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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你能够阅读的方式书写

2014-01-12叶倾城

读者·原创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葬礼妻子

文 _ 叶倾城

用你能够阅读的方式书写

文 _ 叶倾城

如果就在此刻,电话响起,通知你一个噩耗:你的妻子罹患进行性恶性肿瘤,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小肠与腹膜,她很可能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了。

那一年你已经63岁。你与妻子是高中同学,断断续续交往到大学毕业后,结为伉俪。新婚时你们住在破旧漏雨的宿舍里,早上一觉醒来,妻子发现她最喜欢的外套衬里已被老鼠咬得破破烂烂。后来,你开始搞文学创作,每夜,只要你摊开稿纸,不管什么时候,妻子都会起身为你泡茶,准备点心。你决意辞去公司职务专心写作,当时妻子刚生了女儿不久,也刚刚离职,一家三口的开销,全靠离职金及失业保险支撑,但妻子对你的决定只是点点头。你终于成为专职作家,妻子对你写的书不太感兴趣,却一直帮你寄送原稿、料理税单,且乐在其中。

你们有过那么多的美好回忆。两人都爱远行,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出门享受搭乘火车、汽车的乐趣。到目的地之后,你们一边欣赏风景,一边随意漫步,然后找个合适的地方,一边休息一边聊天。你们第一次去巴黎,就曾在圣母院门前的广场上坐了3个小时,只是呆呆地望着抛纸飞机的小孩与谈话的人群。

你们还经常一起去酒吧喝酒,趁年轻,还能大喝特喝,你们喝了一瓶又一瓶,直到黎明时分才回家。或者就在家里,一到晚上九点多,你们就开始喝酒谈天,直到女儿受不了为止。

快60岁那年,你不经意间跟妻子说:“听说经常动手动脑的人,不容易老年痴呆。”于是你们同去了一间围棋教室,同窗学棋,以对局为乐。你们常从傍晚开始下棋,除去中间用餐的时间,一晚大概会下五六局。出门旅行时,你们也会带着棋盘。

而现在,天命难违,生死迫在眉睫,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能够为妻子做的?

这便是日本作家眉村卓曾苦苦思索的问题。

眉村卓,1934年生,代表作《消灭的光轮》曾获得1979年“泉镜花”文学奖与日本“星云奖”(日本幻想小说的最高奖项),1996年再度以《退潮之时》获得日本长编(长篇)部门星云奖。但荣誉和成就之外,他不过一介书生,当时能想到的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每天写一则短故事供妻子阅读。据说文字能够感天动地,他不敢抱此奢望,只是他听说过,癌症患者如能保持心情愉快,时常笑容满面,身体的免疫力也会增强。那么,就为妻子写些有意思的故事吧,赚不到稿费也无所谓。

在妻子发病动手术一个多月后的1997年7月16日,眉村卓开始写第一篇故事。虽然每天的写作时间非常有限,读者也只有妻子一人,他却没有敷衍了事,给自己立下了规则:每篇故事都要写满3张以上400字的稿纸;(事实上,这些故事最后成文的平均长度大概是6张稿纸)只写故事,不写散文;每一篇都保持出版的水准……

写了3个月之后,妻子说:“如果累,就停下来吧,没关系的。”眉村卓答:“这就像在神前许愿求神保佑,要反复拜神一百次一样。”当时他有一种感觉:要是中断写作,妻子的病情就会恶化。

他写的文章,有些原本期待让妻子开怀大笑,换来的却是略带苦涩的微笑,还有些文章让她脱口说出他想都没想过的联想—每当这时,眉村卓会猛然领悟:自己与妻子40年伉俪,但自己对她的了解,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深刻。

日子继续过下去,妻子定期去医院复查,根据诊疗结果采取最佳治疗方案。他的文章也一直在写。妻子问他:“这些文章都是你好不容易写出来的,难道卖不出去吗?”—再没有人比写作者的家人更知道创作的艰难了,旁人只看到他当案一坐,妙笔生花,家人却能看到他喃喃自语,坐立不安,知道那一个字就是一滴血。为了不让妻子感到不安,眉村卓决定要将这些故事结集发表。

眉村卓精选了近100篇,出版了两本《每日一故事》,销量并不佳。出版商说:“你为病入膏肓的妻子每天写作的事要多多宣传。”这不是利用妻子的病情炒作吗?眉村卓做不到。媒体打算就此采访他,他也婉拒了。他所做的事可能会被看成爱妻美谈,也可能被当作刻意演给别人看的一场戏。但这是他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别人怎么想,他管不着。

静寂盛开的花朵,终究会被人发现。媒体上,关于“每日一故事”的报道越来越多了。《产经新闻》的记者将此事比喻成“比睿山的千日回峰”。这是日本佛教中最艰苦的修行,修行者要在特定的时间在山中快走巡拜,共走1000天,约4万公里,最后还要不眠不休连续诵经9天。眉村卓对妻子能否撑过1000天心存怀疑,但这个比喻让他很高兴。

妻子的病情还算稳定,只是隔三岔五要回医院做各种手术。眉村卓又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要将写下的所有故事全部自费出版,送给所有一直关心着他们的人。就这样,命名为“日课·一日三张以上”的系列丛书面世,全日本开始分享他们的痛楚与感动。

综上所述,安全隐患排查和积极干预在肾病内科住院护理质量中的作用确切,可提高护理人员对安全管理的重视,强化安全意识,减少安全事件发生,提升患者满意度,值得推广。

1999年3月,眉村卓夫妇一起到松尾寺拜神,他两次要她在许愿签上写下“病气平愈”,但她充耳不闻,坚持写下“文运长久”四个字。对丈夫的事业,她也许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珍贵。

倒计时一直在进行,只是他假装视而不见。开始,妻子还能外出,但逐渐连在附近购物都做不到了,只能躺在床上看电视。每天,他都要到医院去,然后购买食物,并在一切以妻子的事为先的前提下,挤出时间来写一篇作品。

那是缓缓走下坡路的日常生活,如同陀螺倒下前那静默中的回转。妻子的生命,只能以日计算了。

2002年4月15日,是妻子最后一次入院。住了一段时间后,妻子突然问眉村卓:“葬礼该怎么办?”身后事,触手可及。于是他去礼仪公司拿了本介绍手册,与妻子商量定好了葬礼的举行地点。当时他说不出口,其实他还顺路去了书店,买了一本介绍葬礼以及相关手续的书。他把那本书藏了起来,直到妻子过世后他才知道,女儿也偷藏了同一本书。

《写给妻子的1778篇故事》电影剧照

第二天,妻子说,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他。“眉村卓”是笔名,他本名叫村上卓儿,妻子叫村上悦子,如果葬礼上只写这个名字,她怕大家不知道她是谁,那能不能写成“作家眉村卓夫人·村上悦子”?妻子其实是非常以作家夫人为荣的。他答应了。

终于,妻子衰弱到无法用手拿着纸稿自己阅读了。眉村卓会在妻子状况较好的时候,把故事读给她听。妻子陷入昏迷,女儿在病床边值守,几小时的空白时段,他去咖啡厅发呆,搁笔良久,想不出任何故事。脑海一片混乱,他索性就写下混乱,作为对妻子的承诺—今天也写了。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妻子的遗体就停在楼下,眉村卓在二楼的书桌前,写下《最后一篇》:“终于到了最后一篇故事。我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今天,我要用你现在可以阅读的方式来写。好看吗?谢谢你长久以来的照顾。下辈子,我们再一起度过吧。”明明纸张大部分都是空白的,但为了把字写漂亮,眉村卓重写了好几次。

那是2002年5月28日凌晨,从第一次住院、动手术的1997年6月12日算起,只差15天就满5年了。而《最后一篇》是第1778篇故事,同时也是最后的句点。这1778个不提爱意、不哭天抢地的故事,就是一个作家能给亲爱的人最隆重的礼物,拼尽了一生的心力。

在妻子的葬礼上,全场一直流淌着《百万朵玫瑰》的旋律,那是妻子最爱的歌曲,仿佛她还活在人世。葬礼结束后,眉村卓在笔记本上写下:“朝着夕阳,归途的彼方,妻子已不在。”

2011年,《写给妻子的1778篇故事》搬上银幕,如狂潮席卷全日本,票房高居当年第三名,无数人在他们的悲欢里落下眼泪。眉村卓这个名字,从此不仅是科幻作家,也是好丈夫的代名词。

爱,并不难。如果你把一刹那的心动、顷刻的相许当作爱。但如果爱是忍耐、坚持、陪伴,是一念起便坚若磐石,是倾尽所有只为守护身边人,是40年的相依,是无数只为她写下的文字……你是否会默然低头,怀疑自己能否做到?

有时候我会想,地球这被破坏得惨不忍睹的星球之所以没有覆灭,人类这贪婪自私堕落的物种之所以没有灭亡,是因为我们有爱:有情人生生不息,爱情的不屈不挠总让人感动,甚至包括那从不绽开笑颜的老天爷也会叹口气说:“是呀,人类无恶不作,毫无廉耻,如同毒蚁般令人心烦。但不时的,他们中有人能站在我面前,说:‘我爱过。’每一例真爱都是一个十字架,为所有不爱的人赎罪。所以,让他们全灭绝,好像还有点儿可惜。”

而我,但愿有机会,在人生暮年,大声地、勇敢地说:“我不理会你们的严苛定义,我知道我的情怀是破铜烂铁,我也许离经叛道,甚至惊世骇俗。但我的确爱过,也的确被爱过,我的泪、我的破涕为笑、我定的规则、我给的承诺……全是真诚的。”

只要你,用我能够阅读的方式书写,用我愿意接受的方式给予,用我想要聆听的方式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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