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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的圣经

2013-10-27□文

星火 2013年2期
关键词:老牛

□文 曙

四围的山,不高。山是那种苍老的绿。平原则是袖珍的,小若扇坠,系在那苍色下。坪的中央,一蓬葱茏,那么庞大地举在平旷的上空,那是一棵树。

脸,仰起来,双眸径直望那葱茏的至高攀援上去——即便如此,你的仰望,依然无法抵达它的穹顶,因为它委实太高大了,树身起码得五六个汉子才能合围吧,树荫笼罩少说也有亩半地方,横出的巨枝楼宇般层叠着,更有甚者,一条露出地表的树根,形若游龙,居然充作了一道沟汊上的便桥。

树是苍老的。苍老的杆,枝,乃至树皮——褐中带黑,坼裂斑驳,痂痕累叠;而那些椭圆的叶子,却那么纷繁、沉甸地绿着。

一弯浏亮,环绕树的浓荫迤逦而去。稻田沿河边一丘一丘次第铺开,直铺到山根那儿。山下,一片绵延的黧黑,是屋瓦。

田野阒寂无人。阳光因了四围的山色,橙黄中带了柔和的黛青。听不到河水的声音。阳光下,那些缤纷的流光,纷纷跃上枝头,在绿叶婆娑之上争相跳跃。那棵树就那样寂寂地站在那儿,站在田野的空旷之上,站在四面山色的重围里。

也有喧闹的时刻。那是清晨,上百只白鹭在树上亮响翅膀,鸣声繁茂,一片喧腾,那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峰会,真正的百家争鸣。那时候的老树,熹微浮动,莹亮熠熠,通体发着朦胧的光——它是这块小平原上的第一个醒者。

挨近河边的树下,一溜豆青色的石板,那是洗衣的码头。早上,一长溜的屁股,一字排开,撅在水边,屁股圆满而肥硕,印花的,水红的,麦绿的,缤纷鲜亮,那么扎眼,河水清粼粼闪着光,洗衣棒槌在青石板上争相炸响,清脆,热烈,富于节奏,宛若大年夜里的二踢脚:哪家男人昨晚又跪了踏板,哪家的猫又在喊春,哪个的“姨妈”上个月就没打照面,一准又坐喜了——洗衣堂客们一个个笑得那么山野,没心没肺,对于老树,那是一天中最为热闹的时刻。

围绕树杆,还摆了许多石礅,也不曾专心打磨,就那么原生态的一块青岩,摆在那里,也不知坐过多少代的屁股,原来的凹凸,圆润滑溜了,日光印在上面,一枚枚,金晃晃,灿若金币。盛夏的中午,割禾的男人们裸着膀子,坐在石礅上,腿叉开,生着汗毛的胸脯那么惬意地挺起来,享受着水边送来的小南风。先前,他们在田里板禾,两个男人对板,板 “八哥洗澡”——“蓬——巴”、“蓬——巴”、“蓬——巴巴”、“蓬——巴巴”!一张板桶,两把稻子,轮到他们手里,居然变成打击的乐器,板出那么多的板眼花样。此刻,他们坐在石礅上,说女人的奶子,说爹公“烧火”,说哪个男人扮作猫儿“咪咪”叫着梭进了相好的房门,叶子烟雾在小南风中懒散飘着,骤然发出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鹭鸟。夜里,有人干脆把竹床搬到树下来了,身上就留一条裤衩,那么舒坦地仰躺在那儿,眼半开半阖,几点星光,从叶间漏下来,或落在鼻准的高尖,或斜在颧骨一隅,这时,那些陈芝麻烂豆子酸腌菜霉豆乳,便被一一盘点出来,后来,也不知什么时候,树下忽然没有声音了,原来,那先前说话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睡去,酣畅的鼾声,追踪“淙淙”水声飘然而去。这时候的老树,更像一位守护的长者。

树上,系了许多的红布,长幅的,短条的,窄片的,那是人们给老树的“挂红”。或是哪家生了儿子,扯上五尺红布,写上伢儿乳名,挂在树上,将老树认作干爹,以求得到庇佑;或是哪家为即将升学的儿子许上心愿,将买来的红布挂在面朝运神的方向;又有哪家为了消灾,也扯了朱红绸子,燃一炷青香,将花篮里提来的祭供——酒、肉、果、蔬,陈列树下,而后,双膝并拢,跪下去,身子匍匐,手合十,举在鼻尖那儿,而后,额头无比虔诚地叩下去,叩在地上,叩出瓷实且富于节奏的逻辑重音。

抑或,哪家女人要临盆生产了,那男人也是要到树下去的,跪在地上,祈求母子平安,待娃儿顺利生产,“呱呱”坠地,这时,那男人便携了酒肉,来到树下酬谢,并毕恭毕敬,禀告娃儿的生辰八字,姓氏名号,就如向当地公安派出所申报出生户口那样;还有,哪家老人去世了,那作道场的道士,做的第一道法事,便是引领孝子,来到树下,垂首立在那儿,道士手执灵幡,“邦邦”敲击手中木鱼,口中念着斯人已乘黄鹤去之类告词,并以唱诗般的行腔,言求那棵老树,引领亡人,向那西方极乐世界,驭风乘云,一路畅行。

除夕前夜,猪头肉在甑里蒸熟了,那些当家的男人便把蒸熟的猪头放在端盆里 (那只蒸熟的猪头的鼻孔里插着一根猪尾巴,表示有头有尾),端到树下,燃一炷青香,祭祀老树;大年初一早上,那些穿戴一新的孩子,则由大人带领着,一个个来到树下,大人笑嘻嘻站在孩子身边,说,“幺巴,快跟老树公公磕头拜年,老树公公保佑你将来考上大学的。”有关老树,这儿流传许多传说,它不仅流于引车卖浆者流的稗闻野史,即便官修正史《澧洲志》,也不吝篇幅,专门辟出《神木》一章——

“壶山之北,有神木焉,其龄千载,虬枝广被,是年,戊申五月,澧水大雨,山洪崩发,舟行于树,禾黍尽没,两岸房庐漂没几尽,奔洪啸号山巅,庶民葬身鱼腹,其毁损之惨烈,实堪难状,然此树也,独立不颓,力挽狂澜,其枝干,承载山民一百又八名,且蛇鼠同栖于树,相安无事,长达三日,拯民生于倒悬,解危厄于生死,其功德昭彰,足堪景仰,垂铭旌表……”

这棵树叫重(cong)阳树,植物学中,属大戟科,为珍稀树种,树高可达数十丈,树龄愈千载,而扎入地下的根系,绵延广布,可达半里。

屋场

重阳树是一棵树。

同又是一个地名。

广义上,它涵盖了那块小平原周围的那片群山;而实际,约定俗成它所指属的,则是那片与树相望的老屋。“家哪儿的?”“重阳树的。”“你也是那点巴儿的?!”“你也是那巴唧儿的?!”浓郁的湘北口音,类似江湖切口的方言俚语,言论所指,即是这片黑压压的老屋。

屋后是山。山上,松杉椿栗不一而足。屋前不远处,即是那棵老树。河与屋场遥相望眼。那些次第铺开去的稻田,恰与屋场门当户对。

屋,依山赋型,参差错落,黑的瓦,白的脊,翘的檐角,全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看似散漫无拘,然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巷子将它们串联起来了,巷子不宽,脚下的青石板也就五尺左右吧,与石板平行的是一条水沟,也是青石砌成,蜿蜒逶迤追随石板路而去,由是,那些家家户户的檐雨,高高低低,众声喧哗,便汇作了众水归宗的合流。巷子两面,是土墙,墙基多为条石垒起来的,高五尺,之上,便是土砖,也不粉饰,就那么一块一块摞列着,间或也有青砖的封火墙,翘而高峻的白粉垛子,立在一片土墙之上,举目望去,颇有些鹤立鸡群的况味。

那条青石砌成的水沟上,隔不远,便有一座小桥,说是桥,其实是两块搭在沟上的稍长的石板,因了它,住在沟两边的人家便有了互通有无的方便,偶尔,也有一间或两间廊屋——只有屋架和屋顶,出现在那桥的一端,那是一种类似公共聚会的会所,四角是槠树做的柱子,挨近地面二尺地方,一根横木,同样也是槠树的,串连起来,形成一圈横架,其功能,一是连结四根柱子,以便支撑,更现实的功利则是以便众多的屁股在上面憩息,或许缘因积年累月厮磨,那些树筒子已变得通体光滑,中间部分,一处处小凹,马鞍型的,半月型的,均是那么赋形优美,浑然天成。早饭或晚饭时候,住在廊屋四周的会把饭碗端到那只空架子的廊屋下面来,“吃的么哒?”“金包银。”“金包银”是一种由大米和包谷合蒸的米饭。“你呢?”“金鸡抱蛋。”“金鸡抱蛋”是油焖马铃薯的别称。“哟,吃拿饭呀?”见到某人手举了一只炉锅煮的熟红薯,这边便有意冲着那只热气暄腾的红薯朗声喊起来。如是碗里盛的面团疙瘩,那问话的则是,“吃牯牛睏水呀?”若是面条,问话的则故意尖亮了嗓子,“哟,蚯虫儿拱屁眼呀!”因了那只廊屋,那些东家西家的碗,土陶的,粗瓷的,青釉的,花边的,色彩纷呈,型制各异,聚集在了一起,其场景,类似于一场别开生面的汇展。逢上雨天,廊屋则更突显出会所的性质,那些平日手里脱不开三把——锄头把、镰刀把、犁尾巴的人们,难得有这么一天老天赐予的机遇,各自从家门里鱼贯而来,也不拘泥什么男女大防尊卑礼俗,腰一扭,屁股就那么一歪,便楔进那根被众多屁股占据的廊屋横木上了,檐雨从瓦檐上坠落而下,“啾咚,啾咚”,滴出清悠的余韵,咬在男人嘴里的旱烟锅,冒出大片蓝烟,谁家伢儿爬上那当爹的腿上去了,要骑那当爹的“马马”,那当爹的便将一条裤脚绾到小腿肚子的毛腿伸到伢儿“鸡鸡”底下去,而后,翘起来,一抛一跌,“乖乖儿,骑马马,得儿驾,得儿驾,骑起马马看gaga(外婆)……”一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样子。女人大多闲不住,即便到了一堆,嘴里唠呱着,那手,却也在“呜啦呜啦”纳着鞋底,男人便取笑,说,“屙尿洗腌菜,一搭二就便啊?”女人问男人,“不洗腌菜,洗你脑壳?”媳妇一面锣,背后讲公婆,婆婆一面鼓,背后讲媳妇,坐在廊屋底下的女人讲的却是那手里的鞋,鞋的锁口,勾边,纳在鞋腰处的六瓣梅、水爬浪、狗脚子,说的时候,拿在手上的鞋底不由自主亮出来,于是,那些凑成一片的鞋底,便有了参展的味道。男人们说的,除了地里的庄稼,便是床上的女人,说哪家女人的两瓣屁股,像腰磨,足足摆得开两桌席面,又说哪家女人的奶子,翘翘的,硬是挂得住十二把夜壶,说着,禁不住喷笑起来,大笑,野笑,蒜头鼻子扭朝一边笑歪过去,甚至,笑出了眼泪鼻涕。怀里抱了娃儿的女人在奶孩子,将胸口的一颗纽扣解开,把一只奶子从内里掏了出来,自然,那奶子是丰硕的,圆满的,托在手上,也不避讳,笑盈盈,拿拇指和食指将乳头夹起来,夹紧一挤,挤出一道乳白,飙出去,而后,再将乳头塞到娃儿嘴里去。如有男人盯着那只奶子,女人会眉梢一挑,笑嘻嘻问:“是不是想吃一口哇?”

那些土墙,高高低低,簇拥一起,因为大多共墙搁檩,往往会闹出许多意料之外的情景:某家女人正在解手,一只猪嘴从墙洞那边突然拱过来,“嗷嗷”叫着,恰好对着女人白花花的屁股;东家的鸡客串西家鸡窝里下蛋,乃至在那鸡窝里孵起儿来,真正的鸠占鹊巢;夜里睡觉,那些“走穴”的伢儿,睡到了别家床上,待到第二天天亮起床,这才发现,抱着睡了一夜的伢儿居然是人家的!

谁家有了喜事,大凡屋场上的人都是要来随喜的,若是生了伢儿便送“粥米”,或两升糯米,或一升阴米(糯米蒸熟晒干做成),拿一块印花布巾兜着,提在手上;若是娶亲嫁女,便撮一戽谷,称之为“羊酒”,那是隆礼;若是老人寿终白喜事,则扯五尺白布,送挽帐。送礼的进门时会对主人客套说:“手长衣袖短,做不起个伸头人咧!”“驴子打架,拿脸干蹭,见笑啊。”“长短是根棍,多少是份情,千万莫嫌弃呀!”主人则“喝喝”笑着,一边迎请客人进屋,一边说:“一个鸡蛋没散黄的,一个陈字掰不破,一家人还说两家话?您这一来,可不是跟俺长脸嘛,是俺领当不起呀。”

巷子两边的土墙,并非平行两排的排列,它是层第式的,错落式的,从这排往后望去,高处,一家一家的门,又洞开在那里。由是,那些土坯的墙壁,泥烧的黑瓦,便形成一个群落,一个集合,一个互为呼应毗连的整体。土墙黑瓦围抱中,有一块椭圆的空间,那是禾场,黄泥与牛粪搅和结合打造出的地面平展而光滑,它不像水泥地面,生冷、坚硬,它柔韧、吸水,富于弹性,赤脚踩上去,更具舒适感与亲和力,禾场四边,躺在那儿的,是石磙,同样是青石打造的,当年穿凿的錾棱已然磨蚀,两端,支接磙架的石眼,更是磨成了两只溜圆的洞。如同那些架在青石沟边上的廊屋,禾场也是那种属于公共的会所,并且,比之廊屋,它更具开放性,试想,月朗星稀的夏夜,小南风轻轻拂弄着你的衣摆,而田间青蛙的合唱则是那样的繁盛,整个屋场的人都出来了,百十把椅子也不分什么行序阵列,就那么随意地摆成一片汇聚一起。女人们刚洗过头发,湿漉的发梢还挂着水珠,散发出皂角的清香。洗过澡的男人手里摇着蒲扇,也不讳避什么,大多只穿一条裤衩。孩子们在玩“跑麻城”,列作两队,鼓噪着,高喊:“天上一朵云,地上跑麻城,麻城撞不开,幺巴你过来!”猜谜属于成人智力性游戏,禾场上,总有那么几个堪称达人的说谜高手,身边,围了一层层男女,“搭搭皮,打打皮,皮里头的肉,肉里头的皮。”猜谜的抬起下巴,眉头紧蹙着,眼巴巴望着夜空,其情其景,真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茫茫两不见,终于猜出来了,原来是猪身上的四样:猪耳朵,猪尾巴,猪心,猪肚。也有说谜的,未曾开口,故意大声喊:“姑儿家回屋拿坨棉花把耳朵塞上呀!”姑儿家自然没回屋拿棉花去,只是将脸隐在某人的背后去,咬着嘴角,偷笑着,听。“俺从你屋前过,你屋里搞唔(那)个,越搞越肿哒,抽出来个黑家伙!”话没落音,说谜的肩膀上便挨了一砣(拳),紧跟着,一阵擂鼓之声,在那只肩背上骤然响起,几个堂客同时将拳头砸了过去,说谜的大呼冤枉,最后,谜底还是由说谜的自己揭晓,原来是纺棉花。

四爹

在这里,四爹的“爹”,不读die,也非习惯表父辈的意思,它读dia,表爷辈,是这儿的土语。这儿有许多土语,如叫外婆“gaga”,称父亲“di儿”,即便想在汉语词典里姑且寻个假借都没有。既然到了爷辈,四爹自然是个老头了,天麻麻亮,那片黑压压的瓦屋,瓦楞上,生着薄亮的毫光,“丁当,丁当……”一串金属敲击的颤音,那么清纯,响起来了,听不出它具体发韧于何处,颤颤的,袅袅的,随着蒙昧的熹微荡漾开去。屋场是空旷的,那些双合的木门,此时,黑沉沉闭着,那条鸡犬争鸣的巷子,清冷在尚未褪尽的夜黯里,“丁当,丁当……”,那是系在一头老牛脖子上的牛铃在敲。老牛是四爹的,四爹上身裹了一件灰袄,那灰袄本身是有钮扣的,但它并没有扣着,而是前襟的两块,拉在胸前那儿,上下一抿,合拢来,拿一根绳子扎着。冬腊的清早,寒气重,四爹将两只手塞进袄筒,抱在胸前。四爹头上戴了一顶深棕色绒线帽子,那种尖顶的戽桶帽,本来,帽子顶端有一颗绒球的,不知何日,那颗绒球没有了,于是,那帽子便成了如今的“狗钻洞”。晨色朦胧,看不清四爹的脸,只见一团灰蒙蒙的影子,臃肿,笨拙,迟缓移动。四爹后面,是那头老牛,头低垂着,似乎未曾睡醒,蹄子那么迟钝,拖沓,提起来,落下去。由是,那只吊在脖子底下的铜铃铛便带响起来了,整个屋场,包括屋场前面的田野,河流,重阳树,乃至更远处的那些山峦,便传开了那串单调而重复的铃声。

关于那头老牛,四爹的儿子德宝,曾多次劝他将它卖了。德宝在县城肠子街开了一家干锅肥肠店,店名就叫“重阳树肥肠”,整日埋头于那些藏污纳秽的猪大肠,泡、洗、翻、煮,虽异臭盎然,却也乐在其中。天道酬勤,十多年下来,肥肠钵里居然炖出一套县城的商品房来。“爹,您又不耕田了,还留着它干嘛?”“您这不是拿着闲钱买叫驴,身上不痒捉虱咬么?”“是呀,俺跟德宝都在县城,您孙子,飞得更远,看您一人守着这么一栋老屋,不说清冷孤单,若是有个头痛脑热,身边连个叫唤一声的人都没有呀!”四爹儿媳劝老人卖牛是推心置腹的,他们劝他把牛卖了,跟着他们,住到城里去,到时候,跟他买一只狗,不是土狗,是那种鬈毛的小洋狗,吃了饭,也跟街上人那样,楼上下来,不紧不慢踱到沿河马路上,溜狗。德宝、德宝媳妇翠玉瞥一眼老牛,眼里满是质疑,看着四爹,“又不耕田了,还留着它干嘛?”他们如是诘问四爹,四爹不吭声,看着那头老牛,默声地、呆呆地看着,最终,又牵着它出去了。

四爹抄着手,佝偻着,站在挨近坡堪的一条田埂上,那头老牛,则挨着他,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田里灰秃秃一片,有的栽了树,是柑橘,有的则长了荒草——野蒿、芭茅、葛藤、锯锯草。日头发白,清冷。四爹的脸,木木的,眼神呆滞,像在发愣。那头老牛,悄无声息,将一边脸凑了过来,凑在四爹的一边袖管上,默声的,来回地蹭。四爹一只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抖抖索索,摸着老牛嘴筒那儿:“留着你干嘛呢?又不耕田了,留着你……?”

他问那头老牛。

老牛不蹭了,头仰起来,一双烂眶眼,迷茫地望着四爹。

脚边,是四爹家的田,三亩八分,一流水四丘,田是种饭都生的好田,可现在全都荒了,前些年,租给贵生,一亩一年给一百斤稻谷,种了两年,贵生不种了,说是一年苦扒苦做下来,算得盘缠无打发,团鱼顶锅盖,圆(原)托圆(原),不划算。四爹劝德宝,田还是自个栽着,栽秧割谷回来那么三五天,平日里,就由他看管着。德宝眼一瞪:“放着现成的票子不抓,倒转过来土里刨食,我二百五哇,我脑膜炎呀?”四爹说:“总不能眼看着这么好的田荒了呀。”后来,四爹又去找到了贵生,说,干脆把那一百斤谷子也抹了,让他栽。贵生栽了两年,还是不栽了,说是风眼里赶鸡,肉没夹到一筷子,反倒赔进去一截。四爹就有些不明白了,平白无故田让你栽着,背你过河,还硌了你的腰了?贵生跟四爹掰着指头算帐:化肥涨到好多钱一包,种籽农药又涨了多少,“一个提灰桶的瓦匠小工工价都涨到八十块钱一天了,您说,这田还有么哒栽头?见钱不抓,不是行家,您说,俺是出门挣那八十块一天的活票子划算,还是栽您老的白水田划算?……”

四爹蹲下来,扯田里的草,一根一根地拔,遇着丝茅根,便将手指头钻进泥土里去,一点一点,往里抠,直至将草根全部抠出来,抠着,手忽又停下,望着眼前的荒草。

“这么好的田,怎么就没人栽了呢?”

四爹喃喃自语。

“这么好的田,怎么就没人栽了呢?”

这回,四爹是在问那头老牛,他看着它,眼神哀哀的,满脸困惑与无奈。

日暮时分,四爹和那头老牛出现在屋后山岗上。山岗不高,岗上,一个个隆起的土堆,一排排,宛如列兵的布阵,荒草淹没了土堆原本的面貌,有的甚至变成了棘蓬,成了鸟雀际会的会所,相对山岗下面的那片老屋,这里是又一个屋场,里面居住的,是山下屋场一代一代的祖先。夕照从西边峪口斜过来,四爹和那头老牛立在一只土堆前面,天空在他们身后,成为辽远的背景,秾艳的夕照,将他们映照成为一幅静止的剪影,那只铜铃铛,此刻,悄寂无息,坠在老牛脖子底下,老牛头向下低垂,耳朵耷拉着,四只蹄子,纹丝不动,立在荒草里。土堆上,长了一株野桃,一只黄鹂,立在枝头,眼神带了夸张的讶异,看着四爹。站在那只土堆前,四爹的身子显得有些孤单,那件灰袄,腰间的麻绳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一边前襟垮拉下来。如果说,先前在田埂上,四爹的面容,眼神,是沉痛的,哀戚的,反之现在,站在土堆前面的四爹,那脸上流露的则是安祥与和悦,四爹的嘴皮隐隐在动,那是他在和面前的土堆说话,不过没有声音。夕阳覆照的山岗一片阒寂,虫鸣在草丛深处凄厉而悠长。许久,四爹将身子缓缓转过来,转朝山岗下面方向:那片老屋,连绵的屋瓦,覆了大片的夕照,那些灰秃的稻田,被夕照映出了亮色,天空,一行夕照映红的翅膀,迢迢在飞,飞向那棵河边的重阳树。“踢儿——”空中突然传来炮竹的声音,锐厉的呼哨,径直望天空纵深处穿透去,而后,“登!”的一声爆响,四爹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

“看屋场啊?!”有人喊四爹。

四爹眯起眼睛,一只手搭在眉骨那儿——

是二嘿索。

二嘿索

“嘿索”也是这儿的土语,意译成现代汉语大意为:悭吝,小气,抠门,套用这儿人的话:烧虱母吃都怕炸跑了油。屙泡尿拿毡毛过三遍滤。放个屁都要夹紧裤裆生怕漏了风。

和四爹一样,二嘿索两个子女也都出了远门,儿子在广东东莞一家老外开的场子,据说前不久升了“拉长”,女儿则在享有天下足都誉称的省城开了一家洗脚店。不过,二嘿索和四爹又不一样,四爹是一个人守着三间带“钥匙头”(两头偏屋)的一只老屋,二嘿索则和他老婆江三嫲守着三间带“钥匙头”的另一只老屋;四爹放的是一头板栗色的老牛,二嘿索日夜不敢丝毫懈怠放的则是头小牛犊子——他儿子的儿子。多半时候,那小犊子硬是巴在二嘿索背上,不下来,要背着。二嘿索要去挖地,栽红薯,那小牛犊子巴在背上像块膏药。二嘿索说:“三月蛤蟆叫,懒婆娘也心焦,棒槌落地都长根的时候哇,祖宗!”那小牛犊子哪管它棒槌落地长不长根,两条肉嘟嘟胳膊将二嘿索的鹭鸶脖子死死箍住了,无奈之下,二嘿索只有苦笑。一次,一个抽签的路过屋场,二嘿索有意给自己抽了一签,没想签上居然是这么四句,“头顶一副磨,腰弓背又驼,心想跨大步,实在奈不何。”二嘿索扭头瞟一眼背上的小牛犊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个小东西,你个小祖宗,生辰八字天注定,没想俺这是命啊!”

在老屋场,乃至在重阳树方圆几十里,二嘿索算是洞庭湖里吹唢呐,名声在外的一个人物,所谓名声在外,具体说,是两样,即他那张嘴和那双脚。

先说脚。

跟泥巴差不多的颜色。足底,硬梆梆一层,足足铜钱那么厚。它并非完整的一层茧壳,它千坼百裂,纵横交错,周密细致的裂痕呈网状遍布开去,遍及整个足底,其形状,与宋瓷哥窑的“金丝铁线”几近。就像一座城市有它的标志性建筑,二嘿索的那双脚是他的一个独有的标志,在重阳树一带,人们称之为神仙脚,所谓神仙脚,是不穿鞋袜的。夏天自不必说了,数九严冬,路边草屑冻成了狗牙齿,它依然故我,赤裸着,蹬在一双浅筒套鞋里面。与足底的坼裂相比较,二嘿索两只脚后跟上的坼裂更宽,更深,更触目惊心,几道横断的皴口,奓在那儿,口沿呈紫酱色,愈往内里,颜色愈红,纵深处,红若胭脂,鲜艳欲滴。夜里,一天在外忙活毕了,二嘿索会在火塘边那只稻草编的围桶里坐下来,扯来几片棉絮,将那些裂口填满。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颗丸子来,那丸子莹润透亮,是李子树脂。二嘿索将丸子就着火,让它一点点熔化,这时,他将一只脚后跟反扳过来,搁在火塘沿子上,再将软化的丸子夹起来,嘴里“嘘嘘”吹着细气,让熔化的树脂一点一点滴入裂口里,树脂与裂口接触的一刹,会发出“滋”的一声细响。与此同时,空气中,一股焦糊的腥气,弥漫开来,先前围在身边看稀奇的两个伢儿几乎同时拿手捂住了脸,尤其那外孙女儿,“呀——”,嘴里发出凄绝的惊呼,身子觳觫瑟缩一团。二嘿索则像喝了一口老酒,眼乜斜起来,嘴角往一边歪咧开去,一缕气声,那么细长的,享受的,从牙缝间“丝丝”吁出来。之后,二嘿索开始端详那些裂口,手指头凑近去,先是试探着,蜻蜓点水式地在裂口上轻触几下,继而,开始抚摸,沿着填充的边沿,小心谨慎来回摸着,摸着,嘴咧开来,那么自足地,惬意地笑了。“这些牲口。”二嘿索摇晃着那颗和尚头脑袋,撇嘴一笑,故意把皴口说成牲口。

“那双脚跟着你硬是作天孽(可怜)咧!”有人不无悲悯瞅着二嘿索的脚说。“牛好看不在角上,人好看不在脚上。”二嘿索振振有词,他自有他的一套论理。

二嘿索女儿从省城足都回来了,跟二嘿索带的礼物是满满一大包棉纱袜子。“爹,这可是纯棉的,养脚,不生汗臭,也不会‘香港脚’,穿着蛮舒坦的,现在城里人都时兴穿这个哩。”女儿拆开一双袜子,要二嘿索穿,二嘿索眼乜起来,像看一名嫌疑犯,瞟着那双袜子,“花多少钱买的?”女儿说,不贵,就二十来块钱一双。二嘿索屁股像是被黄蜂螫了一箭,一颤,从椅子上弹起来:“二十多块?还不贵?买盐吃得几年,买米买油,过得一大截日子!”那双白色的纯棉的袜子,伸在二嘿索面前,此时他看它的眼神分明有了莫名的敌意,它离他的手近在咫尺,但他是决不会去碰它了。并且,由袜及人,连看女儿的眼神也变了,先前,那眼睛里面,是温软的,热乎的,甚至不无骄傲的,此时,那里面分明有了纠结,有了淤积,有了稀泥巴扶不上墙恨铁不成钢的锥心和疼痛:“你们怎就这么把绿豆不当粮食呢(把钱不当钱)?”二嘿索叹气,摇头,摇了一下,接着,又使劲摇了一下。

晚上,女儿打来一盆热水,端到二嘿索面前,要跟二嘿索洗脚。二嘿索瞪着女儿:“你在省城干的就这个?”女儿点头,嫣然一笑,接着连连摇头:“你女儿是老板咧,手下员工才干这个的。”二嘿索直视着女儿手中的那盆温水,眼里忽然有了愤慨:“那些城里人都没长爪子?”女儿愣了一下,接着,笑了:“爹,而今外面都流行足浴,足浴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保健,人的脚底有七十二个穴位,每个穴位都对应着人的五脏六腑,比如,涌泉穴对应……”,二嘿索打断女儿的话:“洗一回多少钱?”“有贵的,也有便宜的。”“便宜的多少?”“四十块。”“那贵的呢?”“六十块。”“六十——?”二嘿索两颗眼珠子几乎就要从里面暴出来,嘴豁然张大,但没有声音,就那样,长久地张着。“硬是天翻过来当地种了!”许久,二嘿索嘴里忿然甩出一句,之后,意犹未尽,又补上一句——

“而今这世道,硬是变修哒!”

再说嘴。

其实,二嘿索的嘴和常人没什么两样,之所以要说它,是因为他对它实在是太悭吝了,悭吝到了近乎施虐的地步。老婆在锅台上炒菜,他像监防贼盗,眼睛骨碌碌盯着老婆手里放油的条羹,那把条羹有些与众不同,内里垫了一块铁片,那是二嘿索特意垫上去的,其目的是为了让它占据一定的空间,以便省出那一铁片的油来。为那块铁皮,他老婆江三嫲差点跟他闹翻了脸:“你个小气X,你个烧虱母吃都怕炸跑了油的东西,你小气也没小气到这个份上唦?!”二嘿索并非蛮不讲理的人,但在那块铁片的问题上他毫不退让,决不妥协:“置家犹如针挑土,败家好似浪打沙——你晓不晓得?嘴巴两块皮,吃下去就不见了,能省一口是一口,能攒一粒是一粒,万丈高楼从地起,你明不明白?”他瞪着一对鹅蛋似的眼珠子,连声质问着,且一声更比一声高,他老婆朝地上使劲“呸!”了一口:“我不明白,我么哒都不明白,我只晓得你是个天上难寻地上难找的嘿索X!”

老婆炒菜二嘿索生怕她多放了一丁点油,这并不等于他家里穷,没有油,恰恰相反,他家里大缸小缸,连几年前的菜油都还放在那儿,甚至,有口缸里都长了一层绿霉。二嘿索省吃在老屋场是出了名的,翻遍所有记忆,人们从未见过他在外面买过什么吃食之类。一次,二嘿索和宝庆爹到县城去卖柿子,晌午时候,宝庆爹邀二嘿索下馆子,二嘿索“嘿嘿”笑着,从衣兜摸出一只包裹着的饭团。宝庆爹白了那只饭团一眼,不再说话,独自点了一盘炒猪肝,还要了二两散装包谷酒。宝庆爹要二嘿索坐拢去,一块吃菜,二嘿索笑着,连声说:“不吃,不吃,那东西我不多爱的。”宝庆爹抿一口酒,眼眯起来,瞅着二嘿索:“嘴巴抹石灰,白吃,吃不吃?”说着,拿来一只盘子,将猪肝匀出一半,又从碗里匀出一些米饭,然后,再看着二嘿索。二嘿索不说话,“嘿嘿”笑着,屁股一点一点朝宝庆爹那边挪,终于,挪到宝庆爹坐的那条板凳上去了。开始,他慢慢地夹菜,一筷子一筷子挑着往嘴里送饭,吃着吃着,筷子开始往嘴里扒,与此同时,喉咙深处发出类似山洪暴发一样的响声。回家路上,宝庆爹看着二嘿索,准确地说,是看着二嘿索的嘴:“阉鸡公怎么叫的,你听过没有?”二嘿索有些茫然,摇头。宝庆爹敛了脸上的笑,一本正经:“那阉鸡公是这么叫的——冤枉一世呀,冤枉一世……”

二嘿索屋旁菜园里有一棵柿子树,八月过后,柿子开始彩脸。二嘿索儿子偷偷摘一颗吃了,没想第二天,二嘿索居然发现枝头少了一颗柿子,他把儿子像提一只小鸡那样从地上一把揪起来,而后,使劲一顿,顿在地上。平时的二嘿索,脸总是蔫不拉唧的,此刻,那脸犹如川剧的变脸,一下子成了凶神恶煞。开始,儿子拒不承认。二嘿索薅住儿子的一绺黄毛,将那张瘦小的黄皮脸揪朝天空,而后,腾出手,使劲一下掰开那死死咬着的嘴:“老子的东西,癞子脑壳上的头发,有根数的,还想抵赖?”二嘿索瞪着儿子嘴里的一颗龅牙,原来,那颗龅牙的牙龈那儿夹了一小块彤红的柿子皮。二嘿索一根手指头点着那颗龅牙,或许因为过于激愤,那根指头在不停地抖:“狗日的杂种,秃子头上的虱,明摆在这儿,你还抵赖,看老子不把你这颗狗牙给敲了!小吃如大赌,你晓不晓得?一颗柿子,能卖好几角,你晓不晓得?你屁眼没收黄,站起没一鸡巴高,就晓得喂你那只磨眼,你那个磨眼是个填不满的坑,你晓不晓得?”

如果说,女儿现在从事的职业,是对二嘿索那双神仙脚的一种反讽,那么,儿子则对他的那张嘴施行了彻底颠覆。二嘿索儿子不仅抽烟,喝酒,嚼槟榔,而且,更热爱下馆子。去年过年回家,拿着家里的猪头肉不吃,居然听一帮狐朋狗友撺掇,说是要庆祝他当了“拉长”,跑到县城,一桌撮去了888!听说那个数目后,二嘿索脸都气紫了,但碍着过年,没发作,临到儿子动身,二嘿索这才语重心长对儿子说:“粒米成摞,滴水成河,财要聚啊,钱要攒啊,有话不可说尽,有钱不可花尽,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一个钱要当两个使啊。”儿子站在那儿听了一会,脸上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您攒了一辈子,攒了多少票子?现在是消费时代,您懂不懂?消费拉动经济,您懂不懂?消费是一种价值的体现,您懂不懂?”

二嘿索瞠目结舌,愣在那里。

儿子走了,拖着拉杆箱,头也不回走了。

二嘿索愣怔怔望着那只渐去渐远的拉杆箱,突然,他一只脚猛地跳起来,朝地上狠狠一下跺下去:“老子不懂,老子么哒不懂!”二嘿索浑身发抖,“狗日的杂种,你翅膀硬哒,你长角哒,老子的话你都听不进哒……”

宝庆爹

一根紫竹烟杆,烟锅白铜的,烟嘴也白铜的,烟锅里,“滋滋”有声,一缕宝蓝,沿着烟锅边沿,升在那儿,而那只白铜的嘴子则歪咬在两颗锅灰色的旁牙中间——那是宝庆爹。

屋场上的一帮伢儿,拖着鼻涕的,挂着口涎的,彩着花脸的(或许什么时候哭过,脸上抹出一道道花痕),小眼珠子被那烟杆吸了去,瓷勾勾,盯在那只白铜嘴子那儿。也有女人,年轻的,不那么年轻的,站在离伢儿们不远处:“家旺,赌你把那根烟杆拔下来,我给你买十个烧饼!”“家兴,你拔,我跟你买二十个!”一个戴狗钻洞绒帽的伢儿真的挤拢去了,像只斗鸡,小眼珠子鼓起来,两边腮兜像癞蛤蟆的肚子那样鼓着,手突然一下,揪住了烟杆。宝庆爹坐在那只青岩门礅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微笑着,烟锅里,那片云雾,依旧那么懒散飘在那儿。那伢儿分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但就是拔不动。后来,接二连三,又上来几个,其中一个个头都快蹿到大人那么高了,那只白铜的烟嘴子,仍是那么稳稳当当咬在那两颗锅灰牙上。

那时候,还没有赵本山,没有奇志大兵,宝庆爹便是老屋场上的本山大哥,奇志大兵,无论走到哪里,那笑声就好像长了腿,跟在他屁股后头,甩都甩不脱。早晨,那些下河洗衣去的堂客看见宝庆爹,说:“哎哟,昨晚上天上打炸雷,没把你劈死呀?”宝庆爹故作一惊:“打炸雷的时候,你不是把俺搂在怀里的吗?”男人们见了,问:“昨晚上又灌了几壶猫尿?喊窝(春)没得?”宝庆爹好那么一口,并且,每喝必高,喝高了的他,喉咙里会忍不住喊出那么几嗓子——

“要你捞来你不捞,

要等头发齐肩包,

人家喝了头道酒,

你挑个空桶来讨糟,

纵然有酒味不高(好)……”

在老屋场,宝庆爹不像四爹、二嘿索他们,他不是以一个正儿八经庄稼人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眼前,他好那么一口猫尿,喝了猫尿后好喊那么几嗓子,对于耕田下种堆摞码草诸如此类,他充其量只能算个半边把式。秧把子抛到田里了,他仍在灶前喝酒,一小口,一小口,不紧不慢地抿;一家八口,生嘴的要吃,米缸见底了,油罐朝天了,这丝毫不影响他喊山歌的嗓门,“不唱不笑,阎王爹不要!”宝庆爹把烟杆从嘴上拔下来,看着身边几个堂客,嘻嘻笑着,又补上一句:“不唱不笑,姐妹儿也不要唦!”

在老屋场,像四爹那样地道本色的庄稼人,人们是敬重的;对于宝庆爹,人们不是敬重,是热爱,尤其女人孩子。那时候,没有追星一说,宝庆爹就是老屋场上的一颗星,只要屁股往哪一坐,那些女人孩子便围拢来了。为这,宝庆爹堂客很是犯过一段忌妒,她把宝庆爹穿过的一只布鞋偷偷拴在一只床腿上,据说那样便能拴住自家男人。那只布鞋究竟有无拴的必要,拴了是否真的奏效,这些自然无从稽考,但一天夜里,宝庆爹发现了那只布鞋一把将它扯了,扔到地上,气狠狠瞪着堂客:“咬人的狗不汪 (此处读kuang),告诉你! ”

宝庆爹就是一只会汪不咬人的狗。他的汪,换言之,用这儿的话说,就是煽经,宝庆爹有两本经:女人和猫尿(酒),那是他的私家典藏,同是这片老屋场的精神食粮。

自然,男人们最爱听的还是第一本经——女人。不仅男人,堂客们也一样。“这女人嘛,其实就两条——”,宝庆爹伸出两颗指头,晃在鼻尖那儿,“一要耐些烦,二要霸些蛮。”他一本正经,郑重其事,环顾一遍那些向日葵一样望着他的男人,一副传道授业解惑的神情。“耐些烦嘛,——就是要学着花言巧语,甜言蜜语,有时候,还来它一点胡言乱语。五黄六月落大雪,冬九腊月割大麦,西边日头东边雨,乌龟上树癞蛤蟆长毛;霸些蛮,那就是鹭鸶缠住蚂蟥脚,你想甩脱甩不脱,不光嘴上要说,手上还要动,光说不动,等于白说,不说就动,那是蛮干——出了灯油钱,人在黑处站。想要鱼儿上钩,关键瞅住火候——早了,饭煮成夹生;晚了,过后雨儿不得谷。瞎子婆婆熬糖,火候全凭你心底里把着,火候一到,心不跳,手不抖,该出手时就出手!”有人问:“那个火候到底怎样才能把住?”宝庆爹拿手抹一把脸,盯着那问话的,笑:“祖传秘诀,空口白话,你就想得到?”

有人不信宝庆爹那套,喊:“宝庆爹,你要是把下屋场晚生堂客搞到手了,那才是真本事!”晚生堂客姓王,名小花,一身横刺,是朵出了名的霸王花。宝庆爹要跟那人打赌,那人问宝庆爹赌什么,宝庆爹说:“我也不要你金银,到时候,只要你当着大伙,脑壳杵地鸡巴朝天倒竖个阳桩,掰着屁眼喊三声天。”三天过后,宝庆爹“嘿嘿”笑着,对那人说:“怎么样,乖乖给我竖阳桩?”那人惊讶不已:“……真搞到手了?”宝庆爹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那还有假?”那人不信,宝庆爹要他去问晚生,问他堂客的屁股是不是像蛇一样冰冷。那人真的去问晚生了,晚生先是坚决不信,到了晚上,一摸堂客屁股,果然冰凉。这下,晚生威火“呼——”一下上来了,把堂客从被窝里拖出来,一抬腿,踹到地上。那堂客先是莫明其妙,等弄清原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个猪脑壳没开边的东西,你摸摸你自个的屁股,看是不是冷的?哪个的屁股不是冷的?宝庆那个短阳寿的话你也信?他说是灯,你就添油,他说是庙,你就磕头!?”

那王小花自然也是个不好惹的主,自打那次屁股风波后,她便对宝庆爹耿耿于怀,发誓要寻机会报那“屁股”之恨。一次,她跟几个堂客正在地里嫁接柑橘,发现宝庆爹恰好从地头摇摇晃晃过来了。王小花朝几个女人丢个眼神,突然,几个女人围上来,把宝庆爹围住了。那王小花拦在前面,嘴角浮起一瓣怪笑,瞅着宝庆爹:“六月蚊子遭扇打,都怪天生一张嘴,俺早听说您老一张嘴厉害,今日俺想见识见识,就以俺这手上做的为题,作副对子,还要安上横批,作好了,俺放你过去,作不好呢,那就学着上回你赌人家那样,把您老的那颗驴头倒竖在地上,掰着屁眼喊三声天!”宝庆爹不说话,意味深长瞅着王小花手头的接芽,而后,瞟一眼那根嫁接枝上切开的口子,不紧不慢道——

“你不嫌我老,我不嫌你小,

掰开两块皮,插进肉肚里,

横披——快活,快活!”

王小花想是要笑,但捂住了嘴,转而,脸一瘟,风云突变了。宝庆爹故作一惊:“怎么,对子作得不好?”他故意拿嘴朝王小花手中的那枝接芽努努:“不要它快活,要它快死?”王小花骂起来了:“你个老不死的,你个嘴巴长疔疮流脓水打七七四十九天长喊死的!”骂着,又停住,气咄咄,瞪着宝庆爹。宝庆爹满脸堆笑:“骂呀,怎么不骂了?你没听说,俺是黄牯拜青天,越骂越新鲜?”

第二本,猫尿经,后来,宝庆爹不煽了,别人要他煽也不煽了,缘因他历经了一次奇耻大辱。喝了一点酒,是不是喝高了,他不晓得,只觉得那些重阳树上的白鹭都在围着他打转,那些河边洗衣的堂客都在朝着他挤眉弄眼,歪头咧嘴笑。小南风中飘满了包谷酒的醇香,他的步伐有些类似五禽戏中的猿扑,手臂伸张,腿在地上划着狐步。他喉咙发痒,想哼支曲儿,《单身汉》,对,就是它,他不是单身汉,但他灌了四两猫尿,偏生一下就想起它了——

“单身汉,好作孽(可怜),

雀雀硬哒拿手捏,

哪个姐儿积个德,

积了德哒有德在,

人不晓得天晓得……”

他唱的《单身汉》称不上优美,但绝对动听,嗓子是沙的,但沙哑的嗓音更像那个想女人想疯了的单身汉——

“哪个姐儿积个德,

积了德哒有德在,

人不晓得天晓得!”

他看着那些洗衣堂客,呵呵笑着,故意把后面三句又来了一遍重唱。突然,他感觉自己一下子飘起来了,身子脱离地面,腾空而起。原来,是那些洗衣的女人,那些刚才还朝着他嘻笑的堂客,将他一下子架空了!接下来的一幕,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她们在扒他的裤子!他拼命反抗,手脚并用,身子扭曲摆动,但一切无济于事,一阵剧烈的哄笑声中,他的两边屁股,那么惨白地,大白于天下了。她们在捅他的“冬瓜”,“捅冬瓜”是这儿的一项极具狂欢性的娱乐,即,将人的裤子扒下来——当然大都是男人的,由于这儿男人穿的均为那种粗腿大裆直筒子裤,扒下来的裤子便将那脑袋先套进去,然后,将腿弯拢来,像绑大闸蟹那样,塞进裤裆,只留下两瓣屁股露在外面,对着天空。那天,宝庆爹硬是被一伙堂客捅了冬瓜。他先是挣扎,挣扎无效,便告饶,哀求。她们要他叫姐,叫娘,叫姑奶奶。万般无奈,他只得叫,但叫了还是无效,他开始大骂,操她们的祖宗,先人,奶奶,爷爷,甚至姨妹儿。那伙堂客不答理他,任凭他骂,他的头扎在裤裆里,屁股蹶在外面,堂客们哈哈大笑,尤其那个王小花,居然一只手在他屁股上摸了一把,“吃吃”笑着,故意亮着嗓子,“让俺摸摸,看你的屁股是热的,还是冷的!”

如果说,生活于这儿的人们,是一日三餐盛在碗里不咸不淡的一道菜,那么,宝庆爹便是这道菜中的佐料,川西香辣,陕北老抽,闽南鸡精,云贵十三香,因了他,这片老屋场上的日子便平添了色彩和滋味。

不过,那都是过去。

那时,他还不是宝庆爹。是宝庆哥。宝庆幺幺(叔叔)。宝庆个烂牙腮的。短阳寿的。

宝庆爹

烟锅里,那片宝蓝,依旧飘在那儿。

一只老猫,蜷缩在宝庆爹脚边,眼神涣散而落寞,对着那片烟锅边的烟雾。巷子空荡荡的。夕阳斜在巷子一边的土墙上。廊屋下,一只碗豆花鸡婆子一动不动蹲在横木上。宝庆爹默声望着对面那只鸡婆子,咬在嘴里的烟锅不知什么时候忘了吸,熄掉了。

“宝庆爹!”有人喊。是二嘿索。二嘿索背上背着那个小牛犊子, 隔老远,便咧开嘴笑起来:“不是说进城去了,怎么火烧牛皮,又卷回来了?”宝庆爹女儿前些年在县城步行街卖化妆品,后来,跟了一个卖建材的老板,在县城落了窝,前些日子,女儿将宝庆爹接了过去,说是要宝庆爹在城里长住下来。“哪方虫儿蛀哪方木,井里鱼儿还是井里好哇。”宝庆爹朗声笑着,摇头。二嘿索故意拿斜眼瞟一眼宝庆爹,“你是叫驴子拉腰磨,一辈子离不开那磨盘边上的一块地方,换成俺有你那么一个大老板的女婿,早跟着住到城里享清福去了!”宝庆爹忽想起什么,“呃,你家老二听说升了个么哒‘长’?”二嘿索嘴一瘪,“晓得升他娘个脚掌还是巴掌!”宝庆爹拿烟锅点着二嘿索的前额,“我说你呀,不管么哒长,鸡公头上一砣肉——大小也算是个官(冠)嘛。”说着,宝庆爹冲着二嘿索笑起来,“这么说,你就是当官的爹了,更应该住到城里享清福了?!”二嘿索瞥一眼背上的小牛犊子,苦笑,“享福?享他娘的面糊(福)!”

远远的,听到牛铃“丁当”的声音。四爹的那头老牛从巷子那头冒出来了。“四爹,这时候跟老伴出去溜溜?”宝庆爹故意亮着嗓门,喊。四爹不答话,只朝着宝庆爹这边嘿嘿笑着。四爹走在老牛前面,不紧不慢踏着步子,那头老牛也和四爹一样,步态持重拖着慢步。四爹好像想起什么,站住,望着宝庆爹,“听说你近来身上有点毛窍(病)?”宝庆爹站起来,排开两条裹着棉裤的粗腿,“您看呢?看俺像不像个有毛窍的相?”说着,敛了笑:“宝珍那天带俺到医院作了一回检查,说是俺的肝有些么哒‘化’。”说着,宝庆爹将一只裤腿拉起来,四爹、二嘿索同时朝宝庆爹露出来的那截腿上看去,宝庆爹的腿土黄,浮肿,宝庆爹拿手指头在腿上按了一下,松开后,按过的地方生出一个小凹儿来。四爹脸上不无焦虑,“那你而今是不能再好那一口了。”“那个穿白大褂的是不准俺喝了,俺家宝珍也要俺千万莫喝,俺说,有一天,你老爹一定听你的话,不喝。宝珍问哪天,俺说,白纸盖脸那天呀!”

宝庆爹说着,忍不住自个笑起来。

四爹说话时,那头老牛站在四爹身旁,也像四爹那样,眼睛看着宝庆爹的腿。二嘿索背上的小牛犊子两只脚在乱踢,二嘿索拿手拍了一下那只乱踢的脚,“瞎子牵叫驴,硬是松不得一下手……”说着,眼珠子忽然一动,转朝宝庆爹的那条腿,“男怕穿靴(腿脚肿),女怕戴帽(头脸肿),三肿三消,安置(准备)锄头和锹(意即死了埋葬),这话你听说没得?”“听说了,怎么没听说?我还听说,大哥不笑二哥,螺蛳不笑蚌壳,那些扛锄头撮箕的也跟在你屁股后头了!”宝庆爹一本正经,看着二嘿索,继而,脸朝向四爹,“四爹,你说是不是呀?”四爹看看二嘿索,又看看宝庆爹,“嘿嘿”笑着。宝庆爹不笑了,“说正经的,您说这人啊,真是个贱骨头,俺在宝珍那儿,住的小洋房,睏的席梦思,吃的喝的哪一样少了?可就是想回来,要回来,每晚上梦里头全是这老屋场上俺老哥们几个。”二嘿索抢过宝庆爹的话,“只怕梦见的是那些旧相好吧?”宝庆爹不说话了,望着眼前的巷子,嘴里深深叹出一口气。四爹说:“宝庆爹,这酒您是不能喝了。”宝庆爹一仰脖子,哈哈笑起来,“好,好!不喝了不喝了,等阎王爹招俺回去那天,俺保准不喝了……”

四爹

四爹抄着手,隆着背,踢踢踏踏,走在老牛前面。走着走着,老牛站住了。四爹也站住了,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绕到老牛屁股后面,眼睛眯缝起来,盯着老牛尾巴根子那儿。原来,老牛在屙屎。屙完屎,老牛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它是在等四爹帮它收拾地上的遗物。这是积年形成的一个惯例,每次,老牛屙完屎,都要等四爹把地上的牛粪收拾干净了,这时候,它才开步走。这些年来,老牛和四爹共同形成了许多诸如此类的惯例。譬如,每天晚上四爹跟草架里填上草,老牛站在一边,并不动嘴吃,它在等四爹喷盐水。“卟,卟,”四爹一口一口,往草上喷,喷一遍,把草翻过来,又喷一遍,喷匀了,四爹把水飘搁在草架柱头上。这时候,老牛才动嘴吃草,一边吃,一边屁股扭过来,扭到四爹面前,把后胯排开,四爹的手便伸到排开的后胯底下去,跟老牛搔痒痒。四爹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搔动,老牛的尾巴根子渐渐竖起来了,甚或,肚脐那儿,一根火腿肠样的东西热乎乎伸出来,这时,四爹会瞥那东西一眼,“呸”一口,笑着,骂,“牛鸡巴日的,怎么长出五条腿了?”

四爹在路边树上摘来几片桐子叶,在那堆老牛拉下的粪便面前蹲下来。牛粪冒出缕缕热气,四爹一点也不讳避,将桐子叶展平,铺在地上,手伸过来,捧地上的牛粪,捧一捧,放在桐子叶上,地上还剩一点,四爹寻了一块瓦片,连同那片沾着牛粪的湿土也刮起来了。四爹开始拿桐子叶包牛粪,先把桐子叶折成对角,继而,将四角抿拢来,于是,牛粪便成了一只像模像样的年糕,方正,规整,有棱有角。四爹将包好的牛粪捧起来,往自家田那边走,走着,站住,愣在那里。前面,就是四爹家的田,二嘿索在田埂那边喊四爹:“四爹,手上捧的么哒稀宝啊?”二嘿索当然晓得四爹手里捧的“稀宝”,若在以往,二嘿索这么问,四爹会说:“荞粑粑,刚出笼的。”甚至,补上一句:“要不要趁热尝一口?”现在,他愣在那里,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二嘿索拿眼瞟着四爹手上的那包东西,“嗤嗤”在笑。四爹脸上,那些老皮的褶皱,一牵一扯,也在笑,尴尬地笑。一只脚迟疑着,伸出去,又缩回来。

最终,四爹还是把那包牛粪送到了自家田里。他蹲在地上,将一块杂草扯干净了,拿手指头刨了一个坑,将那包桐子叶包着的热乎乎的牛粪放到坑里,之后,又在上面盖了一层土。

两个老头在田埂上坐下来。四爹不吭声,望着自家田里的荒草。二嘿索的田挨着四爹的,田里,一边的板田翻过来了,另一边则和四爹的一样,长满杂草。“看你这架势,还是想赶上春收?俺可是一只破渡船了,撑不动了,瘫子赶强盗,只能坐着干急了。”四爹面露惭色,笑着,摇头。二嘿索跟着摇头,“挑窑货一跤绊倒,俺也一样废物一个了啰,您看俺蛤蟆蹦三步,就要歇口气,巴掌大一块地方,还不晓得要挖到哪年哪月去。”四爹望着二嘿索挖出来的那一小块田土,土黑黑的,晒在阳光下,泛着光,“几多好的田土哇……”四爹喃喃自语。二嘿索看着四爹,不知怎的,突然一下来了脾气,“四爹,俺那个活报应昨天打电话,听说俺又在挖田准备种春收,您猜他跟老子都讲了些么哒?他说俺这是身上不痒自个捉虱咬,他不准俺栽田了,说栽一亩田,种子农药化肥一百大几,耕田两百多,栽秧割谷请人两百多,还不讲吃喝嚼用,田还有么哒栽头?俺说,俺就不请牛耕,一锄一锄自个挖,一天挖筛子大一盘,两天挖簸箕大一块,能种一升算一升,能收一捧是一捧。他说,你自个挖以为花的就不是成本,你挖躺在床上了,往医院大门里一抬,开口几千上万,你不是叫化子背不起——自讨么?俺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田里长草长树哇。他说,长草长树怎么啦,现在国家不是提倡绿化环保么?您听听,这活报应,讲的都是人话么!”

四爹打量着二嘿索,二嘿索的脸黑、瘦,两块颧骨,凸在那儿,颧骨下面的两颊,像块瓦当,往内洼进去。四爹打量着,眼中不觉有了哀伤:“谷老一夜,人老一夕,也是七十大几的人了,你儿说的也是啊,哪里还挖得起田呢?”

二嘿索一脸焦灼:“可俺总不能眼看着它荒在这里呀!”

四爹不出声了。

二嘿索也不出声了。

两个老头同时望着挖出来的那片田土。

许久,二嘿索忽想起什么:“四爹,听说今年德宝要接您到城里过年去?”四爹脸转过来,笑着,却没有说话。二嘿索说:“俺看你就依德宝的,把牛卖了,跟着德宝他们,住到城里去,长疼不如短疼,你能守着那畜牲一世?迟早还不是个撒手?”四爹点头,“理是这个理。”老牛“哞哞”在叫,四爹闻声一怔,要站起来,但没站稳,身子摇晃了一下,又坐下去了。二嘿索手伸过来,扶四爹,四爹笑着把二嘿索的手拦开了,“二爹,挖不动了,千万别硬撑着。”四爹近近看着二嘿索,二嘿索默声点头,眼窝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泪光,“这么好的田土,荒了,罪过啊……”

夜里,四爹没拉灯,蹲在牛栏屋那只木草架前,两只膀子抱在胸前,裹着厚袄的背,黑黑的,对着门,弓驼在那儿,细长的颈子一动不动,对着黑暗中的草架。老牛在吃草,牙槽嚼出“切切”的声音,很响,嚼着,嘴筒从草架里面抽上来,停在那儿,黑暗中,看不清老牛的面颊,但见两点漆亮的光,幽幽的,望着这边。“德宝前天回来,跟俺说了,他买了新房子,在沿河马路边上,三室两厅的大房子,也装修好了,要接俺到城里过年去。”四爹看着黑暗中的那对眼睛,“按理,买了新房,第一年是该一家人在新房子里团圆过年,可是,俺去了,抛下你在这,又哪个来伺弄你呢?”牛栏屋是一间土墙的偏屋,挨近草架上方,嵌了一眼四方的木窗子,窗榥间扎了一根根用以挡风的稻草缠作的草条。头顶,一根杉木的横檩上,悬着一串枯干了的香樟叶,那是夏天用以防蚊虫用的。横檩下面的墙上,挂着雨天放牛用的蓑衣斗笠,一把割草的镰刀插在墙缝里,只露出漆黑的背脊。“德宝说,要把你卖了,翠玉也在一旁讲,两口子怨俺拖带了你,说你是根缠脚草……”老牛晃动一下脖子,铃铛跟着带响起来。四爹一只手按住膝头,缓缓站起来,手伸进草架,翻弄草架底下的草,老牛的嘴伸进来了,嘴里喷出“呼呼”热气。四爹将草揽到老牛嘴边,老牛舌条卷草时,卷到了四爹的手。

德宝

平时,老屋场是一只巨型的空巢,那些双合的木门,门上吊着黑铁的门扣,圆环的,鱼形的,桃状的——或掩或闭;木格窗子挂着蛛网;从巷口斜来的日影,狭长一片,映在土墙上,墙上泥土驳落了,雨水冲刷过的痕迹,一道道,那么清晰,刷在那儿;蹲在墙根的几团黑影,是几个老头,背抵在身后的土墙上,脖子如一把扳柴的弯勾,寂寂伸在那儿,对着西边山坳的那颗落日。

天空飘着疏朗的雪花。屋场前面,那条通往山外的砂石路上,一下子冒出许多人来,肩扛条花塑料袋的,手提大包小包的。巷子传来伢儿叫喊妈妈的声音,麻将洗牌声从某只窗子里“哗啦啦”传来,一只带彩的冲天炮“呜——”一声,蹿向夜空,炸开的霎那,笑声鹊起,一片哗然,满眼的桃花雨。

就要过年了。

小年那天,德宝回来了。德宝身后还跟了一个人。德宝嘻嘻笑着,说:“爹,我那边是万事齐备,房子装修好了,彩电冰箱沙发一色新摆在屋里,您睡房的床上席梦思也铺上了,就等您去过年了。”四爹嘿嘿笑着点头。德宝指着身边跟来那人,又说:“爹,今天我把张老板也带来了。”那人抢过德宝的话:“老人家,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您老算是赶上好价钱了,这几天,牛肉眼看着上涨,一斤都到二十块啦!”四爹警觉到什么,看着那人,再看着德宝,张着嘴,一下愣住了。

儿媳妇翠玉也跟德宝一道回来了。翠玉手里提了一大摞东西,都是跟四爹买的新衣,藏青棉袄,灯芯绒裤,保暖棉鞋。翠玉将一顶隐格条纹呢料的鸭舌帽子拿在手上,说:“爹,这是我特意在衣帽店里跟您挑的。”翠玉要四爹戴上,四爹不肯戴,“一个栽田打土块的,黄土都埋到颈嗓了,戴它,那不狗都会笑落牙齿?”翠玉非要四爹戴上,“城里老头能戴,您怎就不能戴?您比他们缺哪样了,鼻子还是眼睛?”说着,硬是将那顶鸭舌帽戴在四爹头上了。德宝瞅着四爹头上的帽子,“嗬嗬”笑起来,“神要金妆,人要衣妆,看爹您把这帽子一戴,还真像个城里老头了!”翠玉一嘴把话接了过去:“什么真像?硬是的嘛,俺这不是就要把爹接到城里去?到时候,谁说俺爹不是城里的?爹,您说是不是啊?”

四爹憨憨笑着。

说着,话题又回到那头老牛身上。“爹,跨过年,您就八十二了,人到七十古来稀,您是稀奇中的稀奇了,您苦了一辈子,早该歇着享清福了,不是儿媳妇说您,泥菩萨过河,您都自身难保了,还非要弄根缠脚草缠在身上,这回,俺和德宝是统一了思想,下定了决心,不管您同意不同意,牛都要卖,不卖不行了,您老了,您不是以往的四爹了,您不替自个打算,也该替我们想想啊,您一个人待在这里,成天守着这个四条腿的哑巴,您叫做儿媳的心里怎么放得下呢?”

吃饭时,德宝特地把宝庆爹和二嘿索也接过来了,德宝要他们也帮着劝劝四爹,坐在饭桌上,开始是宝庆爹说,接下来是二嘿索,之后,屠牛场张献宝、德宝、翠玉一人又说了一遍,四爹坐在桌上,垂着头,一直没吭声,后来,他把眼睛抬起来,看着德宝,“俺想年三十那天清早赶你那去,中午团圆饭估摸也赶得上,这样,它就能喂得到二十九夜里……”四爹将脸转向张献宝,张献宝不无吃惊地盯着四爹,“您想把它喂到腊月二十九夜里?”四爹点头,“您三十大清早来把它牵走。”四爹满脸诚恳,望着张献宝。张献宝一仰脖子,一串哈哈爆响开来,“您要我大年三十把它牵走?大年三十,家家都坐在团圆饭桌上了,我牵它干嘛去?牵到家里,当神供着?年前是岩头也要涨三个,萝卜变成肉价钱,年一过,凤凰一下子成了鸡,狗头金成了瘟狗屎,大年三十,我背起桡片赶船,卖鬼老二去?!”

那天,张献宝没回屠牛场。

老牛拉出来了,拴在门外那棵酸枣树上。张献宝站在离牛五步开外地方,揣着手,一边脑袋偏着,上下打量老牛。打量一会,也不说话,只冲着德宝莫名其妙笑。德宝说:“怎么样,这身坯可以吧?”张献宝点头,依旧如前笑着,“可是可以,不过,我得请个雕匠来,骨头旯里都是肉呀。”说着,“啪”一巴掌,猛拍在牛的后胯骨上。老牛一惊,后蹄腾空,身子一个踉跄,往后趔趄了一步。张献宝“呵呵”笑着,看着德宝,德宝说:“你还嫌这身坯没肉,那你就昧着良心了,俺爹可是当爷老子伺候着的哩!”张献宝开始绕着老牛打转,转完一圈后,站在原处,摇头,“充其量,不到两百斤肉。”德宝说:“张老板,这下你只怕横眼看直X,看走大花星了。”张献宝说:“告诉你,德宝,萤火虫儿飞过身我认得出公母,是你看走眼了,狗卵子认成了夜明珠!”

两人正说着,突然同时噤声,四爹什么时候出来了,身子倚住门框,默声看着那头老牛。老牛本能地感应到什么,头扭转过来,见到四爹,“哞哞”叫起来。张献宝朝牛瞟一眼,转朝四爹,“四爹,您老这宝贝养得不错哇,真正的骨感啊。”四爹见张献宝一脸怪笑,不禁一下来了气,“摘茄子不也不分个老嫩,你看它那牙口,都好多年了,原来,它也是这般么?一身耸膘,犁上耙上,只听到水响,禾场上打磙,石磙硬是拉起风来!”张献宝说:“四爹,那是以前,好汉不提当年勇,这话您该不会不知道吧?还有一句,想必您也晓得——凤凰落毛还不如鸡哩!”

德宝和张献宝在讨价还价。德宝要的是市面上的行价,张献宝瞅准了德宝要卖牛,把那牛故意说得一文不值,似乎是他能买它,是跟他做了一桩善举,反倒给了他一个大便宜。德宝自然不答应,这些年,他在县城开着那家肥肠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坐四个轮子的,蹬三个轮子的,踩两个轮子的,哪样没见过?不过,最终他还是妥协了,明明知道张献宝在那头老牛身上赚了一大笔,但又不能不依他的,他只能火烧乌龟肉里疼,因为,他确实急着要卖掉它,他不能再让它缠住老爹了,新房子等在那里,年眼看着就来了,他必须把老爹接到城里去,一家人在新房里过年。

价说妥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张献宝数出十二张“老人头”,递到德宝手边,德宝要张献宝把钱给四爹。张献宝走到四爹面前,故意把钱像玩扑克牌一样呈扇形亮开,在巴掌上一下一下响亮拍打着,“四爹,恭喜您今天发财了!”四爹不说话,呆呆看着张献宝手上的那迭票子。张献宝说:“嫌少哇?这不少哇,四爹,拿在手上,都压得俺筋疼哩!”四爹进屋去了,一会儿,端了一只木盆来,盆里盛的是平日老牛爱吃的棉饼。张献宝一见那盆里的东西,叫起来:“四爹,千万使不得,您晓得那牛百叶是顶不好翻的,您这一盆东西进去,待会俺得花上大半天的功夫,时间就是金钱,俺可耽搁不起呀!”张献宝一副苦不堪言样子。四爹不朝张献宝看,手里端着木盆,步子显得有些蹒跚,把木盆放到酸枣树下。老牛嘴伸过来,“滋咂滋咂”,在吃盆里的东西。四爹看着吃食的老牛,手,抖抖索索,伸过来,原来,四爹手里拿了一把桃木梳。他开始跟老牛梳理毛发,从头顶发际那儿开始,往后,往下,颈项,前胛,后胯,耳根,尾梢,有条不紊,梳得那样仔细,桃木牛梳密密的梳齿从老牛枯黄的毛丛篦进去,梳齿过处,那些杂乱的茸毛柔顺了,光亮了。偶尔,发现一颗“草皮”(一种叮在牛身上的寄生虫),在后胯深处,四爹便蹲下来,脑袋伸到后胯底下,脸仰起来,眯缝起眼睛,手伸近去,将“草皮”掐住,“嗻”一声,揪下来。四爹并没将揪下来的“草皮”扔到地上,他寻来两块薄石片,将草皮搁在一块上面,另一块则拿在手上,照准石头上的“草皮”碾压下去,随着“叭!”的一声,一点姹紫,应声迸飞。

四爹还在跟老牛梳毛。张献宝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不过,脸上依旧带了嘻笑,说:“四爹,您这是女儿出嫁呀,还是扮郎相亲呀?”

牛铃铛从老牛脖子上解下来了。

按习俗,卖牛不卖绳,大意是那根绳子作为一种象征,留着它,便意味着日后还有牛拴。德宝要张献宝不必解那根牛绳了,就那样牵着走。张献宝依了德宝,把牛绳从酸枣树上解下来,但那牛却怎么也拉不动。张献宝寻来一根木棒,照准老牛后胯狠狠一棒砸下去,牛“哞哞”叫起来,两眼望着四爹,鼻扣上的牛绳使劲往四爹这边绷。

四爹满脸错愕看着张献宝手中的那根木棒。

张献宝拉牛,还是拉不动,这次,张献宝眼里来了怒火,手中木棒呼一声再次举起来,“老子看你赖着,癞蛤蟆,躲端午,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跟老子赖着,看老子到时候怎么一刀一刀剐你的肉,剥你的皮,榨你的骨髓!”老牛站在那里,它并不躲避那根木棒,眼巴巴望着四爹,嘴里发出悲怆的长嚎。

四爹的脸由灰转白,由白转黑,蓦地,他奔过去,一把扭住了张献宝的手,将木棒从张献宝手上扯下来,“咚!”一声,扔到地上。“它也是一条性命啊……”四爹嘴皮发颤,两只手也在抖。张献宝吃惊地看着四爹,要说什么,德宝朝他递了一个眼色,于是,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最终,那头老牛还是被张献宝弄走了,拉不动,打也不动,最后,张献宝想出一个法子,拿火烧。那老牛赖在地上,四只蹄子死死抠着地,张献宝将一个竹篾火把从老牛屁股底下塞进去,这样,那老牛才一路嚎叫,被鞭打着走了。

那时候,外面没有了四爹,四爹的房门关上了,德宝做好了午饭,到房门外喊四爹吃饭,四爹在房里没有应声,后来翠玉又到房门口去叫,四爹说:“你们吃吧,我不饿。”

四爹蹲在墙角那儿,眼睛发愣,望着窗口那儿。那根先前拴过老牛的酸枣树立在窗外,一只白翎子小鸟儿在枝上跳跃,嘴里叫出“嘀溜溜”的声音,树下,先前老牛吃过的那只木盆不知什么时候翻到了地上,盆里的枯饼撒了一地……

天开亮口时,四爹惊醒了,抖抖索索,从床上爬起来,刚才,他分明听到什么声音,他来不及穿好衣服,那件藏青棉袄就那么披着,脚上,鞋也来不及穿,趿着,他没有去开大门,而是径直拉开耳门,往牛栏屋摸过去。不知怎么,四爹的两条腿无由发颤,喉咙深处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突然,四爹站住了,朦胧中,一个黑影,寂寂地,对着他,立在那儿。四爹愣在那里,嘴张开着,似乎就要发出呼喊,夜的暗翳在一点点消褪,熹微的奶白开始浮现在土墙高处的部分,四爹一对眼窝黑黑的对着那个黑影,眼窝深处几点暗光在蔓延,扩大,一闪一闪。他开始往前走,鞋底拖着地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前面,黑影在动,朝四爹这边移动,四爹嘴里发出吁吁的喘气声。黑影站住了,四爹站住了,黑影横在四爹面前,四爹瘦小的身子,灰灰的,僵硬在那儿。“滋啦,滋啦,”黑暗中,传来砂纸磨擦的声音,四爹感觉一股热烫,那么酥软,一下一下,在舔,先是在手背,慢慢的,转到了掌心,一会儿,那条热烫的酥软不动了,停在那儿了,老牛一边脸颊伸了过来,偎在四爹怀里,无声的,轻轻的,在蹭。四爹像尊木偶,呆在那儿,任凭老牛一下一下蹭着,黑暗中,两只眼窝,一片模糊,是泪水。

天开亮口了。

瓦楞在变白,发亮。

老牛的胛骨、髋骨上奓了好几道口子,鼻子破了,渗着血,四爹寻了一点桐油出来,拿棉絮蘸了,战战兢兢,涂在渗血的口子上:“……疼?忍住点,再忍住点,回来好,回来了好!不卖了,说什么也不卖了……”四爹喉咙发哽,自语着,突然,一把抱住了牛的脖子……

张献宝赶来了,隔老远,便听到了叱骂声:“牛鸡巴日的,你居然绷脱桊跑了,老子看你跑到哪里去,老子这回要请你就地正法!”德宝闻声迎了出去,把张献宝拉到墙角那边,两人小声说着什么。一会儿,张献宝嘻嘻笑着来到四爹跟前,说:“四爹,听德宝说,这牛您要留着它作您的干儿子,有钱难买不卖货,那我就只好在这里恭喜您,得了这么个贴心巴肉的干儿子。”

张献宝走后,四爹把德宝叫到跟前,说:“你两口子辛辛苦苦在城里买了新房,孙儿家兴也回来了,大年三十那天俺还是去你那儿,一家人团团圆圆一起,也算为你们的新房图个吉利,牛俺先跟它准备好一天的草料,等过完年三十,初一趁早,俺再赶回来。”德宝说:“昨晚我跟贵生说好了,贵生两口子不是打工回来了吗?这些日子,牛就寄养在他那里,您就只管放心,跟着俺到城里过年去。”

二嘿索

二嘿索女儿妙香这次跟她老爹带的新年礼物是一双真皮毛皮鞋,康奈品牌,价值不菲,回来路上,她一路在想,趁这次回家过年,她一定要把她爹那颗茅坑里的花岗岩脑壳钻开一条缝,跟他好好洗一遍脑。她要让他知道,脚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脚是人的第二心脏,它上载一身,下撑全体,就像一棵树的根,是真正的精气之源,树枯根先竭,人老脚先衰,你想,那足底就那么大一块地方,竟然集中了七十二个穴位,五脏六腑,都跟那些穴位对应连着,真正的举足轻重啊。不独如此,它还是一个人的第二张脸面,美足如同美容,一双价值不菲的名牌皮鞋穿在脚上,那是一种品位的提升,一种身份的体现。“牛好看不在角上,人好看不在脚上,”这次,她要狠狠批驳她爹的那套谬论,把他那颗死脑筋拉转过来,让他重新认识脚,认识脚的重大意义,从脚开始,跟上时代步伐,走进崭新的晚年生活。

妙香是个善于浮想的女人,有时,一个人待在那儿,会“嘻——”一声笑起来,有时,又会莫名其妙伤心落泪。那天,她坐在回家的那趟长途客车上时,正是这样,一会儿,偷偷抹起了眼泪——想到爹,一辈子苦扒苦做,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哟,真是牛马不如的生活啊,人怎么能够那样亏待自己,怎么能将日子过成那样呢?如是那样,人活一辈子,还有什么滋味?一会儿,她又笑了,她拿手摸摸装在提包里的那双毛皮鞋,那么由衷地、欣慰地笑了,她分明看见了她的老爹,那双千坼百裂和泥巴一个颜色的脚,穿上了她买的毛皮鞋,皮鞋不大不小,刚好合脚,她要爹试着在地上走了一圈,爹的脚并非天生那样,原来它也是能穿皮鞋的,并且能穿高档名牌皮鞋的啊……

妙香买回的那双康奈毛皮鞋,二嘿索最终没能穿上,就在妙香回来前一天,二嘿索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离过年只差两天,阎王爷偏偏选在这时要召他回去,硬是不让他捱过这两天。剃妆老头的安代诏叫来了,荡刀布拴在二嘿索床头,“滋拉滋拉”在荡剃刀。二嘿索脑袋仰躺在一只内面装着苦荞壳的枕头上,鼻翼一翕一翕,里面只有出气,没进气。安代诏一手执着剃头的刀子,俯在二嘿索脸边,轻声喊:“二爹,俺这就跟您开剃啊……”二嘿索嘴皮隐隐颤动,像鱼儿喋水。宝庆爹人在屋外,声音率先传进来了:“前些日子,俺老哥几个,还在一块说笑来着,怎么说走就要走了?”宝庆爹坐在二嘿索床头,脸俯下来,看着二嘿索的脸,“那天,你说我三肿三消,准备锄头和锹。我说你,大哥不笑二哥,螺蛳不笑蚌壳,那扛锄头撮箕的也跟着你屁股后头了。”宝庆爹说着笑起来,撩起一只腿上的裤管,“你看我这腿,肿得像牛栏柱头,我都舍不得走,过年就差两天了,猪头肉都蒸到甑里了,包谷酒在灶头也煨好了,你说,我哪么舍得就走呢?可是你,二嘿索——”宝庆爹依如平日那样,叫二嘿索,“你怎么招呼不打一声,说走就走了呢?你不仗义,你枉为老哥老弟一场,你不仗义啊,二嘿索……”

宝庆爹那么逼近地看着横在枕头上的二嘿索的脸,摇头,叹气,笑着,眼窝里面有了泪花。

四爹也来了。宝庆爹数落二嘿索时,四爹默声站在一边。后来,他走近二嘿索床边,弓着驼背,手,无声地,将二嘿索脚头的被子揭开了,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双脚,蜡黄,一动不动,伸在那儿,他定定看着它,手,摸索着,伸过去,握在一只脚上。二嘿索女儿妙香“哇——”一声哭起来了,旁边,有人劝她,要她千万忍住,眼看就过年了,新年新节的,图吉利,万不能哭的。

安代诏在跟二嘿索剃头。

妙香将那双康奈毛皮鞋拿来了,同时,还拿来了上回买的纯棉袜子,她开始跟二嘿索洗脚,将一只脚抱起来,抱在怀里,脚掌上、脚后跟,那些皴裂的口子,一道一道,内面嵌进了泥沙,她拿棉签小心翼翼剔着,她剔得那样仔细,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然剔出来的却极有限,因为大多的已经与裂口浑为一体,做那些时,她的眼里始终含着泪水,她拿牙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流出来,到后来,那泪水还是流下来了,不过,她没有哭出声,就那样让泪水无声地在脸上淌着,洗完脚,她开始跟二嘿索穿袜子,二嘿索脚上,那些黑褐色的坼口,像是长了无数毛刺,袜子套进去时,棉纱挂住了,一根根绷扯开来,两只袜子,费了很大的劲才穿进去,穿皮鞋时,几个老婆子拦住了妙香的手,老婆子们说,人到那边去是不能穿皮毛东西的,穿了就脱胎成了四蹄长毛的畜生,妙香望着那几个拦住她的老婆子,再也忍不住了,哭喊起来:“你们就让他穿一回吧,哪怕让他试一下,尝个新,也不枉他来人世一趟啊……”妙香执意将那双康奈毛皮鞋跟二嘿索穿在脚上了,可是,二嘿索老婆进来,也不说话,将那皮鞋拔下来了。

二嘿索床前摆上了一只方桌,桌上并排摆着鸡鸭鱼肉,那是送亡人上路前的最后一餐饭——“赏禄”。二嘿索老婆在肉碗里挑拣着,将那块最肥的金酱福肉夹起来,送到二嘿索嘴边。二嘿索眼巴巴看着夹在筷子上的那块肥肉,嘴皮隐隐颤动,站在一边的几个老婆子一迭连声说:“二爹,把嘴张开,使点劲,把嘴张开,这回,您一定要吃的,那么远的路要走,不吃点哪行?”老婆子们围拢来,盯着二嘿索的嘴,但最终那嘴还是没能张开。最后,其中一个老婆子想出一个办法,她要二嘿索老婆将那块肥肉贴在二嘿索嘴皮上,来回蹭上几遍,即便没吃下去,到了那边,嘴上油光滑亮,也便不像个饿牢鬼了。二嘿索老婆真如那老婆子说的,筷子将那块肥肉夹紧,贴在二嘿索嘴皮上,肥肉厚墩墩一片,形状像一把木梳子,肉面渍了蜂蜜和酱油,泛着紫绛的腻光。二嘿索老婆将那块肥肉在二嘿索嘴皮上来来回回一遍一遍蹭着,一边蹭,一边嘴里不停数落:“你个老不死的,你个榆木脑壳,你个不进油盐的犟作瘟,一辈子,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以为活得到几千年,吃得下的时候,你口牙独攒舍不得吃,夹在牙齿旯的半粒米笋都要攒起来,想吃最后一口,你又吃不进了,你是礁窝里打蛇,冤枉一世啊,两脚忙忙走,只为身和口,这辈子,你都为了么哒啊,你就是一头牛啊,一辈子轭不离颈,颈不离轭,前些天,你还在田里,一锄一锄地挖,你说田不能荒着,要种春收,种一升是一升,种一捧是一捧,白天你挖了一天的田,天黑了,你还在田里挖,夜里你睏在床上身子骨疼得不能翻身,第二天,你扛着锄头又往田里去了,俺要你在家歇着,你说你天生就是个贱骨头,一天不下地骨头就痒,你个冤家,你个死鬼,你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作乐呃,你是驼子死哒两头翘,又好哭来又好笑,你不直(值)啊……”二嘿索老婆手里那块肥肉还在蹭,眼窝里,泪珠子大颗大颗滚下来了。

二嘿索房里围满了人,老婆子们聚在一堆在说话,她们在回顾二嘿索的一生,从五岁开始,一直到躺在床上的现在——苦哇,苦扒苦做,苦悭苦攒,苦了一辈子,世上最苦的人咧!老婆子们摇头,叹气,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个,脸上嘴里,全是痛惜。一个老婆子忽地想起什么,眼珠子骨碌碌在屋里扫了一遍,说:“呀,顺生怎没回呀?”二嘿索老婆说:“本来,儿子今年没打主意回来过年,这爷俩不像爷俩,一对前世冤家,平日到一起,说不到三句,不是你瞪眼,就是他翻脸,这回听说爹不行了,立马赶回来了,火车票买不到,坐的飞机……”一个老婆子张大嘴,惊叫起来:“天哪,坐的飞机,那要好多钱哪!”二嘿索老婆说:“听说一千多吧。”二嘿索床上“悉悉”响了一下,二嘿索老婆脸转过去,二嘿索两只眼睛直勾勾正对着她,恰在这时,顺生一头闯进来了,奔到二嘿索床前,仿佛突然遭到雷殛,身子一下僵在那儿。他呆呆盯着二嘿索的嘴——两片油腻泛光的嘴皮隐隐在颤,与此同时,一边手的两根指头——拇指和食指在动。一个老婆子眼尖,发现了,“瞧,二爹那手指头像是在拣票子!”顺生满眼困惑盯着那两颗指头,满屋里的眼睛几乎同时盯在那两颗指头上。一个老婆子挤进来,说:“二爹,您是不是想问顺生攒了好多票子?”二嘿索眼里浮出一抹薄光,默默的,对着顺生的脸,那两颗手指头依旧在动,“爹,您是想跟俺说,钱要攒,财要聚……”顺生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带了哭腔,他看着二嘿索的那两颗手指头,它们还是在动,二嘿索老婆朝那两颗指头瞟了一眼,脸转朝顺生,没好气地说:“他是问你坐飞机花了多少钱?”顺生愣了一下,看着二嘿索,这时,那两颗手指头停在那儿,不动了。“一千二,爹!不是我要坐飞机,是火车票根本买不到哇……”

一滴浑浊的液体,从二嘿索深陷的眼窝慢慢渗出来,二嘿索的眼睛闭上了。二嘿索的嘴却张开着,先前,老婆子们一迭连声要他张开没能张开,此刻,它却张开在那儿,二嘿索老婆拿手去抹,想把它们抹拢来合在一起,但抹不拢,两块油腻发光的嘴皮,依旧豁然张开着。二嘿索老婆嚎啕大哭,“死鬼,冤家,你这是在讨你在生亏欠的那口啊……”一边哭,一边两只手使劲捶打着二嘿索身边的床板。一个老婆子不知从哪弄了一只饭团来,塞在二嘿索嘴里,“嘴里含饭,儿孙有福气的,三嫲,您的眼泪水千万别滴到二爹脸上!”二嘿索老婆这才住了悲声。

四爹

四爹在德宝那里住了不到一个星期,说什么也要回去,德宝不让老人走,翠玉也说,这儿不是您的家吗?四爹硬是要走。“你说,那个四条腿的扔给贵生,俺这心里放得下么?跟人一样,老了,也好挑那么一嘴,早晨起来,先要喝上一大瓢淘米水,然后才上棉饼,夜里上草,要在上头喷点盐水。”听老人念叨着那头老牛,德宝脸朝一边,不吭声,翠玉则“嗤嗤”笑起来,说,“爹,您以为鸟儿还在旧窝里……”翠玉正要往下说,被德宝狠狠剜了一眼,话到嘴边赶紧又咽回去了。四爹身子颤了一下,看着翠玉,转而盯着德宝,“你……你们……”四爹的嘴唇突然哆嗦起来,德宝赶紧陪上笑脸,“爹,没什么,真的,您什么都不用担心,您就安心在这里住着。”这回,翠玉看着德宝,不笑了,“粗纸包盐,日久必穿,你瞒得往爹一时,还能瞒过一世?”翠玉说着,脸转过来,那么哀婉地望着四爹,“爹,德宝其实是为您好,看您都这一把年纪了,俺跟德宝,哪能放心您一人守在老屋里呢?再说了,那牛迟早要上那条路,长疼不如短疼,您说,是不是?”四爹瞪大眼,嘴张着,愣在那里。德宝立在一边,看着老人,不敢出声。许久,四爹的手在动,或许是要拿什么,伸到桌边,一只茶盅绊掉下来,砸在地板砖上,“叭!”一声,粉碎了。四爹没朝地上看,一只脚抖抖索索伸出去,拉开门,头也不回往外走,德宝奔过来,拦住四爹:“爹,您这是要往哪去?”四爹不朝德宝看,嘴里吁吁喘着气,两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迈出去时,身子一阵摇晃。翠玉赶忙跑上来,满脸陪着笑:“爹,您千万别生气,俺跟德宝也是为您好哇!”翠玉说着,朝德宝连连努嘴,德宝赶上来,将四爹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四爹在扳德宝的手,德宝万没料到,老头子居然一下子来了那么大的莽劲,德宝的手猛一下被扯脱了,德宝大声喊:“爹,爹!”四爹不吭声,气咄咄往外走了。

四爹回到了老屋。

他没去开大门,径直往牛栏屋奔去,来到门口,站住了,愣愣的,一动不动,站在那儿:那只草架,摆在墙边;那只跟老牛泡棉饼用的木盆,放在草架边上;还有,那只牛铃,串铃铛的绳子,一起挂在草架旁边的土墙上——四爹呆呆望着眼前的那些东西,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在往下淌。

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四爹躺倒在了床上。德宝翠玉锁了“重阳树干锅肥肠店”的那扇卷闸门匆匆赶回来了。德宝趴在四爹床边,望着四爹,四爹的脸发灰,眼窝凹陷进去,德宝喉咙禁不住一阵发梗:“爹,我知道您怨我,不该卖那头老牛,可我也是为您好哇!”四爹不说话,两眼哀哀看着德宝。

宝庆爹过来了,人在门外,便喊四爹,来到床前,宝庆爹拉着四爹的手,“四爹,您这是怎么了?两天没过来看您,怎么就躺倒在床上了?”宝庆爹脸凑拢去,端详枕头上四爹的脸,“同路伙计不撤伴,二嘿索招呼没打,说走就走了,四爹,您可千万别走啊……”宝庆爹说到后面那句,声音忽然发哑。四爹望着宝庆爹,嘴皮隐隐在动,慢慢地,脸边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四爹的呼吸开始变微弱。德宝站在门外在跟儿子家兴打电话,“你爷爷不省人事,只怕快不行了。”第二天,四爹的眼睛又睁开了,脉脉看着德宝,嘴皮轻轻在动,分明是在说话。德宝把耳朵凑近四爹嘴边,终于听清了,四爹是问他外面有日头没有。德宝点头答有,眼睛茫然看着四爹,他不知道四爹为何忽然问这。“俺想到外头走走。”四爹的声音很轻。德宝满脸狐疑,“您身子这么虚弱,能下得了地?”四爹看着德宝,然后看着翠玉,“麻烦你们把俺抬着,不去远处,就到自家田头,打个转。”德宝没奈何,把那张搁在山墙横梁上的竹躺椅取了下来,两边绑上竹篙,竹篙两端,绑上肩抬的横担。翠玉跟四爹洗了脸,让四爹穿上过年穿的那身新衣,藏青棉袄,灯芯绒裤,保暖大头棉鞋,头上戴的是那顶隐格条纹呢料的鸭舌帽,竹躺椅里铺了两层棉褥,出门前,翠玉仍在四爹身上盖了一床平绒踏花被。一连下了几天的小雨,今天天气转晴了,天空现出难有的靛青,斜在酸枣枝上的阳光薄而透亮,德宝翠玉抬着竹躺椅,德宝在前,翠玉在后,过巷子时,几个老婆子从门里赶出来,满脸惊诧,看着那只竹躺椅, “四爹,您老这是到哪去?”四爹一只胳膊从躺椅里伸出来,抬了抬,或许,他是想拿它告诉老婆子们,但那胳膊仅仅只是抬了抬,跟着又耷拉下去了。一个老婆子压低声说:“四爹这是去辞路么?”这一带,老人临终前,要到亲友家走最后一趟,称之为辞路。另一老婆子一脸狐疑,嘴咧开来:“瞧,那躺椅怎的往田埂上去了?”

阳光带了薄薄的金色,洒在田野上。那棵老树,静静举在田野的上空。一条条田埂从老树那儿延伸开去,田埂蜿蜒而曲折,行走在田埂上的那只竹躺椅远远望去宛若一片飘浮水上的木叶。在离老树不远的一块田边,竹躺椅放了下来,四爹要德宝把他扶起来,德宝、翠玉,一左一右,将老人从躺椅里扶起来了。阳光下,一丘丘的稻田,从躺椅跟前层叠铺开去,挨近躺椅那块是他家的田,旁边是二嘿索的,二嘿索挖的那片地方栽了油菜。四爹默声望着眼前的那块田,十二岁,他跟着爹就是在这块田里学着犁田,那时候,他矮,瘦,整个人站直了还不到犁尾巴高,牛在前面拉着犁飞跑,他跟在后头,跑不赢,“扑通”一下连人带犁倒在水田里,爹奔过来,并没有拉扯他,“嘣!”一声,他的后脑勺上得了重重的一“钉果”(食指节弓起来,使劲一下砸下去)!原来,这田的底层是一层砂子,土瘠瘦,盛不住水,他和爹便一锄一锄,把土翻起来,把底下的砂子一撮箕一撮箕挑出去,然后,垫一层黄土,和上水,拿脚密密匝匝踩严实,这样,田再不往下渗水了。下雨天,他便上山捡青苔,挖岩缝里的黑土渣,拿背篓背回来,撒到田里。几十年过去,它再不像过去那么板结了,它成了一块黑油油的海绵土。四爹默声望着眼前的这块田土,那些长在田里的荒草,冬去春来,草叶开始萌芽转青。四爹的腿在动,德宝问四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四爹拿手指着躺椅下的地。“您想下地来?”四爹笑了,微微点头。德宝说:“爹,您就这样躺在上面看看吧。”四爹的手攀住了躺椅扶手,身子在一点点挪动。德宝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四爹的头朝地上勾着,身子前倾,一下滚到田里了。德宝慌忙去抱四爹。四爹把德宝的手推开,四爹的膝头跪在了地上,脑门叩头一样抵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攥住了田里的泥土……

德宝去抱四爹,抱不动。翠玉上前来,和德宝一起,这才把四爹抱回躺椅里了。“爹,我们回屋吧。”翠玉看着躺椅里的四爹,四爹脸上湿漉漉的,看着翠玉,一只手一点一点抬起来,指着山根那儿,那只手在抖。

那里有一片梯地,梯地原是一块挂坡,后来,四爹将它改成了现在的样子,一层一层,水平的等高。由于坡度太陡,那些等高的平面每条宽不足五尺,宛如一条腰带,系在山的弧形上。那些层叠的梯等,均是石块砌的,石块大小形状各异,正方的,长方的,棱形的,榫状的,然一经砌成,竟然成为一种充满视觉审美的艺术。长长的横切面,一块一块砌在上面的石头,那么整饬,缜密,精细,序列条理而富于变化,它属于建筑美学,同样属于装饰艺术,它是一种匠心独运,更是一种取法自然的浑然天成。这回,四爹没有要德宝扶他起来,就那样躺在躺椅里,望着那些眼前的梯地——那些长在上面的荆棘与荒草。

很烈的日头。四爹光着头。上身赤裸着。在挖地。汗滴沿着老皮的褶沟往下滑落,滑到腰肋那儿,汇成一股股溪流,那里系了一根麻绳的裤腰带,沿麻绳,一摞摞的老皮,叠在那儿,老皮呈酱色,上面渗着一层类似黑陶的釉光,汇到那里的汗渍,油汪汪一片,顺着老皮褶沟漫漶开去。四爹一只肩膀上搭了一条老蓝布汗巾,但他从不拿它揩汗,那条肩上的汗巾似乎就是一件装饰,一个摆设。四爹下身穿的是麦灰大裆筒裤,裤腰那儿,五寸宽的白布吊边,已失却原本的颜色,上面,一圈一圈暗花的图案,那是汗盐留下的痕迹。四爹挖地并非常人那样,站在下坡,往上挖,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人站在上坡,往下挖,四爹说,那样,才能留往地里的土,四爹的背本来就有些驼,站在上坡,腰身需更大幅度佝下去,这样,站在上坡挖地的四爹便成了一只形神兼备的虾公。偶尔,一块土坷从四爹脚边滚了下去,四爹搁下锄头,赶紧追赶着那块往下滚去的土坷,有时,土坷居心与他作对,竟然滚进了坡下的刺蓬,四爹便猫着赤裸的背脊,钻到刺蓬里去,将土坷寻出来,抱在怀里,直至完璧归赵放归原地。四爹挖地时,那头老牛就在旁边吃草,吃着,老牛会停住嘴,望着四爹,四爹便“嘿嘿”笑起来,骂:“牛鸡巴日的,看么哒?想学乖?”坡地里石头多,四爹把挖出的石头捡成堆,又从四边山上寻了许多来,他开始运筹一项宏大而艰难的工程,把挂坡砌成梯等,变成梯地。那些地里挖出的石头,山上寻来的石头,大小各一,赋形迥异,四爹一块一块拾起来,拿在手上,眯着眼,细细打量着。他在仔细察看那块石头的形状,思忖着该把它摆在一个怎样的位置才最为适合,四爹的工程进展缓慢,有时,一天砌不到两尺,但四爹总是那么专心致志默默在那儿砌着,对于每一块石头,都那么一丝不苟。有时,二嘿索看见四爹手里拿着一块石头,站在那儿,会故意大声喊:“四爹,在认公母啊?”四爹只是笑,憨憨地笑,不答话。

日光在渐渐变暖,四爹的脸发灰,发黑,盖在胸脯上面的被子一起一伏,德宝说:“爹,我们回吧。”翠玉说:“爹,还是回屋歇息去吧。”四爹不说话,眼睛痴痴望着那些梯地。躺椅抬起来了,开始往回走,四爹将脖子强直起来,拼命朝后扭着,或许,他是想最后看一眼那些梯地。可是,那些梯地已在他的身后,离他越来越远,无论怎样努力,都看不到了。

宝庆爹

四爹临终那天,宝庆爹是别人抬着过去的,前些天,宝庆爹突然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不是中风,宝庆爹神志蛮清楚,就是两条腿一下子不听他的使唤了。

宝庆爹坐在四爹身边,拉着四爹的手,四爹的手冰凉,“二嘿索走了,你这也要走,好,好,你们先走,先走几步,在那边桥头等着我,等不了几天,我也要动身了。”四爹嘴里已经发不出声,宝庆爹说话时,他定定地望着他,眼窝在变潮,变湿。宝庆爹拿手帮四爹揩眼窝里的湿渍,一边揩,一边跟四爹说话,“俺晓得,到现在,你心里还放心不下你的那头老牛,你的那些田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四爹,世事变幻,人所不愿,奈何不了哇……”

四爹上山后的第三天,宝庆爹坐在一辆小四轮里,被女儿接到城里去了。临走前一天,宝庆爹蒸了一刀四方四正的五花腊肉,把装酒的那只三耳壶也提出来了,他要到重阳树那儿去,最后祭拜一回那棵老树,也算是辞路。女儿宝珍劝他别去,宝庆爹犟劲上来了,说,你不弄我去,我就四条腿爬着去!宝珍只好请了两个人把宝庆爹抬到了树下。到树下后,宝庆爹点上一炷清香,把肉碗从篮子里面拿出来,恭恭敬敬摆在地上,然后,取出酒壶,往地上奠酒,奠罢,头抬起来,眼睛望着头顶的老树。“俺明日就要走了,去俺宝珍那儿,本来,俺是想守在这儿,不走;二嘿索走了,四爹走了,这么大个屋场,就剩下俺这个老蔸了。可俺的腿不听使唤了,宝珍要俺到她那儿去,俺这一去,也不晓得还有不有个回来的时候,多半只怕是出门欢欢喜,进门翻抬起(死在外面的人通常朝天仰躺着抬着进屋)……”宝庆爹把那只装酒的三耳壶提起来,提到耳边,荡了荡,“本来那些穿白大褂的是不让俺喝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俺就喝这最后一口……”宝庆爹把酒壶举起来,嘴对着三耳壶嘴,酒从壶嘴流出来,流到宝庆爹嘴里,宝庆爹喉咙一哽一哽,发出很响的吞咽声,另有一些从嘴角那儿溢出来,流到脖子底下去了。宝庆爹也不去揩,任凭它往里面流着,酒壶里的酒没有了,最后一滴,亮瓦瓦,坠在壶嘴那儿。宝庆爹盯着那滴酒,痴痴在笑,笑着,一行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了,突然,他把三耳酒壶扔到地上,身子一下扑在了那棵老树上……

宝珍赶过来时,宝庆爹躺倒在地上。身边,那只三耳酒壶摔破了。

宝珍大惊失色,一声:“爹”叫出口,眼泪一下滚下来了。宝庆爹躺在地上,望着宝珍,却在笑。“爹,您又喝酒了?”宝庆爹脑袋歪着,下巴朝胸脯那儿勾了勾。“您又喝醉了!”宝珍一只脚气恨恨跺在地上。“没有哇,没醉呀,你爹喝酒什么时候醉过?”宝庆爹脸上依旧留有泪水,他想爬起来,手撑着地,身子刚离地面,又躺下去了。宝珍蹲下来,蹲在宝庆爹脸边,泪眼婆娑看着地上宝庆爹的脸,宝庆爹的嘴皮在动,喉头一梗一梗——

“板栗开花一条线,

去年想你到今年……

突然,宝庆爹喉咙一敞,喊起山歌来了。宝庆爹的嗓子沙哑,声音发抖,明显中气不足,脸上分明在笑,两只眼窝里面,却湿漉漉的,满是泪水——

去年想你犹似可,

今年想你没栽田,

失误阳春大半年……”

西边山坳,半轮殷红,沦陷在那儿。

夕照的余辉,宛若舞台追光,在天空湛蓝深处犁开一道狭长的豁口,返照过来,打在小平原上,打在那棵立在平原中央的重阳树上。

没有狗吠。没有鸡啼。没有傍晚的炊烟。没有牛铃“丁当”。没有伢儿在田野上奔跑。没有暮色中长一声短一声女人们的呼唤。

那片黧黑的老屋,静静偎依在山麓,屋瓦覆着夕阳的残红,屋脊,土墙,巷子,禾场,寂寂地,浸在夕照秾艳里。

山坳上,夕阳在融化,一汪殷红,那样浓稠,漫漶在那儿。平原沉浸在一片深深的赭红里。天空,山峦,河流,老屋场,仿佛暗房洗印的风景。

那棵老树,高大的穹顶,落满夕照的残红;它那么寂寥地站在那儿,宛然一蓬巨伞,面对田野、山麓,以及那片老屋。

天空,白鹭的翅膀迢迢在飞。飞向那棵立在坪中的老树。

“嘎——嘎——”悠长的鸣声,穿越山色重围,一路播撒而来。

山谷和鸣。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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