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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之深处

2013-10-24郑亚洪

青年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乐清渡轮清江

文/郑亚洪

时间深处的雁湖

守林员老黄把发电机的马达关掉了,雁湖冈的夜才开始。老黄为了欢迎四人一行到来,特意开动发电机照明,林场里有了电,有了光,在海拔八百米的冈上除了这排林场宿舍有灯有人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了。冈上的马尾松树林风刮得猛烈,带着呼啸将整座山推动起来。超级台风“鲇鱼”离开台湾正向大陆扑来,雁湖冈虽未到达台风势力范围,我们下午一路的行来已经感受到它的粗鲁与猛烈了。老黄老婆说,你们上山来也要选一个好日子。她意思说,今夜冈上肯定将大风大雨一场。老黄、老黄老婆是雁湖林场唯一常年居住的夫妻,是最了解雁湖冈脾气的人了,从林子里风打转的声音里都可以推断出它的大小等级来。

当林场里所有的灯盏熄灭完毕,山风登场歌唱,雨量旋即大增,很快风和雨主宰了今晚的雁湖冈。今夜的雁湖冈成为风和雨的舞台,在我们之前的千百年期间它们一直是雁湖冈的主宰,松林,湖水,还有蓬勃齐飞的大雁。作为雁荡山名字的由来:雁与荡,在我们喝酒的桌上破解了神秘。老黄说,我看见了大雁,雁群从芦苇荡里飞起,大雁重新回到了它们的家。这是他当守林员三十九年来头一次看见。老黄说林场里没有人相信他的话是真的。晚饭过后老黄来到房间里再次提起大雁飞回芦苇荡,这事在他当守林员的三十九年生涯里会是怎么样的呢?十四岁当起了守林员,看护着雁荡山的树林,他关注山里的每株树,每片水泊,每天的看山看水他脸庞带了山的酡红色,说话洪亮,笑声爽朗。自从看见了从芦苇荡里起飞的大雁,听到雁沉重的扑棱的翅膀,他把脚步放轻,生怕惊动湖之精灵。雁荡只有荡,没有雁,至少是百年来的事实,老黄的看见若真实,相当于把“事实”推翻,但重新回到事物的根源了:雁荡确实有大雁。芦苇荡在离林区宿舍几十米高的后山上,后山上有大片高大的树林,穿越了林地就可到达水荡。

现在芦苇荡和大雁的美好形象被风和雨所吞没,我们中的两位在宿舍前面的空地上扎下了营帐,他们睡在雁湖冈的风和雨里,没有比这更像一首诗歌的诞生了。我在宿舍的床铺上睡下,睡着,半夜醒了过来,像每次在陌生房间里睡觉一样,我躺着了无睡意。外面的风和雨比睡下时来得更凶猛了,风从山冈上刮来,鬼哭狼嚎般叫嚣,劫持了雨打在窗玻璃上,打在屋外两顶帐篷上。我想着下午上来的山路,想着那边的山与峰,它们浸泡在大雨里,无数条瀑布浸泡在大雨里。大雨已将雁与荡浇灭。

天亮时,雨渐渐小了。林场屋檐下站了几名砍柴工人,他们望着雨说,又是没完没了的一场了。因为没有事可做,他们必须要下山去,不等雨停,砍柴工拿起斧头消失在林子里。去看湖吧。经过一夜风雨的折腾后睡在帐篷里的人说。在他们看来没有看过湖,就不算来过雁湖冈。去雁湖冈的路不漫长,不出十分钟爬到山口,头顶飞驰过一片水雾,像夏日里筛谷一样被一只手扬起,在天空高举,以深秋的节奏从树冠上纷纷扬扬倾斜下,衣服被雨打湿。这雨水是否从山冈上飞来?湖泊,山冈上的一个小湖泊,它完全被雾气笼罩,周围栽种了低矮的茶树,茶树上缥缈着轻纱般的雾气,有些茶树开出了花朵,这长在湖泊边上的小茶花,它吸纳了无数湖水,吸纳了水的氤氲做花的魂魄!

水汽太重,相机好像感觉到了水的氤氲模样竟然拒绝了我按下快门的手。只好放弃拍摄,在湖边的石条上蹲下去,触摸天顶的水。冷。手说。心比手更冷,当喝下一口湖水的时候。湖泊存在几年了?几百年?数万年?抑或上亿年?数万年以前它有多大?流水也如现在的欢畅与清冽?

我们到达第二个湖泊时,完全被湖边的芦苇所惊呆,它们在冈上,在很小的荡子里,围住水泊的一条小堤坝,造堤坝的石块露出崚嶒模样,与别处不同,它任意,随性,塌出了一个口子也无人修固。风从缺口进出,湖水在缺口处矮下半米的地方,如果水再涨高点一定从口里流出了。这是个废弃掉的水荡,可有了茂密生长的芦苇,水荡便又活了过来,生气勃勃了。芦苇生长在有水的苇塘里,芦苇生长在没有水的苇塘里,生长在水荡外面的那片芦苇则更野,更壮观了,在风的吹荡下荻花猎猎拂动,早晨的大雾弥散了,芦苇荡红艳而哀怨。

在一个秋天的日子里老黄看见了三十多只大雁从芦苇荡里飞起。我们没有看见大雁,在这个霜降的早上,大雁没有从芦苇丛里飞起,但现在它们确实安安静静地浮游在水面上,神秘,安宁,如同有一天,我醒来,发现它们已经起飞,从荡上飞过,从荻花上飞,它们飞走时我断然无觉,它们会在什么样的芦苇丛里再现湖泊的旧模样呢?

清江

我与清江的稳固关系建立在一次呕吐,一次流血和一次蝤蛑大餐上。

水之深处

姨妈家在白溪上黄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坐汽车从乐清出发,要花上一个半天才到达清江渡轮码头,再在码头上等汽车渡轮渡过清江到对岸,汽车还没到清江时我已呕吐得一塌糊涂了。

妈妈知道我晕车,从乐清车站出发时总是第一个挤上汽车,为我争得头排座位,有时候通过车站熟人搞到一张汽车票,司机抱起我从驾驶室里往车厢里塞,但是,哪怕坐副驾驶座里我也照样晕车。车到清江是我最痛苦的时候,因为清江渡轮上岸后离白溪还有一段很远很差的山路。车停在江口路边,排起长队等渡轮,我坐在汽车上不能下来,一股气体从胃部缓慢爬上来,窗外无数的路边小贩争先恐后朝窗门拥来,手里高举着茶叶蛋、麦饼之类的小吃,一个晕车的人见了又会加重呕吐,使我不敢抬头也无法动弹。轮渡汽笛发出呜呜的鸣笛声,船老大将粗壮的缆绳系在江岸边的铁疙瘩上,一块铁舌板将陆地和轮船连接起来,前面排队的汽车如毛毛虫般蠕动起来,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汽车司机拼命地发动引擎驶向甲板,汽车即将驶离地面时,车轮下开向横在江面上的铁舌板时,发出一声巨响,我倒吸进去了一口略带咸味的空气,内心涌起投江般的快感。

很多年前,我和几位同学结伴去清江常权家玩,常权家就在清江镇渡口边上。那天是端午节,常权妈妈给我们几个人吃过她做的端午薄饼后,几个人就去了滩涂捉海蟹。潮水退去后,滩涂上各种活蹦乱跳的虾兵蟹将都露出来,有一种叫牡蛎的我头一次见识,它有硬质的外壳,粘在石头上,颜色与石头一模一样。那时我被小跳鱼搞晕了,根本顾不上牡蛎,一巴掌拍下去打在了牡蛎壳上,锋利的牡蛎壳在右手腕上划了一个长约两厘米的口子。我至今还记得当时血流太多,我两眼发昏、许多颗小星星盘旋在头顶、世界只剩下一块红布的感觉。或许因为过于紧张,我们在清江对岸等渡轮,因班次很少、间隔时间长,常权陪我到路边一个歇脚的亭子里等待,或许因为过于紧张,不用说他也吓得没了主意,望着浩瀚的江面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会有渡轮的。……后来我们等来了渡轮,渡到清江,在同学爸爸开的一家私人诊所里稍作包扎,再坐汽车到乐清人民医院。给我缝合伤口的是一个实习医生,他没有用麻醉药,即在我手腕上缝针,对我来说又是一次撕心裂肺的疼痛煎熬。随着伤口愈合后疼痛渐渐消失,从此我的右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疤痕。二十六年过去了,疤痕与周边的肌肤融合,像一条肉色小虫隐约伏在手腕上。肉体的疼痛已不再,有关的疼痛感觉如今只留在记忆,只有付诸文字才能浮现出来。但我忘不了那一年的清江、滩涂、牡蛎壳、路边亭、渡轮、码头、私人诊所、实习医生、缝伤口的器具、棉花球、纱布等等,疼痛的实质被它们带走了,与曾与疼痛相关的一切。

一把锋利的菜刀横在案头上,看到它的人想入非非:刀突然割往身体的某个部位,从刀刃上飞溅起鲜血,再次加深了疼痛。其实案头上的刀非常孤独,在昏暗处发出冷光,它既不能呼救,也不能要挟,直到操持它的手来临。

十多年后,一天与乐清报社的一帮年轻人乘车同去清江玩,还是在同学王常权家里,他妈妈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海鲜大餐。清江以海鲜闻名,刚从海里捞上来的白虾、虾姑弹、跳鱼、蛏、海瓜子、乌贼、望潮、小黄鱼、蝤蛑,正好犒劳我们的胃。常权妈妈知道我喜欢吃蝤蛑,本来一人只分到一只蝤蛑,她又另搛了一只给我,我一人吃到了两只蝤蛑。虽然我看似只是比别人多吃到了一只蝤蛑,但我得到的常权妈妈的爱哪里是一只蝤蛑可比拟的啊。这不仅是“多吃多占”,还让我多享受了一份来自常权妈妈的爱。

清江,芙蓉,犹如两朵姊妹花。清江上游有来自芙蓉的两条溪水注入江中,一条是黄金溪,一条是筋竹涧。黄金溪的水发源于雁湖,筋竹涧的水来自于雁荡山的大龙湫。可以这么说,清江是雁荡山朝向大海的一个出口。一滴大龙湫的水自它一百九十七米的高度落下,注定了皈依到大海里,由筋竹涧注入清江,由清江汇入乐清湾,再到更深的东海,、更浩瀚的太平洋!

清江作为一个镇,却没能赶得上海洋时代,它的经济甚至不如里面的芙蓉镇。芙蓉地偏,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芙蓉同清江一样还是一座临海小镇,一九七七年,芙蓉东侧的清江方江屿围海大坝合龙,芙蓉镇成为了一个封闭的内陆小镇,芙蓉人靠做服装生意和造钻头迅速崛起。而原本靠近国道线、更有地理优势的清江镇随着轮渡的停止摆渡成为了弃儿,经济上没有硬拳头产品,唯一叫得响的是清江海鲜面,但是得多少碗海鲜面才能拯救得了清江镇呢?

当首座清江大桥飞架在江面的时候,清江是慢节奏的;当一座甬温高速公路大桥从清江外围飞架起来的时候,清江更还是慢节奏的;当二〇一〇年清江上动车大桥贯通时,清江依然是慢节奏的。三座大桥切割了一条江,清江就这样离弃在104国道线后面,它脱离了时代,从而获得了贴着时间深处的慢节奏。

从乐清白石火车站开出的动车行驶在清江之上,我朝窗外看,成片的滩涂,海水或满灌或退潮,这列动车往往从早上七点十二分开出,行驶清江之上时,太阳刚好升起。

从清江镇往芙蓉镇方向走,是一条非常诗意的柏油马路,两边栽满了高大的乌桕,山在右手边,两米高的海塘在左侧,海塘被盛草所覆盖。清江潮起潮落,坐在汽车里的人看不见江面,听不到江水声。

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特大台风登陆温州,海塘全线崩溃,清江自然无法幸免于难。江水涌进,死了好多人,台风过后十多天,决堤的海塘尚未修补,海水倒灌进来淹没了田地和道路。

现在的江水就在十米距离外,此时它们又是那么的安静。

一八〇七年维也纳郊外的某一天,也许就是这个样子,贝多芬的灵感也许就是这样产生的。朋友马叙的汽车里正播放着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贝多芬来到维也纳郊外,自然界的描摹对应着他的内心,一八〇七年的风景与眼前的清江景色如此吻合,它陪伴我们在大自然中徜徉,此刻,它取代了所有的语言。

二十年前我走了无数次,从清江到芙蓉的乡间之路我走了无数次,我却从没在清江停留过!让我稍稍从《田园交响曲》上扯回来的思绪还是从维也纳郊外重新回到清江。

清江南街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座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筑的屋檐下,摆着一辆摩托车,轮毂崭新锃亮,说明主人还在使用,而且当作显赫身份的标志,这种已退出乐清多年的交通工具突然呈现出新的生命力,多少带上了点儿超现实主义色彩。摩托车停在一部陈旧的大机器旁边,大机器过去大概在锻造车间里服役,屋檐滴水之瓦下有一株小树,树枝上恰到好处地长出了新嫩的绿叶,三者构成了一幅画面——速度、力度和生命力,这在慢节奏的清江南街是再完美不过的了。

西街是一条更古老的街道,十来米宽的路,典型的“文革”时代风格的建筑:象征火把的台门,正中央一颗五角星,仍可见淡淡的如米汤般的黄颜色,大门紧闭着,外加了一把大锁,杂乱的电线就从门窗穿堂而过。老屋门板写满了当年的标语口号,油漆剥落了也无人修葺,就让它陈旧吧。往东去向渡口,一排房屋被大火烧毁,只剩下断墙残垣和烧成黑炭的房梁。再往东,一直到古渡口,一块“清江镇”碑文嵌于拱形的码头站上,立有“清江镇”石碑,旁边有一行小字:“公元一九一九年立”。人已老,渡口还在,从一九一九年时起,人们就在这里等,现在依然在这里等候渡轮。

从西街穿过昏暗的古渡口,用时五秒钟,五秒都不到。在光亮的古渡口外面有一位男青年,上身穿一件红兜肚,转过去,后背裸露,背上刺了一个漂亮的文身——拿大刀的美关公在他身体上摇晃。文身男往堤坝方向走,一只黑狗在前面奔跑,另一位黑衣女走过来,头往古渡口外张望。

这时,我的朋友嫒嫒出现了,她偏头过去,似在观看,似乎又什么都没看,她的红衣盛装打破了正午江堤上荒芜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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