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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作家和她的客栈

2014-01-14胡大平

飞天 2014年1期
关键词:老外师兄红尘

胡大平,男,1965年生,安徽枞阳人。安徽省作协会员。2003年至今,已在《青春》、《阳光》、《雨花》、《散文选刊》、《星火》、《山花》、《北方文学》、《安徽文学》、《北京文学》、《黄河文学》等刊发表小说约70万字。

那个小伙接的电话,说:还剩一个铺,三十五元每天。

丽江住了几天,感到吃不好,住不好。主要是吃不好。通往男人心的路经过胃。古城地区随便一顿饭也得半张以上,那些传说中的艳遇酒吧,她爱我,我爱不起她。

想起大理有个叫红尘的,开了家客栈,上网一搜也就联系上了。红尘,我好像是认识的,其实不是认识,同一期刊物发过小说而已,只是而已。那个小伙接的电话,说还剩一个铺,三十五元每天。

我不放心,找到一个手机号,短信过去:红尘吗?你的房子租出了吗?我想入住贵栈修稿。注上名字“阿牛”。请回复!又及:红尘你好。2011《海朵文学》七期,阿牛,曾有幸与你同度。连着四五条过去,到下午看手机有回信道:现有个套间带卫生间,一个月一千四百元,租期到8月20号。大理人,有点不大爱理人,艺术家,大概都是不大爱理人的人,再说,人也不爱理他们对吧?他们不食人烟,而拉撒。红尘是作家,旅行家,有人说她还是个画家,但我没见过她的画,起码到现在。

走进前方的小院,午后时分了。

义工给我开的门,我对他说:你小子,不是说接我吗?

那小子笑笑道:我让你响我手机一下的。

早上,在丽江打电话时,听接听的是个女声,我脱口问:是红尘吗?又问:是前方的红尘吗?我告知今天到大理,她才说她不是红尘。口气像是遗憾:唉,我不是红尘哦。

这会儿,义工领我把行李放好,我跟着他走进客厅,就看到了那张纸条。“大师兄:今早八点接一男生电话,说今天由丽江出发来前方。像是‘追红尘的。”旁批一句:“唉,可惜我不是哦!”

大师兄是谁?

哦,我姓孙,她们叫我大师兄。

唐僧的大徒弟,姓孙的行者,呵呵,我想。问题是谁是唐僧呢?红尘吗?十七载,西天路上,八十一难,一直在路上,大旅行家。红尘是个旅行家。网上她的名很走红。

大师兄就那张笔记本纸,左手捏圆珠笔写“孙干布”,字体怪怪的。客厅也怪怪的。客厅连着一个厨房,连着厨房的是两个起居间,也可能是三个,门上都落着门帘,蜡染工艺的双开帘,白底蓝花,不留神当是泼墨未洗净。旁一个洗手间,门侧竖写着“琼瑶称为一号”。再转回客厅看,红砖的装修主调,粗犷的风格,仿红木沙发旁分别置有书架、壁炉,那把长沙发背后还临窗吊着把吉他。风动弦响,泠泠,纤纤红酥手,弹与谁听?

都住些什么人?很多作家吧?

大师兄笑,我不知道。又说:住了几个手艺人,一个是裁缝,一个做皮件的。

裁缝随后见到了,圆脸,黝黑肤色,爱穿棉质长裙,跟大师兄说话带笑。傍晚八点多,苍山之下,洱海之畔,高原大理,天还亮亮的呢。这时候,裁缝走进我下榻的铺子的外间,对着那把嵌在墙上的、下方有裂纹的大镜子修理眉毛、眼线,她略显柔肥的肩头来不及般的挎着布质坤包,大概赶时间,脸上搽了粉了,不大匀,像外面忽云忽雨的天色。一定是去约会,我想。她的房间必定没有镜子,我想。

来到院子里,我一下子喜欢上了。

两棵大些的树,几株小树,三四畦菜地,不红不黑的土,种花也种菜。西北,毗邻邻家山墙的一棵是梨树,青春年纪,挂累累果子,才草鸡蛋大。此刻我在本子上写着,铺了蜡染桌布的方桌上,一篓果,十来只,比鸡蛋还小的梨果,其中三四只海棠,是卖水果奶奶送的。奶奶也是住客之一,用绳子背起纸箱子,去人民路摆摊,还是满街跑?贩甜的小贩潇湘后来对我说,奶奶和她,都是未来的客栈老板娘,和红尘一个级别哦。

红尘呢?她在家吗?

在家。还在睡觉。大师兄说。

她一个人?

她和她男朋友。

我吃完中饭回来,已是两点多了,院子里只见一个打着赤膊的老外,个头简直高过高出墙头的小石榴树,穿一条军用迷彩大裤头,松垮垮的,早溜过了腰,露出瘪瘪的外国肚脐——跟我们的也差不多,天下肚脐都一样。不是吗,肚脐眼,最无用的眼。大师兄后来说。老外打着赤膊,泛着金黄的毛茸茸的赤膊。一个人点两盘菜,一盘葱白炒牛肉,另一盘是炒茼蒿,扒了两碗半米饭。不大不小的碗。后又要了瓶啤酒。坐我对面的也是一个人,戴白色旅游帽,我没戴,但大概看得出刚脱下,头发压得扁扁的,一看也是旅人痕迹。他叫刘云高,面前两盘菜快要干净了,我让他分享了我的小半瓶啤酒,及两勺子炒牛肉。湖南人,来大理开客栈的,饭后饶有兴趣地领我去参观,称客栈是他再有两月即告完工的作品。

那瘦高个老外在玩一个游戏,他把一只实心皮球运来运去,在我以三十五元买下的铺位的外间。七八平米,大概是房东的客厅,租下后改造隔断,成了里外两间,铺了淡黄仿木纹地板,墙体漆乳色,东墙镶面大镜。老外对着镜子练习,几乎没作交流,就让我加入了进来。教我运球,左手传右手接,让它不停地旋转,绕着身体。喽,喽,喽,听不懂他的话,他也听不懂我的,他只会简单的汉语,瞪着毛毛的大眼睛,摊着手说:“补(不)懂!”却会讲,边做着动作讲:“阴,阳”,“太极”。一会儿,大师兄也加入进来,老外让我们用一只球,玩类似击鼓传花的游戏,有时会让我靠近他的身体,他双手猛地擒住我的双手,身体旋转,像我后来看到他们的舞蹈那样,突然一发力,我被弹射出两米多远,撞在乳色的墙上,脑袋差点磕碎镜子。他说:

“太阴!”

“太,极!”

大师兄僵住,然后笑了。我再做,有点怯怯,不知道这个言语不通的老外,会做出什么言语不通的危险动作。还有一点是,他光着膀子,很瘦的裸体上,闻到一股膻味,类似夏天的羊圈气息,还有点像马味。在丽江古城的四方街广场上,很多纳西族汉子牵着不高大的边疆马让游人付费照相,夏天中午烈烈的日头下,屎尿直接拉在大研街古老的石头上,一股大被毛动物的气息,低调地喧腾——这老外所散发出的如出一辙。

他是谁?哪个国家的?

我不知道。大师兄在运着球,头发长,个头小,不时弄得皮球打脚。

哪个国家的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他是红尘的男朋友。

二楼传来一阵女声,有点娇滴滴的,是呼唤老外的外语。接着听见换回国语喊:大师兄!拿毯子来!我要打丽!

大师兄应着马上把客厅的条纹沙发套拿了来。楼上女人又喊:拿那么小的,怎么接得住!又喊老外,改用中文叫:瑞奇,我要打丽紫!打丽紫!

打什么?她要打丽江吗?

忙着不敢出声,大师兄给我努努嘴示意墙边的梨树。女声把“梨子”改变声调,成了“丽紫”,可是始终看不见丽人,丽人何样,丽人何在?

老外立即奔上楼去了。水泥楼梯紧邻邻家白山墙——大理民居白墙黑瓦,全城同色,这客栈外观也是。老外在平台那里,纵身一跃,往树上爬,像一只猴子。我仰头看,二楼阳台伸出一根长竹篙,但就是看不见人,篙头上一个类似木钩的东西,后来“尝”了才知是塑料锁扣,大师兄用来固定电线的,带细牙齿,活头一拉,咔咔锁死。死了再解不开,除非剪掉。楼上竹竿伸向梨树,穿过掩不住梨藏的青绿树叶,但老外已经捷足先登了。瘦得细长的老外,摇动瘦细的树枝,梨跌落下去,大师兄毯子没用上,梨汁摔得一地,白色的梨汁,青青的树叶,落英缤纷……

我要打丽,打丽……树下的人听见楼上的人越发尖叫着。

叫声里,梨子落得更猛了,仿佛被那娇音震下来的。水泥地上,仍然摔烂,像一个个尝试跳高的小动物,没做好准备,落地脑瓜儿稀烂,脑浆迸溅。大师兄拣起一些,装进红色塑篓里。

不,我要自己打!我要自己打丽紫!老外把那竹篙头上的锁扣活头一拉,锁死在一根梨枝上,等于她扯动在摇,越摇越紧,兴奋地叫:打丽紫!哈哈,打丽紫!梨枝折断了,她大概被惯性跌坐在阳台上了,发出噗的一声,还在兴奋地喊。

一条叫“巴蒂”的狗,兴奋地跑来跑去。它在梨树下,在碎果里,跑得发出夸张的、暧昧的喘息声。网上红尘博客里,张贴着这狗的彩照,这条狗如飞地追逐她,使她如飞地在跑,脖子上的彩带飞了起来,风让乳房越发鼓胀。

红尘喜欢狗。她有过孩子吗?

我写下这几个字,放下笔,去帮卖水果的奶奶理理果箱上的绳子,好让她能一背背起,做完这些坐下续写前,望望那个小小的木头十字架。院子里,菜畦当中,盖了块水泥板,它上面写了一个名字,不,是两个,十字架当中系着红布条,我拂开布条看见,“罗罗、小钩子长眠之地”,字体怪怪的,算是碑文?石块压两幅过塑彩照,一条大耳狗,另一条花狗。它们活着时的样子,定格曾经活着的健影,它们曾先后在这里生活两年。

它们是被邻居毒死的。

毒死的?不会是杀了吃肉?

吃什么肉?尸体扔回院子里。大师兄指那小十字架让我看。

红尘的博客里有一段:这院子里有……还长眠着小钩子、罗罗。客栈两年来赚了一点,赚得不多。我不想开了,另起厨房,收回四间自住,和我的男朋友。

红尘结过吗?有孩子吗?我问大师兄,他没理我。

一个晌午,他们在跳舞,两女一男,放着音乐,迷你小喇叭,声腔却不迷你,小蛤蟆大腔。我感到困,打算午休一下时,一条黄色的公狗安静地趴睡在我的被头上。

对视了约一分钟,它安然不动。

你占了我的床铺哦。我说。

外间一个女人的声音,柔声喊:巴蒂下来。

另一个歇下舞,也喊:巴蒂下来。口气像模仿。

巴蒂赖住我的被头,摇动着尾子不肯下床。被子是黄蓝中格子的,不大显狗毛,十分钟后我终于能躺下,手一摸却一手的毛。这时候我巴结它:是我的铺位哦。

它三角形扁头,由于没下巴,根本没下巴,使得它的上嘴巴显得怪异,往上撅着,像一天都生你的气。

巴蒂下来吧。她走进来,少不得过来喊它,亦是劝说的口吻:以前它跟义工睡,他喜欢它,他们一直睡这张铺。

以前它跟义工睡。另一个也进来说。给我介绍道:你不是要找红尘么?说着出去和老外共舞去了。

这里,她在打手势引诱它下床,才来的吧?给我说,仿佛是“才来”的我占了狗的位子。但她作为主人,一视同仁。

前方客栈的老板娘红尘,同我这新房客,算正式说了第一句话。

我直觉红尘是60年代的,乍看上去不像,但稍微走近一点,她就遮掩不住要回归到1968年。她肤色黝黑,微尖脸形,两头小,中间大,橄榄状,一头瀑布般的小波浪深棕色长发,加上印度风格的金丝裙子。

整个下午都没法休息,忍受着外间喧嚣的音乐声,是外国舞曲,我想是外国少数民族舞曲。我国有五十六个民族,光云南省就有五十二个。大理有很多人,街上有很多外国人,外国也有很多少数民族吗?节奏强烈于巴西桑巴,非洲手鼓声里,有苏格兰风笛短促奏响,催人热血。

我从院子里回到房间去倒水,得穿过红尘和她的男朋友的外间,他们正在跳舞,像之前的每次一样,用数码相机录下,笔记本播放观赏着,挑出一个个疵点……为不打扰画面,我礼貌地立定观看着。红尘舞动起来像个婀娜的精灵,尤其是那一把小蛮腰,几乎看不出四十五六年岁月的臃肿痕迹。那时,一个高难度的720度旋转,她被他的长臂搂着起一个大幅度后仰,露出黑肚脐和微微鼓凸的小肚子……她几近全裸的后背,有点像一个刚从农田里打稻归来的母亲。打稻归来的母亲,到家第一件事是“喂伢奶”吧?但是她没有伢,只有奶。

目光穿过他们这舞场,望向院子里,发霉的太阳伞下,我看见巴蒂跳上了椅子,跳上了桌子,它把没下唇的嘴巴伸向——我的本子和笔,还用脚爪勉力扒拉着,使劲踩了踩。它像识字似的!我一阵心悸,难道它读懂了主人的名字?几分钟后,我欣赏本子上它的梅花形脚印,以及乳黄色狗毛。红尘他们的舞蹈终于结束,我没有鼓掌。巴蒂的梅花形脚印,乳黄色狗毛,转载在我的写作本上。

双人舞,他们的双人舞,舞伴有时会增加一位。女子来自江水,那位给大师兄留纸条并旁批“唉,可惜我不是”的,她肤色比红尘白些,努力旋转起的江水般柔软身段几乎使你看不出岁数,但是贵庚,我想应该和红尘差不多。

河西不比江水人黑,你看刘三姐白不白?

她们三个女子坐客厅沙发上聊天。红尘的博客曾写道:“一白盖三丑,白发除外。”

有一次修鼻毛,剪着一根白的,我高兴得像是……

像是被你男朋友那个?潇湘女子笑问。

哪是的呀,我高兴得就像多赚了一笔稿费。红尘悄声说。

唉,我不是红尘哦。江水说。

我抱着脏衣服去洗,见公卫门前有台洗衣机就问:能洗吗?红尘回头说:坏了,今天刚坏了。就叫:大师兄叫人把洗衣机修一下。大师兄应着跑过来,她又喊:水管子坏了,怎么不通水?那时,她的外国男朋友和江水女子正热舞着,“太极”,那老外口里说着“太极”“太阴”,老猿般的长臂尽力伸长了开去,她在他的猿臂上紫藤般地缠绕着,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红尘不由赞叹。坐一把小竹凳上,所处的地位矮,红尘仰望他们共舞,表情寂寂,手里一根ESSE白细的香烟,一口死吸,迅即灰了三分之一。小红光爬着、爬着,烟灰细长,颤颤的。

红尘都打完“丽紫”了,大师兄才把猪肉切成片,不太薄的片,用一只黝黑的铁锅坐电磁炉上“烤”,放上切好的青辣椒,到肉片冒油快熟时撒上精盐。和他一起烧烤喝啤酒的是潇湘女子。一刻钟前,她掀开蜡染的门帘冲大师兄慵懒地说:饭好了么?我要吃肉唦。说着掀帘钻入“琼瑶称为一号”,半日出来,牵牵白休闲衫,整整民族风的七彩裙子。她坐沙发上翻着书,等肉的她,把两条肉腿叠起、放开,一低头,拿叉子去叉肉,大领口衫子,白腻的一对肉,葫芦般下垂的乳房。

叫我潇湘吧,她说,你是红尘的粉丝吗?冲我笑一个,叉子含嘴里。

不是!我回答她,我为什么要做红尘的粉丝呢?

红尘中人,讨厌被这样问,我觉得做一个粉丝是不可忍受的,但是跑这么远……那天我还对文友说,吹牛的口气:要赴一个叫红尘的作家开的客栈啦。那里聚会着一大群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哥们羡慕地问红尘是哪两个字?说他应该认识的,说也要来赶这场团聚。

潇湘似有点尴尬,就说,红尘有很多粉丝,无数的粉丝,全国的,全国的粉丝们,冲红尘而来,不远千里慕名来到前方,敲开门一问红尘在吗?得到否定的答案,背包转身即走。

那么说你也是作家,成名作是啥子?

百度能找到一些,我这样回答她,当然有些心虚,毕竟无名,“无名也是一种有意义的状态”,我哥们说。虽然写了一堆,连一本书都没出过,毕竟无名,没法跟大名鼎鼎的红尘比。

远方,一无所有。海子的诗。

红尘略改,加了一句,应有尽有。红尘走了进来。

“应有尽有”不好,太俗。我褒贬道。

你有好的?

我,还没想好。

大师兄与潇湘女子喝着酒,谈论着海子,吃着肉,红尘淡然在一边,没事就逗逗狗。两手扶正它的脸,眼对眼说道:巴蒂,我看看你的眼睛。

花了多少?好些了吗?潇湘问。

好多了,都不怎么奓了。大师兄了解地说。

五百多,挺划算的。依我要给你做个双眼皮的,嗨,你爹……瑞奇不太同意。红尘握手般握着狗的右爪说,向楼上一划,给狗洗澡倒都烦他来干,也不大嫌的。

嘻嘻,潇湘笑着,两指伸向烤锅,拎起一块肉,非要喂到他嘴里,大师兄正要……却不成想,舌头上一无所有,是巴蒂中途打劫,噙了就跑,并且在跑向院子途中,吞进肚子里。微微一梗脖,舔着没下巴的嘴巴。

嘻嘻,它是饿极了。大师兄说。

吃了肉,你看它仍然像生气的样子。

我不也是啊,三星期不沾肉,今天才开个荤。

红尘素食,大师兄作为义工,白吃住,不拿分文,只好也跟着素食。

这顿肉菜谁买单呢?

我昨晚摆摊,赚了三十,足够这一顿了。

你以后给我当义工吧,保证比这吃得好。潇湘女子笑抛个眼风,别的不敢说,可以保证你有肉吃唦。

挖墙角也不是这挖法吧?红尘抗议道,看我不赶走你,你这爱吃肉的,将来要开客栈的,看我不赶走你。老外下楼来了,红尘娇声向他投诉:瑞奇,他们都欺负我!

亲爱的瑞奇先生,你难道不想吃——我的“密特”吗?潇湘女子拈一块肉冲老外诱惑。

yes,yes,肉!扔进了嘴巴,冲红尘望,他听见她说:我又不管你。

潇湘跟我说,你以后也可以住我那里。

她来古城赁下一个当地人家院子,年租金三万多,正装修中,有十三个客房呢。大理的客栈都不大,一个院落,两三幢屋子,十二三个房间,投入却不一定不大。刘云高领我参观着,他的“作品”里灰尘乱舞,掀屋顶,翻地面,改造卫生间,民工们的电锤声杀猪般的嚎叫。刘云高说投入至少八十万元,那么可以算笔账,按每房日入百元算,哪,十三间我留一间老婆孩子自住,十二间每天收千把块,全年多少,你算算?

我算了说,在三十万。

是营业额呀,做到那么多那就算成功了,刘云高说,还有淡季呢,大理这地方客人虽多,但是淡季也长,一年有三四个月。

但是,全年不用开空调,省了电费。

精明的潇湘说道。同样把这笔账算给我听,又笑笑地叹口气。但是来开客栈的比客人还多,你看这里,住客栈的就有两三个是要开客栈的,“8月20号有套间出来”,说的就是贩水果的那位奶奶,奶奶起早扫地,下午洗衣服,顺便煮菜。我让大师兄问她哪天可搬,回答是工人们很拖,装修还早呢。

住客栈的是要开客栈的,我心里说,就像读书的是要当写书的,嘿嘿。

大老板们,从丽江杀过来,丽江的房价高得快崩盘了,不像给人住的,像是给神住的。于是开发大理,他们装修好了不一定做。目的是?拿转让费,赚钱走人呀!

你将来的比这里好,红尘这个,房租又高,设备又旧,还有……

这已是一个星期后了。我不知道要不要写下去,用红尘的话说,“写下去有什么意思?我无辜地被你记录在案,免费被做了女主角,做了你笔下的被演员,我何苦来哉?你何苦来哉?”

那么,我回击道,那些被你写进笔记,发表在杂志上、报纸上的中国人、外国人,人家何苦?

他们不同,他们是愿意做我的模特的,乐意出现在我的镜头里。

不对,他们只是觉得好玩,但并不知道被你拉进了文章,还把形象,不堪的形象展览在刊物上,以此作为异国的见证,非洲、阿拉伯、印度等等,贫穷与荒凉的见证。他们当初让你拍照时,你把照片翻给他们看,他们只是觉得好玩,在他们伸头看时你又拍了一张,他们真的只是觉得好玩,并不知道玩着玩着,被你玩进了定格,定格进了历史,对他们来说——走进了外国人的历史。

呸,这跟历史有关吗?红尘驳道。

那就是意义,所谓的意义:呈现,描述——比如你这幅获奖的,画面上小女孩头顶水罐汲水,你很诗意地命名为“摇晃的人生”,但这女孩不一定就觉得是诗意。呈现,归纳,主题,然后意义……你不觉得这些都是你强加给她的吗?

但是你也强加给了她,我——被你以小说的形式呈现现实,你自认为的现实。

作为一个作家,你都不理解一个作家的书写,那么遑论他人?

少跟我作家作家,姑奶奶我不是作家,你他妈也不是!

红尘是河西人,但她狮吼了。称我“不惜歪曲,侵犯隐私”。

以上写到“……”时,我感到肚子饿了,看看时间快两点了,红尘和老外仍在舞着,他们舞蹈,他们流汗,他们饮水,他们忘我。我想如此忘我,如此投入,没有不成功的,比如红尘的文字,比如她的小说。

两点了,你们不吃饭吗?

红尘代表她的男友回答:我们不饿。

他们正坐在外间的仿木地板上,研究刚拍过的舞蹈录像,回头看看我,红尘说:对不起,我们赶舞。老外说:舞,马来亚。昨天那江水女子也告诉我,他们埋头苦练,将要同去参加国际舞蹈大赛。说船票都订好了。红尘说坐船去,浪漫啊!作为男一号,老外铁定上场,她和红尘,二者选其一。唉,我不是红尘哦。江水女子说。我穿过外间走向里间,我的三十五元每天的小铺旁,我把写作本放进床铺旁的双肩背包里,拉上拉链。临出门,我注意到她瞟了一眼,就返回去,此地无银地换了个口袋。红尘又瞟了一眼。

回来时,敲门,是老外把我放进院子的,咣的一声关紧铁门,他大概早已等在门后,很猴急地插上铁插销,张牙舞爪地冲我嚷:NO!NO!

他妈的!他妈的!

与此同时红尘也叫了起来,等不及地冲我,“他妈的,你他妈的!”早已不是“打丽紫”的声调。我想大概是她现教了他国骂。

趁我出去吃饭,红尘翻看了我的本子,像观赏他们的舞蹈录像那样仔细。她先看标题上的名字,看进去了,便越阅越愤怒,以至于这个女人将十五页稿纸抓个粉碎,让它成为尸体。老外也明白了,他拿起他吸“中国黄烟”的打火机。

我扑了上去,我当然扑了上去,我的笔记,我的心血,谁的儿子谁心疼!

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NO!凭——老外说不(补)懂。

红尘教他,红尘教唆他:“凭你妈的逼!”

凭,你,马,的,逼——

不对,瑞奇——凭他妈的逼……

这个作家,这个教唆犯,这个美女,这个曾经的旅行家,这个现炒现卖的客栈老板娘!

我想揍她一拳头,但是,被一只毛胳膊隔挡住了,我感到一只毛毛的东西,我闻到一股被毛动物的气味。我左脸上挨了一记,他用他“太极”状的舞蹈动作,接着一个运球般转身,我直到睡倒在地还在想,之前,前天,他对我的“太极”一推是不是提前试手?仿木地板很凉。

扭!扭断他的手!让他不再——能写!红尘教唆着老外。

我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像那些带果折断的梨枝。

锁!锁死,用这个,瑞奇!用这锁扣!

动物的气息里,我听到咔咔作响,颈子被勒死,我感到断气了……

此刻,面对笔记本,我在回想当初的内容,没什么冒犯他们啊,“写作即冒犯,先锋即自由”。然而我只是记录,我只是临摹,我只是像他们舞蹈录像般的临摹生活的现场——关于他们和我们的,一些住店的客人,一些走在路上的旅人。红尘,曾经的旅人,她独自背着行包,走中东,上埃及,痴迷印度,逛俄罗斯。她现在不再漂泊了,不再流浪了,她有了固定的收入,当起了老板娘,旅人们的老板娘。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点两盘菜,一盘油炸虎背鱼炒辣椒,一盘空心菜,仍觉得一个人吃不了,就点了啤酒喊大师兄,像那天中饭一样。我觉得大师兄很苦,做义工,摆摆摊,凑点钱,挣点路费钱,然后走天下。喝完最后一滴啤酒,我陪着大师兄去摆摊,玉洱路上,肩上背篓的他,拐进一家杂货兼电器店,跟那老板说着什么。

能修,你把它拉过来。那老板表示能修洗衣机。

大师兄又拐进一家电工水暖商店,跟老板沟通着。听见那老板说:留个号码吧,如果不是保险丝烧了,那就要换电线。出来时,大师兄手里拿着塑料锁扣,把它揣进背包里。

很多城市都有人民路,人民路上有很多的人民。大理人民路,游人很多,摊子也多,大师兄一路走着,寻找着一个未标示“此处谢绝摆摊”的店前台阶。他遇见几个排排坐的女孩子。“大师兄,你现在才来吗?”她们坐在第三层石头台阶上,背靠店家的木门槛,面前摆着一块布,布被帽子、链子、杯子占满了。

帽子是各种“酷”风格的带破洞的,带红五星的;链子有银的,玉的,铁的;杯子有玻璃的,陶瓷的,塑料的。大师兄跟一个卖帽女孩击了个掌,另一个小些的说:大师兄,你说请吃烤肉呢?

那胖的就问:真的吗?大师兄,你那儿有烤炉对吗?

大师兄说:你又不去嘛。中午的烤肉还没吃完呢,不信你问问古大哥。

古大哥,他——是干什么的?那胖女孩瞅瞅我,表情仿佛怕我来抢了她的生意。

放心吧,古阿牛大哥是作家,不会摆摊抢你饭碗的!大师兄说着,就想因地制宜,卸下肩上的背篓。

别听他的,我要摆摊卖帽子呢。我跟那胖女孩开玩笑,引来她们同伙一阵骚动,一个大块头男孩正倾头穿一串手链,射来一眼,简直是要“望眼而穿”,我只好回之一笑。

你来卖帽子呀,正好我想典给你。呵呵。那胖嘟嘟女孩胖乎乎地笑。她转眼发现大师兄已借机卸下篓子,踢踢,拿出了那块五边形的蜡染布。红尘给他撕的,说与众不同更有吸引力。

其实,可以用“假惺惺”三个字概括。

哪三个字?

假惺惺。

一,她不吃肉,素食主义。三年前开始的。之前?之前猪狗羊猫都来,她文章里写过喝猫蛇汤——龙虎斗。她嘴上不吃,心里想得慌,知道她拿什么代替吗?大师兄嚼着虎背鱼说,她买回假鸡肉——豆制品,大理人称豆鸡的,大串大串的豆鸡,隔一天买一回,她自己吃,也让我跟着吃。我想吐,我真想吐。

三年前发生了什么?

罗罗的尸体被人扔回院子。

二呢?

她不喝酒,两年前著文戒酒。她想喝酒了你知道怎么办?之前多大的量?她写俄罗斯之旅,一次跟老毛子一赌两瓶,两瓶伏尔加,否则强奸,脱裤子接受强奸。她买酒酿回家,使用那新开的小厨房,有时一天两顿,饮后甜酸,你说还不是饱含酒精?

大师兄终于把摊子摆下了。他这是蹭的,那两个女孩看看赶不跑他,便换作一副笑脸说:我们让你挨着摆,你这个冤家,看你怎报答我们哦?

带你去西藏,求妹子搭车。

不胖的那个女孩一笑,肥嘟嘟的手指向斜对面的唱歌摊子。我跑去看看,是一群年轻人,穿的大管裤,或者裙子,格子裙子,七八个人都抱着吉他,有的拿着话筒,打手鼓,“纳西姑娘唱情歌”,主歌手唱过,都一起和:唱呀唱情歌。

有围着观赏的游人,听了鼓掌,便叫小孩子给他们的黑色吉他套里扔上钱。孩子献了赏,转身就跑,他们笑着齐唱“谢谢你给我的爱”。他们这音乐人,这流浪歌手,我看见一个立着的牌牌上,在一辆加重自行车后座上:新浪七点半乐队在流浪,求包养哦。又一条写“求妹子搭车哦”。

大师兄说他们:傻逼!

你们就这样呆着吗?目的是什么?

没想过,没想过目的。过得一时是一时。谁去想那么多?谁知道未来什么样呢?

这话原版好像是红尘的。

差不多吧,她,她来了……

他们走来了,大师兄忙向我示意,人民路上,他们三四个人民,走成“一”字形,牵手说笑着,差不多要妨碍其他步行的人民。红尘和江水女子,还有那穿棉裙的裁缝,老外被她们拥在当中,老外被三美簇拥为中心。看见大师兄和我,“一”字形也不打招呼,走出一大截了,把大师兄喊了过去。

大师兄回来了。我问那两个女孩:你们也当义工吗?

不呢,我们不当义工,我们租住在客栈里。胖女孩说着,挪挪石阶上的屁股,以示与大师兄有别似的。

冒昧问一句,摆摊收入够房费吗?

这个……总差不多吧。那小女孩很自信地说。

这天晚上,大师兄未能开张,他背着篓子,我帮他提着小背包,小背包里是红尘让他代卖的印度裙子。那裙子手感特柔软,色泽明暗搭配,金丝闪闪发亮。红尘穿着这裙子,和男朋友旋转舞蹈,仿佛一个吉普赛女郎,仿佛一个来自异邦的精灵。

早饭后,她在楼上唤大师兄。大师兄先上去了,我也跟着不请自来。我想看看她的书房,她的那些描写异邦风情的、精灵一样的文字,来自这间书房吧?但是,她不向我发出邀请,担心被书写?文人相轻?

她在撕一块布,让大师兄拿去摆摊,裂帛之声里,空气里有毛衣子飞,像蠕蠕的飞虫。

其实,我们也算认识吧。

你认识我?红尘叠着裙子,印度友人送的。

《海朵文学》,2011年七期,呵呵,有幸同度。

我都没看。它寄给我的房东,我一般不看。红尘说,我早都不写了。

你投稿的吗?

我不投的,一个编辑小姑娘,网上找到我,非要跟我要。红尘说,早都不写了。

她叠着裙子,她的表情是,宁愿叠叠裙子。我觉得少了个同道,少了个同路人,还有点被撂在路上的感觉。

为什么不写了?

不想写了,觉得没意思。

该不是因为爱情吧,你们挺幸福的……老外走了进来,向红尘要着什么。递给他一纸包什么,他跑着下楼去了。一会儿我闻到一股烟香,飘来的缕缕烟香里,红尘略皱了下眉。那狗跑上楼来,兴奋地打转转,汪,汪汪,往沙发上跳。她差不多控制不住它了。第三天,几乎同样场景里,一幕戏却有了不同。老外仍冲她要,她未能给他。后者没得到满足,我们听见——大声一吼:他妈的——肉!狗发出怪异的尖叫声,使人心惊肉跳。离开红尘的书房,大师兄对我说,他已见怪不怪了。

跳舞和玩是他的命。大师兄说。

没烟抽没肉吃——那是要他的命。潇湘叠着肉肉的腿子说。

大师兄骂:他就是个肚脐眼!

你知道红尘是个作家吗?在我的铺子前,我用笔记本上的百度翻译问他。

NO,NO!他夺过电脑,熟练地使用谷歌,谷歌的中文译道:我看不懂汉语。

你喜欢她吗?你爱她吗?我百度问道。

yes,yes,他点着头。手指磕磕额头,利用谷歌补上一句:她好像能养活我。

我想告诉他,她的一千颗字,才卖四十元,顶多六十元,有时只卖三十元、二十元,觉得说不清,于是问:你的职业?收入?

我看见谷歌里跳出几行字:计算机工程师。我宁愿失业,我有申领失业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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