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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社会·人——再谈祥子悲剧原因及其启示

2013-10-24李延江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祥子车夫老舍

李延江

(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以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洋车夫的悲惨故事,揭示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被扭曲的人生悲剧。小说中的祥子不是生活的强者,他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人物。他没有太高的追求,只是希望用自己的辛勤劳动争取人一样的生活:衣食无忧,家庭和美。但命运跟他开了个大玩笑,他那简单朴素的梦想一步步破灭。于是,在绝望中无力挣扎的他最终成为一个无思无想、无耻堕落的行尸走肉。

我们苛责祥子的个人奋斗没有意义,指斥社会的黑暗不公也没有意义,因为在任何时代,作为普通个体,不通过个人努力而获得物质财富、实现人生目标都是不可能的。因此说,口号式空洞的批判是肤浅的、不负责任的。我们只有站在“人”生存的层面上,才能揭示祥子悲剧的本质,并以此思考相关的人生问题。

一、祥子悲剧是“人”被毁灭的悲剧

老舍在谈创作体会时多次提到,文学“最要紧的,是对人的认识”[1]107,他强调文学的目的是“使人们明白什么是人”[2]520。《骆驼祥子》叙述了祥子从“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祥子,最终变成“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3]177的全过程,全篇通过对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祥子进行对比,划出了“人”与“鬼”鲜明的分界(见图 1)。

图1祥子变化前后对比图

祥子的遭遇,展示了一个正常“人”的毁灭过程:有心向上,奋斗无果,心灵受挫,认命妥协,自甘堕落。他堕落的过程,是一个正常生命不断被挤压出正常轨道的过程;他的毁灭,是追求上进的美好心灵被扭曲的必然结果。用作者的话说,他“没了心”,没了追求和操守。哀莫大于心死。一旦放弃了自己的追求,放任自己随波逐流,祥子便一步步滑向了沉沦的深渊。在这个意义上,《骆驼祥子》已超越了一般的现实主义,可以说是一部苦难人生的现实寓言。

老舍刻意表现的是人挣扎的徒劳及幻灭后的堕落,他要实现的是“由车夫的内心状态观察地狱是什么样子”[4]608。祥子从体面、要强的“高等车夫”到“车夫样的车夫”,最终堕落成为“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其生命轨迹是由“人”到“鬼”不断滑落的。从祥子不懈地为买车而努力奋斗,到他主动放弃其志愿追求时,这个“人生”悲剧的寓言便接近于完成,而小说也就完成了其叙事过程。我们同情祥子的不幸,其可哀之处在于奋斗而无果,其可悲之处则在于美好人性的迷失。正如夏志清所说:“……故事之所以紧张动人,正是因为它丝毫不变地把戏剧焦点(dramatic focus)放在奋斗的事实上。在描写主角一再拼力设法活下去的时候,老舍表现了惊人的道德眼光和心理深度。”[5]131奋斗故事是叙事的主体,承载的却是祥子的一部心灵史!作者着力于人性的探索,在个体人生悲剧中,深入到主人公的心灵深处,揭示人性的圆与缺。作品设置了四个隐喻,以骆驼隐喻脆弱人生,以洋车隐喻生命追求,以虎妞隐喻性欲诱惑,以小福子隐喻责任与爱,形象地阐释了人性的常与变,揭示了下层社会小人物的命运,展示他们的追求、失意、挣扎和沉沦的过程,进而辨别出人与兽的分界。

在老舍看来,小人物的生命并不能像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宣称的那样张扬生命意志,他更服膺的是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的观点,在讲授文学理论时引述了叔本华对悲剧的阐释:“我们看到生活的大痛苦与风波,其结局是指示出一切人类的努力的虚幻。”[6]148在现实生活中,善良的人们总是期盼好人一生平安,希望付出得到回报,但现实往往是冷酷的。祥子的人生悲剧恰恰在于,他曾一再努力反抗、苦苦挣扎却改变不了走向毁灭的命运,他的一切努力最终化为虚幻。但这并不能说老舍就是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他把自己的笔触指向底层社会,写出小人物的艰难困顿,更多地体现了他关注现实人生的悲悯情怀。笔者认为,对于老舍的评价,无论如何都不能忽视处于20世纪30年代的老舍的思想。当时的老舍对政治采取的是不沾边的态度,尽管左翼思潮风声正劲,但他并不赞同阶级斗争或革命的理论。在他看来,像阮明那样的革命者,“革命”不过是换取金钱或获取生活地位的手段而已,换言之,他们的目的就是地位和享受,因而,高尚的“革命理想”往往就成为华丽的外衣;而曹先生,也只不过是一个空洞的社会主义者。因此,《骆驼祥子》最终不会指向阶级斗争和社会反抗,不管老马的“蚂蚱”说①详见《骆驼祥子》第二十三章。“‘蚂蚱’说”说的是,祥子见到过去的雇主曹先生后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寻找小福子时遇到老车夫老马,老马发了一通感慨:“……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注:蹦儿,本领,前途的意思。)?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远的,可是教个小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儿治它们!你说是不是?”多么富于哲理,都无法改变老舍此时的思想取向。老舍是一个严肃的现实主义者,常常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出生活的无奈。30年代的许多作品都透露出这一信息,如《月牙儿》《我这一辈子》等,处处显示出小人物人生的悲凉。老舍认为自己无力改变社会,只能以人道主义情怀表现其无限的同情,甚至愤怒。

二、祥子悲剧原因再思考

祥子的悲剧发人深思。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一悲剧?笔者认为,祥子个人身上所体现的人性弱点固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恶劣的社会环境才是最根本的主因。

首先,城市文化颠覆了既往农村文明的生活规范,使祥子成为无根的浮萍。

祥子是一个失去土地到城市谋生的农民,他“生长在乡间,失去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儿的足壮与诚实……”[3]3。他以自给自足的农村经验安排自己的生活,勤劳、诚实、坚忍、自苦,以为单凭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发家致富。他把拉车、买车作为他的志愿和奋斗目标,他只知道,“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很驯顺的随着他走,一块活地,宝地”[3]10;“有自己的力气和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3]3。他知道土地的好处,但他不明白,车不同于土地。土地是永恒的,而身体却会渐渐衰败。拉车和坐车是买卖、是交易,有力气,他可以挣到钱,拉不到座,便没了饭辙儿。祥子也看到了在寒风中挣扎的老弱车夫的惨状,“但是他没工夫为他们忧虑思考。他们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过他正在年轻力壮……所以他觉得自己与他们不能相提并论……他相信现在的优越可以保障将来的胜利”[3]58。作者不无感慨地议论说:祥子们被“个人的希望与努力蒙住了各个人的眼,每个人都觉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业”[3]58。小说一开头介绍北平洋车夫的文字,与其说是为读者作一说明,不如说是给祥子的一个警示。祥子的故事,正是一个淳朴的农民被城市社会所改造的故事。旧的经验在新的环境中行不通,旧的道德也不足以支撑新的人生。城市生活带给祥子的最大精神危机就在于自给自足农村经济的自在自守的生活观念的破灭。在城市这个新环境中,他的人生经验、道德操守被一一撞得粉碎,他迷失了自己。对于环境和身份的急剧转变,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能力上,祥子都没有作好准备。

从精神上说,祥子不理解城市社会的共生性。在农村社会中,如果不考虑天气、生产工具的制造以及土地所有权这些因素,假定耕者有其田的话,其生产几乎是简单的个体循环,农民可以自给自足,其生活可以说是自在自为的。但城市却不然,五行八作,各司其职,金钱是劳动交换的中间物,只有挣来钱才能换来饭食。因此,每一个个体不再是自给自足的,而是通过相互交换自己的劳动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祥子自以为凭一身的力气就可以在城市成家立业,却忽视了自己身处社会最底层的处境。祥子身上固然有许多美德,如勤劳、节俭、诚实等,但他的奋斗只局限于一己的生存,也仅仅是在这一层面上,才可以说他小有成功——他买了一辆车。但是,当他面对整个人生时,他的命运便不能不“入了车夫的辙”。年轻时的老马、二强子何尝不是个体的强者!从这个意义上说,《骆驼祥子》与其说是展示了祥子的悲剧,毋宁说是宣告了个体奋斗的个人主义的终结。在作者看来,一个孤独的个体是不能写出一个完整的“人”字的。

在能力方面,祥子的生存能力严重不足。他来到城市,既无一技之长,又无父母置就的产业可以继承,没有些微的权势可以运用,更没有特殊的社会资源可以凭借,他赤手空拳,毫无根基,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是自己的身躯和力气,只能靠出卖力气生存。他“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3]3,最终选择了拉车。正如作者所说:“假如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些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不幸,他必须拉洋车……”[3]3由于缺乏技能,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在社会的最底层作无望的挣扎。而作为生活链最低端的洋车夫们最大的不幸在于,他们的劳动不一定能养活自己——“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挣上一顿饱饭。”[3]58

其次,“天地不仁”的冷漠社会,使祥子成为无助的“社会孤儿”。

祥子生活的时代,豪强横行,弱肉强食。在这样的社会里,每一个个体几乎都是自然生态中的孤儿,孤立无助,他们只有凭自己的豪横成为强者,或以自己的卑微而屈辱苟活。孙排长敢抢,祥子就得倒霉;刘四无德,他活得滋润;老马辛劳了一辈子,只落得孤苦无依。在老舍的笔下,几乎没有社会公理和正义的空间。祥子的车被抢了,钱被诈了,他只能悲愤地呼告:“我招谁惹谁了?!”[3]79他无处说理,无处伸冤!因为他生活的社会不会关心他如何生存,更不会保护他的权益。因此,祥子即使有着上进的意愿,但孙侦探的一句话还是揭示了他的卑微:“把你放了像放个屁;把你杀了像抹个臭虫!”[3]79人们常常将这些归因于当时社会制度的黑暗,这是不错的,但往往对此缺乏深入的分析,过于空洞。笔者认为,旧社会的黑暗就在于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7]376。普通百姓只是统治者治下的子民、草民,是治人者显示权力、实现利益的材料,没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利益。需要的时候,召之即来;不需要的时候,置之脑后。换言之,他们不过是一只只待宰的羔羊而已!

第三,长期压抑下的心灵困境,使祥子成为无魂的躯壳。

祥子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一次次的失败使他陷于精神崩溃的境地。在祥子的奋斗史上,每一次的挫折和打击都使祥子与车渐行渐远,使祥子一步步背离了自己,“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有一丁点好处没有?’这句话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3]153无可挣脱的失败感困住了祥子,成了他的心狱。他的精神支柱倒掉了,不得不承认别人做得对,他“入了车夫的辙”。

夏志清认为:“毫无疑问,老舍是把社会批判当做小说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5]131老舍认为,祥子的世界是“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3]133。这个冰冷的世界,没有穷人的活路。“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现在人还把他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3]167

三、《骆驼祥子》的人生启示

无疑,读《骆驼祥子》是很沉重的。在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车夫的故事,更是积极上进、努力追求却不得回报的人生幻灭的悲剧。同情、悲愤之余,我们需要进一步思考,如何才能避免祥子悲剧的发生?

夏志清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指出:“祥子的悲剧并不单是因为各种环境因素合起来害了他;按书中暗含的意思,即使他克服了小说里列举的一切困难,他一定也会碰到另外一些,一样地也会打垮他。要是没有健全的环境,祥子所作的那种个人主义的奋斗努力不但没有用,最后还是身心交瘁。”[5]129他认为,祥子悲剧的关键因素在于 “没有健全的环境”。换言之,有了“健全的环境”,祥子的努力才具有一定的意义。笔者认为,夏志清的观点切中了问题的要害。在社会联系日趋紧密的今天,社会环境对个人发展的影响日趋突出,个人奋斗能否成功,一方面依赖个人的素质,另一方面还要看社会是否提供了良好、健全的环境。

现如今,我国经济迅速发展,许多农民离开土地,从农村走向城市谋求生存发展。那么,《骆驼祥子》能够给我们现代人一些什么启示?

笔者认为,从个人来说,要不断提高适应经济社会发展的能力。现代社会是知识经济社会,对劳动者的知识素养、技术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劳动者只

[1]老舍全集:第1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老舍全集:第1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老舍.骆驼祥子[M].延吉:延边人民出版社,2004.

[4]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M]//曾广灿,吴怀斌.老舍研究资料: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5.有具备了相当的现代技术知识和能力,才能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俗话说,技不压身。不管从事哪种工作,拥有一门技术或手艺,就能发挥特长,就能在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立足。

从社会角度来说,要创造公平公正的社会环境,使每一个个体都能心情舒畅地安居乐业。首先,改善他们的工作环境,提高他们的社会待遇。比如农民进城务工,理应把他们看做城市的一员。他们作为城市生活的建设者,同样应当成为城市生活的享有者,应当拥有与城市居民一样的权益,在劳动保障、工资待遇、养老保险等方面享有同等的权利。平等待遇、平等权益会使他们享受到劳有所得的快乐。其次,纾解他们的精神压力,给予他们精神关怀。我们必须重视进城农民的心理渴求,他们和城市人一样有吃喝之外的问题,他们有志愿,有性欲,有家庭和儿女;他们不是二等国民,应该让他们“有尊严”地工作、生活。第三,加强技能培训,提升他们的劳动素质。进城农民不应是社会边缘的廉价劳动力,只活动在铺路砌墙、扛包扫厕的场所;应提升他们的劳动技能,从而拓宽他们的就业渠道,增强他们的竞争力和自信心。

[5]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6][德]叔本华.论文学的几种形式[M]//老舍.老舍文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7]张载.近思录拾遗[M]//张载.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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