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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的终结,抑或是开始

2013-11-15刘月新

草原 2013年10期
关键词:回家儿子母亲

□刘月新

是你小舅的车到了吗?

唉,你们这些孩子啊,你哥都病成这样了,还瞒着我。到底想瞒到哪一天哩?这80多天我是咋过来的,白天想,夜里想,脑袋胀得像个斗。一闭眼不是梦见你哥挨饿,就是梦见他让人打,要不就是出了车祸。眼下倒在医院里受罪的不是木头,是娘的心头肉啊!

儿啊,你一走就是俩多月,打电话你关机,问你弟弟妹妹,都说你忙,工地上离不开,真急煞娘了。上次回家起坟,看你又黑又瘦,让你快到医院看看,你一去不回。病到如今,这是要娘的命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娘可咋活啊?

你说啥?开这么慢行不行?没事哩师傅,你开吧。

我可怜的儿。小时家里人多日子穷,生病了,打勺面黏粥,烧个布吉就哄得你嘎嘎乐。你是老大,吃苦受累受委屈的总是你。人家孩子放了学去洗澡去疯玩,你就去打猪草,拾柴禾。逮个家雀蚂蚱知了猴,挖个蛹子,烧了,给弟弟吃给妹妹吃,自个连尝都舍不得尝。娘看着心疼哩!娘就盼着你早一天娶上媳妇,能清清静静过个舒心日子。苦命的儿啊,你倒是娶了媳妇,可还是没过上好日子,娘心里有数哩。你干着临时工,供你弟弟妹妹上学,为这你生了多少气,治了多少难;你媳妇生病住院,反反复复十多年;婧婧小时候得那怪病,休学住院又是两年多。花钱治难,张八个跟头谁知道?不都是治你吗,我的儿!

俺儿要强,总想翻身过好日子,可是心强命不随哩。你辞了工作去跑车,本没上来就蹚上事故,赔个精光还拉下一腚饥荒。和人搭伙养牛,你说是同学靠得住,才两年,人家带钱带车跑了。你怕娘挂心,有啥难事也不说,都憋在心里。你每每回家,见你乐呵呵的,娘就痛快好几天;一见你愁眉苦脸,就知道准是遇到了坎。苦命的儿,娘生下你真是作孽啊!

这是到哪里啦?医院?这就上电梯啦?

天哪,这哪里是电梯,这是鬼门关哩!这竖起来的道不就是个棺材盒吗?要是哪天把我儿放在这么个黢黑不透气的盒子里,不把他憋屈坏了啊!儿啊,赶快治好了回家,咱再也不干啥工程。婧婧刚成了家,妍妍还没毕业,她们都不能没有爹啊!老天爷,是我造了孽就来罚我,别让我儿子顶债,我给你磕头啦!

儿啊,娘后悔啊!娘不该那么早就放你出来闯荡,一个人在外面餐风饮露,糟蹋了身子。谁不想好哩,可世道艰难,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干大事有干大事的难处,大钱不是人人都能挣得。穷过富过都是过,平平安安就好,团团圆圆娘就知足。娘知道你肝不好,嘱咐你别累着,不生气,少喝酒,别抽烟。你仲林表哥也有肝病,从部队回家休养,30年了,自个知道详细,眼下不是好好的,哪像我这苦命的儿。

你最爱吃娘做的饭。哪怕熬碗疙瘩汤,你都吃得有滋有味,娘看着心里就像喝了枣花蜜。可自打你结了婚,整天在外头跑,一年能吃几顿娘做的饭?那天起完坟,娘说给你煮碗荷包面吃了再走,你说啥也不让。儿啊,娘后悔啊,天那么冷,你没吃上娘做的饭,回到城里就病了。如今回想起来,你是带病硬撑着忙活了3天哩,我的傻儿。

这是到哪里啦?咋有这么大的雪,铺天盖地的。咋看不见枣树哩?树上的家雀都跑哪里去了?这么高的山,还有这么深的沟,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儿啊,你在哪里?赶快跟娘回家。在家里,有娘吃的,就有俺儿吃的。儿啊,可别再这么操劳,娘实在是放心不下啊!

呜,呜,呜……

我这是在哪里啊?你们咋都在这儿。医生?这么多医生围着我?我醒了?我睡着了吗?

医生,快救救俺儿,他得了重病。求你快给他治治吧。

娘啊,不让您来您非要来。您要是有个好歹,我这个逆子是罪上加罪啊!

娘,您生了我们7个,拼命把我们拉扯大,累得浑身都是病。您也是70岁的人了,每天除了下地干活还得伺候我爸。像您这个年纪,在村里哪还有自己种地的。娘,是儿不孝,是儿无能,让您吃苦受罪了。唉!想想真是愧得慌,我这叫当得啥儿啊!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不听您的话,不顾肝病,东跑西窜,抽烟喝酒。娘,病闹在我身上,却疼在您心上;就像小时巴掌打在我身上,你却疼得掉眼泪一样。这些年,家里外头的大事小情,都装在您心里,您的心鞧鞧着一天也没升开过。看您这么操心,我也心疼,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我是又悔又恨又愧又燥啊娘!我总以为您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哩,不想一下子成了这样。我盼着老天开眼,让我闯过这一关。如果能,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孝敬您和我爸,把您们接到城里,让您们享福。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世上最不容易的娘就是您了。奶奶失明,爷爷瘫痪多年,您把二老始终当孩子来伺候。弟弟小时得大脑炎,二爷爷把断气的他裹了干草抱到乱尸岗,您硬硬追去又抱回家。为使弟弟活命,您辛辛苦苦差点搭上自个的命。三妹有智障,二十年您手把手不厌其烦地教她干活持家、知礼懂节、敬老爱幼、洗衣做饭,把我的耳朵都磨出了茧,娘的嘴巴也磨出茧了吧?!您总怕哪个孩子受委屈,可时时处处委屈您自个。您教我们勤劳诚实、宽容待人、乐于助人,您为远门的孤老五奶奶养老送终,让全村人肃然起敬,为我们兄妹做人处事立了面镜子。

这回生病,我时时让亲情包围着温暖着。弟弟妹妹妹夫侄子外甥都给累垮了。我舍不了这些亲人。我盼着有奇迹出现。活着真好!娘啊,我从没做过坏事,打小您就教我不做坏事,老天咋这么对我哩?

娘,还有些事在我心里七上八下,搅得我不得安宁。连续几年了,每年都想接您和我爸来城里过年,享享天伦之乐,可一次都没实现。我没给您和我爸到医院好好做个检查,住院调理调理,为这我都恨死了自个。再就是买空调的事。前年,我说给您装上空调,您横竖不让买,说怕那风太硬。我知道,您是怕我花钱。一想到夏天您俩从地里回来,热得没处躲没处藏,我就揪心。还有那个电视……我后悔从北京回来后没回家守着您多呆几天。唉!世上啥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要是让我重新活一回的话,我决不再这样活了娘。

娘,我要是闯不过这一关,那也是命。您千万别太难过,就当没有我这个儿。我是个混蛋畜生窝囊废,我是您的冤家对头讨债鬼。让我早死早了,来世还当您的儿。

娘,这些天我是天天想您啊,连做梦都是和您在一起。想您又怕见到您。您能原谅这个不孝的儿子吗?娘——

吃过早饭,家住农村的母亲,听说弟弟来接她,拔下输液的针头爬上车就往医院赶,那里有她病重的儿子。

来到医院,母亲从一楼电梯终于升到了十楼。在一般人看来,一楼到十楼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可对于这位严重晕车晕电梯的母亲来说,则不啻于从天上跌进地狱。她感觉腾云驾雾,身首异处。当她从电梯的椅子上被搀扶着站起,走出,正想坐进轮椅时,突然昏厥了过去。

快要见到儿子了,她的心也碎了。

母亲睁眼环顾四周,像是刚从地狱回到人间,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在努力调整自己,用心做着见儿的准备。人在别无选择的时候,退而求其次也是欣慰的。

10点26分,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靠门的一张床空着,里面那张床上坐着病重的儿子。人们想把母亲搀坐到空床上去,她却说,把我推到里头来,守着俺儿近一点。脑袋紧挨着脑袋,儿子高,母亲低。母亲是什么时候习惯从低处往高处看儿子的呢?

母亲抚摸着儿子扎着针头的手,从手背到手腕,再到胳膊,然后停留在紫茄子般浮肿的手背上。她在想什么呢?她心里一定在滴血,灵魂也可能走神了。都说人有6个魂,有主睡觉的,有主吃饭的,有主说话的,有主干活的,有主前世的,有主今生的。人丢了魂并不可怕,要是6个魂全都丢了,这个人也就气数已尽了。她的一个魂似乎在说,儿啊,你刚生下来时粉嘟嘟的,像一团红肉;小手胖乎乎的,手腕上还有两道印哩。可眼下你的手胖,娘知道这是病哩。

母亲瞅着脱换人形的儿子,手微微颤抖。轻轻嗔怪道,我的傻儿,光知道干活,也不知道爱惜身子。她的声调柔和舒缓,春意融融。你要是听娘的话,早到医院来看看,不早就好啦?非要拖,拖,拖。话到这里,母亲一下子打住。可能是觉得说重了,自己先心疼起儿子来。

儿啊,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眼下治病国家给报销,不管啥病,有好医生好药好机器,医院都能给治好。

此时的儿子,用目光迎住母亲的目光,神态是那样的安详。

真是的。要是听您的话,早治早好,现在就不用躺在这里受罪了。儿子似乎很乖很坦诚。

其实那次从老家回城后,儿子听了母亲的话,到D市做了检查,结果令他大感意外,继而万念俱灰——肝硬化,怀疑有肿块占位。在北京,连续两次检查,尽管结果还没有出来 (小妹把片子藏起),但他心里大体有了数,坚决要求回家等结果。

孔子曰:“孝子之事亲,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面对羸弱无助的母亲,他是那样的凄苦无助,任凭翻江倒海,揭皮抽筋。他的心一定也在滴血:娘啊,您白养活了我。他向母亲这边倾了倾身子,一只手轻轻放到母亲手上。说,娘,您说说我爸,别再爱生气,你俩也别再吵。要小心别感冒,您冬天最怕冷,爸的肺气肿又那么重,一感冒麻烦就大了。暗流的澎湃涌动,反映到面上来,竟是这般的温柔。

儿啊,眼下你任谁也别挂,人们都好,就是得自个爱惜身子。快治好了病,咱回家过年。

一句“回家过年”,像一把钢针,同时刺向满屋的人——今年的这年,还能像往年一样过吗?

儿子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些天人们都在劝我,我也想通了,健康最要紧。娘,这回治好了病,我再也不拼命了。

儿子说的是真心话。人啊,往往到失去了什么的时候,才感觉到它的珍贵。儿子在忏悔。

母亲听后也笑了。说,是哩,有啥也不如有个好身板。你看娘这个糟烂身子,干啥啥不中用,吃啥啥不香甜……说到这里母亲戛然而止。

她低头沉默了一会,接着说,儿啊,你想通了就好。

我想通了娘。儿子像个听话的孩子,眼盯着母亲,赎罪般静静听她唠叨。他明白,这样的时日对他已经不多。

此时的母与子,说话都十分的小心,今天的话在别人听来多像是戏里的台词,但还是每每碰瓷。可天下又有几人,在此时此刻能做到从容应对呢?唉!今世是母子,前世必定是冤家。

儿子被母亲的到来感染了情绪。他似乎忘记了疼痛和不妙,生的欲望蓦地升腾,像火苗一般。母亲在孩子的眼里无所不能,是神。她正在给儿子输送着能量。他的眼里有亮光在闪,身子向母亲这边又倾了倾。

母亲看似那样的放松。她用那双粗糙皴裂但带着特殊体温与特异功能的手,开始抚摸、丈量儿子的每一寸肌肤了。从手背,到手腕,再到胳膊。胳膊太细了。她的手又移游到裸露在外面的小腿上,小腿也太细了,像棵麻杆。母亲的心一定在颤抖。

儿啊,要听医生的话,多吃饭,想吃什么就叫她们给做,人胖起来病也就好了。

母亲瞅瞅儿子,又瞅瞅周围的人,征求意见似的笑笑说,俺儿还是胖了好看。她眼前浮现的,定是儿子胖起来的模样。

见娘笑,儿子也笑了,在场的人都笑了。

这位可怜的母亲只说对了一半。能胖起来当然是好,可你有所不知,儿子得的这病,根本就不能多吃。

那微笑在母亲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待慢慢收起笑容,她的手又开始了在儿子身上的游走。这游走,就像是一次世纪漫游。她要用手牢记住儿子的每一寸肌肤。其实,她是在重新复制一次,儿子时刻都在心里装着呢。她的手游到了儿子高高隆起的腹部。她遇到了一座大山。这山突兀、险峻、白雪皑皑,来得毫无理由。这个随便自然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还是把人们吓了一跳,最警觉的是儿子,被子下面的秘密是要瞒住母亲的。儿子的脸上有一丝痛楚掠过。母亲没有去冒险爬山,她的手轻轻移开,眼睛并没去看儿子的脸。

当母亲怀揣着儿子时,那隆起的腹部是自豪的,骄傲的,甚至是动人的,因为那里孕育的是新的生命;儿子的腹部不合时宜地强行隆起,是耻辱的,丑陋的,同时又是悲哀的,因为那里孕育着的是罪恶。

“夫树欲静而风不停,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来者年也,不可再见者亲也。”此时儿子心里肯定炸开了锅。他的目光黯淡了下去,身子也缩短了不少,似乎很累很累。

护士第二次走进病房,为他输上球蛋白。雪白黏稠如母乳般的液体流进输液管,一会儿就要流入他的血管。

母亲瞅一眼肯定刺激了她的液体,说,儿啊,要听医生的话,赶快治好病。娘在家里等着你!

她把眼睛转向别处,用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胳膊。

好吧娘。儿子乖得像只猫。

始终在场的我,此时分明听到轰隆一声,一面墙在母亲的心头坍塌;同时,另一面墙也在儿子的心头轰然倒掉了。连在母子心头的那根线呢?扯着这头,也扯着那头。揪心的疼。

母亲被孩子们推着,从儿子身边缓缓绕过,慢慢向门口走去。她心里清楚得很,只要跨出这个门,差不多就等于跟儿子阴阳两隔。快到门口时,我见她突然用手抓住空床的边缘,停了停。她想停下来吗?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刚强的母亲,在抓住床边的一刹那,又松开了,前后不过几秒钟。松了手的母亲抬起头,眼睛向外,平静地出了病房的门。出了房门的母亲,把自己的魂留在了儿子身边。此时的儿子,目光始终追随着母亲,直到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儿子的魂也跟随母亲悄悄溜出了门。

此时走廊的电子表,显示时间是10点34分。母亲进出病房,前后用了8分钟。

出了病房的门才不过十来米,母亲就四肢瘫痪六魂出窍了:满脸动容,欲哭无泪,抽搐不止。她再次昏厥了过去。

这一天,是儿子住进医院的第15天。

儿子以为瞒过了母亲,带着享受了母爱的巨大满足昏睡过去。这位母亲,经过医护人员好一阵的手忙脚乱,抢救过来后也住进医院,病房恰巧就在儿子的隔壁。这不是有意,是命运使然。

3天以后,母亲坚决地要求回家。夜里,不知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她看见一脸阳光的儿子轻轻走进屋来,微笑着对她说,娘,我走了。母亲又是高兴又是不舍,嗔怪道,刚来了就要走。探过身想拉儿一把,没拉住,一急一激灵。望一眼窗外漆黑无边的夜,她这才发觉脑袋早已被吸空。一个深深的足以撑破躯壳的无声长叹从心底发出。她对特地从医院赶来陪伴她的女儿说,三儿啊,起来吧,拾掇拾掇,你哥他就要回家了。

儿子住进医院的第19天,凌晨,在经历了殊死较量、激烈搏斗和痛苦挣扎后,他选择了与病魔同归于尽。

母亲终究不是神。自个生养的孩子让魔鬼给纠缠了去。

儿子的苦难结束了,母亲的苦难则刚刚开始。

那位母亲是我家先生的大姐,母亲的儿子是他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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