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晓琳

2013年5月10日，为纪念丰子恺诞辰115周年，浙江省博物馆展出《护生画集》部分真迹。这是《护生画集》原作第一次在内地展出。

《护生画集》跨时半个世纪完成，始于偶然。1927年，丰子恺在家中延请云游至上海的弘一法师，并拜他为师，弘一法师为他起法名婴行，后又请他作护生画。丰子恺以赤子之虔诚、婴孩之立行开始着手此事，画好之后寄给师傅。这些画自成风格，稚拙中大有深意，弘一法师为这些护生画配了诗文。到弘一法师60岁时，这些护生画已成两集，分别有50幅、60幅作品。弘一法师60岁时收到丰子恺寄来的60幅护生画，他写信给丰子恺，嘱咐丰子恺到他70岁时须完成70幅护生画，如此直至80幅、90幅、100幅，方才功德圆满。丰子恺不辍此约，认真完成了全部六集450幅作品。从1927年到1973年，正是中国经历激烈变革的时代。弘一法师生时，丰子恺的书画酬和有弟子尊师弘法之意；弘一身后，丰子恺的继续履约则是将护心、护法、护世的情结寓于对先师深沉的怀念。

护生画所配文浅意深的诗文，除了引用古文、诗词中的句子，还有许多由弘一大师和丰子恺亲撰。许多画幅下署名的晚晴老人正是弘一法师晚年之号。丰子恺则采用了各种各样的笔名撰写文句，如子恺、婴行、学童、智顗、缘缘堂主，还有《源氏物语》中的人物名胧月夜、光源、花散里、桐壶、云居雁、葵姬、浮舟、落叶等。弘一法师在第三个十年之约未满时便已圆寂，其后的画集三题字由中国现代书法大师叶恭绰完成；画集四、六由书法名家朱幼兰居士接力；画集五则由因明学家、书法家虞愚书写。叶恭绰、朱幼兰、虞愚都是因弘一法师与丰子恺的因缘而加入其中。在今天的收藏市场上，这些人的作品任何一件都会受到关注，而《护生画集》竟能涵盖他们全部，怎能不引人关注？

更引闻者入胜的是其文化价值。参与其中的皆是集一代文化之大成者，佛学因明、儒家伦常、书画审美寓于其中，画集述以童稚，立意深远，时时处处彰显着文化深思。

以第一集《生的扶持》为例。画中两只螃蟹奋力顶起一只螃蟹，题曰：一蟹失足，二蟹扶持。物知慈悲，人何不如？另有《吾儿！？》，画一只母鸡看着地上破碎的鸡蛋，题曰：“畜生亦有母子情，犬知护儿牛舐犊。鸡为守雏身不离，鳝因爱子常惴缩。人贪滋味美口腹，何苦拆开他眷属。畜生哀痛尽如人，只差有泪不能哭。”不仅点明母鸡溢于画纸的悲伤惶惑之情，还提到“鳝因爱子常惴缩”。

丰子恺的小女儿丰一吟在近年接受媒体采访时曾提到一个与之相关的解画故事：“鳝鱼要被烧了，肚子是拱起来的。我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它肚子里有小鳝鱼，临死的时候还把孩子抬起来。”第六集的第100幅画，画名《首尾就烹》，图中一只鳝鱼已煮在锅中，只有首尾在水下，中间身体高高向上拱起。引用《伤心录》言：“学士周豫家，尝烹鳝。见有鞠身向上，以首尾就烹者。讶而剖之，腹中累累有子。物类之甘心忍痛，而护惜其子如此。”

《母之羽》更是以画生鉴于人心。画中一群雏鸟环绕地上片片羽毛。题曰：“雏儿依残羽，殷殷恋慈母；母亡儿不知，犹复相环守。念此爱亲情，能勿凄心否？人观至此处，大抵都会有所触动，所谓‘护生即护心，良有以也。也正如马一浮序言所书：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情与无情，犹共一体，况同类之生乎！”

画集中，缘缘堂主丰子恺全操画作与诗文的例子比比皆是，所配诗句既有通达爱物之意，更具情趣。第三集《将装义翅的蜻蜓》是其中的代表之一。画中一只蜻蜓，左翼破损难以继续飞起。丰子恺在诗中写道：“日暮秋风清，一叶落我襟。细看不是叶，赫然一蜻蜓。左翼已破碎，右翼尚完存。定是遭袭击，失事向地崩。坠落在我怀，不救岂忍心？畜之在庭园，恐被鸟雀吞。养之在房栊，又恐蝼蚁侵。沉吟想多时，妙计忽然生。我有玻璃纸，坚薄而透明。裁剪而胶黏，假翅亦犹真。我口镶义齿，颇能咬菜根。汝身装义翅，亦必能飞行。静待胶汁干，放之在中庭。须臾蜻蜓飞，悠然入青云。”看蜻蜓左翼受损，就用胶水将玻璃纸粘上去充作翅翼，想来是有些“迂”的。以不忍物伤之心，竭力护之，这是一种可爱的“迂”。迁移下去，有不忍物伤之心，是必有不忍人之心。

弘一法师写信给丰子恺要求作护生画至自己100岁时，丰子恺回信道：“世寿所许，定当遵嘱。”此后无论是因战乱流徙各地还是接受批判改造之时，丰子恺都不曾停笔，最终完成了允诺。

第一集《护生画集》原稿被日本人在上海佛教居士林中烧毁。后来二人将画、书先后重绘、重写，1928年由开明书店出版。1940 年11月，开明书店继续出版第二集《护生画集》。动荡的年月里，丰子恺不慎将画稿遗落，幸赖人在书画市场买回才重新得见。从第三集开始，出版界持续的困难愈演愈烈，加上时局动荡，可以说每一集、每一个版本的面世都困难重重。弘一法师圆寂后，幸有叶恭绰、虞愚、朱幼兰的加入，丰子恺的履约才得以继续。“文革”期间，丰子恺感到时势多艰，提前赶作最后一集，朱幼兰找书为丰子恺作素材，并为之提笔书诗文。1978年，第六集正式出版，此时，丰子恺已离世3年。《护生画集》的出版、流传一直刻写着动荡时代的特殊印记。因为身世飘零，更加增加了其收藏价值。

六集《护生画集》的字画原稿起初都集中在新加坡的广洽法师那里。丰子恺去世10周年时，广洽法师到浙江桐乡石门镇参加丰子恺故居“缘缘堂”重建落成典礼，把《护生画集》的全部原稿也带回祖国，并捐给了浙江省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