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尾巴

2013-09-27陶兴安

含笑花 2013年1期
关键词:包谷猎手猎枪

■陶兴安

大凡生活在偏远山区的中老年人,都对野猪有着深刻的印象和复杂的心情。那些成年的野猪,不仅獠牙突现,锋利无比,而且尾巴末端,光滑异常。大家都说,野猪尾巴上那截光滑的痕迹,是山妖常年用手攥着的结果。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穷乡僻壤的滇东南边关地区,也未能幸免。由于大家都响应号召,忙着抓革命去了,没人专心促生产,一天两顿,都是清汤寡水的,乡亲们个个面黄肌瘦,精神萎靡,就连新婚夫妇脱光了衣裙,也没有多少精力亲热。

队长看到乡亲们瞪着一双双无神的眼睛,内容复杂地望着自己,心里犹如刺戳一般难受。民以食为天啊,饥饿的滋味可不好受!他和会计私下商议之后,便带领全村近百名社员到远离村寨的太阳湾,悄悄开了一块山地,等太阳把草木晒干了,再放火烧荒,然后挥锄打坑,种上包谷,希望来年能让大家填饱肚子。

队长叫蚺龙,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曾到省城读过几年书,在县城有一份工作。“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因为不肯按照领导的意图批人、斗人、捆人和打人,被人揪住了斗争意识淡薄、立场很不坚定的尾巴,结果给发落回乡了。蚺龙丢了好工作,也丢了铁饭碗,他老婆又不愿离开舒适的城镇生活,便跟他坚决划清界限——离婚了,并转身投进别的男人的怀里。

外面的那些人排斥他,嫌弃他,村里的乡亲们却接纳他,欢迎他。在老队长的再三举荐下,蚺龙便接过了为大伙奔波操劳这副担子。

乡亲们都眼巴巴地望着山里的那块包谷地,甚至私下做好了脱粒、磨面、蒸饭等准备工作,可是,包谷还没有完全熟透,就遭到了一头野猪的袭击。

那头野猪不懂人们的“文化大革命”是什么,何以要争斗得你死我活,弄得人人自危,但知道肚子饿了,就得在荒烟蔓草的山野里找东西吃。它凭借敏锐的嗅觉,从风中捕捉到了正在成熟的嫩包谷香甜的气息,并迅速确定了具体方位,于是趁着夜色的笼罩和山风的掩护,闯进山里的包谷地,肆意撕吃起来。不出两晚,生产队就损失了几驮粮食,让负责看护的杨老倌惋惜得捶胸顿足,心像被竹签扎破一般,一阵阵地疼痛。

蚺龙闻讯之后,放下手里的活计,带着两个民兵,跑到太阳湾的包谷地里查看。靠近森林旁边的包谷,几乎所有的茎秆都折断了,七零八落地倒伏在地,呈现一片狼藉。野猪留在地里的蹄印,跟牛犊的差不多。杨老倌咂巴着嘴,不无讨好地对他们说:那头野猪,全身褐色,两根獠牙,突出嘴外,耳朵短小,尾巴不长,但架子很大,足有两百多斤呢。不管狗怎么叫,它都不管不顾的,就像在自家的窝边游逛一样。依我看,肯定是头公猪,胆子才会那么大。你们不信?只要看看地上这些蹄印,就知道了,就像我们队长走路一样,一点都不零乱。

杨老倌最后的风趣和幽默,加上围着他转来转去,偶尔叫唤几声,如公鸡一般高的小狗,把两个民兵逗笑了。

在查看包谷被糟蹋的过程中,从始至终,蚺龙都阴沉着脸,除了不时紧皱眉头外,很少说话。回到村子里,他没有直接进家,而是绕道去找正在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的会计,一同商量如何保护庄稼的有关事宜。他们商议了半天,总算统一了意见,决定成立狩猎队,日夜不停地轮番守护包谷地,只要发现野猪的踪迹,就放狗去撵,发现野猪的腰身,就用猎枪打,绝不让它再将一张长嘴伸进包谷地里。

狩猎队由十个青壮年组成,下设五个小组,每个小组两个人。狩猎队带着几只瘦狗进驻包谷地之后,心里并不像在风中翻腾不息的森林,而是沉住气,不着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倒有几分悠闲。白天没事,便提着砍刀去找自家烧火煮饭用的木柴,到了晚上,才提着猎枪去各自的位置蹲点。

但令人费解的是,有天傍晚,当野猪再次光顾那块包谷地时,狩猎队是发现了,包围了,追赶了,但不知问题出在哪里,才一会儿的功夫,野猪又在草丛中消失了,蒸发了,连几只惊喜参半的瘦狗,很快就失去了嗅源,在黄泡遍地的草丛里瞎转,误导着他们,折腾着他们,不仅让大家白白流了一身臭汗,补疤的裤子也被刺钩扯破了,差不多就可以给老婆当裙子穿了。

狩猎队除了每人给家里捎回一捆木柴,可以说无功而返,但蚺龙没有责备大家。他知道,就凭队员们那单薄的身体,要是跟在几只瘦狗的后面去撵山,和野猪在草深林密的大山里来回周旋,比拼体力,估计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只有另想其它办法。

看来,还得请经验老道的猎手出山。

蚺龙将村子里的几个猎人过滤了一遍,最后决定去找曾经跑遍周围每个山头每道沟壑的一个老猎手。老猎手端坐在屋檐下,听了蚺龙的来意,皱起眉头,沉默半天,边叭嗒叭嗒吸着两尺长的辣烟杆,边眺望着远处的几道山梁,说:这野猪啊,长年累月在山野里闯荡,日晒雨淋,风吹雾裹的,早就成精了。再说,还有一个身材瘦小,衣裙枯黄,披头散发,眼睛发亮的山妖,整天攥着它的尾巴,并用一桠树枝遮掩,哪有那么好打的?

听了老猎手的话,蚺龙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说:大爷,没有那么神吧?

老猎手往身旁吐了一泡口水,又将辣烟杆含进嘴里抽起来,浓烈呛鼻的烟雾,在眼前缭绕飘散。过了一阵,他才瞪着一双眯缝眼,严肃地说:你不要笑,这可是真的。我打了一辈子的猎,对山里的各种动物,就像经常走动的亲戚一样,熟悉得很。你要不信,可以试试。只要看一眼留在地上的足迹,我就知道是什么动物,是公还是母,年龄有多大,脾气怎么样。按照你们现在这种做法,不要说一个星期,就是一年,也别想打到那头野猪。

这回蚺龙不笑了。他态度谦和地问道:大爷,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您老能不能给指点指点,好让我们有效地保护庄稼,省得包谷歉收,大家都挨饿。

老猎手沉吟半天,不无滑稽地接着道:要我说呢,其实也简单。只要你们准备一枚寡鸡蛋,一双绣花鞋,把它们放到野猪可能出没的毛毛路上,等到山妖忙着玩鸡蛋和穿花鞋时,就能打到野猪了。但是,你们一定要记住,那双绣花鞋,要左右颠倒并排放在一起,当山妖反复试穿,总是不合脚,纳闷地左看右瞧,喃喃自语的时候,才会暂时忘记跟在野猪后面,否则,你们还是打不着野猪。

告别老猎手之后,行走在充溢着牛屎马粪腥臊气息的村道上,蚺龙想起老猎手在描述山妖和教授方法时的那副神态,忍不住又笑了。蚺龙生长在偏远的山村里,从小就与各种鸟雀和动物打交道,对野猪不说目染吧,也曾耳濡过,但如老猎手那种生动的描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老猎手,也太有意思了,他说的那些事,好像亲眼所见一般。不过,他教的方法,倒可以试试。

蚺龙一边走,一边笑,快走到家门口了,才想起叫人去通知狩猎队员到家里开会,布置下步如何猎杀野猪的相关事宜。

大约两袋烟的功夫,狩猎队员陆续聚集到了蚺龙家,听从他的安排和部署。大家先是开心地哈哈大笑,后是七嘴八舌地议论,最终也只得按照蚺龙的吩咐,分别准备了一枚寡鸡蛋和一双绣花鞋。

狩猎队吸取上次的教训,把狗都留在了村子里,省得刚有点风吹草动,它们就胡乱呐喊助威,没个章法,不但帮不上忙,还把野猪吓跑了。他们扛着猎枪,背着火药,揣着锡弹,走到包谷地里。他们随意休息了一阵,便从中推荐两个人,叫他俩去选择野猪可能出没的路口,将寡鸡蛋和绣花鞋放在地上。然后,再以小组为单位,按照各自分工,分散到四周蹲守,耐心等候。

狩猎队员怀抱猎枪,一连守了三天三夜,除了蚊虫叮咬和满头露水,哪里有野猪的影子?是不是山妖还没发现鸡蛋和花鞋而暂时把野猪拦下了?我们总不能和躲在暗处的山妖捉迷藏吧?就在大家疲惫不堪,打算放弃时,野猪终于在黄昏时分出现了。

野猪在蔓生的草丛里走走停停,看看听听,不时翕动鼻翼,仔细分辨夹杂在风中的各种气味,显得特别机警。当它确定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之后,才再度闯进包谷地里,一边甩动着尾巴,一边撕吃青包谷。听见响动,距离最近的那组狩猎队员,提着猎枪,逆着风向,悄悄摸过去。

凡是参与过打猎的人都知道,在靠近猎物时,必须选择恰当的位置,才能既保护自己,又猎到猎物。如果人处于上风口,让猎物嗅到身上的气息就麻烦了,不是惊慌逃走,就是发起攻击。何况他们现在面对的,是獠牙突出、性情凶猛的野猪!

在十来米远的地方,两个兴奋异常的狩猎队员,抑制住怦怦的心跳,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之后,悄然举起猎枪,瞄准野猪的心脏部位,屏住呼吸,几乎同时扣动了扳机。随着“轰——轰——”两声枪响和枪口腾起的硝烟,锡弹呼啸着穿过纵横交错的包谷叶,准确无误地射进了野猪的身体里。

野猪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撞击得跳起来,一下蹿出几米,并快速奔跑一阵,才踉跄着摔倒在地,压倒了几棵包谷秆。随着从伤口处流淌的鲜血越来越少,四肢抽搐的幅度也越来越小,野猪最终停止了挣扎,慢慢闭上双眼,不动了。

震荡山野的枪声响过不久,喜讯很快被风传开了,其他组的队员提着猎枪,纷纷从各自的位置上跑过去围观。当他们确认野猪已经死亡之后,不禁欢呼起来,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因为,他们不仅成功猎杀了与人争食的野猪,还可以分得一坨新鲜的野猪肉,拎回去哄哄老婆孩子的嘴巴。

那头独自在山野里闯荡的野猪,果然是个庞然大物,架子比饲养了两三年的家猪还大。尽管浑身精瘦,四肢修长,粗毛竖起,但恐怕不会少于三百来斤!最引人注目的,是野猪突出嘴外的獠牙,虽然算不上锋利,但非常坚硬,难怪山中的老虎也会惧怕三分。

狩猎队员指指点点,说说笑笑,直到满意了,满足了,才去割来拇指粗的红藤,将野猪的四肢捆绑结实,然后用一根小腿粗的木头从中间穿过,由四个人轮番扛着,一程接一程地抬回村子里。

根据户数和人口,野猪肉被分到了社员手中。那几天,只听家家的砧板响,户户的猫叫唤。那些半大的孩子,就像逢年过节一样,跑出跑进,忙着帮助大人抱柴、凑火、拣蒜、洗姜、吆狗、撵鸡,无不沉浸在欢乐之中。大家或煎或炒,或煮或炖,浓郁的肉香味,犹如祥云般飘荡在村子上空,让过路者老远闻到就直吸鼻子,口水沥拉。

但是,负责看护包谷地的杨老倌,却惨了。就在狩猎队打死野猪的地方,夜里总能听到一个女人若有若无的声音,先是“咦咦咦”地呼唤着,就像农妇吆喝家猪一样,继而嘤嘤啜泣起来,显得特别悲痛和伤感。可是,侧耳细听,除了山风吹动包谷叶发出的沙沙声,还有远处猫头鹰的哦哦声,又什么也听不清楚。一连三个晚上,都是如此,让杨老倌一刻也不敢合眼,生怕传说中的山妖,会提着一双绣花鞋,突然钻进草棚里,目露凶光,胡乱踢打或嘶咬自己的胯下。

搭建草棚,其实很简单。只要在山坡上选择一块地方,用锄头将土坎铲直,将地面铲平,形成直角,再砍来三根小腿粗的木头,用竹篾将其中的两根捆绑成下大上小的木杈,并插于土中,同时将另一根木头的两端分别搭到土坎和木杈上,然后将竹竿按照相应的疏密程度斜搭在横梁上,再用竹篾捆紧,最后割些茅草覆盖即可。草棚一般都不大,安放一张竹床之后,就只剩下烧火的地方了。草棚的功能主要是为了遮阳挡雨,经不起外力的冲击,哪怕是身材瘦小的山妖,也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破门而入。

三天之后,蚺龙又来勘察包谷的受损和成熟情况,杨老倌便把自己听到的动静对他说了。蚺龙沉默良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透过那间像乌鸦一样蹲在地头的草棚,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不无内疚地感叹道:那头野猪短小的尾巴上,确实有一截滑润的痕迹,就像一双小手长年攥着留下的证据。至于是不是山妖攥过的,我说不好。但我想,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有自己生存的秘密,我尊重它们。野猪是真实的存在,现在已经被猎杀了。至于有没有穿着枯黄衣裙,身材矮小,头发零乱,目光闪烁的山妖,始终伴随在野猪身边,并举着一桠树枝,为它遮风挡雨,掩蔽行踪,我不知道。如果真的有,我要为他们那种如影随形、同甘共苦的精神,感到由衷的敬佩!这样吧,我偷偷带来了一把香和一刀纸,我们去把它烧了,权且作为对野猪的祭奠。

蚺龙发自内心的一番感慨,让一辈子没走出方圆数十里的杨老倌听得云里雾里,但他眨巴了半天眼睛,依然跟在年轻的队长后面,穿越如林的包谷地,走到野猪毙命的地方,拢了一堆枯草,用火柴点燃,随后虔诚地烧了一把香、一刀纸。

当天晚上,蚺龙没有回去,就和杨老倌一起待在低矮的草棚里。

鸟雀吵闹着归巢以后,天很快就黑透了。

蚺龙和杨老倌坐在闪闪烁烁的火堆前,边抽烟,边说话,并时时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午夜时分,一个女人时隐时现的呼喊声和哭泣声,果然混杂在各种声音里,被时疾时缓的山风送来了。那种母亲丢失孩子、女人死去丈夫似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和哭泣声,在包谷地里萦绕,徘徊,回荡,让人的心里越揪越紧,犹如溺水一般憋闷难受。不知过了多久,呼喊声和哭泣声向森林那边逐渐飘移,慢慢在山风中消失了。

所谓的山妖和毙命的野猪,竟然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不弃不离,生死相依,比能说会道的世人,不知要强过多少倍,真是难得啊!想起此刻正悬挂在自家屋檐底下的那根野猪尾巴,蚺龙顿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眼里早已蓄满了泪花……

猜你喜欢

包谷猎手猎枪
猎枪
白连春的诗(七首)
晒包谷:有一种活着叫不需要太多念头
疾风猎手恐爪龙
意义的猎手
外婆的包谷粑
包谷粑粑
毛茸茸的小熊
捕捉“恶魔”的猎手
从“猎枪”到“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