做了和尚。

西山寺的住持年岁已高,看来都老糊涂了,有点饥不择食,也不管念佛者是谁,居然让陈放继承他的衣钵。日常生活中,吴敏从没看出陈放还有那悟性,即便法名觉根,也是没那慧根的。吴敏几次去寺中找住持,想与住持谈谈陈放,但住持每次都施以托词,从不多说,装聋作哑。又一日,她去寺中找住持,住持正在念经,低沉的声音从禅堂传了出来。她停在外面等了些时间,还不见念完,便不耐烦了起来,推门而入。住持也不恼,依然闭目诵经。住持的确老了,声音打战,脸皮皱得像晾干的拖把,下巴上的胡须稀疏,头皮也萎缩了,上面布满黑斑,双眼却透出一股清光,令她不敢造次,只好一直候着。住持诵完经文,抬头朝她笑了笑,大概是她去的次数多了,住持不好意思,终于静坐下来,听了她一番话。听完她的话,住持很长时间没作声,似老僧入定般立在那里。她以为自己的话感动了住持,没想到住持说,施主还是随缘吧,得也随缘,失也随缘。

吴敏说,住持,你以为陈放有那份缘?真不知他是如何鬼迷心窍了,要跑到你这里来做和尚,你说他是做和尚的材料么?

住持说,人人皆可成佛,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表面看内心,一定要避免俗情俗见,不要以寻常眼光看陈放,可以说,他是我遇到的在佛学上最有修为的人,日后必成大师。如果这样的人不做和尚,岂不可惜了。与陈放相比,我倒有些自叹弗如,差不多是白做了这么多年的住持。

吴敏不客气地说,佛理我不懂,但我懂得念经的人都有一颗慈善之心,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再说你是住持,陈放来这里做什么?

住持没恼,依然笑了笑,风趣地说,陈放来了,他就是住持,我就下岗了。

吴敏还想说什么,住持突然站起,摆了摆手,止住她的话说,施主不必挂碍,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

吴敏愣在那里,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住持的话费解,又不好继续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住持去了后面的寮房。

果真,等陈放去了西山寺,剃度之后,住持云游在外,一直不见回来,也许是去了别的寺院做了方丈,放心地把西山寺交给了陈放。

离西山寺还有一段距离时,吴敏就听到从里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显然都是来撞钟的。新年撞钟,近年才兴起,模仿电视娱乐节目,有东施效颦之意。来撞钟的人除了镇政府的要员,还有几名老板,统称为镇街上的政界与商界巨头。吃完年夜饭,这些人就急匆匆地赶来,一直守着,快临近午夜零时,忙烧头炷香,然后倒数十二个数,撞响新年的钟声。不多不少,整整十二下,正好来到午夜零时。接着燃放烟花,听说身家过亿的老板王强,已找人拖来一卡车烟花,堆放在寺院的四周,时刻准备对天空发号施令。陈放曾经说过,心清净故世界清净,心杂秽故世界杂秽。修行最容易出现的错误,就是只为求功德,不求明心见性。在吴敏看来,这是陈放走火入魔时说的话,现在想起倒有几分道理。问题是陈放不见得是个明心见性之人,否则肯定不允许把烟花堆在寺的四周,搞得乌烟瘴气的,还谈得上什么清净。从前的住持就不允许在寺的周围燃放烟花,保持着寺的庄严肃穆。如果住持知道陈放这样干,还不要气得半死。

走进寺院,王强已大步迎了上来。王强与吴敏一点也不陌生,若干年前,王强是镇中学一名教员,但经常不务正业,沉迷牌桌,校长找他谈过几次话,警告他误人子弟。王强嘻嘻哈哈,一点也不在乎,几次敷衍了过去。谁知有次,竟与校长发生争吵,俩人脸红脖子粗地吵着,差不多要大打出手了。愤怒之后的王强,选择离开学校去外省寻求发展。临行前,王强找过陈放,问他面对这种现实生活有何感受?王强如今是真的觉悟人生了,才几年的工夫就成了身家过亿的老板。那时,吴敏与陈放刚结婚不久,看到王强离去,作为昔日的同事,他们只能叹息,认为王强会后悔的。没想到,她与陈放的叹息是多余的,事实证明他们错了。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因为王强的事情,陈放受了刺激,潜心钻研起佛学来,用他的话说,就是想弄清楚人生的目的问题、价值问题、信仰问题、归宿问题。这些问题都很大,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弄清楚的,陈放愿意怎么研究就怎么研究吧,至少不像学校里那些混日子过的老师俗不可耐。尽管陈放也是一个俗人,但又比俗人高尚那么一点点。仅这么一点点就够了,让她有了骄傲的资本。谁知随着陈放研究的深入,事情变得急转直下起来,变得不可逆转。一天,陈放对她说,他要与她离婚,去西山寺出家。当时正是饭桌上,她手中的筷子一下子掉到了地面。陈放又说,他心意已决,他没了任何出路,出家才是他唯一的出路。她不相信地看着陈放,半天也没弄明白。看上去,陈放已经疯了,心智全无,用走火入魔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接下来,是她与陈放长达一年多的马拉松式的离婚战争。最后,等到他们耗得精疲力竭,战争结束时,双方就都得到了解脱。离婚时,陈放自觉净身出户,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她,差不多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吴敏踏进寺院,就像刚喝了几杯热酒一样,双脚与脑子有点不着实的感觉,她的脑子还沉浸在往事中,被往事扰得心神不定,王强就已迎了上来。她冷冷地瞥了眼王强,没怎么搭理。王强毫不在乎,脸上堆笑地说,吴敏,你也是来凑热闹撞钟的么?

吴敏说,我是来找陈放的。

王强说,我们都叫他觉根,他现在是法师。

你把陈放叫出来,我找他有事情。吴敏毫不理会。

法师正在做功课,这时候不方便打扰吧。再过几个时辰就要撞钟了,大家都想讨个好彩头。王强说得毕恭毕敬,格外虔诚,对陈放保持着十二分的尊敬。

吴敏有些诧异,想不到佛法竟有如此大的力量,轻易就能改变一个人。王强也要对陈放低下脑袋,放下架子,“方寸之间,舍妄归真”。吴敏有些不习惯王强的做作,准备抄小径去后院找陈放。王强却跨出一步拦在她的前面,说小道已封,过不去的。他们最怕的就是这时打扰觉根的功课,觉根正在里面给大家祈福、许愿。

吴敏说,王强,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挡我的道。

王强局促不安起来,侧身而立说,即便我不挡着,你也是过不去的,是徐镇长派人守住小道的,这头槌钟徐镇长要亲自撞。

吴敏是存心要搅这个局,要让众人见识陈放真正的嘴脸。陈放以为自己是得道高僧,以为自己大智慧、破执着、到彼岸、大自在,其实与众生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吴敏不再理睬王强,直接往大殿冲。见此,王强倒识趣,自觉地让开身体,不敢阻挡。看着气势汹汹的吴敏,里面的人都没敢怎么阻挡,束手而立一旁。大殿有个侧门,仅容一人而进。透过侧门,可以看到陈放正端坐蒲团上做功课。殿内的人都屏声静气,静观事态的发展。吴敏的目光一拖,就看到殿内两侧立着很多人,其中有徐镇长、李书记、张老板、何老板等众。吴敏顾不了那么多,站在侧门口喊:陈放,你给我滚出来。

听到吴敏的声音,陈放的脸色一凛,止住功课,从蒲团上起身,踱着方步出来,双手合十说,佛门净地,不许高声喧哗,施主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刘伟林,江西彭泽人,1969年生。迄今已在《钟山》《天涯》《山花》等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出版小说集《良宵》。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吴敏有些好笑,陈放就像一个戏子,演得有模有样了。吴敏说,你跟我去外面说事情。

什么地方说事情都一样,这难道有区别么?我都不忌讳,你忌讳什么?

我只想要回孩子。吴敏说。

我已远离尘世,不问世事,一心事佛,你问我这个有什么用?陈放边说边摇了摇脑袋。

吴敏知道,陈放这是推脱。自从她与陈放离婚后,孩子就被陈放乡下的父母接走,再也没送回来。她去乡下找过陈放的父母,老人不但不交出孩子,还让她连孩子的面也没见着。陈放的父亲说,陈放的脑袋进了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去做什么和尚。早知道这样,陈放一出生,就应该把他掐死。他没有陈放这个儿子,他的脸面尽失,村子里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他都抬不起头来了。老人这样说,自有他的道理。陈放的事情闹得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算是轰动性新闻,于是有好事者报料给报社,报社派两名记者前来采访陈放,问是什么原因促使他遁入佛门,要知道这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非同寻常,堂堂一名人民教师,竟把一切都抛下,做了和尚,专心习佛,这里面涉及到人生价值观的问题。媒体想挖出陈放的思想动机。陈放说,有些事你们不能问,一问便俗,我也从不回答你们这些俗人的世俗问题。媒体不甘心,于是找到吴敏,问她对此持何种看法,企图从她这里打探出什么。吴敏气不打一处来,吼叫着让记者赶快滚蛋。现在,既然在陈放的父母那里要不回孩子,她只能来找陈放。

你都做了和尚,还要孩子干什么?吴敏嘲讽地说。

施主,我们的事情明天谈好么?我的功课还没做完呢!陈放的话表明他与吴敏已彻底撇清了。

陈放,你的功课关我什么事?你若不交出孩子,我就不会离开这里半步的。

你冷静点,年三十晚上,我怎么交出孩子?如果你愿意待在这里,我也不反对。

那你什么时候交出孩子?吴敏觉得自己都快失去理智了,于是舒缓了一下语气。

你今晚就是为孩子的事情来的么?佛陀说,要善用其心,善待一切。孩子肯定会归还你的。施主,还是请你叫我觉根吧。有些事情过去了,就不必强求,要知道那样是毫无意义的。

我不跟你胡扯,你就告诉我,孩子什么时候可以回到我的身边?吴敏最不能忍受的是陈放用另一套言辞跟她讲事情。

我也不知道。

那你别怪我无情,我们法庭上见。吴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底线。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一切不是我可以左右的。我现在专心修佛,至于其他事情,我都放下了。我种下了什么样的因,就会得到什么样的果,这就是因果报应。陈放无奈地说。

王强

正月初七,天气晴朗。一大早,王强就来到了西山寺,候在院里那棵桂花树下,等陈放打开寺门。隔着寺门,能听到陈放念诵经文的声音,低沉如洪钟。桂花树葳蕤一片,叶片亮绿,看着眼前的桂树,王强立定在那里,似乎桂树也受了经文的感染,派生出一片慈善之气。王强之所以一大早赶来,是想请陈放去帮他看看风水。作为一名房地产商人,王强决定离开大城市,回到镇上发展。眼下,镇上的经济发展迅速,已有开发商建起了第一批商品房,楼层全都售罄。年前,徐镇长与李书记三次前往东莞,诚邀他回乡投资,造福乡梓。王强知道,镇上为了招商引资,动了不少脑筋。徐镇长他们就像古代的说客,在沿海各城市奔走,想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众老板回乡投资。作为昔日的穷小子,王强俨然成了镇长的座上宾。有一年,王强与同乡会老板们回家过年,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回乡团,车队刚进县城,县长与各路官员早已列队迎候,跟迎财神爷似的。王强并非是被徐镇长说动了心,而是在外累了,倦了,想趁此回乡歇歇身体。钱赚多了,也同样有烦恼,半夜从梦中醒来,身体常常被钱压得喘不过气来。年前,王强考虑再三,还是做出决定,把自己的身外之物全处理停当,重新回到了镇街上,准备为家乡尽点绵薄之力。

等了些时候,陈放终于出来了,王强赶紧上前,说小车正在寺外等着呢。

陈放点了点头,说让你久等了,但功课必须要做,就像我们做和尚的,钟还是要敲的,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也不容易啊!

王强说,大师说的是,做一天和尚就得敲一天的钟。

陈放说,什么大师,你我知根知底,不要因为我皈依了佛门,就把我与凡夫区别开来,你敬我没理由么,要敬也得敬佛陀。我每天只把修行局限在念经、打坐、拜佛、焚香等形式上,离大师还远着呢。

尽管王强心里最烦陈放说这些,脸上却不表现出来。这么多年的商场历练,让他深知人心叵测,世事如棋,大家不过是在互相利用罢了。正如他现在要利用陈放不可,让陈放给他去勘测风水。他从前是一名教师,有知识有能力,从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正是凭着自己的一番打拼,成就了今天的事业。谁知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多,自己逐渐变得迷信了,越来越相信唯心的东西。王强清楚,这是心理上的暗示,跟知识跟智慧无关,是任何人也解决不了的。这么多年,做房地产生意,他几次请风水师勘测地势,定位定向,避凶化吉,楼盘都卖得顺风顺水,从未死盘。他心里暗暗诧异,却又不得不信。在王强眼里,陈放与凡夫是没区别的,从前,他曾瞧不起陈放,甚至鄙视陈放。然而世事难料,谁知才几年工夫,陈放居然顿悟开窍,成了觉根法师,成了西山寺的住持。陈放是否真的成了得道高僧?王强不清楚。记得陈放从前在中学教的是数学,逻辑思维能力强,也许陈放从中找到了一条变通之道。但事情还是显得很荒唐,陈放非理性地与吴敏离婚,放弃工作,固执地半路出家,不知到底是怎么想的。问题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是他人无法穷尽的。既然西山寺原来的住持都愿意挂袈而去,看来对陈放不可小觑。

王强说,是的是的,还请大师移步。

陈放笑了笑,抬手推了王强一下,说你少跟我来这套。

小镇开发区有点远,毗邻新修的高速公路。约莫十几分钟,一行人就来到了王强相中的地皮上,这里东面背靠山体,山脉蜿蜓,大开大合;南面一派空旷,与北面的湖泊相对,可看到一片白亮的湖水。山体打了一个长长的隧道,高速公路从中穿过,去了小镇的另一头。可以说,这里闹中取静,适合建别墅群,称得上地旺脉旺。

王强站在属于自己的地皮上,颇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思,他指着远处的湖面对陈放说,准备从脚下这片土地开始,把别墅一直建到湖边,在不久的将来,他推土机式的造房会让这里大变模样,从而把这里建成湖畔别墅群。他已想好了楼盘的名字,就叫“鼎湖中泱”,相信会吸引市内的成功人士慕名而来,争相购房。要知道从市内走高速来小镇才半个小时,是十分便利的,就像沿海城市一样,小镇也完全可以成为江洲市实质意义上的后花园,谁不愿意住到后花园中来呢!

陈放双手合十说:“王老板,你高瞻远瞩,果然是大手笔。“

王强听出了陈放的言外之意,也听出了其中包含的不屑,忙自觉收敛了一下,说:“哪里哪里,在大师面前不敢谈什么大手笔,我是商人,在商言商,钱还是要赚的么。”

陈放呵呵一笑,说:“王老板,我们今天说好了不谈钱。”说完,命人从车上拿下罗盘,蹲下身体,对准方位,勘测起来。

王强显得诚惶诚恐,跟随在陈放的身后,不时询问着风水的吉利、方位的定向等情况。陈放头也不回地说:“有些事情你不能问,天机不可泄露,等会儿我自然告诉你结果。”

王强附和说:“大师说的是,对于我们这些俗人,有些事还真的不能讲。”

陈放说:“我只是跟你讲一个道理,万法不离方寸,若你能参透方寸之间的事,就能做到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所以方寸之间决定成败。比如你当初执意离开镇街,正是动了方寸之念,才有了后面的成功。又比如我皈依佛门,同样是出于方寸之念。”

王强有些诧异,真的不能小看这个昔日的同事,与从前简直判若两人。事物总是在变化中前行的,自己不也是判若两人?陈放真的不是陈放了,是得道的高僧,心法无形,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陈放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勘测了一阵后,站起身,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指着脚下的地皮说:“此处方位最好,宜选吉日举行奠基仪式。”

“方向如何定?”王强问。

“坐西朝东,紫气亦东来。”陈放边收起罗盘边说。

“好,我听你的。”王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恭敬地递到陈放的面前,“薄礼一份,不成敬意,还请你笑纳。”

陈放挡了一下,说:“你也太见外了吧。”

王强说:“这是规矩,我不能坏了规矩,想必你也不愿坏规矩吧。”

互相推搡之间,陈放还是收下了红包。

陈放

过了些日,陈放果然收到了镇法庭的传单,传单上写着具体的开庭时间,掐指算了算,离开庭还不到一个星期。为了争夺儿子的抚养权,吴敏真的把他告到了法庭上,让法庭做出判决。儿子叫陈聪,却并不聪明伶俐,反而有些木讷拙言。打心底而言,他还是愿意儿子跟在吴敏的身边,现在这情形,可能就是跟随在父母身边的结果。但儿子的抚养权一旦归属吴敏,自己恐怕连儿子的面也见不着。事不宜迟,当下最紧急的是赶紧请律师,想办法把抚养权争夺过来。考虑再三,陈放决定找王强帮忙。

打王强电话时,王强说他正在包厢里K歌。不用仔细辨听,手机里就传来嘈杂的歌声。王强问,找我有什么事情么?如果事情紧急,我争取晚上赶回去,现在来回很方便的。陈放问,你在什么地方?王强说,今天到市里办事,陪同一起的还有徐镇长,吃完饭后,请大家娱乐一下。陈放说,那就等你回来再说。王强说,你现在就说,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去外面接电话。

很快,王强就到了外面,说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吩咐。

陈放于是把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下,然后问王强是否能找个法律界的朋友帮忙,他想跟吴敏打官司。

王强听后,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吴敏说得对,你都做和尚了,还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干嘛?”

陈放说:“有些事情你不懂的,比如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皈依佛门么?”

“不知道。”王强答得干脆。

“佛说,一念迷即众生,一念悟即解脱。人来到这个世界上,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很多,佛陀又教导我们,生命是一个非常漫长、无穷无尽、因果流转的过程,这就是指‘十二因缘’,它就是生命流转的全过程。当然,跟你说这些,有点对牛弹琴的意思,但说到孤独感,你应该就明白了。这些年来,我觉得自己生活得非常孤独,内心也时刻充满了孤独感,哪怕我有老婆与孩子,也同样感到孤独,我的孤独感与日俱增,是一种对生命万念俱灰的感觉,我时刻问自己,人生的价值何在?人生的际遇是多种多样的,有的人做事一帆风顺,有的人会遇到种种障碍,像我就是一个遇到内心障碍的人,怎么也越不过内心的这道屏障,其实这都不是偶然的,是因果规律在起作用。我害怕自己的孤独牵连妻子与孩子,于是‘一念悟即解脱’,干脆出家做了和尚。倘若一个女人跟一个内心孤独的男人生活一辈子,肯定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陈放停了下来,尽管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恐怕王强还是没听明白,如入雾中。

不知王强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只听他说:“大师,你又给我上了一课,简直就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看来,我要经常去你那里坐坐才对。”

“我就是一个俗人,你不用叫我大师。”陈放声音很大地说。

“这样吧,我晚上赶回去,明天就带你去见律师。”王强说。

“也不急的,我只是想咨询一下律师,看看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要回孩子的抚养权。

电话那头的王强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觉得事情很滑稽。

第二天,王强开上小车,拉陈放去县城找律师,说是昨晚已经联系好了,今天直接去律师事务所就行。临出门前,王强让陈放无论如何都不要穿那件灰色无袖对襟罗汉褂。陈放心里明白,也不多说,就依了王强的意思。事情肯定很麻烦,陈放清楚这点,但还是想找个律师问问。

律师事务所在司法局的旁边,门牌很大,里面却只有小小的一间房子。进了门,陈放的心里就一阵嘀咕,里面没开窗,白日里也要开灯。听王强说,这位叫袁如海的律师是通过自学弄到法律专业文凭的,越是这样的人越不能小看,他们大多有真本事。刚进门,袁如海就从座位上直起身体,急步走了过来,握住王强的手。办公室里就两个人,除了袁如海,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也不知与袁如海什么关系。袁如海很热情,忙着倒水招待他们。等到他们坐定后,女孩自觉去了外面,陈放搞不清楚她回避什么。

王强把陈放作了一个简单的介绍,言下之意是,聘请袁如海做被告人的辩护律师。

“既然王老板有此意,我一定全力以赴。”袁如海边翻看陈放带来的资料边说。资料仅薄薄的两页,袁如海却翻看了很长时间。陈放一直注视着袁如海的表情,期待他能说点什么。袁如海久久都没表态,眉头却越皱越紧,抬头看了看陈放,又低头看了看材料,然后又抬头看陈放。

袁如海说:“事情有些麻烦。”

陈放问:“什么地方麻烦?”

“关键是你已出家做了和尚,还有什么资格要孩子的抚养权?法官是不可能站在你的立场的,我也找不出任何的辩护词。再说你的事情比较特殊,缺少相关的法律条文作支撑。”袁如波说。

“你是说我不可能要回孩子的抚养权?”

“基本上是这样。”

“是否还有其他办法?”

“唯一的办法是你马上还俗,不再做和尚。”

“和尚就不可以抚养孩子?”

“我只是从法律的角度帮你分析问题、判断问题,至于其他事情我管不了,也解决不了。就像你每日事佛,定对佛理了然如心。我是律师,自然对法理了然如心。如果你一心向佛,就不应拘泥于这类事情之上,佛经上讲‘无门为法门’,想必应该是这样的意思,‘无’是什么?无就是无,它没有任何的对立面,是一个整体,所以千万不要用思维的固有的模式来卜度它的意思,它应该是佛法的最高境界,也是一切哲学的最高境界,更是生活的最高境界。在日常生活中,我喜欢下围棋,而围棋同样讲究‘无门为法门’,在我看来,佛理与棋道是如出一辙的,世间万事万物也都是融会贯通的,所以你不妨换个角度思考一下问题。”袁如海缓慢地说。

陈放吓了一跳,没想到一个律师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让他开了眼,王强说得没错,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能小看。

“没想到你对佛学也研究得如此之深,真让我自愧。”陈放笑着说。

“不,你错了,我从不研究佛学,只不过在棋道中悟出了一些道理罢了。”袁如海也笑着说。

“如果我还俗,你就有把握帮我要回孩子?”陈放认真地问。

坐着的王强被陈放的话吓了一跳,手中捏着的水杯狠狠地烫了一下他的嘴唇。

见袁如海半天没回答,陈放朗声笑道:“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不必当真的。既然你说到了佛理,我不妨也多说几句。佛经上讲,‘烦恼是道场,知如实故;诸众生是道场,知无我故;一切法是道场,如空寂故。’所以我更多是自寻烦恼,任何事情都有其本来的面目,不是人所能操控的,还是让事情去呈现该有的事实吧。”

袁如海说:“法师果然是高僧,你的话对我多有启发。说实在的,恐怕这世界上像我这样能听懂你的话的律师不多,我算是一个例外。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又为什么要跑到我这儿来呢?”

“你还不了解我,有些事情说出来就没意思了。”陈放茫然地说。

“法师,对不起,这官司我没法帮你打,还请另请高明吧。”袁如海把手中的资料递给了王强。

趁陈放与袁如海说话的时候,王强早已喝完了杯中的水,并且重续了一次。对陈放的事情,王强基本抱着不掺和不参与的姿态,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出了门,外面在下雨,雨水清亮,裹着这季节的寒冷。袁如海立在门口与陈放、王强一一握手,说:“我就不送了,有空我定去拜访法师。记得在广东开律师事务所的时候,我也见过一些高僧,但都没法师这么有学问。”

陈放说:“我从前是一名中学老师,并没什么学问,所以你不必高看,欢迎你随时到我那里做客。”

“王老板跟我是兄弟,当年我在广东混时,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法师也可以把我当兄弟。”袁如海说。

徐一复

徐一复就是徐镇长,个头不高,肚子微凸,声音洪亮,尤其习得一手书法,逢年过节什么的,喜欢露一手,镇街上多数商家的门牌题字都出自他之手。

近年来,县政府对镇政府的政绩考核只专注于GDP的增长。为此,徐一复可谓伤透了脑筋,如何让小镇GDP迅速膨胀起来,成了工作中的头等大事。在他的牵头指导下,镇政府成立了招商办,他自任招商办主任,带领镇政府的一班精兵强将奔波在沿海各大城市,竭力鼓动各路老板回家乡投资。令徐一复感到骄傲的是,经过他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把王强这个最大的老板鼓动回来了。

在徐一复的心里,镇街上有两个特殊人物,一个是王强,一个是陈放。若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但偏偏就是这两个人,成了镇街上引人注目的焦点。

王强其貌不扬,戴着一副眼镜,身材清癯,走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忽视而过。对王强的成功史,徐一复略闻一二,说是王强早年去深圳打工,起初在一家公司跑营销,不好不坏,没见赚到什么钱。谁知王强工于心计,等到手头积攒了一批客户资源后,立即从公司跳了出来,自己做老板。正像每个成功人士的血泪史一样,在那过程中,王强也非一帆风顺,途中也遇到各种挫折,但总的来说,他都一一挺过来了,并且把生意越做越大。等大得无法收手后,王强又进军房地产,仅三五年时间,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徐一复当然知道,王强的成功史绝非如此简单,否则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为老板。现在,他终于把王强鼓动回来了,只要王强的楼盘一开工,拉动内需,镇街上的GDP不增长都难。王强已把“鼎湖中泱”的规划设计图交到了他手中,楼盘的规模之大,令人咋舌,是他不敢想象的,称得上大手笔。除此之外,王强还谈到了下一步的计划,准备把离镇街约七里之距的“白沙水库”做成旅游景区。水库蓄水面积庞大,适宜搞水上乐园什么的,加上周围山清水秀,定能让游客的身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现在很多地方的景区由于过度开发,成了污染之地,导致游客寥寥。相信我们只要稍加开发,修好路,游客便会趋之若鹜。王强脑子活泛,甚至把西山寺也纳入镇街一日游的景点,说游客们游累了,晚上可以住到寺中,品尝一下素食;然后趁着月色,叫陈放领着去湖边放生,诵放生仪轨;回来后,陈放可带他们一起做做功课,或者说说禅什么的,事毕入住僧寮,还可静听微风拂过钟面之声。什么叫世外桃源?这就是世外桃源。既然游客留连世外桃源的生活,次日便可领他们去“鼎湖中泱”参观楼盘,去楼顶观光,最后便是让他们签下购房合同。更何况这里是江洲市的后花园,空气清新,景色宜人,早已成了“负氧离子”的同义语,“城市之肺”的代名词。

对王强的话,徐一复暗暗感到吃惊,脸上却不表露,心里说怪不得王强能成为王老板。徐一复不清楚王强到底有多少钱,这些都是大项目,至少得上亿的投资吧。在王强的面前,徐一复感到自己的腰伸得没那么直了,脖子也难受,心里有种自卑感,变得不自信了起来。但他有一事不明,为什么身家过亿的王强偏偏对陈放纡尊降贵,陈放不就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和尚么?

在徐一复看来,陈放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相反还闹出了不少笑话,对佛法的研究也大多流于形式。记得有次,冬天的一个夜晚,月上东墙,风过纸响,他与陈放坐在禅房,静听寺外的风声。喝茶的间隙,他问了陈放几个问题。陈放也一一作了解答,按陈放的意思,这些问题都是不值得追问的,是凡夫俗子都避免不了的,所以回答起来甚觉无趣。陈放建议他不妨多谈谈养生方面的事情,对身心倒是大有裨益。同时,陈放建议他素食,并列举了素食的若干好处,整日混迹在官场中,吃多了荤腥对身体不好。最后,陈放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对于佛学,他没什么微言大义,有的也只是道听途说,他的习佛也仅止于道听途说,所以请不要把他的话当真,每个人都是按自己的心图行事的,就像你喜欢往寺里跑,恐怕也是听从了心图的指示。陈放像是看透了他,知道当官的人都迷恋仕途,喜欢到寺中烧炷香,拜上几拜,祈求冥冥中的神灵保佑他们官运亨通。在陈放看来,他与所有的俗人是一样的,从来都是把求神拜佛当作了目的,而不是用以祈求灵魂的安稳。

陈放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一点也不尊敬,开口闭口都是徐一复,这让他大为恼火。对此,陈放倒是解释了一下,说众生都是一样的,不分贫富贵贱、俊美丑陋,要知道在僧人眼里,徐一复这个称呼比徐镇长更能扫除一切知见。

徐一复认为陈放小看了他,他是一镇之长,至少与芸芸众生区别开来了吧,全县人口上百万,二十几个乡镇,能做上镇长的有几人?他算得上万里挑一吧。这些话他当然不好跟陈放说,只能放在心底。

近日,听闻吴敏为了争夺孩子的抚养权将陈放告到了镇法庭,他想看看陈放将如何处理这件事情。真应了那句佛家俗语,“开口神气散,舌动是非生”。

陈放

坐在蒲团上,陈放神思恍惚,脑门疼痛,近来发生的事情令他焦头烂额。吴敏已经三番五次地来寺里打闹,质问他为什么镇法庭的判决书都下来了,她还是不能见到儿子,不能要回儿子的抚养权。本来镇法庭都已给他下达了开庭传票,结果却不知为何突然取消了,而是送来了一纸判决书,把儿子的抚养权判给了吴敏。自那天去县城咨询律师后,陈放就清楚自己不可能得到儿子的抚养权,内心也基本放弃了这一愿望。对于抚养儿子,他倒不怎么上心,关键是自己的父母,两个老人已经没了他这个儿子,现在竟然连孙子也没有了。用乡下的话说,两个老人现在真的成了孤老。陈放想象得出父母悲怆而凄凉的心境,清楚他们至死对孩子撒手不放的理由。因此,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吴敏并没在真正意义上要回儿子的抚养权。吴敏知道无论如何与老人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她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一次次前来找他兴师问罪。问题是他有什么何办法呢?尽管他多次对吴敏进行过解释,说是父母早已不接他的电话,他一开口,那头立马就挂断了。吴敏说,既然打电话不起作用,那就请他回去一趟。他问吴敏,我回去干什么?你说我还有脸去见父母么?吴敏说,有没有脸是你的事情,我只想把儿子要到身边。他只好说,抚养权都已归你了,你还来找我干吗?吴敏反问,那你说我应该找谁?他不解地说,儿子又不在我这里,如果在的话,我立马就给你。吴敏说,陈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父母就是听了你的教唆才这样做的。见吴敏失去理智,变得不可理喻,他只好沉默起来。吴敏说,陈放,我只有向法庭申请强制执行了。他叹了口气,说你有这个权利,事情该怎么弄就怎么弄吧,我还能说什么呢?

吴敏的表情悲痛欲绝,笼罩着一片哀伤的气息。吴敏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像是不认识他一样,木然地注视着他。在吴敏的注视下,陈放局促不安了起来,从吴敏的眼中,他看到了不屑与失望。

晚静天凉,外面又在下雨,寺檐滴落的雨声如手中的念珠,似永远也没个尽头。做完必要的功课,陈放坐在蒲团上,久久也没起身。吴敏这头的事情还没完,听说王强那头又出事了,并且出的事情很大。那天,王强从市里请来建筑队,剪彩奠基后,“鼎湖中泱”的庞大工程随即动工。起初,一切都很顺利,谁知后面打桩时,打桩机朝地下打了近十米,土层却越打越松软。桩打不下去了,王强只好从省里请来地质专家,经专家实地勘察,得出地底有一条古河道的结论。也就是说,如果继续往下打,楼盘每平方米的价格无疑要飙升几倍。王强拿不定主意,不敢继续打下去,只好暂时停工。若价格贵了,楼盘很可能成为死盘。到目前为止,王强还没来找他,说明王强正在想办法解决。陈放也从没想到地底会有什么古河道,那天是他给王强的楼盘定位、定向的,还画了一个方位图。按说事情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又不是地质专家,只是一个看风水的和尚,但他觉得自己多少还是要承担一些责任的,不能因为出了事,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这是个月圆的雨夜,虽然看不到月亮,但可以看到檐外清亮一片的雨水,隔门如隔世,雨水砸在寺院里,声音清越。在蒲团上坐久了,陈放的心终于慢慢回复了平静,檐外的雨水也真的成了念珠,或者说手中的念珠成了雨水,寸寸温凉,熨着皮肤。这季节,气温忽高忽低,高时多半是阳光从云层中钻了出来,低时又常伴雨水。陈放嗅到一股香气,混着湿气飘来。镇外的田野上油菜花早已金黄一片,开得沸沸拂拂,纯粹而热烈,刺得眼睛酸痛,但显得俗气、呆滞。这么想着,陈放又觉得不对,生活中的俗事都让他应付不过来,怎么还有心思去参悟天道?不管做什么和尚,都离不开这人间的烟火,都是俗世缠身的。

陈放有些走神,手指自觉停了拨着的念珠,愣神间,有一人影跌撞进了寺中。陈放惊慌得差点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王强,就像雨夜中正被凶徒追杀一样,狼狈之极。他没想到王强会在雨夜奔赴而至,为何偏偏这时跑来呢?王强的工地出了事情,迟早是要来找他的,这点陈放心里很清楚。陈放抚了抚胸口,从蒲团上起身,不紧不慢地坐到竹榻上。

王强一身水意地站在他的面前,努力地咳了几声,声音很大。

王强说:“大师,我这些日子失眠,下雨的晚上更是睡不着,你不介意我突然跑过来吧?”

陈放说:“王强,我早已说过我不是什么大师,还是叫我陈放么。你这么一叫,你我之间就隔远了,就像我叫你王老板一样。你我都知根知底,又是多年的同事加兄弟,你再这样叫,我迟早要跟你翻脸的。”

“我可以坐下么?”王强抖动着身体问。

“我给你拿一身干爽的衣服换吧。”陈放说完,径直去了衣钵寮,拿来一套僧衣。

等王强换上僧衣,也坐到竹榻上后,陈放去沏了一杯热茶递上。王强用嘴吹了吹热茶上的叶片,轻啜了一口,这才问陈放:“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关键看你用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什么样的方法来处理。若处理得好,用佛理来说,烦恼就是菩提;处理得不好,烦恼就成了生死。当然,我这样说严重了,你还不至于到什么生死的地步。”

王强显然没听懂,说:“你干脆给我一个主意吧。”

“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我只是提个建议,继续往下打桩,看看古河道到底有多深,总得把一个桩打到底。哪怕是损失一些钱,对你而言还不是九牛一毛。那地方山脉线与水脉线都长,是收得住旺气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哎!如果不是实在没了主意,我不会这么晚冒雨跑来问你的。”

“不要总想着赚钱,也要想着如何赔一些钱么。”陈放诙谐地说。

“陈放,我明白了,你的悟性就是不一样,从前我还对你不服气,现在算是心服口服了。”王强说。

“从前我对你也同样是不服气的,凭什么你能挣那么多的钱,我就不能?现在时过境迁,人都是在什么样的情境下说什么样的话的,你挣了那么多的钱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如果钱多了,就散些出来,心里就会平静许多。”

王强连忙点头说:“是的是的,你说得有道理,我一定按照你的指点去做。”

“在这时代,没钱的人对有钱的人都是怀有仇视心理的,所以你要舍得,有舍才有得,才能在镇街上获得好的口碑。”

“其实我一直就想把西山寺重新扩建、修缮,建成一座大寺。”王强以为陈放是暗示他重建古寺,因为碍于情面,只好绕着说。

“王强,你错了,寺不在大小,就像你每天睡的不过是三尺之榻,我要那么大的寺干什么?再说若重建了,这寺还是原来的寺么?”陈放转身重新点燃一根沉香,说:“看来你还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只能说你的心思全用在了钱上。”

“既然你执意不让建,我也不勉强。”王强落寞地说。

“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倒不如把钱给镇中学多建几栋学生公寓,几间教室。”

“公益的事总是要做的,这些年我也捐过不少钱,只是我现在对自己感到很迷惑。”王强喝了一口茶。

“你迷惑什么?”

“我也不知道。”

“你心里想的就是你的迷惑之处。”

王强一惊,抬头看了看陈放,说:“我的老婆孩子还在广东那边,说什么也不回来,反而每天催着我过去,骂我神经病。你说我是不是疯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跑回来开发什么楼盘。”

“肯定有什么事情触动了你,否则不可能回来的。徐一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就凭他能说服你?”陈放说。

“还真让你说对了,古人说叶落归根,在广东那边,我一直生活得不踏实,心里有种恐慌感,只想早点回来。有次在那边的高速路上,我目睹了一起车祸,一家三口当场身亡,现场十分惨烈。也就是在那一刻,我问自己,如果我像他们一样遭遇车祸而去,那么我的灵魂将安放在什么地方?也要像他们一样做孤魂野鬼,无依无靠。在那边的城市里,我们大多是无根之人。我的根在这边,睡在坟墓中的亲人也都在这边,他们都在看着我。常常半夜醒来,我睁大眼睛望着迷茫的空间,怎么也无法入睡,脑袋一个劲地想啊想,想长了时间,身体不属于自己了,思想也早已脱离意识,一个劲地朝一个方向飘荡,有些恍惚迷离,也有些神不守舍。我的确在广东拼下了身家过亿的财产,也拼得身心疲惫,但这一切有意义么?正像我当年抛弃做教师一样,不过是认为自己那样活着不值。问题是我现在这样活着还有意义么?也许做一名教师比这样活着更有意义。我就在这样的悖论中反复问自己,折磨自己。我决绝地抛弃了曾经的一切,以为与那一切割裂得越远越好,但当每次回来又离开时,我发现自己就像离岸的船,越漂越远,越来越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么?更可悲的是,我娶了个外省女人为妻,她对我思考的问题没任何兴趣,相反认为我的脑袋进了水。她热爱我们生活的那座城市,热爱物质生活带来的舒适享受。她才不在乎什么根不根的,甚至大言不惭地说,她已在那座城市扎下了根,将来我们的孩子也同样要在那里扎下根。她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根。根其实就是自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是自己经常梦到的地方。现在,我却被连根拔起,找不到落脚处。人活一世,其实是可怜的,凄凉的,被这个无序的世界裹挟着前进,就像一粒种子落不到一块坚实的土地之上,它就无法生根发芽,就在真正的意义上死了。经过反复考虑后,我还是决定回家乡投资。你也许认为我在作秀、撒娇、表演,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真实的感受。我不是个认死理的人,却偏偏被这件事绊住了,怎么也出不来。”王强语无伦次地说。

听完王强的话,陈放久久没有言语。

外面的雨更大了,凉风阵阵吹进,陈放不由打了个哆嗦。过了半晌,陈放才问王强:“那你说我是做一名和尚好呢,还是做一名老师更好?”

“我不知道。”王强答。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大概就是你说的悖论吧。人活在世上,都喜欢折腾,以为越是折腾就越有意义,就越能得到所谓的安全感。也许你的无根之念就像我的虚无之感,它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在外人看来,我们的脑袋都进水了,只是谁能知道我们内心的荒凉与悲悯。生命就像一块沾满尘垢的布,这种尘垢叫什么?用佛学上的话说,就是烦恼障。障就是墙壁,就是挡住我们道路的障碍。烦恼的这一道墙壁将人的生命分成两个部分,一是污染的部分;一是清净的部分。

“我每日在寺院的晚课,都要念《蒙山施食》仪规,开头的四句话是‘若人欲了之,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要把握好当下的这一念,一切按心图出发。既然心图让我们各自去选择生活,我们又怎能违背呢?在我看来,你的无根之念与佛学上的‘如是安心’是如出一辙的,你说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吴敏

最近一段时间,吴敏没再去找陈放,既然找陈放没什么实际的作用,就没去找的必要了。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一下,陈放说的话多多少少还是有道理的,不管他在整个事件中做没做手脚,但老人无疑不想再失去孙子,因为那毕竟是陈家的血脉。她到乡下去过几次,每次陈放的父母都毫不讲理,只要说到孩子,脸色就变得阴沉了,看来陈家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孩子的。去法院申请了强制执行又怎样,法院的人有那么多的事,不可能天天为她的事情奔跑吧。在这场官司上,名义上是她赢了,事实上却是她输了。吴敏简直已无计可施,只能面对这些,然后被动地接受这些。看来,事情是急不得的,得慢慢去呈现真相,你越是想得到,就越是不容易得到;你的手抓得越紧,就越是什么也抓不住。吴敏相信孩子迟早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在很多寂静的夜晚,吴敏除了想到孩子,还要想到陈放。陈放彻底地把她抛弃,让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人生的舞台上续演着人生的悲剧。有些夜晚,她睡不着,就要想到与陈放的夫妻生活。每次做爱时,陈放总喜欢开灯,认真地研究她的身体,她顿时就有了快感,身体怎么也控制不住,大声叫了起来。陈放就赶紧去捂她的嘴,她咬着陈放的手指,不管不顾地叫得更欢。她痛恨自己,简直就是恬不知耻。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病,想去医院看看。陈放就说有什么病,如果有病,他帮她治好不好。陈放就是如此低俗不堪,如此一个恶俗之人,谁能料到竟然出家做了和尚。这些无法向他人启齿之事,她又不能说,倘若说出去,还不是自取其辱?她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个耐不住寂寞的女人,一方面是生理的需要,一方面是内心的自责。它们互相绞杀着,来回冲撞着她的内心。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从前,陈放在身边的时候,她还能与他发生争吵,发生打斗,互相间伤害着,就像一个游戏,他们乐此不疲地玩着,彼此还有某种荒诞的充实感。而当他们真的离婚后,她一个人静了下来,这才觉出了寂寞。

现在,每天除了上课,吴敏无所事事,下课后,也不想回到家中。她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不敢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房间里到处流淌着一股哀伤的气息,盈盈地挥之不去。即便回到家中,她也是长久地坐着不动,脑袋里什么都在想,又什么也不想,只任时间如流水般漫过身体。她的心中依然有愤怒与凄凉,凭什么让她摊上这样一个男人,镇街上那么多的女人都过着光鲜体面的生活,唯独她一次次闹出笑话来。陈放,你这个天杀的。

夜间温暖的空气一小股一小股地从窗口吹进,春天已深入到了季节的腹部。房间的某个角落似乎还盘桓着陈放的气息,被单上也留有他们从前做爱的气息。万般无奈下,吴敏只好换了新的床单,努力地把陈放的气息清除干净。

吴敏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从黑暗中升起的又是陈放从前的气息,她看到陈放光着圆圆的脑袋朝她笑着。她愣了一下,光着脑袋的陈放还是蛮可爱的,令她也笑了起来。瞬间,她又感到恐慌,不由得问自己,难道自己永远也走不出陈放的阴影?陈放已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必须从中走出来,走得越远越好。黑暗的外面不时响起一些声音,她静心倾听着,那些声音犹如时间奔走在沙漏中,令她的心逐渐变得宁静。

风耳语般的声音;房间里的钟摆声;流水的霍霍声;一只猫的叫春声……它们流动在夜的深处,把夜衬托得愈加静默。

自吴敏与陈放离婚后,有不少同事或朋友给她牵线搭桥,意思是她还得重新组织家庭生活,不要永远陷在陈放的事情里出不来。牵来牵去的,还真碰上了一个。对方在镇医院工作,是刚从另一个镇调过来的主任医生。第一次见面,一个是医生,一个是老师,本没多少共同语言,没承想倒也聊得开心,吴敏不想隐瞒什么,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对方。叫张立民的主任医生笑了笑,说你的事情我早知道了,为此还特去了西山寺一趟,想看看陈放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吴敏心底有点吃惊,却不露声色地问,你的印象如何?张立民说,从面相上看,陈放是适合做和尚的人,面相慈善,亦端正觉行。听张立民这么说,吴敏的心里顿时阵阵发凉,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张立民还是给吴敏留下了印象:长胳膊长腿,身材修长,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后的光怎么也看不清,似深藏不露。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相貌说不上轮廓分明,却也不难看。吴敏想不明白,她怎么又碰到了一个与和尚沾边的男人,听张立民的话,似也是个不打诳语的佛徒。吴敏想不明白,这世界上怎么尽是这样的人,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还是自己出了问题?

没想到她的拂袖而去,不但没让张立民知难而退,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勇气。其后张立民三番几次地给她打电话,约她一起到外面吃个饭、喝杯茶什么的,她拒绝了几次,怕自己又掉进陷阱里出不来。到时不只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人。张立民似乎与她较上了劲,非得把她约出不可,变得锲而不舍了起来。吴敏没想到张立民会如此固执,简直跟陈放出家的固执一样。如果不是张立民说出那句对陈放的评价,吴敏觉得自己会答应的。一方面,她想做给陈放看,天底下不是除了陈放这样的男人,就没有男人要她;另一方面,她不可能因为陈放耽搁下来,她还得有自己的新生活。对吴敏来说,这是她的世故,也是她的无奈,女人到了这时候,年华渐老,况且又离过婚,她已没了挑三拣四的权利。

对于张立民,吴敏从侧面了解了一下,也是结过婚的人,但没有孩子,听说问题出在他老婆身上。还有一些事情,她没能打听到,比如张立民后来为什么离婚了?离婚到底是谁提出的?他还爱他的前妻么?他家中还有什么人?他的前妻现在何处?等等。既然打听不到,就没必要再去打听了,别人的伤痛也是自己的伤痛,何必还要去揭开呢!最重要的是,吴敏不知道张立民为什么喜欢自己。再说陈放在镇街的寺中做和尚,张立民难道一点也不忌讳么?看来医生的脑袋也有不清醒的时候,否则事情该怎么解释呢?

吴敏叹了口气,问自己还有别的选择么?对她来说,张立民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用陈放的话说,此岸就是彼岸,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并不是两个世界,但在同一个点上。

下一次,张立民再次打来电话,吴敏毫不犹豫地接听了,答应了邀约。听得出那头的张立民很是兴奋,说他想立刻就来学校。吴敏说,还是我去你那里吧。

等到俩人约好见面的时间,吴敏觉得有意思,张立民像是想图谋不轨,竟把见面的时间安排在了晚上。张立民解释了一下,白天大家都忙,都没时间么,特别是他们做医生的,白天更是忙得要命。

夜来气清,吴敏的心里像是安稳了不少。此刻,一轮圆月正挂在东山,夜空深邃无边,远处庞大的山影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无声。走着,吴敏竟想起年三十晚上去西山寺找陈放的情形,同样的路途,但不同的是心境。

吴敏没想到,张立民居然早已等候在医院的大门口,令她的心脏急剧地颤动了一下。张立民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只是随口答应而已呢!

我这不来了么?让你久等了。吴敏客气地说。

我几次三番地打你电话,没让你烦吧?你一次次地拒绝我,本以为没了希望,心里却鼓励自己坚持下去,坚持不放弃,没想到事情还真的峰回路转了。张立民兴奋地着说。

是你的坚持让我无法拒绝。吴敏说。

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身不由己了。

没那么严重吧。

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不会让我一直站在大门口跟你这样说吧。吴敏皱了皱眉头,朝四下张望了一眼。

你看,我都昏了头。张立民说着,闪过身体,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晚上医院里很安静,廊道上亮着几盏灯,与月光交相辉映。在张立民的带领下,七拐八拐的,吴敏还是没能记清去他房间的道路。张立民走得慢,不时对吴敏介绍着经过的一些科室。不一会儿,俩人就来到了一幢建筑物前,张立民说这是医院职工的宿舍,他住在三楼。因为夜晚的原因,吴敏并没看出这幢建筑物与其他的建筑物有什么不同,基本上都是那种四五层的楼房。张立民的房间很干净,似乎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特意布置了一番。透过敞开的窗口,可以看到夜空的月亮,又圆又亮。吴敏在沙发上坐下,张立民赶紧倒了一杯水递上,半天不说一句话。没想到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张立民回到房间后,反而变得沉默了起来。为了打破沉默,不让彼此都感到尴尬,吴敏只好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张立民说,你随便问吧。

吴敏便不遮掩,直截了当地问,能告诉我理由么?

张立民没明白,说,什么理由?

吴敏说,你为什么喜欢我?

张立民说,我喜欢你的气质。

吴敏问,我有什么气质?

张立民说,你有股沉静的气质。

吴敏说,你错了,我没什么气质,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张立民说,因为每个人的阅历、经验、学识不同,所以对人与对事的感受与看法也就不同,气质也是因人而异,有的人感受不到,有的人却独有心得。

张立民这样说,吴敏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张立民说,我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上次你突然离去,我就揣度自己肯定是说错了什么。

吴敏说,不,你没说错什么,你说得很对,陈放就是一个适合做和尚的人。

张立民说,吴敏,你真的应该从陈放的阴影中走出来,总不可能永远生活在他的阴影之中吧。

吴敏说,我已经走出了,要不干吗来你这里?

张立民说,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吴敏的心里有些别扭,张立民高兴什么呢?是高兴她走出了陈放的阴影,还是高兴她来到了他这里?

你看,外面的月色这么美,我们是不是该喝点酒。张立民指着窗外的月亮感叹地说。

吴敏愣了一下,根本就没想到喝酒这件事上,不知张立民为何突然提到喝酒?与陈放生活的时候,陈放从来不无缘无故喝酒,即便喝,也是因为逢年过节。看来,她得慢慢适应张立民了,在这世界上,每个人的个性不同,生活方式也不尽相同,她不能用陈放的那一套来要求张立民。

张立民说,随便喝点吧,我这里珍藏了很多红酒。

吴敏点了点头,像是不喝就对不住张立民似的,又想不出那对不起的地方在哪里。

很快,张立民给她倒了一杯酒,说,你随意,我先干了。

喝着酒,吴敏感到身体热了,脸色也变得红润了起来。灯光的映照下,张立民的脸色也同样变得红润。借着酒力,张立民坐到了她身边,不时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她一句也没听清。这也未免太快了吧,至少得有个过渡,有个心理准备。张立民以为她是那种随便的女人,以为她急于把自己重新嫁出去?张立民太直接了,一点也不掩饰,不在乎她的感受。

吴敏心里忐忑,往旁让了一下身体,张立民随即进了一步。她干脆不再让了,想看看张立民接下来会干什么。她心里说,如果张立民干出什么事来,她得制止,采取恰当的措施,或者直起身离开。

还没等吴敏想明白,张立民的一只手就环绕过来,猛地搂住了她的肩。吴敏的肩不由得抖动了一下,想不出是否要继续拒绝,身体却控制不住,她听到了身体里汩汩的水流声。吴敏的大脑急速地转动着,她想自己得找出一个拒绝的理由才行。还没等她找出那个理由,张立民就有了进一步的动作,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伸进她的胸衣里。她的身体一阵颤抖,脑袋“嗡”一声,身体倒在了张立民的怀里。她听到张立民另一只手中的酒杯掉在地面,发出碎裂的声响。

转瞬,张立民的嘴唇压了上来,把她扑倒在沙发上。从张立民的嘴里散发出一股酒精的味道,十分好闻。吴敏有种窒息的感觉,眼睛自觉地闭上,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双手抱住了张立民的脑袋。

王强

看着摊放在桌面上的设计图纸,王强的脑袋晕沉沉的,怎么办?打桩机今天又打了几米,土层却依然松软,古河道仍深不见底。王强害怕继续打下去,越往下打,他的心里就越是恐慌,就像松软的土层一样落不到实处。省地质专家并没对古河道的深度给出明确的数据,只是说此地不宜建房,劝他还是趁早收手。现在看来,陈放的话也当不得真,再打下去将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其实,这些天来,不只是他急得睡不着,徐一复也急得睡不着,每天都要跑来视察一番,也几次劝说他停工,说是明知不可为的事情,为什么要强迫自己?镇政府经开会研究,决定给他重新划一块地给他,在那块地上他同样可以开发自己的楼盘。

王强没想到一回来就碰上这样的怪事,心里很是泄气。看得出徐一复害怕他一转身走了,回了广东那边。这几天,徐一复不厌其烦地来找他喝酒,边喝酒边做他的工作。喝酒的地方在“平湖秋月”,是镇街上最好的酒楼。

一入座,徐一复就解释说,王老板,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初我们用推土机平整这块地的时候,可是花了不少钱,假如知道这情况,岂不是得不偿失。

王强直接说,徐镇长,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担心我回广东。我之所以回家乡投资,是有自己想法的,不管怎样,我这样一个漂在外面的游子,老了也要叶落归根么!

徐一复说,王老板果然不同于常人,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王强说,尽管损失了一些钱,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所以你们不必过于内疚。陈放曾对我说,作为一个商人,不要总想着赚钱,也要想着损失一些钱么。

徐一复打趣地说,陈放总是能说出一些高深的话来,他根本就是一个不好好念经的和尚。

王强没想到头一天还在酒楼与徐一复商量着重新开发楼盘等问题,第二天就出了事情。

徐一复给王强重新划的地在镇东头,属船山村的土地。去考察前,王强依照惯例,去了西山寺一趟,想把陈放也请过来,并跟他详细地谈起自己下一步的计划,意思是钱他也亏了,但那个“鼎湖中泱”的楼盘必须放弃,他既然回来投资了,不想就这么灰溜溜地又回广东那边,无论如何,他得做出第一批楼盘。

听完他的话,陈放捻着手中的佛珠说,事情当然是你自己拿主意,我的意见仅供参考。你今天请我,是想让我重新帮你看风水。

王强说,还请你移步。

陈放说,这次我就不参与了,改日我再去看看。还记前不久那个雨夜我说的话么?你散出了一些钱,表面上看你是亏了,但其他人的心里平衡了,你的口碑同时也立起来了,说明你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为了保质保量,哪怕亏掉前期的投资,也要停工,不像其他人让猪油蒙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黑心钱也敢赚。

王强说,原来你劝我继续打桩还有这层意思,假如你不点破,我是不明白的。只是你今天不去,我心里没底。

陈放说,我只能看到眼前之物,地底下的事物我看不透。

王强知道陈放心中有所顾虑,担心自己又一次失手。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的正是这个道理。镇街上已有人对陈放议论纷纷,说得邪乎,说那条古河道是镇街的龙脉,陈放居然没看出龙脉的气象,龙脉是不能动的,谁动了都没好下场。王强不好继续难为陈放,假如还发生什么异事,陈放的铁口直断就相当于放屁,到时就只能自己找个缝钻到地底下去了。

王强因为去请陈放耽搁了一些时间,等他赶到时,看见李书记与徐镇长及船山村的支书等一行人都到了。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一会儿,就陆续有村民赶到了现场,听说这片稻田将被征用,立即变得激动起来,问为什么要征用?怎么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说征用就征用?没了稻田,他们吃什么?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指责着在场的干部。很快,村民们越聚越多。见此情形,村支书忙把村民们召集到一起,说镇领导今天也来了,有什么话好好说,不是争吵就能解决问题的。征用土地肯定是要跟大家商量的,也要给予一定经济补偿的。这是镇政府的决策,目的是为了振兴镇经济,这里很快就会纳入镇政府的经济圈,你们守着这些稻田就能过上好日子吗?大家现在听李书记讲话好不好?

村民没有理睬村支书,依然吵闹着。很快,有人认出了王强,说他正是准备开发楼盘的大老板,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群体顿时骚动,突然,有人喊道“揍他”,人群立即如潮水般朝王强涌了过来。王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陷在潮水的中心,等他想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时,感觉风暴猛地席卷而来,狠狠把他推倒在地。不知谁朝他的身上踢了一脚,接着无数只脚踢了上来,他躲避着,却怎么也躲不开,身上落满了棍棒。他只好抬手紧紧地护住脑袋,避开棍棒的击打。他不知道村民手中怎么会有棍棒,刚才是他没看清楚,还是村民们本来就拿了棍棒?他就像砧板上的一块肉,正任人宰割,毫无反抗之力。四周是各种声响,尖叫声、击打声、跑动声、咳嗽声混在一起,在风暴的中心旋转、抽动、飞奔。徐镇长、李书记在干什么?怎么没一个人来帮他?尽管王强的心中充满了各种疑问,但他只能挪动身体朝一侧爬动,竭力避开棍棒的打击。没容他再多想,脑袋就被棍棒敲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意识缥缈了起来,使劲地朝一个地方沉,身体的某处也“嘎”地发出一声脆响。他抱住脑袋的手松了开来,整个人如一团泥一样瘫软在地,意识一片模糊……

半夜时分,王强终于醒了过来。他缓缓地睁开双眼,立刻看见头顶亮着白晃晃的灯泡。他挣扎着想坐起,又力不从心,搞不清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听到耳边有声音说,王老板醒过来了。等他缓过神后,才知道自己是躺在床上。他的眼睛四下睃动着,发现周围全是人,有徐镇长、李书记、陈放及派出所的警员。这么多的人围在这里干什么,他很是吃惊,难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有医生上前,拿着水杯给他喂水。王强才清楚自己正躺在医院里,一个画面从脑袋里清晰地展现开来,如同磁带的回放,他的神志逐渐恢复,才想起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徐镇长早已走上前来,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说:“王老板,你总算醒了,很是对不起,我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感到十二分的痛心,这说明我的工作没做好,如果要怪罪,你就怪我吧,我现在代表镇政府向你道歉。”

站在一旁的派出所所长也说:“王老板,打人的歹徒我们已经抓住了,这些村民真是无法无天,请放心,我们派出所一定会严惩的,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王强很想说出什么话来,又什么也不想说,只好做了一个手势。徐镇长看明白了王强的手势,忙说:“王老板,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吧,事情我都安排妥了,医院方面会尽心尽力照顾好你的,如果有什么事情,吩咐一下就可以。”

然后,徐镇长与李书记带领众人往外走。这时,王强沙哑着声音说:“还请觉根法师止步,我有话要对你说。”

徐镇长回头无奈地看了看陈放,一句话也没说。

等到外面的脚步远去后,王强居然从床上坐起身来。陈放很是惊讶,问:“你的身体无碍?”

王强说:“先别管我的身体,有些事情我想问你。”

“你有什么事就问吧。”

“你说我是不是注定有此一劫?”

“你是问今天的一劫,还是回到镇街的一劫?”陈放像是没听明白。

“那撇开今天的一劫,说说我回来的一劫吧。”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每次开发楼盘前,要看风水,定位定向?”

“在广东那边流行这些,再说只要看了风水,我开发的楼盘从未死过盘。”

“就这么简单?”

“也不只是这些,主要是看了风水后,我心里有个依靠。就像我之所以回到镇街,也是因为心灵需要个依靠。”

“古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遭此一劫,也许是福,若你还在外省,说不定会有更大的祸端,如果你这样想,就不会觉得此为一劫,而是往生。”

“你是不是预知今天会发生事情,才没跟我同去现场?”王强说。

“你高看了我,假如知道今天发生这样的事端,我肯定会与你同去。”

“其实这样的事对我来说,还是承受得了的。在广东那边,有些房地产商的遭遇更惨呢。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脚,事情迟早都要发生的。早年在生意场上得意,春风杨柳,但也时刻保持警惕。现在只想找个体歇处,体歇了,心才会安静下来,不会像浮萍,无根随风而漂。”

“心安才是体歇处,倘若心安静不下来,身体就无法停歇。”陈放由衷地说。

王强说:“我回来其实是想心静的,但这世界让我一刻也静不下来。比如你人虽在寺中,吃的是素食,想必心也同样静不了吧,你以为远离了人间烟火,以为纷扰的世界与你无关,却没想到反而离俗世越来越近吧。在这个甚嚣尘上的时代,我们离心灵越来越远,远到了虚无的尽头。记得有哲人说过,一个人最初解决的是自己与物的关系,然后解决的是自己与人的关系,最后解决的是自己与心灵的关系。与物的关系我可以说是解决了,与人的关系也处理得满意,问题是永远也解决不了自己与心灵的关系。回到家乡,我虽然不在乎发财,亦不可否认心有贪欲。我半夜睡不着,干脆爬起床,看外面的月光,越看心里越恐慌,有时觉得丢失了自己,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了。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我却被钱捆住了。想当初,我做梦都想发财,想过别人没有的生活,结果呢?发现所有的一切与当初的设想根本就是背道而驰,我问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究竟想得到什么?我的话在你听来可能感到好笑,却是我真正要说的,因为我从来也没看清自己的内心。”

陈放说:“在这个时代,每个人的内心都深藏不露,我也同样如此。”

王强说:“我是不是扯得有点远?”

陈放说:“只要你心里痛快,扯远了又有什么关系。”

过了半晌,王强说:“不扯这些了,你通知徐镇长把今天抓的那几个人放掉吧。”

“不用通知,派出所早就把人放了。”陈放笑着说。

徐一复

没想到事情的变化永远都是出人意料的。假如王强这个财神爷走了,自己又得去沿海招商引资。谁能想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让他这个镇长脸上无光。当时的场面很是混乱,村民们手中拿着棍棒,凭他们几个人根本无法阻挡。说实在的,自己当时也蒙了头,被突发事件弄得目瞪口呆。大概十分钟后,派出所的许所长带领警员赶了过来,才平息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许所长很愤怒,嘴里骂骂咧咧的,指挥警员舞着警棍把闹事的几个人撂倒在地,狠狠地铐了起来。许所长站在那里,指着闹事的几个人的鼻子,唾沫乱飞地骂道,你们简直无法无天,竟敢跟政府作对,怎么现在全怂了,刚才嚣张的气焰哪里去了呢?

回到派出所,许所长吩咐把这几个人铐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等候发落。

在派出所,他与村书记、村长及许所长分析事情发生的原因。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起突发性的群体事件,村民的目的无非是想多得些征地费用,从目前给予的征地补偿来看,确实低了。针对这个问题,镇党委李书记铁青着脸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补救还来得及,一定要防患于未然,千万不能让事态扩大化,以免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经过开会商讨后,李书记现场作了一番部署,意思是尽量满足村民的要求,加大征地费用的补偿,想尽一切办法维稳,不能再出任何纰漏,不然拿村委会主要成员问责。最后,李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今天发生的事足以说明我们的工作人员多有失职之处,工作方法不对,工作能力较差,长此下去,怎么与人民群众和谐相处?我们必须检讨自己,反省自己,以便适应新的形势新的要求。

会议结束,回到家中,时间已经很晚了。徐一复蹑足走进客厅,不发一点响声,以免惊动妻子,摸黑倒了一杯凉水,灌进肚里,坐了些时间。很快,就坐不住了,又蹑足走了出去。左思右想,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决定去西山寺找陈放。经此一劫,说不定王强会打退堂鼓,眼下只有去找陈放做王强的工作了。看得出,陈放成了王强的依赖与主心骨,对陈放的话,王强是言听计从。徐一复很是不明白,王强为什么要听陈放的,难道陈放抓住了王强什么把柄?俩人之间似有某种微妙的关系,又似在作某种妥协。王强与陈放这种相互的依存关系,令徐一复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是身家过亿的大老板,一个是不名一文的和尚。前些日子,他想看陈放的笑话,没承想陈放真的连孩子的抚养权也放弃了,一心一意地念经、礼佛。听说陈放的前妻吴敏跟镇医院的张立民走到了一起,俩人现在是琴瑟和鸣,双宿双飞了,这也怪不得人家吴敏,毕竟年纪还不大,得给后半生找个依靠吧。这些发生在镇街上的风月故事,徐一复当然没什么兴趣,关键是吴敏是陈放的前妻,所以他还是较为关注的。

走在去西山寺的路上,想着发生在陈放身上的事情,徐一复觉得饶有意趣。

进得寺来,刚踏入客堂,徐一复的脚便迈不动,整个人骇住了,他看见陈放早早就在等候在那里。客堂里的光线半明半昧,陈放的脸浸在其中,十分吓人。

徐一复抖动着声音说:“法师,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么晚了,没叨扰你吧。”

“我已经煮好了茶,就等着你来品,我们坐下说吧。”陈放答非所问地说,随手推过一把竹椅。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徐一复有些固执。

“答与不答都不重要,施主不必过于执着。”陈放朗声笑着说。

陈放的笑声惊动了寺外树巢中的鸟,传来一片扑棱棱的飞动声。空气一阵抖动,复归于平静。

“法师,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寺中找你么?”徐一复不再纠缠刚才的问题。

“知道,施主是为王强的事情来的。”陈放说着把沏好的茶递了上来。

徐一复伸手去接,手臂一颤,差点没能接住,他让陈放的话吓住了。“你怎么知道我是为王强的事情而来?”徐一复吃惊地问。

“王强告诉我,你今晚会来找我的。”

徐一复不记得自己是否跟王强说过这话。仔细想了想,徐一复发现王强醒过来后,与自己根本就没说上几句话,看来陈放在打诳语。

“我想让你劝说王老板,让他不要这样急着回广东。”徐一复有话直说,不再与陈放兜圈子。

“你尽管放心,王强的事情好办,我来应对。剩下的事情还请镇政府安排好,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岔子。”陈放说着,喝了一口茶。

徐一复说:“对今天发生的事情我深感抱歉,也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事情其实很小,但在王强的心里却很大。若换成其他人,可能就过去了,哪知王强偏偏认为是他人生中的一劫。”

“只要是生意场上的人,碰到这样的事,心里都不好受的。特别是对王老板而言,更是如此。前些日子他本来就损失了不少钱,今天又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揍,换作任何人可能都受不了。”

“施主放心,等王强恢复过来后,他会重整河山待后生的。”

“法师,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我就此告辞。”徐一复边说边转身朝外走,觉得该说的都说了,没必要还待在寺中。

“我就不送了,还请施主好走。”陈放并不挽留,在身后喊道。

走出寺院,徐一复有点疑惑,自己来寺中干什么?这么片刻工夫,仅为了与陈放说几句话么?他就像一名过客,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过客,王强是一名过客,陈放也是一名过客,没有什么区别。他还本想与陈放谈些什么,谈谈佛,或者谈谈禅,却突然间兴趣全无。

走着,徐一复回转脑袋,朝西山寺的方向望了一眼。整个人顿时伫立不动,在他视野的尽头,西山寺的上空透出一股奇异之光,澄澈柔和,呈狭长的一道,就像天堂的入口。徐一复很是疑惑,揉了揉眼,没想到睁开时,看到的还是这种情形。正是半夜时分,夜空灰白,那道光却鲜亮夺目,密匝匝的光线悬挂其上,如布幔一般垂下。徐一复觉得有必要近前去看看,一阵夜风袭来,纷乱的影子在光线中凌空乱舞,他的身体猛地发紧,眼睛酸胀,眼前的景象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是眼睛发花,才导致看到了这一奇异现象吧,徐一复不甘心地问自己。

陈放

近段时间,王强很少跑西山寺,吴敏也不来闹了,倒是徐一复来得多。徐一复每次来,喝茶的间隙,欲言又止。陈放看着徐一复的嘴唇,期待他说出什么,但每次都落空了。陈放不急,徐一复总有忍不住的时候,该说的迟早都会说出来。

夜晚。灯昏,茶热,在炉子上滋滋冒气,陈放重新续上水,对徐一复说:“这是夏茶,一个香客送来的,蛮好喝的。”

徐一复轻啜几口,说:“果真是好茶,需慢慢品。”

陈放说:“这些日子若不是你来得勤,都不知该如何打发这些寂寞。”

徐一复笑着说:“法师,你也怕寂寞?做和尚的还有寂寞可言么?”

陈放说:“做和尚的同样有寂寞,在外人看来,和尚过的是清心寡欲的生活,其实在这个时代,和尚也是静不下心的。”

陈放与徐一复胡乱地聊着,水续了又续,茶叶换了几次。徐一复不时用手机回几个短信,后来干脆关了机。接下来,徐一复谈到了王强,说:“王强的工程进展顺利,真是好事多磨。现在事情总算搞定了,听说王强正在动员他妻子回来,他已在江洲市购好了一套房产。”

陈放说:“王强是走不远的人,这就叫‘守一不移’,他的心在故乡。”

徐一复说:“法师,我有个问题一直想向你请教。”

“请教谈不上,有什么事请讲吧。”

“大自然虽然桃李不言,但四季更迭,天地万物循环往复无限,这样看来,桃李也是要与春天商量颜色的。我来你这里坐,好像并不受欢迎。”

“施主挂碍了,众生都一样,没什么欢迎不欢迎的。施主的话令我不由高看几眼,原来施主是深藏不露啊!记得前住持跟我说过,众生修的都是人间佛法。如果你来做住持,应该比我做得好。”

“法师,多有得罪,是我多虑了。”

“施主能说出这么高深的见解,倒是我要请教了。”

“法师,你别向我请教了,我这就走,下次再来聊天吧。与法师聊天,自不比与寻常人,很有意思的。”徐一复赶紧推辞。

陈放又倒了一次水,做了一个挽留的动作说:“再坐一会儿吧,怎么急着要走?我们可以谈谈佛,或者其他什么的,说不定你可以给我更多的启示,我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寺,还是很寂寞的。”

徐一复笑着说:“改日吧,以后我肯定会常来你这里坐的。白天我的心杂念丛生,怎么也无法安定,要做的事情也很多;只有晚上到了你这里,我的心才能安静下来,差不多是心如止水。我喜欢到你这里来放松放松,似乎精神与肉体都能获得重生。”

“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任清风送白云。施主若喜欢来寺中小坐,我肯定欢迎。”

徐一复告辞,每次都这样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留下陈放一人,坐在那里,炉子上的水依然在吱吱地叫着。

节气已到了夏至,天气越来越热。夜间桉风拂动,凉意阵阵。寺的四周密植桉树,因此少了蚊虫的肆虐。陈放起身熄灭炉火,给自己添了一次水。刚才徐一复的来访,耽误了不少时间,功课也没做,只能现在补上。

寺外虫声唧唧,屋顶露水汤汤。陈放捻着手中的佛珠,听着桉风拂过的钟声,细碎,却很干净,干净得一尘不染。这一刻,世界都是静空的,他心里升起一种奇异之感,仿佛整个身体也静空了,灵魂正脱离躯体缓缓地浮在夜空中。他的内心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责任编辑 晓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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