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雨

如果不是因为妻子的病逝，曹老头不会想到这一辈子会到城里来。曹老头与妻子在村子里可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就连喝水，两人也是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地对着壶嘴儿吸。自从这块心头上的尖尖肉突然地离去，老曹一下子觉得屋子里变得那么地空洞与可怕。老曹想起妻子临终时躺在自己的臂弯中，贴在他身边轻声地说，你对我那么好……下辈子，我还想与你作伴儿。一缕酸楚涌上心头，老曹捂住脸面，泪流不止。日光渐渐地拉长，时间仿佛凝固一般。耳边嗡嗡作响，仿佛震颤着一首婉转凄凉的旋律，久久回旋，挥之不去。

老曹决心找一个热闹喧嚣的地方，以摆脱这种安静得令人窒息的老屋。可农村里大多数人都奔向城里去了。留下那么多的空壳村与空房子。树木一片葱茏，院门前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人都很难走进去了。除了屋檐下一片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就是猫叫，狗叫，一不留神，一条蛇就游了出来。老曹只好绕过去，向有人的地方走去。可人都猫在家里，电视机收音机的声音哇哇直叫，铺天盖地的一连串广告，涌入你脑海，钻入你耳膜。老曹又看见两个七八十岁倒还健壮的老头，蹲在水泥地上你揪一个泥团，我揪一个泥团。慢慢吞吞地下着屎棋。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撩着衣襟对着嗷嗷不止的新生儿喂奶……

老曹把房子托管给自己的妹妹，只身到城里来了，家里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两个孩子都飞向国外。儿子是律师，女儿是传媒大学的学生。丰厚的律师薪水，不仅包了女儿五年所有的费用，而且，儿子还说，老爸，我连养你都绰绰有余了。

刚开始老曹想找一份看门的工作。他走进了一家小区的物业公司。可保安经理嫌他年龄大了。他又走进了一家商场。姑娘问，你会算账吗？老曹说，会。你上下车能搬得动货吗？老曹说，能。姑娘眨巴眨巴睫毛茸茸的眼睛，惶惶地摇了摇头。老曹最终进了一家酒店，干了一份照看员工自行车摩托车电瓶车的工作，另外老曹还要每天清晨清扫垃圾站，把聚集了一天的酒店的垃圾装进一辆市容垃圾车。当初，招聘他的人事部经理嫌他年龄大。可总招不着人，城里人嫌这份工作工资少，而且还脏、累，丢不起人。乡下来的青壮年工都七八十元一天，谁能接受这七百多一点的月工资呢？老曹从不让自己闲着，闲着就心里发慌，那首凄凉婉转的旋律萦绕在他的耳边，他一边用大扫帚哗哗地扫着停车场院子里的树叶，一边哼着这首歌的旋律，就连拔着水泥地上伸缩缝中坚韧的茅草，他也不曾停止这首旋律。有时，下班了好长时间，曹老头还在那里干活。保安部的人说，操，只见过多要钱的，没见到死干活的，今天总算见到一个傻逼。招聘他的人事部经理向老板邀功请赏。说自己总算找对人了，可老板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这个没经过世面的乡巴佬不要给我捅出纰漏就行。

这家酒店的大门面对繁华的大道，喧嚣与嘈杂，潮水般地哗哗汹涌。每天下班看着夕阳在高楼的间隙中一点一点地落下，曹老头感到每天的日子眨眼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尽管酒店里的人川流不息，可城里的人一个也不认识，车库边的保安室里倒有几个保安整天坐在那里。可他们不是聊天，就是侃八卦新闻。聊金钱，聊女人，聊当下的艳照门……老曹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们三句不离女人让老曹感到很羞耻，很难为情。他只有默默地走开。

尽管，老曹已经摆脱了农村那种安静得令人窒息的感觉，可老曹还是感到孤独。那首凄凉的旋律，久久地回旋在自己的耳边，心里。有时无意中，它就蹦出来。在自己的心灵的原野上久久回荡……他下班后站在酒店后面的门口，望着高楼大厦次第亮起万家灯火，望着这条老街上理发店大排档音像厅足疗室里，五颜六色的灯光。他感到自己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也就在此时，他发现同他一样孤独地立在街边的这只流浪狗。

老曹观察了这只流浪狗好久。有一次，他清早清理完垃圾站里的垃圾，浑身冒汗地杵着铁锹，喘一口气，歇一会儿。那只流浪狗在清晨的薄雾中，湿漉漉孤零零地望着他，它通体一身的土，背上的毛都纠结在一起，沾着草籽纸屑饭粒甚至干结的粪便。然而，它的眼睛却很有神，很黑，好像还有泪水。就这一下子，老曹的心被抓住了。老曹想从这些垃圾堆里找些食物给它吃。可它却惊悚地逃离开了。它在这家店面站一会，瞅一瞅；那家店铺低下头，嗅一嗅。它甚至在路边下水道的盖板上找到些饭粒充饥。有一位披头散发的妇女泼了它一身的洗发水。它只抖一抖身上的脏毛，竖着蓬松的尾巴，一颠一颠地跑开了。老曹的目光，就这样像被牵住了似的，直至它消失在南淝河畔的草坪树林。

酒店里员工大多是年轻人，年纪稍大一点的，下班过后，各自都蚱蜢一般逃回温暖的家。年轻人大多上网聊天谈恋爱唱歌跳舞，三五成群的小聚。老曹却只是孤身一人，来到南淝河畔小憩。看着不同年龄的人在这美妙的黄昏中快乐地游玩交谈。他默默地一个人走到阜阳路桥底下，只一眼，他瞅到那只一身脏兮兮的流浪狗。它藏在路桥底下弧形的桥梁中间，准确地说是卧在两根支撑梁的交叉点上，它默默地瞅着油漆一般又黑又臭的河水。老曹飞奔向附近的超市，买了包子冷饮热狗一类的食品。然而，当他回到桥洞底下，它却不见了。

老曹好几天都在寻找着这只流浪狗。终于在一个双休日的清晨，他散步到河畔树林中的一大块草坪上。一群城里人牵着狗聚集到一起，其中有贵妇人抱在怀里的狐狸狗，有少女搂着脖子的苏格兰牧羊犬，男子挽着缰绳的德国黑贝，斑点狗，沙皮狗，藏獒……它们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幸福地享受着主人的宠爱。而那只流浪狗却显得格格不入，徘徊在圈子之外。显得那么的孤独与彷徨。这情景深深地刺痛了老曹的心，他觉得自己同这条流浪狗一样的可怜。老曹又一次的买了包子飞奔过来。他把包子扔向了那只流浪狗。那只流浪狗谨慎地望了望他，用鼻子嗅了嗅，眼睛斜睨着瞟向老曹。老曹滴下眼泪，哽咽着说，吃吧！吃吧，不够，我……马上去买。然而那只流浪狗却抬起头，望了望他，喉咙里咕咕的哼了几声。似乎对着这深情地疼爱无法承受。老曹向它点了点头。突然它用嘴衔着包子转回头飞跑而去。老曹看着流浪狗终于接受了他的“礼物”，竟激动得手舞足蹈。这时遛狗的人纷纷把狗牵回了家。有个贵妇还嘀咕，一只又脏又臭的流浪狗还当作宝贝一样稀罕，真是头脑有问题了……

（摘自《安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