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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传瑛在 《十五贯》轰动京城后的昆剧思索

2014-02-05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昆剧剧团浙江

洛 地

周传瑛师兄弟们,每人 (艺)名中都有一个“传”字,世称 “传字辈”。传字辈, “传”什么?传昆剧。为什么昆剧要提出 “传”的问题?因为昆剧已临不传之世。周传瑛入昆曲界已经六十年了。六十个春秋寒暑,无数的悲欢离合,世事沧桑,舞台粉墨,江湖浪迹,三番起落,华宴慨慷,四代艺业,周传瑛的一生为昆剧的传世而努力,为我国昆剧事业的继承、发展做出了贡献。他无愧于昆剧的先师后秀,无愧于这个 “传”字。

周传瑛在那个晚上,整夜没有合眼。是的,全团没有一个人不是在兴奋的谈论、感触的回忆、深沉的反思中度过那个难忘的夜晚的。

自清道光以降,京师就没有苏州全昆班像样的演出了,过了120年,浙江昆苏剧团的 《十五贯》进京,出现了比康熙年间聚和班 《长生殿》时更大的盛景,特别是对昆剧艺人,得到了这么大的荣誉。这幸福,竟落在周传瑛他们头上,是时世,是命运?是机遇,还是侥幸?

《十五贯》 “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昆剧,党政领导同志、文艺前辈们这么说,是他们的谦虚,是对 《十五贯》的改编、演出的鼓励,是为了进一步贯彻 “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正如 《人民日报》社论指出的,“本来,一个剧种的兴亡衰替,决不应该决定于一出戏”;事实上,单凭一出戏,是救不活一个剧种的。就昆曲的复活来说,是人民的解放事业救了昆剧,是 “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救了昆剧,也是昆剧从业者 “在正确道路上奋斗”①引自周恩来同志在紫光阁会议上的讲话。此段中所引周恩来同志语,除问:为什么1952年全国戏曲会演没有来,“哈哈,官僚主义到处有”二处,皆以 《文艺研究》(1980年第1期)所刊 《周恩来关于昆剧 〈十五贯〉的两次讲话》为据。的结果。从这个角度,即从剧种的角度,与其说是 《十五贯》“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昆剧,不如说是制订、贯彻、拥护 “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方针的党和人民、领导同志和艺术家们为了救活昆剧而提出、领导、协助、支持并具体进行了《十五贯》的改编和演出。所以,周传瑛经常说:“没有 ‘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就没有 《十五贯》;没有党的领导,就没有昆剧的复活”——这标志着周传瑛思想上的一个飞跃:救活昆剧,使它成为社会主义文艺百花苑中一株长开的兰花,是最好的为人民服务;而古老的昆剧要能传世长久,靠传习所“师传弟习”的办法是不够的,只有靠在党的 “百花齐放、推陈出新”这条 “正确道路上奋斗”。

《十五贯》改编的出现和成功,浙江昆苏剧团的演出及负誉,以至昆剧由此而被 “救活”,发生在1955年下半年到1956年春;而周传瑛他们长期坚持昆剧舞台演出,继承发扬昆剧艺术,从自发的变革到接受 “推陈出新”,并培养了接班人,为《十五贯》的改编、演出,及昆剧之传世提供了条件,使之成为可能,这里难道不是有一定的历史必然寓于时机之中么?

4月25日,在国务院直属机关礼堂,毛主席又一次观看了 《十五贯》。接着,在习仲勋、郑振铎同志的介绍下,毛主席又观看了浙江昆苏剧团的一场折子戏,在那个晚会上,周传瑛 (饰吕布)、张娴 (饰貂蝉)、包传铎 (饰王允)出演了 《小宴》①那场折子戏共四折,两折苏剧:朱国梁 (疯僧)、龚祥甫(秦桧)的 《扫秦》;朱国梁 (王允)、张世萼 (貂蝉)的 《拜月》。两折昆剧:王传淞 (万家春)、周传铮 (梁冀)、龚世葵(邬飞霞)的 《相梁·刺梁》;另一折 《连环记·小宴》,见文。。

5月17日,中央文化部、中央戏剧家协会在中南海紫光阁召开 “《十五贯》座谈会”。周传瑛、王传淞、朱国梁等在前一天接到通知,但第二天上午等到八点钟没看到车子来接,心里急起来,也不懂得可以打个电话去问问,几个人商量商量,就决定自己走着去,也不知道单凭自己走是进不去的。派来接他们的汽车到了,找不到人,会议赶紧派了好几辆车子到处寻。周传瑛他们在天安门广场,找不到路,正在团团转。赶到会场,周总理已经在等他们了。周传瑛向二百多位首都文艺界著名人士谈了在浙江省有关部门领导、帮助下,改编、演出《十五贯》的经过和体会,他说:“我个人有今天,剧团有今天,昆剧有今天,都是由于中国共产党的支持和帮助。”会议从上午九时开到下午三时,周总理从头至尾参加了,并发表了长篇讲话,他盛赞了 《十五贯》改编、演出的成功,他说:“昆曲受到长期的压抑,但是经过艺人们的努力奋斗,使这株兰花更加芬芳了”;“浙江昆苏剧团是自己奋斗出来的……这也说明一个道理:只要奋斗,就有出路;不奋斗,就无法生存”;“《十五贯》的演出,复活了昆曲,为 ‘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奠定了基础”。周总理还传达了毛主席对 《十五贯》的三点意见:好戏,推广,剧团要奖励。中央文化部按这三条意见做了,奖给剧团五千元钱。5月18日,《人民日报》为 《十五贯》发了社论。

据统计,从4月10日到5月27日止,北京共有7万多观众观看了 《十五贯》的演出。接着,到天津、济南、南京;7月起,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舞台艺术片 (陶金导演)。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周信芳来向周传瑛学习这个戏②不久,由周信芳扮演况钟,率上海京剧院出国演出 《十五贯》。。1959年,到福建、江西、湖南、广东、广西、贵州、四川各省省会及某些城市演出,其间又回浙江参加省戏曲会演,在成都过的1958年元旦,沿江而下,到武汉,转九江,至南京、镇江、常州,正待进苏州,搞运动了,召回到浙江。这一圈行及大江南北三市十二省,历时两年多,处处盛情接待,场场观者如狂,同昔年浪迹江湖的情形,成了多少鲜明的对比!

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周传瑛写了一篇 《从崎岖小路到康庄大道》,寄托无法用语言文字叙说的幸福和对前途无限光明的憧憬。

周传瑛、王传淞、《十五贯》、浙江昆苏剧团,誉满全国;北京、上海、江苏、湖南、(浙江原有)永嘉、武义等地纷纷成立了昆剧院 (团),昆剧复活了!前面是无限光明的康庄大道啊!

可是,生活比传奇更为曲折。即使是解放以后,也还遇到过一些令人迷惘的事。

早在解放初,剧团有一次在浙北一个小镇,演了一折 《思凡》,有人说不准唱。

又有一次,在苏南某镇,演 《玉堂春》,王传淞扮洪洞县官,插科打诨,打了几句苏北腔。第二天,戏刚开演不久,台下跳上一位苏北籍的指导员,责问周传瑛、王传淞:山西洪洞县的县官为什么讲苏北话,说这是存心污辱南下干部。又过了一天,演 《桃花潭》,在审案时,扮清官的朱国梁也插上了几句: “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那位指导员又来了,这次他开心得不得了: “好啊!你们为我们宣传政策。好、好!这种戏多唱唱,我叫大家都来看。”多么简单、多么粗暴,又多么可爱的同志啊。

对以上那些,包括对认为昆剧不必去 “救活”它,应该送 “历史博物馆”去以及认为昆曲自是“大雅正声”,不能改变,等等,周传瑛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遇到另一种情况,就难了。

巡回江南诸省回到杭州,《十五贯》改编的倡导者、支持者、执笔者黄源、郑伯永、陈守川、陈静都已离开了文坛。《十五贯》的势头很快就消失了,迎接他们的是 “大跃进”。周传瑛本着听党的话,努力奋斗,剧团原先早就演过时装戏,立即热诚地投入大编大演的浪潮。这股浪潮卷了三年,才又提出昆剧继承、发展的问题。1962年在苏州举行了二省一市 (江、浙、沪)昆剧会演。可是,却又出现把由推陈出新救活了的昆剧再拉回到画堂红氍毹上去的舆论。浙江昆剧团是不是继续 “推陈出新”?剧作家贝庚参照明人吴炳的原著,重新编写了 《西园记》,接上了这条道路。如果说 《十五贯》是对昆剧传统剧目内容推陈出新上的成功范例,那么,《西园记》则在对昆剧的戏剧构思、曲牌文辞及其人物排场的继承发展方面,有独到的创新。周传瑛已经五十岁了,自己上台少了,把主要精力放在培养接班人和排戏上,把情文并茂的一部 《西园记》雕成了精品。1963年春节,周恩来在林乎加陪同下,看了这个戏,给予充分的赞许;特别是看到周传瑛的弟子汪世瑜等成功地扮演了戏中的主角,对周传瑛说:“很高兴,昆剧下一代出来了。”

也就在这同时,出现了另一个极端的口号:“写十三年”。周传瑛由衷地拥护从 《十五贯》到《西园记》的这条 “推陈出新”的道路,他听党的话,按照对党的 “推陈出新”方针的理解,又一次毫不犹豫地编、演现代戏,满腔热诚地进行 《红灯传》的移植和排演。1964年6月7日,周总理在杭州,又特地在百忙中看了他们的演出,给了很大的鼓励和评价;并在次日,一飞回北京,就立即通知在京开会的周传瑛,和他几次三番研究昆剧演现代戏的问题,几次三番说昆剧 《红灯传》有两场 “很感人”。他几次三番指示全国京剧现代戏会演应当邀请浙江昆剧团参加。周总理对周传瑛说:“你们好久没有上北京了吧,北京人民想念你们呐!”周传瑛、浙江昆剧团作好了准备,但结果并未成行。这些过程,它们的背景,其中的内情,周传瑛怎么能了解,又怎么能理解呢?

山雨欲来风满楼。接着,从一迭连的批判开始,终于以批判 《海瑞罢官》为启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临了。狂热的烈火烧遍了每个角落,“革命”就是打倒一切;“十三年”批判 “十七年”,“新纪元”否定几千年,“样板戏”批评百花齐放,“文艺革命”否定推陈出新。于是,贪官可以激起 “革命”,清官比贪官 “更反动”,况钟是和海瑞一样的是反党的罪人;“彻底的唯物论”批判“有鬼无害论”,《西园记》是一出不出鬼的鬼戏①“浙江有一出不出鬼的鬼戏”,是大批 “鬼戏”时江青对明确点明批判有鬼论的 《西园记》所下的判词。。……十年,漫长的十年,彻底审查,彻底批判,给周传瑛还留下了什么?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新乐府”到 “仙霓社”,十年②在昆剧界,一般以1926年传习所结业出科到1937年 “八一三”止,为传字辈的 “黄金”时期。,从画堂跌到草台;“国风”到 “十五贯”,十年多,从崎岖小路到康庄大道; 《十五贯》到 《西园记》,是摇摇摆摆的十年吧;这 “文化革命”的十年呢?周传瑛所能了解的“文化”,全部被 “革命”送给封、资、修了,给他留下的只有一片空白。周传瑛一生有过欢乐,有过幸福,有过痛苦,有过悲伤,对前途有过憧憬,也有过失望,但从来没有像这十年中那样迷惘。周传瑛是最愿意从俗、合时的,但眼下的时世怎么去合呢?周传瑛从小就是特别听话的,以前是听父老、听师长的,解放后是听党的、听领导的,但眼下的那些话怎么能听呢?周传瑛一生的心事是昆剧传世,只要昆剧能传世,传给谁都可以,怎么传法都可以,“把我周传瑛打倒也可以”,但眼下昆坛已经“砸庙搬菩萨”③“砸庙搬菩萨”是当时江青对如何对待浙江文艺界的指示。、“犁庭扫院”、“放火烧荒”,荡然无存了,一切从何说起呢?1972年春节,周总理为外事到杭州,事后有一个小道消息传出来,说:周总理曾询问到浙江昆剧团的情况,当他知道剧团已经砸烂、解散时,愤慨地说:我们这么大的国家,难道养不起一个剧团?!消息传到周传瑛耳里,周传瑛泪如雨下,心似火焚:“有总理在,有党在,昆剧是不会灭的!”但是,又是几年过去了,周总理逝世了,黑云压城城欲摧,周传瑛悲痛欲绝,濒于绝望了。

那些年,人们从西湖北岸的宝石山下走过,可以看到一个年逾花甲、衣着褴褛的老人,扶着一把竹帚在扫院落路旁的残草落叶。善良的人们悄悄地叹息:“这就是周传瑛。”“他是我国著名的昆剧艺术家,现在在扫地。” “不知他在想什么,怎么想法?”是的,周传瑛看着地上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芳草,慢慢地扫着,心中一片茫然。

昆剧里有三把有名的扫帚,可以称为 “三扫”,那是三折戏:一折是 《邯郸梦·扫花》、一折是《琵琶记·扫松》,还有一折就是 《精忠记》里的痛斥奸臣秦桧的 《扫秦》。1976年10月,党和人民用铁扫帚把江青一伙反革命集团扫进了垃圾堆,大地又重放光明,浙江昆剧团恢复了,《十五贯》重新上演了,《西园记》也拍摄成彩色电影,周传瑛且扮演其中的赵员外一角,再次上了银幕。在为俞振飞舞台生活六十年纪念的演出晚会上,周传瑛 (饰杨继盛)与张娴 (饰杨夫人)演出了经过整理的《鸣凤记·写本》。1978年下半年,浙江昆剧团招收了60名随团学员, “传、世、盛、秀”,按照“辈分”说,是第四辈了,“四代同堂”。花经风雨催多发,历史似乎有一种奇异的 “补偿”。

周传瑛因他精湛的表演艺术,和他对昆剧艺术事业的卓越贡献,得到人民给他的荣誉和尊敬。他曾被评为1955年度浙江省先进工作者和全国先进工作者,在1957年浙江省戏曲会演中获得一等奖,1959年浙江省戏曲会演中获得荣誉奖;他被选为第三届及本届 (第四届)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理事,浙江文联常务理事,历届全国戏剧家协会理事,历届全国剧协浙江分会副主席、本届全国剧协浙江分会名誉主席,在本届全国文代会和本届全国剧协代表大会上被选入主席团;他任第二届浙江省政治协商会议委员,第三届和本届 (第四届)浙江省政协常务委员。

周传瑛年近古稀了,他担任着浙江昆剧团团长,组织领导并具体从事着剧团剧目编写、演出、行政各方面工作,广泛地联系着各地昆剧界、戏剧界人士,更倾心注情于小学员的培养,亲自给他们启蒙开戏,抖擞精神地为他们拍曲、踏戏、示范表演,以自己有生之年,尽快地把保存在自己身上的昆剧艺术,全部传授给年轻的接班人。1980年8月29日,浙江昆剧团学员班小演员首次登台,为浙江省第二届青年演员会演作汇报演出,周传瑛作为昆剧界、戏剧界的老前辈观看着他们的演出,眼前渐渐地模糊起来:他仿佛看到当年自己在传习所学艺时的情景,听到大先生沈月泉呼唤 “小荣根”的声音;仿佛看到 “国风”时演出的情景,六七岁的王世瑶、龚世葵摇摇晃晃地跑龙套;仿佛看到在锣鼓喧天年代时的情景,刚进浙江省艺校昆曲班的孩子们跳跳蹦蹦地唱新戏。传习所开办之日距今六十年了,古人云:六十年一甲子。这六十年间,世事沧桑,舞台春秋,多少幸福的欢笑,多少辛酸的眼泪,周传瑛 “传”字辈,始历了 “文全福”的散班到 “新乐府”的薪传,带着 “世”字辈经历了“国风”时的潦倒到 《十五贯》时的极盛,又带着“盛”字辈经历了十年内乱的噩梦到了今日的复起。昆剧断了又续,散而复聚,三番大落大起;现在这班小学员 “秀”字辈也参加到这支队伍里来了,前面是什么等待着他们呢?六十年间,昆曲几次三番落到灭绝的边缘,周传瑛在党的领导下,走 “推陈出新”的道路,为救活昆剧,艰苦奋斗,献出了毕生的精力。昆剧是 “救活”了,但是像一个沉疴既久又屡经摧残的病人,距离 “康复”还远;距离“古木发新”“返老还童”,有足够的生气能服务于社会主义现代化新时期,通俗到和歌于广大人民群众之口,则更远、更远。昆剧要真正做到传世长久,任重道远啊!

暮春四月,西湖艳妆,莺啼花树,山川流光,它是浙江昆剧团团庆的日子,是当年 《十五贯》进京的日子,也是我们怀念深切关怀昆剧命运、关怀浙江昆剧团的周恩来总理的日子,也是周传瑛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日子。在这可纪念的日子里,周传瑛对着年轻的昆剧工作者,回忆自己的过去,检讨一生的经历,整理昆剧传世的体会,提出今后继承发展的希望。他反复地强调当年周恩来总理的教导:“只要奋斗,就有出路;不奋斗,就无法生存。在我们新社会,只要你在正确道路上奋斗,是会产生成果的。决定性条件是自己奋斗。”在党的领导下,贯彻 “推陈出新”,我国最古老的昆剧一定会发出新的光辉。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年轻的同行们,后秀们,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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