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彩色的人

2014-01-09刘亮

阳光 2014年1期
关键词:郑家矿长俊杰

刘亮

当初建矿时,因为矿靠着双塔村,矿也就随了村名,叫双塔矿。这里的工人大多是从淄山、新立、枣成、淮野四个矿务局调来的。顺理成章,这四个地方的人就形成了四股地方力量,同时也像四根颤巍巍的钢丝绳,一不小心又缠在了一起。最后,来自枣成矿务局的这股力量占了上风,第一任矿长就是枣成局的郑家稻,现在是第二任矿长,叫郑金龙,是郑家稻的亲侄子。

郑金龙是个小个子,长得瘦骨嶙峋,一对扁扁的长眼睛,尖尖的下巴,小扳手鼻,有些唯唯诺诺,一点儿不像矿长的样。他五十出头,矿长干了也快八年了,当初就是郑家稻把他从综采区长提到了副矿长这个平台。虽说老爷子退了,可当年他提拔的那些郑家人仍在位置上,成了中流砥柱,所以郑家稻现在说话还是很有分量。

郑金龙有一个女儿,叫郑芳,长得鲜艳如花、亭亭玉立的。她技校毕业被郑金龙送去市里培训,回来就在矿上的电视台做了播音员——她爹郑金龙,包括郑家的人,都把郑芳当成了宝。觉得这孩子不光长得俊俏,说话好听,关键还懂礼貌,见面就爷爷奶奶、阿姨叔叔的叫,没一点儿矿长女儿的架子。

老矿长郑家稻也很喜欢郑芳,就跟郑金龙说:“记住啊金龙,郑芳的婚事可不能马虎了。”

郑金龙说:“是,是,是,二叔,我听你的。”

有人就跟郑金龙提了,说是能配上咱们郑芳的,就数张连营的儿子张俊杰了。郑家人知道后,都不同意让郑芳和张俊杰谈恋爱。说张连营是谁,一个井下采煤工,他儿子张俊杰虽说是大学本科毕业,可他的家庭背影太差,以后能有什么发展?郑金龙拿不准,就找二叔郑家稻商量。谁知郑家稻却断然拍板,说行行行,就是张俊杰了。

郑家的其他人都一万个不情愿,郑家稻说:“你们呀你们!你们知道啥?虽说他爹是个井下采煤工,可俊杰这孩子却是本科毕业的,是在北京上的大学,北京!你们几个谁在那里念过大学?是不是?是不是呀金龙?”

矿长郑金龙笑呵呵地说:“是的二叔,您老说的有道理。”

郑家稻说:“你要没意见,就让计生办的刘金花去提吧。”

当天下午,刘金花骑上自行车就去张连营家了。这会儿张连营正坐院子里补靴子,因为他天天下井,两只靴子也累得遍体鳞伤的,前头裂开了如鲇鱼嘴似的大口子。

刘金花笑呵呵地说:“连营,我来是给你道喜的。咱们矿,有个姑娘相中你家俊杰了。”

“相中?”张连营喜笑颜开,嘴咧到下巴上,“好好好,相中好!谁家的姑娘?”

“说出来保准喜得你屁颠儿屁颠儿的!是咱们矿长的千金,郑芳。”

张连营不禁浑身抖了三下,“是矿长的闺女?哎呀呀,真的吗刘主任?俺家俊杰就是命好呀,几辈子修来的福让他摊上了。我是一千个一万个同意呀!”

刘金花笑着说:“我知道你同意,俊杰呢?”

张连营激动地说:“他去球场打篮球了,我去找他。”

这会儿张俊杰正在篮球场和一伙小青年打得热火朝天。他一般都是打到下午六点回家吃饭,现在猛不丁看见自己的爹慌慌张张跑来了,有点儿蒙,就把球传给了同伴。

张连营迎着灿烂的阳光,脸庞被照得通红一片,像烧红的鏊子。“俊杰,赶快跟我回去。计生办的刘主任来给你介绍对象啦。”

周围的同伴笑了,张俊杰也笑了,突然他又把脸绷上,“你急啥,爹?我刚毕业还没分配工作,介绍哪门子对象!”

“你不知道”,张连营咧着嘴说,“这是一门好亲,矿长家的闺女,郑芳。”

张俊杰看过矿新闻——那女孩长得挺俊:一头披肩发,皮肤白白的,身材也好。不过他觉得自己从没和她说过话,也没来往过,一点儿不了解,就说:“爹,我也不认识她,谈啥恋爱?等以后我分配工作吧。”

张连营叫起来:“你是不是傻了?他爹可是矿长呢!”

“矿长咋了?他能把我吃了?”

“你这孩子,你知道你这叫啥吗?你这叫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头青蛋肿,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以为你在北京上大学就能反天了?”

“你别说了,爹,反正我不想谈!”

张连营一拍巴掌,“这事就这么定了,由不得你!我去给刘主任回话。”

就这样,两个人的关系被强扭在了一起。

不过张俊杰也没把它当回事,该看书看书,该打球打球,该找同学喝酒就找同学喝酒,有时打完球还趿拉着拖鞋去矿里的大澡堂泡个澡。

两个月后,张俊杰就在两家人的催促下和郑芳订了婚。他爹张连营激动得手舞足蹈,把该请的和不该请的亲戚叫了一个遍,连以前有矛盾两年没来往的表嫂也通知到了。

当然订婚宴办得没得说,张连营下井快三十年了,手头有俩钱,所以订婚宴弄得热热闹闹、花里胡哨。张俊杰表现得一般,笑容时有时无,无精打采的,他在生他爹张连营的气:嫌他低头哈腰,显显摆摆,也铺张浪费——之前他和张连营说过,订婚宴弄个三五桌就行。可张连营不同意,说这么大的事,弄小了矿长的面子不好看,自己也没面子,他们郑家的人更没面子;给你这么说吧小子,要是有法,我恨不得把你死去的爷爷叫上来喝两杯呢。最后,张俊杰没拧过他爹,订婚宴弄了八桌,创了全矿订婚宴的最高桌数。

这事歇了没二十天,张俊杰的喜事又来了:县里把他安排到了县教育局上班。他爹张连营又是兴奋又是激动,接着摆了两桌。当然这两桌请的大半是郑家的人。这也让张俊杰心里很不舒服,说他爹:“你怎么还在喜乐门大酒店请?在咱们矿上的小饭店坐坐就行了!”

张连营说:“你懂什么?她郑芳家都是什么官职的人你不知道吗?”

张俊杰不屑地晃了晃头。

酒宴散后,矿长郑金龙要安排车把张家的人送回去。张俊杰因为憋了一肚子火,就是不坐他的车,非要自己打车回去。张连营吓得不轻,赶紧劝他。张俊杰死活不愿意,非要按自己的性子来。这也弄得老矿长郑家稻的脸色很不好看。

矿长郑金龙的弟弟郑彪说:“二叔,你只要发一句话,我就过去揍这小子一顿。”

郑家稻抹了下脸,“郑彪,你都多大了?脾气咋就不知道改一改?金龙,你以后要给他上上课。再说现在都什么社会了,他怎么还天天喊着打打杀杀。要这么说金龙,你这个矿长的责任也跑不了。他现在还是保卫科大队长吧?”

郑金龙赶紧给弟弟郑彪使了眼色。“是的,二叔,郑彪还是大队长。”

郑芳看着张俊杰倔强地上了出租车,也是又气又急。在快回到双塔矿时,她给张俊杰发了条短信,说一会儿在矿南门的清福桥等。

出租车的速度慢点儿,等张俊杰赶到清福桥时郑芳已经到了。

张俊杰慢腾腾上了桥,郑芳这会儿正倚在栏杆上,脸冲着桥外,波光粼粼的河水闪着蓝莹莹的光一跳一跳的,看上去通明一片,像有水晶灯从水下照上来。微微的暖风正徐徐吹着,吹得岸边柳树上的几只没入睡的家雀子叽叽喳喳。树底下的青石板上,也像安了面硕大的镜子,发着黑黝黝的亮影。突然,郑芳陶醉地晃了晃头,秀发的香味随即飘浮在桥面上,有一缕头发竟调皮地缠在栏杆上。郑芳轻轻一抖,飘逸的秀发又乖巧地披在她的后背上。张俊杰看呆了,他真想跑过去抱住郑芳,可他心中的气又顶了他一下,使他长叹了声克制住自己,随即拍了下栏杆。

“你拍栏杆干啥?难道不会走过来?”

“找我干嘛?”

郑芳转过身,有些哀怨地说:“找你干嘛?咱俩都订婚了我就不能约你吗?看你刚才的脾气,你说,你发这么大脾气干什么?难道和我家人坐一辆车就能屈了你?该不是你心里不愿意这门亲事吧?”

张俊杰这回真被镇住了。他以前在学校里所接触到的女孩子大多是些无精打采、病病怏怏的样,要么无礼得像个男孩子。他觉得自己还是头一次与这种直接、坦白、热烈的女孩子说话。他顿时有了一种被一团狂野的、火辣的、温暖的气息包围或者叫缠绕的感觉,他感到无比的惊奇和舒服,就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吐出,内心不由得喜欢上了郑芳。同时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实在有些被动,就说:“没有没有,我刚才是在生我爹的气。”

郑芳淡淡一笑,“实际你和我家人一块儿坐车也没什么,他们这是喜欢你呢。”

郑芳说完把刘海轻轻向右撩了一下,这是一张俊美的瓜子脸:白净、细腻、饱满、精神、标致;也是一张激情澎拜、青春涌动的脸。在这张脸前面,张俊杰突然有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慌乱和男性荷尔蒙的冲动。他想郑芳真说到自己内心去了——刚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吗?还有,这样的女孩——难道不值得自己喜欢吗?他又看了一下眼前这张精神饱满、细腻动人的脸,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就又补充一句:“你刚才说的啥呀,我怎么会不愿意这门亲事呢?你看你这么漂亮、体贴……我真是在生我爹的气。”

郑芳忽闪着好看的大眼睛问:“真的?”

“真的。”

“骗我是小狗?”

“还有小猫、小猪、小驴、小老鼠。”

郑芳咯咯笑了,一脸绯红。

张俊杰去县里上班,一周回来一趟,其他时间都是住宿舍。两个月后,他娘王秀芝明显看着张俊杰瘦了一圈儿,心疼得不轻,就跟张连营唠叨,想让张连营下了班给儿子送点好吃的。张连营觉得王秀芝小题大做,就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没当回事。后来王秀芝老是唠叨,张连营听烦了,说送啥送!当年我十七岁就下井,现在他都二十四了,咋还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再说,以前他在北京上大学我也没送过,不照样活蹦乱跳的?

王秀芝说:“现在儿子不是离得近嘛。”

张连营说:“要送你送,我没那个闲工夫!”

王秀芝气得不轻,也是和张连营赌气,第二天骑上自行车就去了县里。十五公里的路,王秀芝骑一个半小时。当她疲惫不堪地到了张俊杰宿舍时,没见到张俊杰,就向隔壁宿舍的人打听。当那人知道她是谁时,突然笑了,而后小声说:“婶子,俊杰要不在屋里,肯定在五楼档案室呢,你上那儿找找。”

这会儿张俊杰正和档案室的方晓琴边吃饭边聊天。张俊杰来教育局上班两个月了,男性朋友没交几个,却交了方晓琴这个红颜知己——俩人学历差不多:都大学毕业,也都爱好写东西。两个人就像两块异性相吸的磁铁,隔着三层楼吸引在了一起。当然,他们现在不是那种恋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有点儿朦朦胧胧、相互吸引、相互欣赏、相见恨晚的那种感觉。加上方晓琴也住宿舍,在每个热热闹闹的夜晚,尤其在夏季夜晚,两个人偶尔也会去散散步,打打羽毛球,谈谈写作之类的事。还有,张俊杰也好在中午吃饭时到她的办公室坐一坐,随便聊会儿,王秀芝就是在这个时候敲的门。方晓琴不认识她,张俊杰一看是他娘王秀芝,惊得一下子蹦起来,他闹不明白王秀芝怎么突然来单位了。

王秀芝看着方晓琴,又看看儿子——两个年轻人在一个屋,而且是在中午人少的时候,还有儿子隔壁宿舍的人的笑,让王秀芝一下想到了那种青年男女之间关系。她勉强冲方晓琴笑了笑,接着气急败坏地就把张俊杰拽到楼梯口。

“你疯了,儿子?”王秀芝说,“要是让郑芳知道了咋办?还有他爹、老矿长、他二叔、三叔、二舅、三大爷们。”

张俊杰看着王秀芝的紧张样,反而呵呵笑了。“咋了,娘?我和方晓琴没啥关系,就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嘛。”

“啥志同道合?啥朋友?你说,这人多嘴杂的要是传到矿长、传到郑芳那里咋办?是不是儿子?你就听娘的话,稳住,稳住,老实点儿。”

张俊杰呵呵地笑起来。

“你别笑,熊孩子,记住我的话!”

王秀芝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到家,张连营刚睡完下午觉(这个月他上夜班,一般都睡到下午四五点才起床)。他起来后先泡壶浓茶,正要去开电视时,王秀芝像股旋风似的推开了卧室的门。

“出大事了张连营!是大事,不是一般的大事呢!”

张连营一头雾水地看着王秀芝。

“张连营,咱儿子有花花肠子啦!真的,我亲眼看见了。你说咋办?咋办?你倒是说句话呀!”

“啥咋办?还花花肠子,你胡说八道啥!”

王秀芝就把她看到的和听到的给张连营说了一遍,弄得张连营半天没说出话。

到了周末,张俊杰回到家,张连营没立即大骂儿子,而是和颜悦色地给儿子准备了一箱酒,催促他晚上去郑芳家坐坐,正好约郑芳出来玩玩。

张俊杰说:“拿啥酒,爹!他家又不缺这东西。”

王秀芝说:“你一个星期没见郑芳了,去他家总不能空着手吧?再说,他家缺不缺是他家的事,你拿了是你的事,表达的意思可就不一样了。”

张俊杰很反感他爹娘这样小心翼翼,就耷拉着脑袋。一会儿又说累了,想明天去。

张连营这下急了,连推带搡就把张俊杰轰出了门,弄得张俊杰的心里很不舒服。在快到郑芳家时,他又想折回来。突然郑芳开着车从外面回来,张俊杰看看没法躲了,就把自行车停住。

郑芳下车,看着张俊杰犹豫不决地样子问:“俊杰,不过年不过节的拿啥酒呀。你来找我的?还是找我爹办事的?”

张俊杰听她这么说更生气:“我来找你爹办事的!”

郑芳抿嘴笑了笑:“和你闹着玩的俊杰,生啥气!好好好,把酒放我车上吧,晚上我给他老人家说。咱俩现在去散会儿步吧。”

张俊杰勉强地点了点头。

清福桥跨在波光粼粼的双塔河上,伴着矿南门橘黄色的路灯,蓝幽幽的河水又被映成了一小片一小片明晃晃的暗黄色,像有碎金子浮在上面。偶尔有三两对情侣窃窃私语地从桥上走过,河面上吹起的暖风和情侣们的私语声,使整个桥的周围飘荡着一种甜蜜的、暧昧的、不可言说的跌宕起伏的激情。而此刻的张俊杰却是闷闷不乐,不管是身边娇小灵透的郑芳的笑声,还是忽远忽近的热风挠痒痒般吹拂在他脸上,他始终高兴不起来。聪明的郑芳感觉出来了,她还不好意思细问,就体贴地牵起张俊杰的右手。这时,张俊杰的手机短信却不合时宜地来了,张俊杰看了眼,微微笑了,接着把手机放回兜。郑芳可能是为了缓和沉闷的气氛或者是被手机的短信惹怒了,嚷着要看他的短信,而且是极其迫切的语气。张俊杰不情愿地把手机递给她。郑芳看完短信突然杏目圆睁,瞬间也把嘴噘了起来。

“俊杰,今晚的夜色真美。”郑芳重复着短信的内容,“正在做什么呢?晓琴问候!晓琴,晓琴是谁?”

张俊杰心不在焉地回答:“一个朋友而已。”

“啥朋友?肯定是女的吧?”

张俊杰摇摇头,把郑芳的手松开,倚在栏杆上。“我们是同事,也是志同道合的文友。”

“文友?”郑芳不相信地看着张俊杰的脸,“你会写东西了?我咋一点儿不知道。”

张俊杰心想:我写点儿散文也要向你汇报?这更让他闷闷不乐。

“你要想交文友”,郑芳接着说,“可以交像我二叔儿子这样的。他在企管科上班,经常给我们电视台,还有《矿工报》写通讯报道。那个晓琴……就算你们是文友,非要发这么暧昧的短信吗?”

“这算什么暧昧短信?”张俊杰不耐烦地说,“充其量就是个普通的问候。”

“我看不像!”郑芳盛气凌人地嚷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她不给别人发为什么偏偏给你发?难道你俩有什么关系了不成?”

“能有啥关系?”张俊杰说,“就是普通的朋友,在一块儿上班的同事。”

“我不信!”

“不信拉倒!”

张俊杰回到教育局上班,不知怎么,当他再次看到方晓琴的眼睛时突然躲躲闪闪了,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随便瞭望、随便说话。现在的他,感到自己置身于一股温暖的旋风之中——在家里产生的那种沉闷闷的血液又欢快地流动起来。当他突然意识到方晓琴是个温柔多情且才华横溢的女孩时,他的全身情不自禁地一颤——半是恐惧,半是惊喜,像是有个什么东西把自己牢牢抓住了。

又到周末,张俊杰有了抵触回家的念头,就和方晓琴相约去了县文联,找《双塔河》的副主编谈天说地。王秀芝等到午饭时,不见张俊杰回来,又胡思乱想,她还不敢打搅张连营下夜班的觉,就颤巍巍地拨了儿子的手机。

张俊杰说:“正和文联的孙老师一块儿吃饭,这周不回家了。”

王秀芝问:“你们吃饭还用得着吃两天吗?”

张俊杰哈哈笑了:“娘,我们现在吃完,下午和明天还要约几个文友聚聚,事挺多,我就不回去了。给我爹也说一声。”

挂了电话,王秀芝就嘟哝起来:文友?啥叫文友?还用吃两天饭吗?文友?啥词呀这是。该不会又和那个什么琴待在一起吧。

下午四点,张连营睡醒了,王秀芝还一直愁眉苦脸地嘟哝。张连营厌恶地瞥了她一眼,指了指茶壶。王秀芝一拍脑门,哎呀一声就去泡茶。

“张连营,啥叫文友?”王秀芝把泡好的茶端到他跟前问,“咱儿子说的,要和文友聚会,这个周末不回来了。”

“文友?不太懂。……我猜摸着,肯定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写写画画的那些事。他真这么说的?”

王秀芝点了点头。

“郑芳咋办?两个人不就俩星期没见面了?”

“那可不!给你说张连营,最近我心里咋老突突跳呢?咱儿子和他单位的那个女孩不会有啥事吧?”

“少放这样的屁!”张连营教训起王秀芝,“咱儿子能有啥事?不就是喜欢写写画画、舞文弄墨的。只要他愿意,你就让他弄呗,反正也不是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晚上,郑芳也打来电话找张俊杰。王秀芝紧张得心脏快要跳出来,她支支吾吾地撒了谎,说俊杰加班赶稿子,这周不回来了。

“是嘛?”接着一阵沉默,郑芳就挂了电话。

矿长郑金龙正靠沙发上看局里新闻,见女儿打完电话一脸得不喜鲜,问她咋了?

郑芳气呼呼地说张俊杰没回来。

郑金龙呵呵笑了:“你二爷爷判断得没错,俊杰这孩子有前途,说明领导重视呢。”

郑芳没好气地说:“啥重视!说不定那个啥呢……”话没说完,她就摔摔哒哒进了自己房间。

到了周一中午,郑芳坐不住了,开车去了县教育局。正是下班的点,教育局的人熙熙攘攘往外走。郑芳坐在车里,搜寻着张俊杰的身影。突然她的右眼跳了一下,看见张俊杰正和一个娇小清秀的女孩有说有笑地并排走出来,俩人还不时歪一下头,情意浓浓的样子。她的怒气就像碰见汽油的火苗嗖就蹿上来。接着她发动车子,在快到张俊杰身后时猛地刹车,并使劲摁了下喇叭。随即,刺耳的刹车声和喇叭声同时响起,惊得张俊杰一下拉住了方晓琴的手。

“张俊杰!”郑芳从车窗里伸出头大喊。

“你干什么,郑芳!”张俊杰走到车前,拍了下车窗。

从平时的闲聊中,方晓琴知道张俊杰是订了婚的,就明白这个女孩是谁,赶紧笑吟吟地上前打了招呼。

“张俊杰,我明白你为啥周末不回家了?原来在这里有人陪着呀!”说完,她调转了车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郑芳回到家,矿长郑金龙就知道了这事,气得他咬牙切齿,一个劲骂张俊杰不是个东西:奶奶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这不是找死吗!又骂,奶奶的,原来是这么个熊玩意儿,幸亏发现得早。又骂:奶奶的,你可把我们郑芳坑苦了,看我咋个收拾你!

下午到了班上,郑金龙就给张连营打电话,让张连营马上滚到办公室来。张连营没太听清楚,又问一遍。这一次他听清楚了,是儿子的问题。

“看你吓得,是啥事?”王秀芝看张连营一个劲地哆嗦,问他。

“亲家发火了,说咱儿子不知道珍惜,有了花花肠子。你说咋办?咋办?亲家让我立马滚到他的办公室去。”

“我的老天爷!”王秀芝随即吓得瑟瑟发抖地叫了一声,“到底是出事了,你不是不相信吗?现在咋样?纸里包不住火了吧!”

“咋办?咋办呀?”

“还能咋办?让你去你就赶快去。别忘了,到那儿多说好话、多作揖,先把场圆下来再说。”

虽说张连营下三十年井了,可从没去过矿长办公室。不光他没去过,全矿的工人有九成半没去过。当他浑身哆嗦、战战兢兢地爬到二楼,进了矿长办公室时,怦怦乱跳的心脏还是没平息下来。办公室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好几排沙发,好几个大盆景,头顶上灯光闪闪的,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突然角落里有人咳嗽一声,张连营瞥了一眼,是老矿长坐在那里:他整个人窝在沙发里,像尊面无表情的泥塑。

“老矿长。”张连营向郑家稻打了招呼。

“奶奶的,看看你儿子干的啥事!”郑金龙气急败坏地骂:“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你说,奶奶的,气死我了!老张,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张连营低着头,浑身哆嗦,脸涨得通红,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张开嘴:“可能是……误会吧,矿长。”

“误会?奶奶的,这大白天的就黏糊在一起,要是晚上还不得钻一个被窝去!”郑家稻突然咳嗽一声打断了郑金龙的话,郑金龙接着把口气转了,“你说他放着笔直的阳关道不走,偏要去挤那颤巍巍的独木桥,是不是存心找难看?存心让我脸上无光?你说,这全矿上上下下八千口子人,传出去……奶奶的,你我的老脸还往哪放?老矿长的脸往哪放?你说话老张,你觉得这样光彩吗?”

“不光彩,矿长。”

“知道不光彩就行,赶紧想法弄!现在……奶奶的,你还站这里干啥?快去想法!”

张连营晕头转向地回了家,接着把自行车推出来。王秀芝把他拉住,劝他消消气,又说,这事只是他们郑家的一面之词,不知道真假,先问问儿子再说。

张连营摇着头说:“还能假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王秀芝说:“甭管真的假的,到那儿你稳住了,先把儿子叫出来,别守着他的那些领导们说。记住啊!”

张连营苦笑一声说:“到现在了你还护着他,气死我了都!”说完,他骑上自行车如驾云般去了。

一个小时后,张俊杰就在办公楼前的凉亭下“接见”了他爹张连营,没说两句话,张连营就数落起来。张连营吐沫星子飞着,张俊杰却两眼放光,脸上微笑着,是幽幽地微笑着——他觉得这事真是好笑——为了这么一个子虚乌有的事情,郑金龙竟然大动肝火,自己的爹也这么胆战心惊,仿佛到了世界末日。后来,他把这件事推到了郑芳身上,觉得都是她的小题大做、醋意乱发、胡乱猜疑造成的。其实自己和方晓琴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这不免让张俊杰觉得这事太滑稽可笑。

张连营突突突数落完,发现儿子正出神地凝望树梢上一对叽叽喳喳的麻雀,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气得他扬起右手,接着又放下了,他想起王秀芝的嘱咐:在儿子单位一定要给儿子留面子,更不能高声打骂。

“熊孩子,你到底咋想的?”张连营说累了,气喘吁吁地坐下。

“没咋想,爹。”张俊杰说,“我们啥事也没有,想啥?”

“那郑芳为啥向他爹告状?”

“小家子气呗。”张俊杰轻描淡写地说,“女孩子都这样。不用大惊小怪的,爹。”

“真的?可话又说回来了,没事就好,有事也得给我掐死,不能往下发展了。儿子,这事你就听爹的,也能让我回去把胸脯挺起来。要不然我和你娘的老脸往哪搁?郑家人还不得把咱们家吃了。”

张俊杰一听这话就来了气,突然站起,怒气冲冲地说:“爹,郑家咋了?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吃了!退一步讲,我现在就是和郑芳散了也属于正常情况,更何况我们还没结婚呢。你说爹,这都是弄的啥呀……”

张连营像是看到儿子身后有怪物,腾就站起身,把儿子的嘴捂上了。“熊孩子,你就不能小声点儿!他娘的这是啥好事呀你这么乱咋呼。”

张俊杰不吱声了。

这会子老矿长郑家稻还在办公室听郑金龙数落张俊杰,说张俊杰就是一个白眼狼,想扶他一下吧,他竟然不知足。又说张俊杰吃里扒外,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看着这山高想着那山远,全不把咱们郑家人放在眼里。

郑家稻敲敲扶手说:“金龙,先不要这么早下定论,观察观察再说。”

郑金龙着急地喊:“二叔,这不明摆着嘛!”

郑家稻慢悠悠地挥了下手:“记住我的话金龙,稳住,啥事都要稳住。要知道小鱼苗是跳不出大池塘的。”

接着两个人又分析起这件事。

张连营回到家,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本来是去教训儿子的,反过来却让他轻巧地挡了过去。他想不通,想不通脸上就没好颜色。王秀芝正翘首等他回来,一看他脸色这么难看,知道事情弄得不顺,就小心翼翼地问:“咱儿子咋说的?”

“他娘的,气死我了!”张连营突然骂起来,把王秀芝吓一跳,“兔崽子说他和那个女孩没啥事,又说咱们这是小题大做,大惊小怪。”

“太好了!”王秀芝叫着拍了下巴掌。

“太好个屁!你知道啥?”

“怎么了?咱儿子说没啥事还不好吗?”

“要没啥事,矿长能这么生气?而且还惊动老矿长了。”

“啊!……老矿长也知道了?我的老天爷,这么说他们郑家人全都知道了?还有她三叔郑彪这个坏熊,啥事他都能干出来。”

张连营瞪了她一眼,嫌她扯得多。王秀芝就知趣地去了厨房。

晚饭后,张连营心事重重地去睡觉了(他晚十点去上夜班,一直干到早晨七点才能升井),几十年来养成的老习惯。王秀芝没心情看电视,还在琢磨儿子的事。想着想着,她悟出了一个法:解铃还得系铃人,自己去找郑芳谈谈,她不生气不就啥事没有了。

王秀芝到了电视台,郑芳刚录完像,正在小间里卸妆。她推门进来,郑芳也是一愣,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她还是勉强冲王秀芝笑了笑。王秀芝趁热打铁,就把张连营回来跟她说的话给郑芳复述了一遍。

郑芳问:“俊杰真这么说的?”

王秀芝说:“千真万确!千真万确!俊杰爹都给我保证三遍了。”

郑芳听完没表态,反而皱起眉,陷入了胡乱的沉思中。

她想到了在县城的张俊杰和在矿山的自己有多么不同:晚上他可以去广场散步、跳舞,白天去商场闲逛或者购物;可以和朋友一起玩到深夜,然后筋疲力尽地进入甜蜜的梦乡——即使睡着了,他也可以让白天五彩缤纷的生活继续着。而自己的视野呢,窄得如跳水板,放眼望去,除了矿外的农田,就是馒头状的矸石山了。这不禁让她怅然若失,一筹莫展。

尽管郑芳回家把王秀芝找她的事给父亲郑金龙说了,郑金龙还是不放心张俊杰。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想想,两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大白天就热乎成那样,晚上车稀人少的时候还不得搂一块儿了?他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二叔郑家稻和弟弟郑彪,郑彪听完就火了,嗷嗷骂着说:“大哥,我带几个人去教训教训那小子,狗日的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郑家稻立即瞪起眼,指着郑金龙说:“看看,看看,这就是你带的兵。郑彪,这都啥年代了你动不动就搞这一套?难道不会换个思路,在精、细、巧上下功夫吗?要知道他张俊杰可是在教育局上班的大学生,不是咱们矿的小工人。”

“我知道,二叔,可这招最管用。”

“糊涂!糊涂!想问题太简单化了。我看还得靠你金龙,想个巧法子。”

“好。我琢磨琢磨。”

“二叔,我想到一个法子。”郑彪突然插进话,“我可以派人跟踪他,给他偷拍照,这样事情不就一目了然了?”

“这不行,不行……像特务似的。”郑金龙摆了摆手。

“我看可以试试嘛。”郑家稻说,“可千万记住,郑彪,要小心,不能让他看见了。”

“放心,二叔。我让他们开着便车过去,在车里偷拍。”

郑彪回到保卫科,就找了两名亲信开车去了县里。郑金龙有点儿不放心郑彪,打电话又嘱咐他一遍。最后说:“这事不能张扬,也不能让郑芳知道了。”

“放心,大哥,我会让他们小心的。”

两天下来,两个偷拍者照了三十多张照片。

郑彪把相机留下,又警告了他俩一番:说是谁要往外抖了这事,谁他娘的就吃不了兜着走!两个人赶紧笑,说照完连看也没看,就送来了。

郑彪看着照片,嘴里也没闲着,一边骂狗日的张俊杰,一边把照片传到电脑上,又打印下来,就去了矿办公大楼。

郑金龙这会儿刚接待完县宣传部的周部长,心情不好也不坏,正懒洋洋地看着他那盆长着白花的君子兰,其中有一朵花有点儿蔫。郑金龙很可惜,摇了摇头,想给它浇点儿水,这时郑彪推门进来了。他左右看看,也不说话,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三十多张照片铺在了郑金龙的办公桌上。

郑金龙拿过眼镜,看完两张后,就眉头紧锁、火冒三丈,骨瘦如柴的身子猛地一下靠在了那张宽大的老板椅上。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五分钟,而后稍稍直直身子,这样他的手指就能够着办公桌上的照片。他突然机械地、恶狠狠地抓起一张照片,慢慢地把照片攥成团,接着他又把褶皱的照片摊开,重新铺在了办公桌上。

郑彪看郑金龙这样,吓得大气不敢喘,歪着头站着。

“这样吧”,郑金龙猛地抬起头,扫了一眼郑彪说,“你先回去。晚上咱俩去找找二叔,看他老人家有啥好法嘛。”

“大哥,把老二郑成也喊上吧?他刚从济南开会回来。”

“行。对了,把郑剑也叫上,那小子认识的人多。”

张俊杰并不知道有人偷拍他,晚上又约了方晓琴去人民广场散步。

这时他娘王秀芝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接着又一下,她赶紧洗了洗,还是不行,心里慌了爪。她看见张连营准备去眯瞪,忙把他拉住,忧心忡忡地问:“张连营,这几天郑家人咋没动静了?会不会就这么掀过去了?”

“不掀过去还能咋地?”张连营信心十足地说,“你不相信咱们的儿子?”

“相信是相信,可我的眼皮咋老跳呢?”

“你呀,你这是闲的。没事把我的工作服洗了!”

王秀芝愣了一会儿,觉得张连营说得对,光想也想不出花来,还不如把工作服洗了。

到了九点钟,郑家人才开完会。老矿长对郑彪的照片不是很满意:说就是拍了他俩一块儿散步、一块儿吃饭的内容,没有说服力,咱们总不能因为这个就把婚退了吧?万一要是他俩没事,冤枉了张俊杰咋办?

郑彪说:“二叔,那小子已经是订过婚的人了,再和别的女孩这样,还不是有事?”

郑剑是运销科长,见的世面多,笑呵呵地接了话:“这只能说明他俩是红颜知己。要说俊杰现在变心了还为时过早,不行咱们等等看,你觉得呢二叔?”

郑彪说:“再等下去他俩要是生米做成熟饭了咋办?不就把咱们的郑芳坑了?狗日的,我看不教训他是不行了,明天我就去!”

郑家稻瞟了眼郑彪说:“金龙,我看这么弄:你明天把张连营叫到你办公室去,把照片给他瞧瞧,看他怎么弄。咱们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郑金龙点点头。“行,二叔。我按你的法子来。”

就这样,张连营又“二进宫”了。

当他犹豫不决、笨手笨脚地敲门进办公室时,他以为郑金龙会像上次一样气急败坏、嚎叫着吼他,可房间里很静,能听见挂钟嘀嘀答答的走针声。他又后退了一步,仿佛踩在了小狗的尾巴上,面颊也因为不知所措涨得通红,正是他的这副狼狈不堪的窘态,让郑金龙看了后却心花怒放,气消下去了一半。

郑金龙双手支在办公桌上,脸上挂着笑容,声音绵软地让张连营靠近一些。张连营一头雾水地不知道矿长让他过去看什么,就小心翼翼地仿佛走在悬空的钢丝绳上。到了跟前,郑金龙指指桌面,递给他一张照片。张连营手指哆嗦着接过去,扫了一眼,又定住神看看,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儿子和一个女孩的照片怎么跑到郑金龙的办公桌上了,而且是花花绿绿的一大片。他脑子嗡地一声,整个房间像悬起来了,地板在他脚下不停地颠簸,犹如汹涌波涛上的一块木板。他赶紧扶住桌沿,眨眨眼,眼睛因为困惑发出火辣辣的光,喉头也无力,一句话说不出来。

郑金龙却一反常态笑吟吟地观察着张连营如何挣扎着说出第一句话,如何结结巴巴地向自己解释眼前的这些照片。等了一会儿,张连营还在继续发抖,他开始失望了,就自己开了口:“老张,你能给我解释解释照片上的意思吗?”

张连营浑身一阵乱抖,脸一下子又涨成了酱紫色,仿佛被枪击中的样子。“我找他去!兔崽子……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张连营像头发了疯的公牛,转过身,嘭地撞在了门上。接着他又返回,胡乱抓了一张照片就夺路而逃。

当天下午,张俊杰就看到照片了,气得他鼻翼翕动,直喷粗气,尽管脸上挨了父亲张连营两巴掌,但相比内心的愤怒,他觉得脸上的疼只不过是小虫子的叮咬而已。接着,他就把照片撕成了碎片。张连营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说:“你撕了有啥用,人家那里有一大摞呢,难不成你都去撕了?”

“他们这是侵犯人权!”张俊杰突然没头没脑地喊起来,“我告他去!”

“告他?”张连营眯着眼笑呵呵地说,“我的傻儿子,你拿啥理由告他们?再说你干的事很光彩吗?要是传到咱们矿上,我和你娘的老脸还不得天天别裤裆里!我看呀,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上了几年学竟不知道天高地厚、几斤几两了……”

“怕他干啥!”张俊杰把手一挥,头接着挺了起来,“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咋着。我这就去告他!”

“你疯了,儿子!”张连营一下抱住了张俊杰,“你难道嫌事闹得还小吗?我想法压都压不下去,你还大张旗鼓地去宣传,是不是他娘的脑袋被罐笼挤了?”

“我就是不服气,爹。他们凭啥偷拍我?要是在国外早就把他们抓起来了。”

“关键你不是不在国外嘛!”张连营松开了手,气喘吁吁地说,“我看呀,现在说啥都是次要的,你还是先给郑芳认个错才是正路。现在就认,给她打电话,要不你喊她来县里吃饭也行,哄哄她,反正她有车。”

“给她认错?她家应该先给我认错才对!”张俊杰气呼呼地撂下这句话就上楼了。

张连营呆在原地,看着儿子倔强、挺拔的背影,心里想:这熊孩子随谁呀,脾气这么大,比拧头筋都他娘的拧头筋。

回到家张连营的气也没消,就给妻子王秀芝唠叨,说是熊孩子死不认错,头还梗梗着,难道是人家郑芳错了?还是我错了?或者是咱们矿长错了?你说说看,奶奶的,他咋就这么硬气呢?明明就是他做得不对,还这么强词夺理。我要是郑芳我也生气,是不是王秀芝?要是你你也不痛快……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啥不知足呢?想想,找矿长的闺女就相当于抱了个金元宝了,他咋就看不到这一点,难道他喜欢啃黑不溜秋的窝窝头吗?

张连营骂完,觉得还有一件事没做,抽了一支烟,想起来了:得赶紧去给矿长回个话,就说自己已经教训完儿子了,请他消消气,也让郑芳放心。临走王秀芝嘱咐他:到了那儿,一定要把话说得软点儿,软点儿,再软点儿,最好能把打儿子的事说出来。

张连营抻了一会儿问:“我说这些矿长能信吗?”

王秀芝说:“别管他信不信,说了总比不说强。记住张连营,千万不能把咱儿子死不认错的事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要透。”

“放心,这个我知道。”

张连营觉得,前往矿长办公室的路讨厌而又漫长,就像蹚着浑水走路似的费劲。到了那儿,走廊里又是静悄悄的,仿佛办公室里没人。张连营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突然传来了一串咳嗽声,张连营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发现角落里有个人影晃晃的,他轻轻瞥了一眼,还是瘦骨嶙峋的郑家稻坐在那里,张连营赶紧朝角落里点点头,这时郑金龙说话了:“老张来了。”

“我回来了矿长,刚从县里回来,去把熊孩子批了一顿。他知道错了,我想……”

郑金龙摆摆手,打断了张连营的话:“老张,我吧……我现在不能再叫你亲家了。你想想,这还没结婚呢,你儿子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搞花花事,要是真把郑芳嫁给他了,我能放心吗?要是搁你身上你能放心吗?站在我的角度想想,老张,我觉得他俩还是早散了好,省得以后结了婚再弄出这种事,你我的老脸都难看,甚至比老娘们的裤衩子还难看……”

“矿长——”张连营浑身哆嗦地叫了一声。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也是没有办法,谁叫你生了这么好的儿子呢!还是个大学生。我们郑家实在是不敢招这样的女婿呀。”

“矿长,熊孩子知道错了。”张连营带着哭腔哀求着,“你就原谅他一次吧,给他个机会。再说两个孩子还不知道这事,是不是太突然了这样?”

郑金龙怔了怔,停了有两秒钟,接着又笑吟吟地说:“老张,这事还是咱们大人给他们做决定吧,要是等他们自己分清楚,还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再说,我可不想等到那个时候。就这样老张,你回去吧。”

“矿长——”

“回去吧老张,回去吧。”

“老矿长!”张连营突然想到角落里的郑家稻可以说上话,马上转过身,“您老说句话吧,再给俊杰一次机会行不行?他知道错了,真的,我刚打完他回来,老矿长……”

郑家稻面无表情地坐着,仿佛睡着了。这时他听到张连营叫他,微微睁开眼,随即长长地无限忧伤地叹了声气:“金龙,都是我的错呀!”突然他颤巍巍地抬起右手,晃了一下,随即巴掌就抽在了自己嘴上,“是我对不起咱们的芳芳呀,要不是我同意的……我保的媒,咱们的芳芳能这么受委屈?”他边说边使劲抽自己的嘴巴,声音清脆脆的,“说到底我真不该保这个媒,你看现在弄的……哎呀,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张连营惊呆了,不禁浑身瑟瑟颤抖,泪水顺着焦黄的面颊往下淌。他不知所措又很无助地看着郑金龙,身子却像根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郑金龙也被郑家稻的举动吓住了,愣了三秒之后他就大叫着扑了过去。

“你干啥,二叔?”

张连营如梦方醒,嗖就跟过去,单腿跪在地上抱住了郑家稻的胳膊,“老矿长,你这是干啥呀?您老要是生气就打我吧,是我不对,是我养了这个不孝之子惹您生气了。好好好,你等着老矿长,我这就去把熊孩子绑来,让他给你磕头赔罪。您等着老矿长,等着,我这就去!”

张连营回到家就翻箱倒柜找绳子,王秀芝问他干啥他也不说,只管闷着头翻。一会儿他又趴下,想看看床底下有没有。王秀芝一把把他拽起来,气呼呼地问:“你干啥张连营?想看我床底下是不是藏男人了?”

张连营一愣,也只是愣了一下,并没搭话,又接着翻厨子,终于在厨子里头找到一根绳子。他拽直,比量了一下,王秀芝吓得张开胳膊就把他抱住了。

“你干啥张连营?哎呀呀,你别想不开呀,这事至于上吊吗?老天爷,张连营,你是不是糊涂了!”

张连营一使劲把王秀芝甩了个趔趄,“滚蛋!……谁上吊了?我拿绳子是要把兔崽子绑回来,他娘的气死我了都!”

“那也不行!”王秀芝明白了,接着由急变气,又抱住张连营,“咱儿子孬好是个小干部了,你绑他算咋回事?那样不就把咱儿子的形象影响了?咱儿子还怎么在教育局上班?就算不影响……我也不同意你绑,除非你先把我绑起来!”

张连营没理王秀芝,拖着她往门口走。王秀芝一下子坐到地上,又抱住张连营的腿,张连营使使劲没迈开步,这时王秀芝却嘿嘿笑了。张连营再使劲,双腿还是乏力,突然他踉跄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紧接着身子也像撒了气的气球似的,瞬间软塌塌的了。

王秀芝说:“你看你这么着急干啥?就不能先等等吗……要不我去问问郑芳,看她是啥意见。对了对了,咱儿子那头你先别说,省得那个拧种又梗梗起脖子来。”

张连营听完,眼睛一转,黯淡无光的眼睛突然闪出光亮来,觉得自己的老婆这招行,挺聪明,就摸摸屁股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站住说:“记住,你最好晚上去她单位,把她单独叫出来,也别让矿长看见了。”

郑芳知道他爹要退婚后,开始不信,王秀芝紧说两遍后她才信,接着发怒,气得汗毛直竖,浑身一个劲儿哆嗦。她把录像匆匆弄完,而后大步流星满脸怒容地走向了矿办公大楼。

这会儿刚过八点,他爹郑金龙像往常一样都是在办公室待一会儿才回家。郑芳砰一声推门进来了,把郑金龙吓一跳。他正想训斥来人时,扭头一看是郑芳,故意把脸绷了一下。

“也不知道敲门吗?”

“爹,谁说要退婚了?”郑芳没理那个茬,劈头盖脸地问,“谁让你派人去偷拍的?谁让你老欺负张家的?谁让你事先不跟我说的?谁让你老管我的?”

郑金龙被郑芳问愣了,一时语塞,随后结结巴巴地说:“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郑芳不但没走,反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郑金龙则哎呦一声站了起来。

“我不出去!”郑芳板着脸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傻闺女呀,”郑金龙突然口气变软了,走过去,挨着郑芳坐下,“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吓唬吓唬张家的。不信你看看,他张俊杰都在单位里干了些啥。”

郑金龙起身,翻出照片,递给郑芳。

郑金龙想着女儿看了照片会大发雷霆、暴跳如雷,相反她却呜咽着、断断续续地哭起来,眼泪顺着鼻子尖往下淌。突然她把照片一扔,轻飘飘地说了声:“还是退了吧,爹。真的……退了吧。”接着她轻飘飘地往门口走。

郑金龙回过神,一下把郑芳拉住,“傻闺女,我那是故意吓唬他们的,你还当真?真不想嫁给张俊杰了?”

“不想了……我……其实,当初他找我就不大痛快的。”

“你舍得?要不你再找他谈谈?考虑考虑?张俊杰可是咱们矿数一数二的大学生,很有前途的。”

郑芳摇了摇头,像只受伤的小鸟似的一脸忧伤地出了办公室。

这下郑金龙坐不住了,一跃而起,浑身颤抖着抓起一个茶杯扔在地上,嘴里不停骂着狗日的张俊杰、张连营、王秀芝,一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又骂,奶奶的,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他娘的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接着他就打电话,招呼人来。

弟弟郑彪说:“不能这么便宜了张俊杰,要不咱们拉过来揍他一顿!”

郑剑说:“打人可不行。还是悄不声地散了算了,免得遭人议论。”

郑家稻则一个劲儿地自责,脸上也黯淡无光,像个蔫巴茄子,他说:“还是按郑剑说的办吧……金龙,要不你再劝劝郑芳,看她现在改变主意了没有。”

“好,二叔。”

当晚郑金龙苦口婆心劝了郑芳两个小时,郑芳就是不松口,坚决要退婚。郑金龙急得快要哭了,说我这个大矿长,闺女退婚了,面子往哪儿搁?咱们郑家人的脸往哪儿搁?全矿人会笑掉大牙的。

郑芳不为所动,神情严肃地说:“结了婚还有离婚的,何况我是退婚,有什么丢人的?实在不行,你就当我不是你闺女算了!”

郑金龙没法,气得大骂张俊杰是个狗日的小坏蛋。又骂张俊杰是郑家人的克星、丧门星。骂完,他想缓缓再说,兴许女儿过一阵子就会好。

夜里王秀芝也睡不着觉,左思右想,不知道郑芳和他爹谈得怎么样了,会不会原谅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子重归于好。张连营上夜班去了,家里静悄悄的,能听见关不严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的落水声。房间的黑暗围在她的周围,只有窗外的路灯一闪一闪的发着昏暗的黄光。

早上张连营下夜班回来,看王秀芝还是一脸的困样,就指指她,让她去做饭。王秀芝懒洋洋去了。张连营被王秀芝的困样传染得也无精打采的,把电视开开,歪在沙发上。王秀芝下完面条,又要往床上靠,张连营问她:“到现在郑芳也没来电话?”

王秀芝撇了下嘴,又无精打采地摇了摇头。“我觉得,咱们还是得给儿子说这事才行,要不然他到现在了还不知道郑家人要退婚,正好也能刺激刺激他去给郑芳赔个不是,说个软乎话,是吧?你说这要是散了,不光你我的脸上无光,也太可惜了不是?”

张连营点点头,拿起筷子,嘴里又嘟囔起来:“……要说这是一桩多好的亲事哩——郑芳是矿长的千金,长得也俊,咱儿子是大学生,在教育局上班,郎才女貌的,可熊孩子就是不知道珍惜。要说这种好事可是咱们张家烧了三百年的高香才得来的!你看他,竟然没事人似的一点儿不上心,偏喜欢上了一个什么文友……啥狗屁文友呀!你说,搞那种事能当饭吃呀!兔崽子的,真是他娘的读书读傻了!”

王秀芝附和着又叹了声气。

下午四点,张连营睡醒了,心里还是堵得难受,又想儿子的事,觉得这样耗着也耗不出结果来,还是得把儿子叫回来给郑芳赔不是才行,就把想法给王秀芝说了。王秀芝点头同意,说打电话可以,千万不能去那里绑儿子。张连营一脸不屑,说不绑他他能回来吗?王秀芝没听他的,给张俊杰打了电话,她上来没直说,就说让他下班回来一趟,家里蒸了大包子,你拿回去几个吃。张连营则在一旁撇撇嘴,咕哝着:这招管啥屁用呀……谁知张俊杰竟一口答应了,把张连营惊得蹦起,连着拍了两个巴掌。他没想到张俊杰这么容易就能回来,自己还费劲巴火地想要去绑他。

正在班上的郑芳也觉得奇怪,今天不是周末,张俊杰怎么冷不丁回来了,还发短信说晚上八点老地方见面。她犹豫不决地搓摸着手机,心里灌了铅似的沉甸甸的,仿佛是去办一件极为秘密的事而不是和自己的恋人约会。

最后她还是回了短信。

双塔矿的夜晚终于来临了。除了夜色如墨,万物模糊,光线昏暗,路灯孤零之外,其他就别无精彩了。不过,叮叮当当的矸石车偶尔会从井口驶出,给矿山带来风铃般欢快的响声。郑芳迈着软绵绵的步子上了清福桥。

到了晚上十点,张连营上夜班去了,张俊杰还没回来。王秀芝也没合眼,一心等着儿子回来能给她带来好消息。她焦躁不安地在客厅踱着步,身影也被灯光拉扯得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又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圆点。终于,张俊杰回来了,十一点。他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地进了屋,王秀芝一下把他拽住了,仰着脸,看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似的紧着瞅,随后她捶了张俊杰的肩膀一下问:“儿子,郑芳咋说的?原谅你了吗?”

高如巨树的张俊杰摇了摇头,无神地撩了眼自己的母亲说:“我们分手了,娘。”

“老天爷呀!”王秀芝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瑟瑟发抖,接着又像个委屈的孩子似的抽搐着哭起来,“你终于……哎呀,终于把这门亲事搅没了……熊孩子,你就是不听爹娘的话,这样对你有啥好?老天爷呀,我真是没法活了……张连营,你个该死的,这事咋弄呀真是……”

张俊杰回到自己房间,他娘王秀芝还在客厅呜咽着哭,仿佛失去了一位至亲似的悲痛欲绝。听得他心乱如麻,横着倒在了床上。

第二天计生办的刘金花就把两万块钱的订婚钱交给了张连营,另外还有戒指、项链、耳环啥的。王秀芝眼泪汪汪地抚摸着亮光闪闪的金饰,张连营则闷头闷脑地抽烟,仿佛他抽的不是烟,而是心中的怒气。他抽着抽着,突然站起,恶狠狠地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使劲碾成了薄片,接着就跑到院子推自行车。王秀芝明白张连营要去干啥,忙把金饰放下,跑进院子,用身子堵住了大门口。

“你干啥去?”王秀芝张牙舞爪地喊。

“滚开!”

“我就是不走。”

“不走连你一块儿轧!”

“轧吧!轧吧!”王秀芝张着胳膊闭着眼,嘴噘着。

张连营把车子支好,走上前,一伸手就把王秀芝拽了个趔趄。王秀芝又急又恼又无助,突然哭起来,嘴里还骂着:“你个窝囊废张连营,就知道打儿子……你打吧打吧,不嫌丢人你就使劲打,最好把咱儿子的前程打没了拉倒!”

张连营突然被王秀芝骂愣了,他面颊抽搐、欲言又止,一脸迷惘地看着王秀芝,看了足足两分钟,随后他无力地挥了下手,就捂着头蹲在了地上。王秀芝走过去,把张连营拉起来,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回了客厅。

王秀芝抹了把脸说:“张连营,事已至此,光打儿子也没用,还是给他说声吧?”

张连营没吱声,点上烟。

王秀芝打完电话说:“咱儿子咋这么平静?就说了声知道了,挂了电话。”

张连营没好气地说:“亲事都让他弄得鸡飞蛋打了,他还吱声啥!兔崽子,我看他以后能找个啥样的。”

王秀芝说:“咱俩再去找矿长求求情咋样?或者让咱儿子和他单位的那个什么琴谈谈?”

张连营撇了下嘴说:“求情?我可没脸去。要是让咱儿子和他那个狗屁文友谈恋爱?我看还是算了。”

王秀芝说:“你这不行那也不行,咱儿子总不能不找吧?再说那个女孩和咱儿子一个单位,也挺俊,我觉得不错……这事你就别管了,我得空给咱儿子说。”

没出三天,双塔矿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地散播着矿长女儿和张俊杰拉倒的事。有的说,是郑家看不起张家了,甩了张俊杰;有的说,啥呀,是张家的大学生看不上矿长的技校生了;有的说,张俊杰被重视了,可能调到市里去,两个人就协议分手了;有的说得更难听,说张俊杰把郑芳玩够了,接着把她踹开,想找个城里的女孩。

大家就这样议论纷纷、悄悄散播着,像冬天的西北风似的,传得一阵紧过一阵。当然,这些话也传到了矿长郑金龙的耳朵里。气得他暴跳如雷、浑身颤抖,质问郑芳:“你们谈到啥程度了,有没有做出格的事?”郑芳却哭泣着用小声委屈地回答自己的父亲。弄得郑金龙更是火急火燎地愤怒。他一边骂郑芳不争气,一边又觉得这事对他简直就是一个奇耻大辱。以致到周一开生产会时,他还是紧皱眉头绷着脸,把下属们吓得都耷拉着脑袋,仿佛头顶上悬有一把利剑。

一个星期后,人们转向了,开始传张俊杰之所以干净利索地踹了郑芳,是因为他和单位的女同事搞上了,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说两个人整天出双入对、卿卿我我,根本没把退婚的事放在心上。又说,其实那个女孩比郑芳好,有文化有修养,长得也俊,说话还甜丝丝的。这下真把郑金龙惹火了,连着三天他都上蹿下跳地骂张俊杰:你个狗日的坏熊,白眼狼,可把我们郑芳坑苦了……

郑金龙就找二叔郑家稻商量咋办。

郑家稻也很内疚,因为当初是他力保的媒,现在成了这个结果,再加上听到矿上人的那些风言风语,气得他也想赏给张俊杰两巴掌。

郑金龙说:“二叔,我当了快十年矿长了,还没受过这么大的窝囊气。奶奶的,倒是栽在张俊杰这小子手里,气死我了!咋说我也咽不下这口气,非得治治他才行。二叔,现在你转圈瞅瞅、听听,全矿几千口子人都在笑话我,也在笑话咱们郑家。奶奶的,我非得出这口恶气不可,就不信治不了他了!”

尽管郑家稻也很生气,脸上倒是挂住了,微微一笑说:“金龙,我以前给你说过,小鱼苗是跳不出大池塘的。他以为欺负了咱们芳芳就完事了?没这么简单。这样,你去找咱们矿西的双塔村村长吧。”

“找他?杨德银,一个村长?”郑金龙惊奇地问。

“放心,找他管用。他大哥不是泰平镇镇长嘛。”

“二叔,我和杨德银也很熟,知道他大哥是镇长。可我觉得,镇长到了教育局也不大好使,人家不会理他那个茬儿的。”

郑家稻朝后靠靠身子,信心十足地说:“金龙,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大哥到了县里是不大好使,可他大哥的老丈人好使。你知道是谁吗?是咱们的唐副县长。”

“这么回事啊!”郑金龙倒吸了口凉气,立刻明白了,“二叔,咱们拿点儿啥给杨德银?”

“那小子好酒不好烟,给他弄点儿酒吧。”

“行,二叔。我给他搬一箱五粮液。”

郑家稻摆了摆手,“五粮液不行,还是给他弄两箱茅台吧。”

“茅台?不瞒你二叔,我平时都不大舍得喝几瓶,一下子就给他两箱?”

郑家稻不满地指着郑金龙说:“你呀你呀,还是矿长哪!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点儿肚量还没有?再说咱们和他打交道的地方多着呢。”

郑金龙被郑家稻说服气了,低下头,“听你的二叔,我这就去办。”

当天晚上八点,郑金龙就把两箱茅台送到了杨德银的家里,喜得杨德银眼睛闪光,满脸堆笑,忙问郑金龙是啥意思?郑金龙就把自己受屈的事给杨德银说了,听得杨德银也是满腔怒火,表示愿意帮忙。最后郑金龙嘱咐杨德银:千万要保密。理由嘛,就是张俊杰订婚的同时,还在单位乱搞男女关系,已不适合在教育局工作。杨德银心领神会,喜滋滋地把酒搬进了里屋。

“杨村长,”郑金龙最后说,“我二叔给我透了,说他还给你留了两箱上好的陈年酒鬼呢。”

“是嘛?”杨德银挠着头笑呵呵地说,“老矿长真是,真是,够爷们儿!够义气!”

“那就辛苦你了。”

“客气啥郑矿长……”

这边郑金龙忙着,那边张俊杰也没闲着,两天来和方晓琴约会了三次,今晚俩人又去胜利广场散步。

张俊杰觉得,自己到现在和方晓琴认识两个多月了,对方晓琴始终猜不透——在他那茫茫无助的渴望之中,感觉方晓琴也有一些楚楚动人的东西:她的一双大眼睛充满了新奇和迷茫,同时这双大眼睛又突然避开了自己的视线,像只害羞的小鸟一样小心翼翼的。同时,在她那张小巧玲珑、明朗秀美的面颊上,张俊杰看到,她不时也会闪现出少女特有的奔放、刚刚萌发的激情和渴望,搅得他心神不宁。可奇怪的是:两个人始终都是不温不火地交往着,仿佛都在等待某一刻的突然爆发。实际这几天里,张俊杰也在总结过去,老是拿郑芳和方晓琴作比较:自己为什么会和郑芳分手?难道就因为她家里吗?还是和郑芳真的不适合在一起?是兴趣所致还是性格使然?后来他倾向于后者,觉得之所以和郑芳没成,关键是性格造成的。

俩人还在散着步,方晓琴突然停住了。“俊杰,明天周六,咱们去爬城东的檀香山吧?喊上文联的周老师。”

“爬檀香山?”

“是呀,听说上面枫叶红了好多呢。”

“行。”张俊杰应着,“明早九点吧。”

俩人从胜利广场踱到惠民超市,张俊杰要去里面买瓶水,却突然和来逛夜市的郑芳撞了个满怀。张俊杰一愣,郑芳也是一愣,随即俩人匆匆说了一句问候的话就分开了。

郑芳出来后看见方晓琴站在门口,明白了一切,气得她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自己车前,拉开车门,发动车,呼得一声车子就蹿了出去。直到她进了家门还是妒火中烧、满脸怒容。郑金龙问她怎么了?和谁生气了?郑芳没就把自己看到张俊杰和方晓琴的事跟郑金龙说了。郑金龙听完点点头,尽力掩饰着内心的愤怒,安慰起郑芳,随后进了自己房间。他给杨德银打电话,问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这个季节的双塔矿正是梧桐树枝叶繁茂、浓荫遮天、墨绿一片的时候,梧桐树宛如一个个巨人矗立着。那长满树叶的枝条哗啦啦地迎风作响,像恋人们在激情热烈地歌唱。九串红宛如夜空中绽放的礼花,一片片的组成了奇怪的图形。还有那种略带香甜而浓郁的青草味从煤矿的四周如炊烟升起,笼罩在双塔矿的上空,也飘浮在工人们的头顶上,以至人们有了一种甜蜜舒适、朦朦胧胧的感觉。

正是这样的好季节,张俊杰和方晓琴去爬山了。他出发时忘了给家里打电话,王秀芝看看表,中午十二点,看看表,两点,又看看表,下午四点了,就有些坐不住,跟张连营说:“咱儿子这周又没回来,是不是和他的女同事玩儿去了?”

张连营刚睡完夜班觉,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你要闲得难受就给他打电话问问呗!”

王秀芝说:“我打就我打,反正你也不关心儿子!”

张连营撇撇嘴,看起电视。一会儿王秀芝打完了,笑嘻嘻地过来,拍着张连营的肩膀,把张连营拍得像个不倒翁似的左右摇晃。

“咱儿子说的,去爬山了!我问他和谁一块儿去的,他说和同事去的。咋样张连营?我猜得准不准?保证是和那个什么琴一块儿去的。你咋样?别打盹了,晚上想吃啥?”

“吃啥……想吃你了呗。”

“啥?哎呀呀,熊人呢,这么大岁数了咋不知道害臊呢。”

张连营一把攥住王秀芝的手,一翻身就把她扑倒在沙发上。

王秀芝却如少女般惊恐不安,老是朝门口瞅,生怕这个时候儿子突然回来。张连营则不满地抓过汗衫,扔在王秀芝的脸上,继续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进发。

晚上八点张俊杰回来了,不是自己,是和方晓琴一块儿来的。王秀芝先是一愣,接着喜笑颜开,把方晓琴和张俊杰拽到了小卧室。

“你爹正在那屋睡觉呢……”王秀芝边走边说。

“娘,晓琴说,她没见过矿山啥样,想看看,就跟我来了。”

“婶子!”方晓琴甜丝丝地叫了声。

“哎呀,灰不溜秋的矿山有啥看的?”王秀芝笑着牵起方晓琴的手,“你们小青年应该去看好景才对。要不,你明天领晓琴去西边的塌陷区转转,那边的景还行,十几个大鱼塘,边上还有个小公园。”

“好。正好去那里买几条罗非鱼。”

方晓琴的到来,犹如小池塘里突然翻滚出一条大鲤鱼,砸得水花四溅——街坊邻居们、矿工家属们一个劲朝他俩瞅——张俊杰用自行车带着方晓琴,从自己家出发,先穿过一片家属区,接着又是一片家属楼,再进矿、出矿,拐向朝西的大道,得走三里路,一大片一大片的塌陷区就在那里。

这个时候王秀芝也出门了,她步履轻松,迈着跳跃的步子走在去菜市场的路上。有人不断把她拉住,笑呵呵地问:妹子,是俊杰找的女朋友吗?挺俊的,也在县里上班吗?王秀芝连笑带比画的回应着。她过去后,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其中有羡慕也有幸灾乐祸的,总之羡慕的多。有人还这样嘀咕:看看人家王秀芝,就会培养孩子,上学时拔尖,找对象也是上赶着有人跟,真是命好哩。

王秀芝听得多了,就有了想法,想找人去方晓琴家提亲。没等她行动,一个礼拜后,张俊杰却莫名其妙地调到了北屯镇当中学老师。王秀芝不解,仿佛被晴天霹雳击着了,愣在电话机旁足足十分钟,随后她浑身哆嗦着歪倒在了地上。

张连营问她咋了?发生啥事了?

王秀芝不说话,只是发愣。愣得张连营一头雾水,气得踢了她一脚。

“到底啥事?你放个屁呀!”

王秀芝摇着头,嘴唇哆嗦着指指电话:“儿子……发配了,被发配到镇上去了。”

“你胡说啥!”

“真的!咱儿子,刚打来的电话。”

张连营听懂了,不过他没王秀芝那么伤心,心想去镇上就去镇上,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就把王秀芝拽到沙发上,接着给儿子去了电话。

王秀芝则被打击得不轻,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木讷了,张连营和她说话都爱答不理,眼睛像病牛眼似的无神无光。之后,她连着三天没出大门,因为这时候街上已经把张俊杰的事传到了天上——乱搞男女关系了——罪名不小呀!人们一下子想到了郑家,想到了郑芳,又反过来嘲笑张俊杰的愚蠢:说他当初放着这么好的亲事不知道珍惜,去惹郑家,现在出事了吧!自找难看了吧!不胡作了吧!活该!活该!

周六张俊杰从学校回来,人们像见了麻风病人似的,自动闪开了一条缝。张俊杰却若无其事地吃完饭跑球场打球。这让邻居们很气愤,也不理解,心想这孩子是不是念书念傻了?难道不知道头疼脚疼了吗?

到了晚上,张连营再也抻不住了,就跟张俊杰谈心:“儿子,我也不多说了,你下一步怎么想的?那个方晓琴还能抓到手吗?实在不行再去找郑芳谈谈?看她还能可怜可怜你吗?现在你爹我呀,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不光我,就是诸葛亮在世,估计他老人家也是没法子了……你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就他娘的自己掂量着办吧。”

张俊杰把头挺了起来。

张连营叫着说:“哎呦呦!你看看王秀芝,熊孩子到现在还梗梗着头呢!”

王秀芝叹口气说:“你就让他梗梗吧,反正西瓜被他扔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捡到芝麻啦。”

一家人正愁眉苦脸的时候,矿长郑金龙却在办公室和二叔郑家稻嘻嘻哈哈说话,他面颊通红,吐沫乱飞,手舞足蹈,仿佛刚打了一场势如破竹的大胜仗。说话间他还不时拍拍自己干瘦的肚子,胸有成竹地向郑家稻炫耀:“二叔,张俊杰要是再不知道天高地厚,咱就让他连老师也做不成!”

他想着二叔一定会顺着竿子往下讲,好好出这口恶气,谁知郑家稻却摆了摆手,语重心长地说:“金龙啊,啥事得要有个度,不要置人于死地。不光这个,还要学会给人留条活路,就是吃饭的家什。要知道兔子急了也会蹬鹰,野驴急了也会咬人,人要急了啥事干不出来?是不是?所以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张连营和王秀芝的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子是被谁使的坏,可他俩还没法,除了背后咬牙切齿地骂郑家人之外,就是骂张俊杰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不知天高地厚,也骂自己当初没使劲拦着儿子,自己也有错。之后的几天里,两个人就像撞上暗礁的小船,一动不动,一筹莫展地唉声叹气——前几天愉悦的心情已从王秀芝的心里逃得无影无踪。两个人除了无声无息吃饭睡觉之外,就连走路说话也是软绵绵地如走在沙滩上。

实际张俊杰也很气愤,他血气方刚的年龄摊上这种事,犹如光天化日之下当着女朋友的面被人连扇了五巴掌。一开始他就火辣辣地愤怒、不解,接着去找科长。科长就把事情稍微透了透,说你得罪人了,上头过问,局长也没法。最后又安慰他,好好干吧小子,争取过两年再调回来。他听了后沉默不语,咬住嘴唇,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蔑视:你们郑家人越这样对我,我就再去追郑芳。

张俊杰到了北屯中学报到没两天,就给郑芳发短信,说自己被人告了,撸到这里,不过这里离家近些,可以天天回家,也能见到你了。郑芳看完短信不禁浑身发麻,心也怦怦乱跳。一方面是因为张俊杰的短信,另一方面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张俊杰到底得罪啥人了,咋这么利索就能把他支到镇中学去。短信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又想到矿上人传的那些话,说张俊杰是在单位乱搞男女关系才被弄走的——而那时的他,除了和自己订婚了,就是和他单位那个女孩有关系,再没听说他和别人有牵连,莫非……她猛地一愣不禁嘴唇哆嗦——难道他是因为自己和那个女孩的原因才被人家调走的?想到这儿,她肝脏隐隐作痛,突然有了恻隐之心。

第二天中午俩人就约了时间见面。

郑芳开车到了约会地点,下了车。张俊杰站在路边,凝望着她的面颊,暗自思忖:她确实长得青春涌动、活力奔放,像一团烈火;身体也适合于拥抱,目光顾盼灵动、光彩照人,怎么就是郑金龙的女儿呢?他看着看着后退一步,踏空在了马路牙子下,身子随即晃了三晃才站住。郑芳看了却心花怒放,用温柔悦耳的声音问他没事吧?张俊杰赶紧收起狼狈的窘态,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仿佛走在一条窄窄的田埂上。

“没事,没事。”

“外面挺热,来我车里吧。”

张俊杰笨手笨脚地钻进去,感觉稍稍定下心来。车内就像一个小房间,两个人挨着很近,没一会儿,俩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了一起,车内自然就产生一种湿润的、暧昧的氛围。郑芳又红又嫩的小手在方向盘上来回摸搓着,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当他意识到自己激动万分、火辣辣地看着她时大吃一惊,郑金龙的瘦猴脸立刻浮现了出来,怒气不禁又从心底升起,有种恨得牙根儿痒痒的感觉。

俩人就这么坐着,谈话时断时续。窗外的阳光不知疲倦地照着,和车内的两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郑芳突然咳嗽一声问:“俊杰,你和那个女孩咋样了?”

“我调到这里……就再也没联系过。”

“真的?”

“骗你是那个……不不不,是天打五雷轰!”

郑芳扑哧一声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亮晶晶的牙齿。张俊杰也觉得自己说话酸,可看到郑芳这么开心的笑时,他紧接着又说:“以前我就给你说过多次,我和她本来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郑芳不吱声了,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

张俊杰也赶紧绷起脸,凝视着方向盘。看似和郑芳保持同一个心态,其实他的内心早已欢喜雀跃、心花怒放了。到了晚上,张俊杰继续使力、趁热打铁,又给郑芳发了短信,约她老地方清福桥见面。郑芳彻底被张俊杰的短信搅糊涂了,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原先自己坚强、倔犟的心现在被张俊杰搅得如同波涛上的一叶小舟,颠簸摇晃;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就像被一条波涛翻滚的大河裹挟着向前翻滚,这条大河正按着自己汹涌澎湃的节奏,震撼着她刚刚平息下来的激情。

而后,俩人又连着约会了三次,到第四天晚上,他俩就被正开车巡逻的郑彪的下属看见了,下属就给大队长郑彪打电话。俩人还全然不知,沉浸在初秋的暖风之中,加上清福桥下波光粼粼的河水和岸边轻摆枝条的垂柳,郑芳感觉自己和张俊杰又回到了从前——两个人刚订婚的时候。这时郑彪怒气冲冲地从车里下来,到了桥上,二话不说,挥拳就把张俊杰打倒在地。郑芳奓着胳膊吓愣了,看见张俊杰匍匐在地,挣扎着想起来,狼狈不堪的样子,心疼了,突然大叫着抱住了郑彪的胳膊。

“三叔——”

“你起来,芳芳!我非得教训教训这个狗日的小坏蛋!”

“三叔!”张俊杰哭腔着喊,“我错了,你使劲打吧!都是我的错,三叔……”

“你现在知道错了也晚了!奶奶的,你胆子真是不小,敢欺负我们郑家人的头上,看我不把你的狗腿打断……”

“够了,三叔!”郑芳突然怒不可遏,把郑彪的胳膊松开,指着郑彪喊,“你凭什么打人?他又没什么错……”说着,她把张俊杰拽起,拉到自己身后,一脸怒气地瞅着郑彪。

郑彪愣住了。

“我把你送回去吧。”郑芳转回头,亲热地扶着他往回走,“别生气啊俊杰,我三叔脾气不好,可他人不坏,挺仗义的。”

“你回来芳芳!”郑彪气急败坏地喊,“我去找我大哥!”

郑芳朝后摆摆手,继续朝前走。

两个人上了车,郑芳递给他餐巾纸。张俊杰说不能回家,怕爹娘看见了心疼,让郑芳把他送到北屯中学宿舍去。郑芳借着车内的亮光,看见张俊杰的鼻子破了,额头紫青,嘴唇明显渗着血丝,右眼也肿起来,不禁心疼地暗暗骂郑彪。突然张俊杰猛地咳嗽一声,把郑芳吓得浑身一抖,忙问他没事吧?用去医院看吗?张俊杰苦笑着摆了摆手,无力地仰靠在座位上,一副无辜、可怜的动人样。

方晓琴也去北屯镇找过张俊杰两次,表面上是谈文学,实际她是惦记张俊杰。可张俊杰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让方晓琴感到很意外。她不明白张俊杰怎么突然转变兴趣了?还是心情低落的原因?反正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张俊杰发生变化了,包括他看自己时也是心不在焉,也不流露那种火辣辣的眼神了,这让她很伤心。而更伤心的还在后头,张俊杰在方晓琴回去后没两天,突然给她发短信,说他和郑芳又和好了,准备年底再订婚。方晓琴如梦方醒,就像做了一场春梦一样,现在又跌回到了现实的硬邦邦的马路上。

郑芳却不同,像怀春的少女一样,又燃起了对爱情的渴望,她连着两天夜里都在回味那晚自己送张俊杰回宿舍发生的事——张俊杰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下,突然粗鲁地把郑芳揽入怀里,臂膀像巨树一样把她裹起来,尽管张俊杰嘴唇上渗着血丝,可他还是浑身哆嗦着吻在了郑芳小巧、滑嫩、香甜的唇上,接着他就长长地、肆无忌惮地吮吸起来。郑芳猛地感到天旋地转、呼吸急促,身子像浮在半空中一样,随即又荡了起来。她的胳膊自然地挂在张俊杰的脖子上,身子因情欲的刺激,软绵绵地如花蕾般慢慢张开,接受着张俊杰慌乱、粗野地抚摸。渐渐地,她的呻吟声渐起,把张俊杰抱得越来越紧了。

现在,从没经历过身体抚摸的郑芳突然被张俊杰的粗野爱抚弄得情欲沸腾、魂不守舍了,天天盼望着夜幕降临。两个人从宿舍到汽车,以至在空旷的田野里,张俊杰的爱抚就像巨大的藤网一样,把郑芳裹得严严实实。郑芳也因为张俊杰的爱抚变得鲜艳四射、柔情万种。郑金龙看到女儿这样,既惊奇又愤怒,更不理解,就去找二叔郑家稻。

郑家稻捻着细细的胡须说:“那小子是啥意思?郑芳糊涂呀!我看……还是把他俩拆开吧。”

郑金龙忧心忡忡地说:“我说了,不好使。郑芳拧得很。”

郑家稻一沉脸,手点了点郑金龙说:“自己的闺女还说不了?要不然就把张俊杰叫来,我当面问问。”

张俊杰这次学精了,立马打电话给郑芳,让郑芳陪着他一块儿去矿长办公室。

这个时候夜晚已悄悄来临,路灯下的黄光形成了一个个发散的圆罩,旁边的黑暗正慢慢地朝路灯下聚集着,却又胆怯地停住,围在了四周,照着旁边的马路闪着微微的亮光。张俊杰和郑芳并排走在上面,郑芳因激动步履跳跃着,张俊杰却因盘算问题步子有些跟不上。

俩人到了楼梯口,却和一身酒气的郑彪碰上了。郑彪瞪了张俊杰一眼,进了办公室,俩人跟着进去。

郑金龙看见郑芳来了,怔了一下,问:“你咋来了?”

郑芳却笑嘻嘻地揽住郑家稻的胳膊说:“二爷爷,我们来了。”

“大哥,你咋让这小子来这儿了?”郑彪说了话。

“小声点儿,咱二叔在这儿。”

“爸,你也不管管我三叔。”郑芳指着郑彪说,“你看看俊杰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到现在还青着呢。二爷爷,你也看看俊杰这里。”

“郑彪!”郑家稻故意沉下脸,“你都多大了,还和小青年一样。没事吧俊杰?”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张俊杰扑通一声朝郑家稻跪下了,颤巍巍地说:“我错了二爷爷,你就打我骂我吧,都是我的错……矿长,你也打我骂我吧,以前是我对不起郑芳……郑芳,你原谅我吧……我错了……”张俊杰说着说着,浑身颤抖,哭出了声。

郑芳看不下去了,一把把张俊杰拽起来,“爸,你们以后不能欺负俊杰了,你看看他……让你们吓成啥样了?二爷爷,你发句话呀?还有你三叔,以后再也不能打俊杰了。”

郑芳连珠炮似的说完,全屋的人都愣了,不光是因为张俊杰的下跪和哭泣,还有郑芳气呼呼的语气,他们觉得郑芳突然变得像张俊杰的老婆似的有了疼惜之心。郑金龙看到张俊杰的狼狈样,竟有种舒畅的、无比开心的感觉。最后他又同情起张俊杰,觉得他害怕了,同时他也觉得张俊杰有勇气,还知道悔改。

“你别弄这个熊样了!”郑彪不屑地说,“我们郑家人不欢迎你。滚蛋!”

“三叔——”郑芳叫了一声。

“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郑彪。”郑金龙看着郑家稻说,“二叔,您说两句吧?”

郑家稻轻轻叹了口气:“俊杰,你真知道错了?”

“知错了,二爷爷。我对天发誓,我真心喜欢郑芳。”

“别信他的二叔。”郑彪气呼呼地说。

“和那个姑娘呢?”

“再也没和她联系过,不信您可以问郑芳。”

“是吗郑芳?”郑金龙伸着头问。

“你他娘的再骗我大哥,我非打断你的狗腿!”郑彪又叫了一声。

“郑彪!”郑金龙指了指他,“你老咋呼啥?二叔,要不让俩孩子先回去?”

郑家稻挥了挥手。

“回去吧。”郑金龙说,“老矿长让你俩回去了。”

张俊杰进了家,他娘王秀芝惊奇地把他的全身看了个遍,随后问:“老矿长咋说的?他们打你了吗?”

张俊杰微微一笑,张开胳膊挥了挥,进了自己房间。

王秀芝就给张连营说了自己的疑惑,张连营闷头想了想,觉得王秀芝是大惊小怪,就没再理她,要去睡觉。王秀芝把他拉住了。

张连营笑呵呵地说:“王秀芝,你不放心也要放心。咱儿子和郑芳弄得这个曲折呀,说明他俩就是有缘,可能王母娘娘给定的,也说明咱儿子快要飞黄腾达了。”

王秀芝嘟嘟囔囔地说:“啥飞黄腾达!给你说正事呢,你看你胡扯的啥呀……”

夜里下起了雨,张俊杰辗转反侧,听着秋雨懒洋洋地洒在梧桐树上,敲打着树叶哗啦啦地响。他想着明天的街上肯定会清香四起,阳光灿烂,树叶会遮住阳光,投下浓浓的树荫。清福桥下的河水,从垂柳的树杈之间闪出明晃晃的亮光来。还有那西沉的落日,也会披着淡淡的彩色云霞,在矸石山和檀香山之间,映照着蓝色的天空,造成一霎间的彩虹。这时手机突然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是方晓琴的电话,就把手机关了……

刘 亮:1975年出生,山东淄博人。2008年开始写小说,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小说见于《中国作家》《山花》《长江文艺》《阳光》《山东文学》《黄河》《作品》等。有作品被《小说选刊》转载。参加了第七届全国青创会。

猜你喜欢

郑家矿长俊杰
雨中郑家的向日葵
俊杰印象
表演大师
我的同桌
矿长的记性
张睿、郑家鑫陶艺石雕作品
郑家佐输水箱涵浅埋暗挖施工方案
回炉
管得宽
试论郑家大屋解说词的英译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