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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图案

2013-11-15李达伟

满族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文身傣族图案

李达伟

文身:血液的蓝

在云南大地的众多深山峡谷中,独属于某些民族的文化符号依然存在着。因一个人,因一个地域,我开始有意观察傣族。我发现了一些文在傣族人身上的图案。这些图案里有着天地被河流切割的迹象,有着大地森林被日星隐耀照射的斑痕,有着灵魂被信仰之光洗涤的过程……初次见到这些符号,它们于我都是一些陌生的。那时,图案表面的组构和线条,刺激了我的视觉神经,这属于无法言说的因美而感动。当认识了这些符号后,符号背后的东西,让我拥有了更深刻的体验,这样的体验是复杂的,已经不止于因美而感动。

这里我所见到的,像文身一样的符号,是刻印在滇西少数民族身上的遥远。它们从遥远的时间里蹒跚而来,从遥远的传说中飞奔而来,从遥远的信仰里沉淀而出。这样的遥远,在与时间的飞速发展过程中,正在塌陷。这里,我只注意云南大地上的那些文身,再具体一点,只注意那些用来标注时间的文身。滇西大地上的文身,是古旧的,纹理细腻中,依然有着茹毛饮血般的粗野,以及容身于大地的自由。我感受到的是很安静,人很安静,那幅文身看似很安静。

文身,应该是身体的隐喻,有文身的肉身,就不再是简单意义上的肉身了。这样的肉身具有了一定意义:时间的意义,信仰的意义,艺术的意义。那些深刻在人类肌肤上的文身(这里我把现在流行的文身,排除在外,这里我说的只是那些具有古老文身习俗的人类,他们遍布在云南大地,他们的文身曾经遍布在云南大地),与时间的古旧有关,这是一种接近要消失,或者已经变异的艺术。这种文身源自民间,它拥有民间的隐忍与逃离喧闹的性质。与这种有着文化渗透却几近消失的文身相遇,是一种巧合。很多时候,是很需有这种巧合的。有时,我会把这种巧合,当成是一种命运,我甚至会坚信这是命运早就为我设下的必然巧合。我来到了这个地域,深入那个傣族寨子,看到了那些赤裸着上身的男人,我看到了那些透出血液的蓝一般的文身。虎纹、豹纹、叶纹等等,源自万物的纹理,一一展现在我的面前。文身具有言说的功能,那一幅又一幅文身,那看似紧闭的世界,实际是在言说一些东西。我知道自己必须要尊重文身这种文化符号。

文身的过程是痛苦的,虽然我没有纹过身,但在亲眼目击文身的过程时,针尖上的疼痛刺入了我的内部。带有墨汁的针尖挑着肉,然后涂抹上一层面粉,沉淀再沉淀,伤疤愈合,便是蓝色的图案了。文身的颜色,是血管的颜色,一幅又一幅的文身图,流动着,是活的,是有生命力的!在滇西,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民族喜欢文身?这一度让我感到惊奇。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一定不简单,这是我告诉自己的。母亲手上有三颗豌豆大小的蓝点,那便是最简单的文身,我也是从那三个点状开始对文身感兴趣的。我曾问过母亲,为何要文上三角形的三点?母亲不语,她也说不清,说是懂中医的外公给文的,用意已经尘封在时间之内。我会在私底下想过,可能外公在文那三点时,有着巫医不分的意味在里面吧!

原来我以为文身只是一个流行的元素,甚至是一个携带着邪恶的元素而已。我曾见过几个表哥身上的文身,蝎子、龙、虎头之类,那是帮派的象征。他们去县城读书的时候,都加入了一些帮派,而加入那些帮派是需要符号来界定的。我那几个表哥,在县城读书时,打架斗殴酗酒,有点无恶不作的意思。到后来,我来到县城读书,我的父亲就会把几个表哥拉出来,几个表哥那时是反面教材,而被父亲反复提到的还有他们身上的文身。我很听话,即便是成绩一塌糊涂,和人到处滋扰生事,我都没有给自己的肉身文上图案。曾经,见到那些身上有文身的人,我就会有无法言说的恐惧感,我就想远远地避开那些图案。那时,那些图案在我看来,也没有任何的美感可言。

那时,我是排斥文身的,父亲和我都认为,文身往往就是一种割裂,与美好的前途割裂,我也深以为然。直到来到了潞江坝,直到看到了那些文身的民族,我对文身的看法有了变化。(当然这里依然要把那些社会青年身上的文身排除在外。)这些文身应该不止是为了避免外族的侵犯,不止是为了在险恶的环境下更好生存,还应该有别的深意暗含在里面,诸如对自然力的崇拜,诸如一种古老的宗教信仰。在滇西,在时间面前,是需要对自然力的崇拜,以及信仰!有些民族,像德昂族,身上纹上的动物,与他们所祭祀的动物是一样的,是属于古老的图腾崇拜之一种;还有像傈僳族,同样在身上纹上动物,甚至是植物,那是对自然力的一种崇拜,在他们看来,身上纹上了那些图案,自己也就拥有了那种动物的力量,自己也能在生活中得到那种动物或者植物之神的保佑了。我是在潞江坝的某些寨子看到了那些文身的人,我还要继续强调,这里所指的文身,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身,而是源自本民族已经渗透到血液中,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一部分的信仰。这里我把注意力主要放在傣族身上,姑且把德昂族和傈僳族以及别的少数民族放在一边。我要先从傣族开始,去触摸这种深刻于皮肤的伟大风景,深刻于血液中的伟大风景。

假想的一个片段

我想亲眼看一下文身这种古老文化的仪式。我要找一个会文身的人,以及一个文身的对象。会文身的人,我希望这人还是个巫师。巫师,是一个特殊的人群。他们能把画在门上的符咒,深刻在人身上,这是最让我佩服的地方。巫师,据说还能看透一个人的内部。而对象,我就从眼前的这些身上有文身的人群中挑一个。我知道在这个地域,已经看不到那样的仪式了,我只好选择通过与那些有文身的人交谈的手段,来假想一个文身的片段。在假想的过程中,我把自己当成了要文身的人。

潞江坝,从十月末到二月初,天气稍微凉快而外,天气基本都是闷热的。在这种天气下,许多人把上衣脱掉了,那些有文身图案的人,露出了那种独具特点的图案。那是在一间竹楼,一家傣族饭店,店铺很小,那时来客也少,加上我们,就有两伙人。那伙人正在玩牌,说着温润悠长的傣语,桌子上杯盘狼藉,但我没有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那个桌子上,对他们正在玩什么游戏,我一点都不关心。那些文身图案,于我而言,就不一样了。我仔细看了一会后,才发现,那些图案里流行的元素基本没有。那些图案里有着我这个外族人,无法看懂的东西。我只知道那些文身,有傣文、动物、植物和人,由这四者延伸开来,文身的种类变得丰富、繁杂了。出现在我眼前的只有三个人,有文身的有两个,只是两幅图案,但已经足够丰富,从脖子开始,一直文到腰身。

后来深入一些傣族寨子,才知道,我看到的那些文身的男子,基本都是德宏那边的,潞江坝这边的傣族,已经基本没有人延续着文身的传统了。对傣族文化有了粗略了解后,才知道那些图案往往与祖先崇拜、自然崇拜、宗教信仰有关。在德宏,傣族男子一般都要进佛寺当几年和尚,在那段时间,他们就会在身上文上一些图案。作为信奉佛教的傣族,文身不仅仅是为了美。在云南大地,许多的民族,忍痛给自己文上一些图案,往往是自然力使然。在过去的时间里,族群在生存的过程中,要面对着许多来自自然界的侵扰,同时自己也要不断侵扰自然界。这就需要一些符号,才能把人类与自然界联系在一起,而文身便是符号之一。在云南大地,许多的民族,曾经居住在高山地区,以狩猎为生。在潞江坝,曾经以狩猎为生的民族有德昂族和傈僳族。在这些人身上,都能看到一些文身。当然这样的文身,也被时间不停地冲刷着,已经随着那些入土的人群,一起化入大地。关于傣族的文身,里面也蕴含着对于生存的渴望。从一些傣族人口中,我了解到了文的图案很多,除了像动物而外,还有佛像、佛塔、人、半人半兽、花叶等。

文身是痛苦的。下面是一个假想的片段。这是属于我的文身过程。这里我把我这个外族人设想成为一个想文身的人,而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敢文身。我面对着的文身师,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在傣族的寺庙里居住,他精通医术和占卜,他依然遵守着巫医不分的传统(在云南大地上,现在依然有许多地方保留着这种传统)。巫医不分的好处,是它能同时治愈人肉身和灵魂上的痼疾,而随着这种传统的渐次消失,信仰也在云南大地上,被割裂得惨不忍睹。这样的惨不忍睹直接表现在了云南大地上的那些江河、森林、草木之上,江河流量减少,森林被砍伐,泥石流之类的自然灾害在雨季时而发生。又有点扯远了。

回到我假想的文身师上。这里的文身师是真实存在的(只是没有出现在我眼前而已),在与那些文身的少数民族说起的文身时,他们讲述给我的就是这样一个形象,那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文身师,同样也是一个医者,一个巫师。他从庙宇里的某个暗盒中,拿出了那些图案,不是画在纸上的,而是刻在贝叶上的,这让我想到了傣族人的贝叶经。提到贝叶经,我知道那并不是一片经过处理的简单贝叶,而是刻上了一个民族的信仰与日常生活的经书。对于贝叶经,我不禁肃然起敬,它是有神性的,我在告诉着自己。文身师,神态安详,朝我微笑着,精心地给自己挑选一个图案吧!他的眼神不停地鼓励着我。在那鼓励的眼神,以及贝叶经的神性面前,我彻底失语,彻底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文身是疼痛的。

文身师向我介绍,那些图案往往都在代表着消除病痛、保佑平安,有些图案里也因生辰八字的不同,而有一些变化。你的生辰八字?他问我。我根本不知道生辰八字是什么。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文身师。他又笑了,你出生的年月日时,我只能说出大致的时间。他活动了一下骨节粗大的手,闭目掐算了一下,给我推荐了一个图案。我毫不犹豫就要了那个图案。把它文到我的背上吧!有一只蝎子,我希望自己能抵抗那些瘴气与潮湿;还有一些文字,文身师念了一遍,我不会念,也是不能念的,还是巫师的文身师念一遍是给图案加持了法力,而如果出自我这个凡人口中,它的神性就会消失。傣文,在这个地域,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懂了。那么,当我出现在这个地域,没有人能懂,没有人能够读出来,我便可以在大热天脱掉衣服,裸露着上身。每回在镜子面前欣赏着自己的文身,我都觉得这个文身图案是那么精妙。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在那个庙宇里,疼得哇哇大叫,疼得昏厥过去。在那个文身师面前,我只是哇哇大叫了几声,便紧闭着嘴巴,强忍着疼痛。每回在镜子面前看那个图案时,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图案的美,以及图案所具有的某种神秘力量,让我有了强忍的力量。

这个假想的片段,其实是根据对其中一个有文身的人采访后,复述出来的。他便是这样给我讲述的,用的是一口不是很流畅的傣语。我的转述不是特别精彩,也不是特别准确。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想去学学这种语言,这样我就可以用傣语和他沟通。在沟通无碍的情形下,我可能还会收获到一些意外。毕竟我对文身很是感兴趣。在那些有文身的人身上,我发现了也有现在的青年喜欢纹的蝎子之类的图案,但与现在的蝎子意义是绝对不一样的。现在文身中的一只蝎子并没有文化的深意在里面,而只是一个流行的符号而已。傣族有这样一句谚语:豹子、老虎都有花纹,男人没有花纹怎么行呢?按传统习俗,傣族男子到一定年纪都要文身。当然这样的情形,都是过去,现在文身在傣族人中也已经很少了,我现在居住的潞江坝,很难再找到身上有那种古老文身的人了。我不知道,这样的习俗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这样的消失,到底有没有一点点遗憾?这是我无法言说的。毕竟对于这个民族,我还是一个外族人,一个外族人,还是很难理解那种源自血液的文化。

文在民间的图案

一个地域的山水人文,深刻在了他们的血液之中。他们是属于民间的,他们是一群自称为民间艺人的人。与这些人接触,那样的深刻于我往往没有刺痛的意味,而具有感动的痛楚。于他们而言,一点一滴的深刻累积后,最终变成了汩汩流淌的河流。

民歌在那个老人脑海里,是一条又一条小河的汇合,最后变成一条大江。也可能是相反,从一条大江里随便舀上一瓢,便是音符。这与出现在老人眼前的这条大江是一样的。在与老人交谈的过程中,我们提到了眼前的怒江,提到了这条大江的汹涌澎湃,也提到了这条大江流量的减少。我们还提到了这几年的干旱,导致了云南大地上的许多条河流断流甚至消失,这里面就有怒江的一些支流。然后,我继续把这条大江与老人脑海中的大江,进行了对比。是一样的,我说。我脑海中是流淌着一条大江的,还真是,我脑海中的大江,随着记忆力的减退,以及原始自然与传统遭到冲击的情形下,也在缩小,这是老人的话。

他就是那个拿着针的人,他是一个形而上的文身师,他已经把那些图案了然于心,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图案,他信手拈来,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但如果你真喜欢眼前的这个地域,你将会感受一种刺入心魂的疼痛。他喝了一点酒后,他把许多图案摆在了我的面前,但是太多了,那个狭窄的厅堂里是不够放的。他让我先在那些图案中,挑选一个最满意的。我费尽心力,我绞尽脑汁,但最终我被眼前的纷繁复杂搅乱了审美观。都是美的,但美的细节在哪里,我却说不出来。

这本就是一个具有宏大的美感的图案。这些图案源自民间。群山,河流,神树,花儿,杂草,庄稼,农事,婚嫁,丧事,节气……我虽然是从农村长大的,但第一次,被这么多的事物震住了,原来,民间是这般的丰富与广袤。民间也因之而能诞生经典。这些事物,如果不做任何记录的话,它们中的大部分将会从眼前的世界里渐次消亡。一个乡间的消亡,应该是从这些事物消亡开始。现在,许多乡间与乡间之间没有任何区别,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特点。

我庆幸,自己暂时身处的这个地域,还是有自己的特点,还有属于自己的歌谣,还有用来组成一首优美歌谣的材料质地。我庆幸,自己在潞江坝,遇到了这么一个民间艺人,他以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这个地域的过往与现在。在潞江坝的许多个傣族寨子里,特别是人们婚嫁时,他不可缺少,他是以一个说唱者的身份出现的。他给新人祝福,也给新人唱述着乡村的人伦秩序。往大里说,他是一个说教者,要让那些新人懂得伦理孝道,但说教得不枯燥乏味,也不矫揉造作。有那么几次,在酒桌上与他相谈甚欢时,我提出要让他在我的婚礼上给我唱几句的请求。你要娶个傣族媳妇才行,他一本正经地说,脸上泛着红光。我用傣语来唱,口才顺溜,而别的语言我就多少有点口讷了,依然一贯地一本正经。

娶个傣族媳妇。从此,便成了我的心结,暂时还未解开。我承认自己是喜欢这个民族的。从舞蹈开始,到服饰,到人,到饮食,到居住的生活环境。这里简述一下这些方面:傣族的舞蹈,特别是孔雀舞,最好的是露天的舞台,榕树下,竹林下,音乐舒缓优柔,舞姿柔美带绿,我一见到,就无法自拔;服饰,同样是我所喜欢的,我尤其喜欢女子的服饰,色彩艳丽华美,特别显身材,每回在街市上撞见,都有让人心生纯美的邪念;人就不敢多提了,至少在潞江坝遇到的傣族人家,都是热情好客爱酒的人,就像那个傣族老人,我们第一次见面,别的不提,就饮酒;傣族的饮食,很丰富,处处见其酸辣,这与原先我喜淡的饮食习惯不同;傣族人,几乎家家种有竹子,每个寨子都有榕树,绿色萦绕的世界,是我无法拒绝的。在这里,我几乎成为了一个无法克制自己的狂热者。请原谅我,我又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矫情了!

与我形成对比的是那个老人(或者是民间艺人),他是从骨子里就透露出了对自己本民族,至少是对自己生活的热爱,他的热爱,还表现在他对这个本民族文化的熟悉,以及对这个地域(特别是植物世界)的熟悉上。他的歌,需要这些事物作为依托。他唱歌,几乎都是即兴的,想到什么就唱什么,但这里面又有一定的秩序,并不是那种随意的乱来,一乱来,音符就乱了,就割裂了,就嘈杂了,而他的歌唱很美,他是当地有名的民间歌手。他更愿意别人把自己当成民间艺人。我在记他的号码时,他让我记“民间艺人”。

在这个地域,除了他而外,还有一些民间艺人。这里再提提那个织布的民间艺人,织那些华丽的傣族服饰所需的布。源自民间的艺术,总是让我感动,这应该与自己生活在滇西大地上有关。我的周围遍布民间,我的周围遍布民间的艺术,只是现在这些民间的艺术之河,正出现与滇西大地上的那些大江小河一样的情形,正面临着断流的危险。也许,遍布在那些民间的艺术真的消失了,一个滇西大地也就倾塌了,毕竟民间的艺术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些民间艺术的消亡,也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属于滇西大地的日常生活消亡,或者是变异。这里,我不敢妄自评论这些民间艺术的消亡,但有时我总觉得滇西大地是需要这些民间艺术的,是需要它们来编织日常生活的。在“浪坝”那个寨子,那个织布的女子已经是头发花白,而现在的那些年轻人,又四处打工,连继承人都很难找。

雪把大地上的文身暂时覆盖

这是我平生见过的第二大的雪,父亲这样说。这场雪像强盗,把我家的马夺走了两匹,具体说应该是一匹怀孕的母马,毛色发黑,额头上有一团白色,白雪一般,鬃毛很好看。这场雪还让我家丢失了一头老黄牛,在大雪中迷失的牛,是怪可怜的,母亲不无感伤地说。这头老黄牛,可能只是贪吃某个山谷的一把青草,或是要喝某个山谷的一点溪流(它已经习惯了在那里饮水),却被突兀而来的雪堵住了,便在茫茫白雪中迷失了自己。后来,老黄牛试探着找寻同伴,它很难找寻到回家的路,毕竟,除了每年下大雪,我们才会把牛和马赶回家。

每年,我们都要储备许多的干麦草,往年的干麦草会有剩余,而那一年,干麦草已经接近用完,雪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在那之前,已经有一年没有下雪了,干旱,那时我们期盼一场雪的降临。干旱的那个冬天,更冷,牛和马只是瘦了些,并没有危及性命,羊群却遭了劫难,产下的羊羔差不多死了一半,父亲的神色很悲痛。而那一年,父亲本来对生活的前景充满期待,没想到,一场罕见的大雪再次把他的希望覆盖,那场大雪又把将近一半的羊羔冻死,但父亲不再像千年一样脸色阴沉,毕竟有件喜事,儿子娶媳妇,这件事足以把心中的阴霾冲得一干二净,他只是摇了摇头感叹做一个农民很难。大雪下了十多天,对滇西北的那个村寨而言是很罕见的。那十多天里,有三四天,我和表哥呆在山上,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拿铲子铲雪,要铲出一条道,方便羊喝水。

一场又一场的雪降落在了山谷里,我拿着铁锨,戴着羊毛织的帽子,披着羊毛做的毡子,我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山谷中。极目处,都是雪,一阕一阕的,忧伤而冰冷。我跟着哥往山的高处爬去,那匹怀孕的母马也一直往上,这是父亲根据经验来推测的,小舅用手掐算了一下,母马是在往上,它跌倒了,我们大家倒抽着凉气,它又站起来了,没有大碍,它的眼角积满冰凌,像极了泪水,那里面有多少是泪水呢?没有人能够猜测得到。那双眼睛里能盛满多少的泪水呢?没有人知道。那年,潞江坝绝对不会下雪,这样,潞江坝的美丽与丑陋都一一被暴露在外面。而在我生长的那个寨子,白茫茫的雪覆盖了一切,把大地上的文身暂时覆盖。

那年,我哥结婚,一场大雪落了下来,许多人都喜出望外,这样一场雪恰到好处,那些干渴的土地,需要一场大雪的深耕。而父亲左右为难,他想到了那些浑黄的麦子,它们本应该是绿色的,这场雪定能让一片又一片的麦地返青。但于那些一年四季都要呆在山上的牲畜,这场雪的意义就不再是这么好了,最糟糕的是这场雪是在我哥结婚那几天下了下来,时机不好,家里人不好抽身。当一家人露出难色,父亲把目光转向了我,也该学会长大了,父亲在那些客人面前宣告了他儿子的成长,那一刻我也觉得自己真就长大了。我披起羊毛织的毡子,还带上了帽子,还用背篓背了一些食物,“唧嘎唧嘎”的声音伴随了我一路,一路走去,脚印便被雪轻轻覆上了。我到山上不久,年纪和我一样大的表哥也赶到了,我们两个需要在山上度过四天时间。那时表哥已经不读书,回来干了好些活,在小舅看来,他的儿子早已长大成人,而与表哥一样大的我却处处表现出得不成熟。这样的不成熟表现在,当我听到要让我一个人去山上时,我很着急,我几乎要在那些被快乐包围的人群面前急得掉下眼泪。幸好父亲还补充,表哥会去帮你的。有表哥我就放心了。表哥在那四天的表现让我折服。

我哥结婚才一天,他还来不及享受结婚的甜蜜,便再次来到了山上。那个冬天,在那场雪里,我们全家人都参与了进来,那些牲畜对于我们来说太重要了。

在滇西,下一场雪的好处,就是可以把大地的残破暂时覆盖,但也有不好,它同样会把一些东西暴露出来,诸如把人们的脆弱暴露出来。特别是那些被疾病折磨的人群,在一场刺痛骨髓的雪面前,毫无保留,我那上了年纪的祖母,差点就被那场雪夺去生命,另外一些老人却不能幸免于难,那场雪里有诸如我哥之类的人举办了婚礼,也有为一些老人举办的葬礼。潞江坝,也需要下一场雪,但下不下来。滇西大地上的一切,便是文在大地上的图案。在怒江里,我看到了云影的浮动,山的倒影,还有雪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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