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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点都很正经——以不正经的方式谈唐不遇的诗

2013-10-26◎马

江南诗 2013年6期
关键词:江湖知识分子诗人

◎马 拉

诗坛是个江湖。既然是江湖自然有江湖的规矩,江湖是要打架的。诗人说来都是文化人,真动手打架的不是没有,毕竟不多。那么,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嘴巴官司打得就热闹了。没有比诗坛更热闹的圈子了,各种互相鄙视,各种瞧不起,各种心照不宣。没有比诗人更骄傲的艺术家了,穷得只剩下一只面包,依然可以藐视皇帝——当然,这只是个比方,当不得真。概括来说,诗人比较容易惹事儿,小说家一般不会为了某个观点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相信和气生财。诗人反正没什么钱赚,捍卫观点就变得重要了,这涉及到立场问题。据诗坛小灵通说,越是优秀的诗人越偏执,眼里越揉不得沙子。比如,在民间诗人的眼里,知识分子诗人都是傻逼,反之亦成立。在这些带头大哥的影响下,诗歌圈子形成了,派别出来了。行走江湖,碰上自家兄弟,好酒好肉好姑娘伺候着。要是遇上另一派的,没有过节的还能坐一桌上喝酒,有过节的就有得好戏看了。诸位看官不用太担心,有过节的一般互相绕着走,碰到一起的可能性很小。

江湖是用来行走的,名头固然跟本事有关,交游不广,没有广结善缘,挺你的兄弟自然就少,到了分赃季,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诗坛有不少名声鼎沸,但没人知道他写过什么的诗人,这些诗人有几个基本特征:要么把持着一份诗歌刊物或文学刊物;要么有钱,经常周济天下,搞堂会请兄弟们吃喝玩乐;要么善于概念翻新,动不动制造一些新名词用以蛊惑人心,整合队伍,这类可以归入批评家的行列了;要么则是人民公仆,主人们时不时巴望着享受一下服务。还有些名头大的,那是真有本事,都是开山立派的人物,别以为这些大哥就不用行走江湖了,照样得按江湖规矩办事,接受朝拜,时不时出游联系一下兄弟。这些事儿都得做,不做,兄弟们不满意。

做一个诗人真难,“功夫在诗外”诚不我欺。也不用太丧气,不是每个诗人都那么江湖,总还有些不懂规矩的。我认识一个诗人,他年轻,长得还挺貌美,据传他是八十后代表诗人,有各种辉煌史。他住在小镇上,养一只猫,一条狗,几条鱼,有标配的老婆、孩子。身在小镇,想混江湖估计也没那么容易,谁他妈愿意去小镇上看一个诗人啊!混不了江湖,那就认真写诗吧,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奇怪的是,他有着广泛的诗歌声誉,几乎获得了口味挑剔的各类诗人的认可。在诗歌圈,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好吧,他是唐不遇。

认识唐不遇好些年了,以致他老婆和我老婆成了闺蜜,我女儿和他女儿从还不会说话开始就一起玩了。他住在中山下属的边远小镇上,去他家一次坐公交车得一个小时。我经常去他家玩儿,说是去玩儿,其实比上班还累。我得陪着他通宵达旦地谈诗歌,谈小说,喝茶,基本不谈人间烟火。每次去他家,我都会收敛着我的自尊心,随时做好受虐的准备。他阅读面太广了,对诗歌史、诗歌作品的熟悉程度不知道高出我多少个量级。亲爱的朋友,你一定经历过这种交流,插不上话,只能“嗯嗯”“啊啊”地掩饰自己的无知。更让我生气的是,他说到的很多小说我都不知道,不得不按他开的书单去阅读,以便下次聊天不至于那么丢人。

这是一个认真到可怕的人,一首诗可以写五十个版本的人,一个用有限的生命无限地折腾的人。我曾经对他说,每一首诗都有它的命运,你反反复复地折腾一首诗没意思的。你在不断地成长,观念和认识肯定会变,那么,你回头看以前的诗必然会有不满意的地方。你不可能一生只写一首诗,不如让它留下你自然的痕迹。他不这么认为,对他来说,每一首诗都是未定稿,除非他死了。我见证过他很多诗歌不断变形的过程,改到后面,几乎面目全非,只有几个词还留在那儿。

他自称是一个擅长写死亡的诗人,还真写有《死亡十九首》。我深深地理解为什么是死亡十九首,而不是十八首或二十首。唐不遇曾说过“因为《世说新语》,我愿意永远做一个中国人。”我把这看成他对古典文学的致敬。他最喜欢的古诗之一是《古诗十九首》,说到这儿,我想该明白的人都明白了。再八卦一下,唐不遇有一个计划,他希望以后他的诗集叫《唐诗三百首》,这里的“唐诗”指“唐不遇的诗”。他还写了一个系列,并把它命名为“超绝句”。很显然,这是一个有着巨大野心的诗人,他在以他的方式建筑他的诗歌版图。如果换成一个我不了解的人,我可能会以为这是出于“千秋万岁名”的文学史冲动,因为是唐不遇,我知道,他只是想做一个好诗人。

谈谈作品。

《死亡十九首》是唐不遇偏爱的一组诗。我曾和一个朋友谈起过这组诗,他对这组诗的诚意表示怀疑。用他的话说,所有写死亡的诗都是靠不住的,因为死亡无法确认和感受,对一个没有感受的事物,怎么写都显得假,都是一厢情愿。有些道理对不对?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人总是带着秘密来到世上,人生如同猜谜。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如果不与人生猜谜,那么乐趣便荡然无存。在我看来,优秀的作家都是猜谜高手,他们破解一个又一个的谜底,同时制造出新的谜语。谜语的丰富也意味着人生的多姿,没有人愿意自己的人生只有单一的颜色,像谜一样的人,总能吸引更多的关注,他们告诉我们人生还有更多的可能。然而,无论多么优秀的猜谜者,有一个谜他们永远猜不透,也许有人猜到了——死亡。死亡是人类最为终极的谜语,一个谜语一旦解开,那么它的神秘性将不复存在,但死亡不行,没有人能够死而复生,从而让死亡之谜得以破解,这意味着所有对死亡的猜测仅仅只能是猜测,它没有一个可破解的谜底。正因为死亡之谜无法破解,才使得这个谜语能够一直猜下去,永不终止。”

死亡确实无法确认,或者亲身体验,体验过的人都在土里,但猜测死亡是可以的,通过死者,我们明白生的意义,这是一种通过他人实现的间接感受。唐不遇写死亡,恰恰体现出他对生的迷恋。一个伟大的死者传达出来的信息可能比活着更多,自杀是主动选择死亡的方式。关于这个问题,加缪说过,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涂尔干的自杀理论指出,一个完全没有自杀的社会是一个低俗而堕落的社会。一个正常的社会里,需要经过自杀来清洗一些必须清洗的人,并通过自杀来张扬一种崇高的德性。有些东西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一个推崇生命高于一切的社会无疑是危险的。有时候,爱、自由、理想甚至尊严是需要我们用生命做代价来维护的。谈论死亡是一种冒险,有可能进入虚无的空洞,人的尊严和意志一直面临着死亡的考验。从这个角度出发,一个写死亡的诗人,不但不荒谬,相反更值得信任。

在《火焰》一诗中,唐不遇写道:

我和死者交换世界

像一朵花回到幽暗的茎中,

他们永远不会复活,

但会热烈地拥抱我,

用另一种语言

向我飘飞的血液致敬。

生和死如何交换?由生到死不难实现,由死到生——非常抱歉,地球上还没有先例。这是科学的思维方式。诗歌恰恰不是科学的,甚至诗歌可能是反科学的,它关注的是精神的方式,这让生死的交换成为可能。一个死者,是不是像唐不遇写的一样“像一朵花回到幽暗的茎中”,然后继续生长,重新开花?科学的知识告诉诗人“他们永远不会复活”,如此肯定,如此毫不怀疑,好像没得商量。我喜欢的是最后一行“向我飘飞的血液致敬”,翻译成大实话,意思是不是“还是活着好啊”?

在另一首诗中,我们可以更明显地看出诗人书写死亡的目的。

我发明了一种乐器,它将代替我

去召唤灵魂。

它将让令人恐惧的事情变得美好。

——《骨笛》

死亡是“令人恐惧的事情”,如何让它变得美好?出于对生的留恋,死亡总是黑色的,没有任何一种亡方式让人觉得可以接受,但我们知道那是一个所有人都必须到达的终点,怕没有用,抗拒也没有用。真正的终极关怀,我觉得是说服人类相信死亡其实没那么可怕,至少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可怕,这可以让我们更加心安理得地活在世上,而不会为一个必须达到的终点惶惶终日。敏感的诗人对生命的感悟会更深一些,即使所有对死亡的猜测都是空中楼阁,它们依然值得建造。那么好吧,让我们相信来世,转世再来。

他请求抹掉墓碑上的名字,以便

新的名字飞下山去

亲吻一个女孩子的嘴。

——《墓志铭》

挺美好的是不是,没那么可怕了是不是?感谢诗人,感谢女孩子的嘴。

相对唐不遇写死亡的这些诗,我更喜欢他另一些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诗。不止一次,我对唐不遇说,你是个知识分子诗人。几乎每次,他都会否定我的说法,他说“我是个民间诗人!”不难理解唐不遇的否定。这年头,风气真是坏了。知识分子和校长一样,变成了贬义词,有文化似乎挺丢人的。我遇到的每个诗人,如果你告诉他,你是个“知识分子诗人”,他都会有一幅受辱的表情。我没有遇到过王家新,如果遇到了,我想问问他,你是个知识分子诗人吗?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回答。

不妨不怀好意地猜测一下。诗人之所以抗拒“知识分子诗人”这个称呼,排斥的并不是知识和修养,而是知识分子背后的隐喻——对体制的依附性。“民间诗人”则不同,民间嘛,敢于反抗体制嘛!做一个体制的反对者,在这个时代成本并不高,却往往会收获更多的赞誉。正如在美国,左派比右派安全得多。类似的诗歌权术,早已屡见不鲜。我对这些非常反感,一个诗人以不读书为荣,肯定是有问题的。在诗歌圈里,以不读书为荣的,多是所谓民间诗人,老老实实承认靠后天的勤奋似乎有些丢人,天才论在诗歌圈居然还有那么大的市场,实在让人有点意外。综上所述,即使唐不遇不愿意接受“知识分子诗人”的说法,那么也别把自己归到“民间诗人”,“独立诗人”是不是更合适些?

我把唐不遇称为“知识分子诗人”当然有我的理由。这是一个有着几近完美的诗歌技术的诗人,对修辞有着天生的热爱。这也是一个从不像民间诗人一样有话直说的诗人,不好意思,我把口语理解成有话直说似乎有损诗歌尊严。在他的诗歌中,充满了隐喻,他是一个喜欢隐藏的诗人,尽管身怀利刃,却准备了更多的棉花,你得剥开那一层层的棉花,才能发现利刃之所在。对不少没有耐心,或者不习惯思考的读者来说,实在是太折腾了。快餐时代,口语会比这些精巧的隐喻更易于传播,我们的读者还是更喜欢“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充满诗意,直白痛快的诗句。唐不遇广为流传的诗歌往往不是他满意的,这一点也不难理解,有些诗被他整得太复杂了。这是一个多么折腾,多么不会讨巧的诗人,他足够聪明,却如此笨拙。

挑两首诗作一个对比,也许更容易理解一些。

我是个擅长写死亡的诗人,

尽管我惧怕死亡。

透过灰尘和一张白纸,

我走近一切死去的名字

把蓝色墨水灌入他们的血管。

每一首关于死亡的诗

都是我的遗作——

我的词语不是蛆虫

而是铁锹,挖掘死者的洞穴。

此刻我删掉一个逗号

又加上,感到难以忍受的痒。

紧挨着的墓碑

我未曾修剪的指甲,深深抓挠着

空气中的厚厚青苔——

也许,下一秒钟,

我就会飞出窗户

为萤火虫带来死者的呼吸。我是个擅长

写死亡的诗人,

我的诗中没有多余的泥土

但足以埋葬一个时代。

——《我是个擅长写死亡的诗人》

这是唐不遇自己很喜欢的一首诗,非常残酷地告诉大家,广为流传的是“我的诗中没有多余的泥土/但足以埋葬一个时代。”简单、直接、迅猛有力,诗中那些精美的修辞干不过这直接的两行。与这些诗形成对比的是他写给妻子和女儿的那些诗,我觉得应该可以通杀小清新、御姐、萝莉各色人等。

我妻子不再是个处女,

她因此而更纯洁。

她将为我生下一个孩子,

鼻子和嘴巴像她,眼睛像我。

这世界在我眼中的

将通过她的嘴说出——

他生来就不是懵懂无知,

他的哭声证明这一点。

我们的另一个孩子

也许会出生,也许不会:

爱,永远在脐带中,

紧紧缠绕着你的子宫。

——《妻子不再是处女》

仅仅“我妻子不再是个处女/她因此而更纯洁”这两行,就足以把一帮姑娘弄得服服帖帖了,是不是?这些诗句很讨好,很清新,让人觉得舒服。对某些诗人来说,写到这儿就够了。偏偏唐不遇是个喜欢折腾的人,他从来没打算在儿女私情这个领域纠缠太久。私下里,他说,他写给妻子孩子的诗很讨人喜欢,他自己也很喜欢,但作为一个诗人,这样写、写这些是不够的,它太轻了。我注意到这几年,他的诗歌视野放得越来越开,试图在诗歌中引入重大的题材,当然,这个题材和现实息息相关。比如《野史》《马赛克》《结绳记事》《软禁》等等。一个诗人的成长总是艰难的,唐不遇还很年轻,他有足够的理由写他愿意写的诗,我想说的是泰戈尔是个大诗人,他的诗——他绝大部分的诗我觉得挺小清新的。

在唐不遇还没出版的一部诗集里,他编了四卷,分别是《结绳纪》《自白书》《欢乐表》《死亡传》,“纪”“书”“表”“传”四种文体,在他这儿变成了四个主题,社会(政治)的、自我(人生)的、家庭(爱情)的,还有死亡。社会、自我、家庭是一个人生活的三个维度,足以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至于死亡,那属于终极问题,思考一下也无妨。这四个主题,涵盖了唐不遇诗歌写作的主要方面,他正在弄的还有“超绝句”及“诗章”系列。先剧透一下,“超绝句”是以文体形式来分的,“诗章”系列则是从主题出发,而且每组都是三首诗,比如《天堂三章》《草木三章》《隐士三章》。

从这儿可以看出,在诗歌上,唐不遇是一个绝对的严肃主义者,严肃到了有些不好玩的地步。他还是一个形式主义者,他的诗即使看起来再自由,依然是严格按照唐氏风格制造出来的。不止一次,唐不遇谆谆教导我,形式对文学来说不仅必要,而且非常必要。不光是诗,小说同样如此,一个好的结构,甚至可以撑起一个没那么好的小说。好吧,就算他说的是对的,我还是想问一句:“诗章为什么非得三章啊,两章、四章就不行么?”也许他会回答:三章整齐划一,形式感更强些。

写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唐不遇的一首短诗。有些作品可敬而不可亲,这首小诗,嗯,很可亲。

世界上有无数的祷词,都不如

我四岁女儿的祷词,

那么无私,善良,

她跪下,对那在烟雾缭绕中

微闭着双眼的观世音说:

菩萨,祝你身体健康。

——《第一祈祷词》

对不起啦,唐不遇,我真的很喜欢这首诗,你可能觉得这首诗轻巧,没那么重要,但我不这么想。我会记住它,那么,它就很重要。

回头一看,一篇评论文章写成这样,确实有些过分,整点严肃的。唐不遇前段时间刚拿了湖广诗会年度诗人奖,颁奖词我抄一遍,作为本文的结尾:

唐不遇是当代汉诗界最具时代性的年轻诗人之一。他的诗歌将个人性和公共性,赤子之心和审慎批判,肉体温度和心灵纯度,罕见地融合在一起。他尽情地书写爱、死亡、批判、赞美,又审慎地保持控制力,将内在的高温包裹于冷峭的外表,将岩石沉没于水中,阳光融于黑夜。尤其是他的政治诗,悲痛和愤怒都带着剑鞘,每一行都刻着身心一体在场的痕迹,而绝非故作姿态;当诗歌在消费主义时代变得不名一文时,他用自己炭火般的诗句,烧灼现实的麻木之躯,这是一种诗歌的风度,也是一种灵魂的形象。到目前为止,唐不遇诗歌的肌体,是一个骨骼挺拔、肌肉匀实的青年男子的肌体,拥有蓬勃喷发的生命力,这意味着他仍然充满了成长性。所以,他仍然在我们热忱的期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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