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普杰和他的母亲

2014-01-13批娘

滇池 2014年1期
关键词:母狗灰雀母亲

批娘

那是一个知了声声、炊烟袅袅的午后,一群小孩在我家附近的村小学的操场上玩玻璃弹珠,另一个小男孩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正在玩得开心的这群小孩,他和他们都是同龄人。他在他们之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像是一只被自己的同伴们抛弃了的丑小鸭。小男孩用渴求入伙的目光盯着他们,但始终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小男孩突然打了一个咳嗽,几乎同时,一个女人的呼叫声从远处巷子弯道里那个低矮简陋的篱笆房传来。

“普杰,(呕)普杰——”

“普杰……”

女人连续叫了十多遍,没有人应答她,好像她叫的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东西。女人的叫声久久地回荡在巷午后苍白的阳光里。没过多久,女人再次叫起,这时她的叫声中带有愤怒的情绪了。

“普杰,等着,晚上回来看我怎么‘伺候你。”

但仍然没有人回应女人的话。

女人停止了呼叫,巷子恢复平静。

这时一个妇女路过操场,她对那个小男孩说,“普杰,没有听见你的妈妈叫你吗?不想让你妈妈收拾的话,还不回去。”

普杰宁愿让母亲打他,也不想这个时候回去。这个时候伙伴们玩得正开心,而自己在一旁看得正入迷。

接近黄昏,孩子们一个个被家长叫回去吃饭了,一会儿的时间,操场上人群离散,只剩下普杰他一个人。这会普杰总算找到了自己的玩伴了,他正和一条母狗玩耍,那条母狗也非常配合他。普杰在手掌上吐上口痰让母狗来舔,母狗舔一口他就小跑一步,母狗追上了他,他就再让母狗舔一口,然后他又吐痰在手掌上……普杰突然觉得自己很像电视上的那些驯兽师,他还觉得自己比那些人更有招,为此他忍不住的有点自豪地笑了。在普杰的笑声之外,母狗听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它的主人叫唤它特用的声音。母狗甩下普杰冲着主人的叫声跑了,普杰望着母狗蹄起的暂未落定的轻飘飘的灰尘,眼神变得落寞无光。

普杰兴趣索然,觉得没有什么好玩的事,于是灰头土脸地回家去了。

普杰好不容易走到了家门外,却迟迟不敢迈进门槛。也许母亲已经准备好棍子在等他,但他并不怕母亲的打,他怕的是母亲的哭。普杰躲藏在墙角边,但一个小小的动静让听觉异常灵敏的母亲发觉。母亲拿着棍子开始抽打普杰,棍子落在普杰的身上,让普杰不痛不痒,普杰知道母亲并没有使劲,她只是说打就打,教训教训而已。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多少都有一点心疼,再说普杰也不算犯什么错误,只是没有早早回家而已。普杰没有喊叫,也没有挣扎,他只是规规矩矩的让母亲打。而在母亲看来这是对她最大的挑战和侮辱,意思很明了,我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就是这个样子,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这样一来,母亲就动真格了,她使劲地抽打普杰,这会普杰感觉到了痛,明明是打在屁股上,却痛在脚上、胳膊上、耳根上。随着痛点的扩散和增大,普杰忍不住哭了。普杰的身上已经起肿,他鬼哭狼嚎,他越哭,母亲就打得越猛烈,母亲打得越猛烈,他就感觉越痛。普杰承受了无数个棍子之后不再感到痛了,他的身子已经麻木,他哭累了,嗓子也哭哑了,再也哭不出声音来了。虽然母亲经常这样抽打他,但普杰一点也不恨母亲,他觉得母亲打自己或者是自己被母亲打都是应该的。母亲不再抽打了,她放下棍子依靠在床头边,突然间哭了起来。母亲的哭声不高不低,一直在“咿咿……”像一支毒针一样刺痛着普杰的心。普杰母子俩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没有一个邻居来看看,哪怕是看热闹的也没有一个,好像他们出了事的时候也不需要别人帮忙一样。母亲的哭泣声和催眠曲都能让普杰入睡,不一样的是入睡后前者往往把他带回苦涩的过去,而后者总是把带到未来,未来是无知的。这会普杰又在母亲的哭泣声中睡去了,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出现了那个人。他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脸孔,背有点驼,腰也有点弯,左脚有点瘸,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讲起话来吞吞吐吐,几乎就是一个残疾人。普杰三岁的时候起这个人经常出现在他不同的梦里,但普杰从来没有看清他的脸孔,每当普杰要和他讲话的时候他总是像幽灵一般会消失变化。有时变成一朵白云,有时变成一棵树,有时变成一只大鸟。虽然这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普杰的生活中,但普杰似乎相信这个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因为别人零零散散地描述的自己父亲的形象和这个人的形象几乎是一样。

大概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们村里一个有精神障碍的男人和一个眼睛看不见的女子结为了夫妻。他们的婚礼仪式十分的简单,简单到有点偷偷摸摸的程度。他们在男方家杀了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磕了一下头,就这样开始,也就这样完事。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一起生活,不存在什么门当户对,也许这是上天安排的。虽然他们的命运很凄苦,但他们的生活很幸福很美好,不比那些富人家的差。可是好景不长,这个卑微的家庭不到一年就破碎了。有一天,我们村的高压电线被暴风雨刮断了,大家在出事地旁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都是在说要接起来,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动手,因为大家都是正常人且又聪明,都知道那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没准会送命。于是大家就鼓动那个有精神障碍的男人去接上,就这样那个人真的被触电身亡了。那个人身亡三个月后我们村里出生了一个男婴,这个男婴一出生就成了孤儿,因为他的父亲三个月前就死了。这个男婴就是后来的普杰,普杰这个名字在哈尼语里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

普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昨天他是哭着睡在地上,现在他是在床上了,肯定是他入睡之后母亲把他抱上去的。普杰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母亲昨晚的那个梦境,对此母亲没有任何的反应,普杰也知道母亲不会有什么反应,因为每一次他把这个梦境告诉母亲的时候,母亲都是这种反应,但普杰还是会告诉母亲。母亲叫普杰来一下看看她的脚,普杰不明白是什么事,他一看才知道母亲的左脚肿起成伤,这是昨天下午被开水烫伤的。这时普杰已经后悔昨天母亲叫他的时候没有回去,如果他早早的回去的话或许母亲就不会伤成这样,但现在一切都晚了。母亲被烫伤脚与她的看不见没有什么关系,做家务她是得心应手,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母亲来回抚摸着儿子身上被她打伤的伤口,不禁倒吸冷气,普杰也一会儿看着母亲的伤处,一会儿凝视母亲特殊复杂的眼神,感觉心底有千万只虫子在激烈交战。endprint

母子俩同心连手,相互传递血肉之情,似乎昨天晚上他们之间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母亲让普杰去后山上采一些草药,普杰挎着一个包,拿着自制的橡皮枪跑出去了。

母亲应和着儿子远去的脚步声,心疼地说,“千万要注意安全啦!”

普杰也回应了一句,但他的话母亲并没有听清楚。

普杰在采药的时候碰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有一只鸟总是在他采药的附近隔一段时间就飞回来一次。那鸟又一次飞回来,停在一个枝上,不再起飞。普杰想把它打下来,于是拿出橡皮枪瞄向那只鸟,这一瞄便看到那只鸟嘴里叼着食物,于是普杰知道这是一只正在哺育幼子的鸟。普杰看到这只鸟就想到了它的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同时也想到了母亲和自己的命运处境,所以普杰就不忍心打了。就在普杰放下橡皮枪的那一瞬间,一只苍鹰从天空中俯冲而下,普杰想用叫声惊飞那只鸟,但他还没有叫出声,苍鹰就把它猎抓了。现在普杰想的是找到鸟窝,把幼鸟抱回家养大。普杰明确地判断,鸟窝就在附近。普杰走过去找找,一找就在一个极其隐蔽的树杈上找到了鸟窝。鸟窝里有三只可爱的幼鸟,幼鸟还不能睁开眼睛,羽毛也没有长全,但有经验的普杰知道这是灰头灰雀,这种鸟最容易驯养。普杰最有经验也最喜欢养鸟了,每年到了鸟类繁殖季节,他都会到山野找小鸟来养,灰头灰雀以前他也养过。普杰小心翼翼地把鸟窝摘下来,看着三只可爱的小家伙张嘴鸣叫,他激动不已。

普杰把草药采回家,母亲把草药处理加工后敷在了自己的伤口处,也敷在了普杰的身上。

普杰的伤换了几次药过了几天就好了,可是母亲的伤用完了那些草药也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好像已经转化为另一种病情。

自从母亲伤脚之后,普杰家就清静了下来,普杰纠结地希望母亲的伤永远的不要好起来,这样他就看不到那些衣冠禽兽的叔叔们来纠缠母亲了。在母亲没有伤脚的时候,村里的光棍们总爱到普杰家和母亲聊天,他们有的时候一个个的来,有的时候一群群的来。他们来普杰家就像是回自己的家一样自然、随便,一点也不顾忌什么,不管外人在不在,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母亲偶尔会跟他们说上几句话,大部分的时候是痛骂他们,总之母亲在口头上从来没有对他们以礼相待。可无论母亲怎样对待他们,他们总是用赤裸裸的语言阴阳怪气地挑逗和刺激母亲,而对他们来说,只要母亲不沉默就怎么着都行。通常在晚上,那些人像一群饿狼一样饥肠辘辘地捕猎母亲。一开始母亲会有所抵抗,但终究还是抵挡不住他们的轮番围攻,每一次到了最后都会无助地屈服顺从。他们心安理得,完全不顾同一间屋子里只隔一块布帘的普杰的感受。每当这个时候,普杰就会吓得魂飞魄散,要知道母亲再怎么脆弱低微,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和保护伞,此刻母亲遭受了别人的欺负,那么有谁还能保护自己,也许下一个被欺负的人就是自己了。一旦那些人和母亲做完了事,就会提裤子离开。空气归于平静,这个小小的篱笆围起的简陋的屋子里又暂时归属于母子俩。然后母亲就会颤抖地喊几声普杰的名字,无论普杰有没有应答,喊几声就不会继续喊了,有时普杰假装入睡不出声,有时用微弱的抽泣声来回应一下。这时普杰就会恨起那些人,恨母亲,恨自己,恨全世界所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或是在将来他多么渴望让全世界的人都来恨他,让他们把自己恨之入骨,而又束手无策。也许就在那么一些人看来,让人爱和让人恨同样都是一种快事。

过了一个月,母亲的脚伤仍没有痊愈,并且一直在恶化,事到如今不得不找药师来医治了。村子里好几个药师都不肯来医,都找一些可笑的理由来推脱,其实是因为普杰母子俩穷,怕拿不出医药费来。这母亲早已料到,这也是之前她没有去找他们的原因。但有一天有一个药师却主动上门,说是愿意看一看,但不是免费的,要付出代价,而且这代价很高、很特别,不是一般人能给得起。代价就是普杰母亲要和他上床,还要给他生个孩子。那药师还说,要是不愿意就不勉强。这是药师的一场阴谋,他和他的妻子结婚已经六年,但他的妻子一直也没有怀孕过,他想通过普杰母亲的身子来验证一下,是他的问题,还是他妻子的问题。虽然这样的交易让普杰母亲很厌恶很反感,但是自己的身子已经是不干不净了,给哪个男人、哪种男人玩都是一样,比起给那些个禽兽不如的光棍们免费的玩,给药师以这样的方式玩,那就不值一提了。普杰母亲含泪答应了,只是她的眼泪是流在心底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休止不流。

经过药师三个多月的医治,母亲的脚伤基本上好了。但她的身体却出现了另一个状况,恶心、厌食、反感。母亲已经是一个有经验的老女人了,她知道自己怀孕了。对于这件事母亲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也想好了怎样处理。但事情远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她没想到的是事情的严重和复杂,接下来的情况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乡计生办要让她做手术,这不是商量,而是强制性的命令。计生办工作人员照本宣科、蜻蜓点水式的讲解没能让这个愚昧无知的农村妇女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手术,包括手术的风险、工序、措施。母亲一点也不怕死,虽然她的身体从来不是什么冰清玉洁,而且已经让无数个男人蹂躏践踏,但让她规规矩矩毫无遮掩地躺在床上让人动刀子实在是无法接受。母亲思前想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对她本人来说这也是一个秘密。

又是一个下午,普杰还是在那个操场上玩,又听见母亲的喊叫声,这会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无动于衷,一听见母亲的叫声,来不及应答立刻就跑回家去了。

母亲又一次让他去采药,普杰没有说什么就去了。

那天晚上没有一个光棍来普杰家寻欢。这是个难得的夜晚,如此的安静,如此的温馨。夜色漆黑得容不下一丝光明,却又是那样的宽广幽远,空气中袭来的各种声音,不仅可以倾听,似乎还可以品尝。夜来香散发的香气在微凉的夜风中凝聚又扩散,扩散又凝聚,它时而浓烈,时而平淡,不停地缓冲进普杰母子俩的意念里。母亲唤普杰到她的床上陪她一起睡,普杰爬上母亲的床上,钻进了被窝里,顷刻间产生的温暖让普杰热泪盈眶,这种无价的感觉他不知道已经久违了多长时间了。他多么希望母亲一辈子都可以这样抱着他,他也可以一辈子这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普杰迷迷糊糊地听见母亲平静地说,“明天早上如果阿妈不再起来,那就不要来叫阿妈,阿妈要多睡一会儿,你就自己煮饭吃。”普杰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说这些话,他不问,也不作答。然后普杰又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又看见了那个男人,与以前不一样的是母亲也和这个男人一起出现。母亲和他像俩夫妻一样在云端里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普杰看着他俩如此开心快乐,如此恩恩爱爱,心底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endprint

母亲对那个男人说:“我来了。”

那个男人指着自己问母亲,“那个小孩是谁?”

母亲说:“还是你自己问他吧!”

那个男人站在云端里对着普杰喊,“小孩,过来,过来,小孩……”

普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天上?地上?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普杰一会儿走,一会儿跑,一会儿爬,一会儿游,身体不停地移动着,但怎么也靠近不了母亲和那个男人身边。普杰慌了,急了,怕了。他不停地喊母亲,平时对他溺爱有加的母亲这会儿好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样不理不睬。正当普杰绝望的时候有一股冰冷的液体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下来,普杰被惊醒。这时天已经亮了,晨光透过窗户照射在母亲安详从容的脸颊上,普杰这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从母亲嘴里流出来的血,血已经红极至黑,而且变冷凝固。普杰对这一切不以为然,他还记得母亲在昨天晚上说过的话,所以他没有叫醒母亲,也是自己煮饭吃。

这个下午普杰提着三只灰头灰雀到野外找虫子,他在回来的路上想着母亲给他准备好的午餐,但他到家的时候母亲也还在床上躺着,普杰叫唤着母亲,但无论普杰如何撕心裂肺地喊叫,母亲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普杰蹲在门槛上委屈地哭了起来。普杰的哭声引来了周围的人,大家问普杰发生了什么事,普杰只顾着哭,没有任何回答。人们走进内屋一看,眼前的一幕让大家惊呆了,人们看到普杰母亲早已经断气了,身体也已经变冷僵硬。大人们告诉普杰,他的母亲不会再醒过来了。听到这里,普杰慢慢地不再哭了,没隔多久变得异常的安静,这让大家感到不解和吃惊。

太阳落山之前,人们把普杰的母亲极不情愿地草草安葬了。这天前半夜有几个邻居还在普杰的家里陪伴着普杰,到了后半夜普杰突然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唯一陪伴他的那油灯也快要燃完了。就在一夜之间,真的是在一夜之间,表面上看来普杰没有经历什么事,但他一辈子要经历的事情几乎就在这一夜间全部经历了。

以往每一个清晨唤醒普杰的就是母亲,而这天清晨唤醒普杰的却是那三只灰头灰雀,也只能是它们。听到三只灰头灰雀叽叽喳喳的鸣叫,普杰知道该给它们喂东西了。普杰和这三只灰雀相处已经有一个季节了,无论是听叫声还是看体形三只灰雀已经成鸟。这天早上普杰突然感觉到自己和它们三个之间已经产生了兄弟般的感情,想想,三只灰雀和自己的命运是多么的相似啊!在失去母亲的这几十天里,幸好有它们陪伴,自己才不会感到过多的伤心和孤单。普杰想让它们真正的长大,所以他决定要放飞它们,让它们在风雨里磨练自己。

普杰带着鸟上山,放走了它们。他再也没有回来村子里。endprint

猜你喜欢

母狗灰雀母亲
《灰雀》读后感
《灰雀》读后感
小白云和小灰雀
骗你是狗
悲惨世界
生病狗妈妈被弃路边 断气前仍拼命喂奶
《灰雀》一文中的两种爱
送给母亲的贴心好礼
我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