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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相如赋中的名物叙写探奥

2013-09-18禹明莲

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4期
关键词:司马相如构思动植物

收稿日期:2013?03?11;修回日期:2013?04?28

基金项目:贵州省教育厅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汉大赋语词考述”(092D004)

作者简介:禹明莲(1985?),女,河南驻马店人,南京大学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先秦汉魏南北朝文学.

摘要:司马相如作为文字博物学家,其赋中动植物异方殊类,驳杂万象,凡天上地下,水居陆生乃至神话传说、古籍字书等无所不包。这些动植物多以名类聚,鱼贯而列,一词一语,均非简单堆砌可成,文情所至,结构浑成。或彰显帝勋,或暗寓武功,均隐含赋家褒贬之旨,堪为后世模则,然后学多师其辞而遗其意,不解相如旨归。

关键词:司马相如;汉赋;构思;语句铺排;动植物

中图分类号:I22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104(2013)04?0182?05

司马相如是汉代西南蜀郡奇才,生前“诵赋而惊汉主”[1](5241),身后膺负“辞宗”[2](4255)、“赋圣”[3](67)等盛名,尤以藻饰见长。汉代扬雄就指出:“文丽用寡者长卿。”[4](507)宋王十朋自称:“文采不足以拟相如之万一。”[5]明王世贞曰:“长卿《子虚》诸赋,本从《高唐》物色诸体,而辞胜之。”[3](86)清何焯《义门读书记》论班固“词藻不如相如,其体制自足冠代”等[6](857),各家均指出相如以辞独胜,无出其右者。然批评者实亦有之,如宋朱子曰:“盖相如之文,能侈而不能约,能谄而不能谅。”[7](231)明胡应麟曰:“马、扬诸赋,古奥雄奇,聱涩牙颊,何有于浏亮?”[8](146)其对后世影响又不可谓不深,赋自不必言,诗、文、词、小说、戏曲中等均能找到它的影子,如韩愈之诗,徐彦伯之文,曹雪芹之小说等等。据统计,现存相如赋作共记载动、植物211种:计植物94种,内含草类46种,木类48种;动物117种,内含鸟类32种、兽类66种、鱼类17种,虫类2种。总计至少在210种之上。大赋素有“字林”“类书”之讥,从反面言之,如此之多的名物敷写,最是体现赋家构思与用心之所在。

一、品类之盛无方

自孔子首倡《诗》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从毛亨《诗故训传》、郑玄《毛诗笺》到三国时终于出现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表明人们对自然界中动植物的名称、形状、生活环境、特点等已经有了明确的认知。相如作为文字博物学家,其赋中对动植物不仅仅是以名类聚,鱼贯罗列,而是对动植物的科、属、形状、习性、产地等都有了非常明确的认识。故上天入地,择取无方,然赋重藻饰、铺张以谀,自有一些难分轩轾处:

一是异名同物。如芙蓉、莲藕,《子虚赋》:“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又曰:“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莲、藕、芙蓉均代指荷。《尔雅》释“荷”邢昺疏:“芙蕖是其总名,芙蓉为别名,郭璞曰:‘今江东人呼荷华为芙蓉,北方人便以藕为荷,亦以莲为荷,蜀人以藕为茄,或用其母为华名,或用根子为母叶号,此皆名相错,习俗传误,失其正体也。” [9](420)又如蛩蛩、距虚,汉史游《急就篇》曰:“距虚即蛩蛩也,似马而有青色。一曰距虚似骡而小。”[10]《子虚赋》:“蹵蛩蛩,辚距虚。”《汉书》颜师古注曰:“蛩蛩,青兽,状如马,距虚似驘而小。郭璞曰:‘距虚即蛩蛩,变文互言耳。据《尔雅》文,郭说是也。”[2](2540)可见唐代之前人们一直将蛩蛩、距虚视为一物。然宋人罗愿《尔雅翼》则析为二物:“蟨,鼠前而兔后,趋则顿,走则颠,故常与蛩蛩距虚比。为蛩蛩距虚啮甘草,即有难,蛩蛩距虚负之走,故号比肩兽……《说苑》孔子曰:‘蛩蛩,距虚,见人将来必负蟨以走,二兽者非性爱蟨也,为得甘草而贵之故也。然则负蟨者或蛩蛩,或距虚,二物不相须也。”[11](433)

二是同名异物。如射干,相如赋中凡三见。《子虚赋》曰:“上则有鹓鶵孔鸾,腾远射干。”《上林赋》曰:“揭车衡兰,藁本射干。”另《史记》、六臣本《文选》所录《子虚赋》“衡兰芷若”下有“射干”二字。颜师古《汉书》注认为“流俗书本‘芷若下有‘射干

字,妄增之也”[2](2537),为较通行看法。射干有三物。一是指西方的一种神木,荀子云:“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茎长四寸,生于高山之上而临百仞之渊。”[12](5)二是香草名,裴骃《史记集解》引郭璞曰:“掲车,一名乞舆,槀本,槀茇。射干十月生,皆香草。”[13](3024)三是动物名,《文选·子虚赋》李善注:“孔,孔雀也,鸾,鸾鸟也,射干似狐能缘木。”[14](120)又如杜衡,《子虚赋》曰:“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穹藭菖蒲。” 李善注引張楫曰:“蕙圃,蕙草之圃也。衡,杜衡也。其状若葵,其臭如蘪芜。芷,白芷也。若,杜若也。”杜若又名杜衡,然杜衡非杜若也。《尔雅翼》曰:“杜若,苗似山薑,花黄赤,子赤色,大如棘子,中似豆蔻。有杜连、白连、白芩、若芝之名,亦一名杜衡。”[11](268)杜衡、杜若为二物无疑。

三是形似实异。如江离、穹藭、蘼芜、稾本,均为香草。《子虚赋》曰:“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藭菖蒲。江蓠蘪芜,诸柘巴苴。”又《上林赋》曰:“被以江蓠,糅以蘼芜。”“布结缕,攒戾莎,揭车衡兰,稾本射干。”江离即江蓠,《说文》曰:“江蓠,蘼芜。”《文选》 李善注引司马彪曰:芎藭,似藁本。洪兴祖《楚辞补注》曰:“司马相如赋云‘被以江离,糅以蘼芜乃二物也。《本草》:‘蘼芜,一名江离。江离非蘼芜也,犹杜若一名杜蘅,杜蘅非杜若也。《淮南子》亦曰:‘乱人若穹藭之于稾本,蛇床之于麋 芜。”[15](4)历来治《楚辞》名物者殽然纷乱。今取《本草纲目》所说:“大叶似芹者为江蓠,细叶似蛇床者为蘼芜。”又卷十四藁本释名“藁茇、鬼卿、鬼新、微 茎”。集解:“根上苗下似禾藁,故名藁本。本根也……桐君《药录》说:‘芎藭苗似藁本,论说花实皆不同,所生处又异。今东山别有藁本,形气甚相似。……今西川河东州郡及兖州、杭州皆有之,叶似白芷,香又似芎藭,但芎藭似水芹而大,藁本叶细尔,五月有白花,七八月结子,根紫色。时珍曰:‘江南深山中皆有之,根似芎藭而轻、虚、味麻不堪作饮也。”

四是一属多物。这也是相如赋中最繁多的现象,如卢橘、楱、黄甘,均为桔属。相如赋“卢橘夏熟”为左思所讥,实与扬雄“玉树青葱”均为实指。《史记索隐》案:“《广州记》云:卢橘,皮厚大小如甘,多酢,九月结实,正赤明年二月更青黑,夏熟。《吴录》云:建安郡中有橘,冬月树上覆褁,明年夏色变青黑,其味甚甘美,卢即黑色是也。”[13](3029)又黄甘橙楱,《文选》李善注引郭璞曰:“黄甘,橘属而味精,楱亦橘之类也。音凑。”张揖曰:“楱,小橘也。出武陵。”[14](126)此外,梬、枣、 橪,均为枣属,亭 、离 、樝梨,均为梨属等众多同属之物。

从范围上看,这些动植物凡天上地下,水居陆生乃至神话传说、古籍字书等无所不包。如天上之长离、亢鸟、三足乌、句芒树,地上之箴疵、赤首、圜题,水中之渐离、鰬、魼、鳎等,皆名不能名之物,状不可状之貌,异方殊类,驳杂万象,瑰玮繁艳,思落天外,运以才力,诉之腐毫,此亦是相如赋独胜之处。

二、文情结构之天然肯綮

刘彦和谓“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明俱获”[16](608),仅看到夸饰之辞而不解作者之意。相如赋中动植物以名类聚,鱼贯罗列,上下高低,各有其属,然文情使然,或反衬主旨,或与观者共鸣,迎合人主,并非简单堆砌可成。如《子虚赋》:“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薜莎青薠。”張楫注曰:“葴,马蓝也。菥,似燕麦也。”[14](120)《尔雅翼》释曰:“蓝有数种,总谓之蓝。其大叶者别名马蓝。《释草》云:葴,马蓝。郭氏曰:今大叶,冬蓝也。”疏云:今为淀者是也,凡物大于其类者多以马名之,今人言亦然,盖诸蓝之类,菘蓝惟堪染青,蓼蓝不堪为淀雅,作碧色故以马蓝为作淀之蓝。《子虚赋》所敷陈之葴、菥、苞、荔、薜、莎、青薠等,凡此皆非佳草,于用亦希,何足以侈云梦,盖古之君子观地之所产以知其土之美恶,今髙燥埤湿众物居之,则地之美富可知,故自马蓝以下皆载之也。”[11](284)

故而,相如赋中动植物择取而言,即便一物之名的择用,亦不是随意为之。又如《子虚赋》言“其下則有白虎黒豹,蟃蜒貙豻”,郭璞曰:“蟃蜒,大兽似狸,长百寻。”[14](120)《尔雅翼》罗愿案:汉武帝作蛇龙曼延之戏多作水陆虫兽,如熊虎猨狖、怪兽大雀、白虎行孕,海鳞变龙,罔不毕有,以此兽尤奇,故特取之。又百倍其长为百寻,以为戏玩。……然此戏包物甚多,独名曼延者,以其形模自然奇怪又增之,令极长,最为可玩。故主名之,又谓之曼衍之戏。[11](414)这里相如用上林苑所实有之物敷陈,不仅使观者可信,尤为武帝所喜。

在结构上,相如所取动植物还有勾连文意,衔接段落之功用。如《子虚赋》自“臣闻楚有七泽”起依次叙写云梦泽中 “其东……”,“其南……”、“其西……”,“其中……”,“其北……”,其中,东为香草之地,西为涌泉清池,池中富水产,北为阴林巨木,鸟兽上下,而“南有平原广泽,似最宜畋猎之地,而下文叙猎,但在东西北三处,而不及南之广泽,盖虚实互相备也”[17](3288)。何义门曰:“到此写出鸟兽,恰好接下畋猎,文情一片。接着‘乃使剸诸之伦,手格此兽,此句紧接上文,然后落出楚王,步骤有天然之妙”[18]。而下文写楚王猎于阴林,刚好又与上文“北有阴林”相应。

相如也较注意句式的灵活变动,又如《上林赋》写木上之兽:“于是乎玄猨素雌,蜼玃飞蠝,蛭蜩蠼蝚,獑胡豰蛫,栖息乎其间,长啸哀鸣,翩幡互经,夭蟜枝格,偃蹇杪颠,隃绝梁,腾殊榛,捷垂条掉希间,牢落陆离,烂漫远迁”。将林间猕猴嬉戏之态描摹的惟妙惟肖又别有意图,何焯曰“此以林木所缘之兽言,与前又别,每段叙及鸟兽为下文校猎张本”。接着写校猎,威猛处英雄生风,平淡处神仙可羡,“生貔豹,搏豺狼,手熊罴,足壄羊,蒙鹖苏,绔白虎,被斑文,跨壄马”,这些三字句短促有力,一字之变,气势全出,惊心动魄之后又不乏闲适悠游,“于是乘舆,弭节徘徊,翱翔往来……流离轻禽,蹴履狡兽,恵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可谓节次安详,先搏猛兽,次及轻杸,次弋飞禽,既有情节之起伏跌宕,又有视野之渐次宽阔,故何义门又曰“田猎事亦分两段,始言其大,后及其细,前言搏兽,后及弋鸟钓鱼,其间顿挫,正与齐王之畋相照也”,何氏之论,可谓深得赋心。

三、寓褒贬以明主旨

《西京杂记》卷一“上林名果异木条”曰:“初修上林苑, 群臣远方, 各献名果异树, 亦有制为美名, 以标奇丽者。”[19](6)计有梨十、枣七、栗四、桃十、李十五、奈三、查三、椑三、棠四、梅七、杏二、桐三、林檎十株、枇杷十株等等, 约两千余种。然《上林赋》并非全部罗列,而是“博引异方珍奇, 不系于一也”[13](3025)。赋中动植物有不少并非北地所产,如卢橘、荔枝、黄柑、椰子等为南方果木,犴为胡地野犬,貊、犛牛则均产自西南等。如此经营,相如必有所明,其大要有三:

其一,借四方臣服贡献之物彰显帝功,然背后却付出天下凋敝的代价。汉初,“文景玄默,养民五世,天下殷富,财力有余,士马强盛”[2](3928),至武帝则“民力屈,财用竭,因之以凶年,寇盗并起,道路不 通”[2](3929),兹可示其一源:

是时,汉使西踰葱岭,抵安息。安息发使,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及诸小国驩潜、大益、车姑师、扜冞、苏薤之属,皆随汉使献见天子,天子大悦。……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大角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名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20](696)

一方面,武帝希望四夷诸蛮皆来朝贡臣服,满足其一统四夷之雄心。另一方面,盲目的挥霍无度,穷奢极侈以炫耀,尽管他一再声称“德教”,提出汉要“德泽洋溢,施乎方外,延及群生”[2](2505),具体言之,“德及鸟兽,教通四海。海外肃眘,北发渠搜,氐羌徕服”,然天子欲望权威至高无上的同时任性使气、为所欲为。“睹犀布、玳瑁则建珠崖七郡,感枸酱、竹杖则开牂柯、越巂,闻天马、蒲陶则通大宛、安息”[2](3928),故后世司马光批评曰“夫军旅大事,国之安危、民之死生系焉,苟为不择贤愚而授之,欲徼幸咫尺之功,藉以为名而私其所爱,不若无功而候之围愈也”[20](700)。

与其说武帝为一统而征伐四夷,不如说为蒐求异物而一统四夷,东汉桓谭即指出武帝的多欲贪利,不顾百姓死活。此可从多方面言之,如“闻西夷大宛国有名马,即大发军兵,攻取历年,士众多死,但得数十匹耳。又歌儿卫子夫,因幸爱重……信其巫蛊,多徵会邪僻,求不急之方,大起宫室。内竭府库,外罢天下,百姓之死亡不可胜数”[21](40)。而相如笔下的上林苑,更是以天下为限,非单指帝王之囿。余有丁评曰:“按无是公虽言上林,而所叙舆图品物,乃网罗四海,盖天子以四海为家,故侈言之若此。后人乃以卢橘等疵议之,拘矣。”[22](331)宋人程大昌曰“亡是公赋上林, 盖该四海言之。其叙分界, 则‘左苍梧, 右西极;其举四方, 则曰‘日出东沼, 入乎西陂,‘南则隆冬生长, 涌水跃波,‘北则盛夏含冻, 裂地涉冰揭河。至论猎之所及, 则曰‘江河为阹, 泰山为橹,此言环四海皆天子园囿, 使齐楚所夸, 俱在包笼中。彼于日月所照, 霜露所坠, 凡土毛川珍, 孰非园囿中物?叙而置之, 何一非实?”[23]一座上林苑, 实际是武帝好大喜功,穷蒐四边之实证。

其二,用欲讽反劝之笔法媲美武帝苦苦追求的蓬莱之乡。相如笔下《子虚赋》中,陪伴楚王射猎的竟是一群神仙般的女子:于是郑女曼姬,被阿緆,揄纻缟,杂纎罗,埀雾榖,襞襀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裶裶,扬施戍削……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髣髴。这些女子面容姣好,步态挂饰,形容仿佛皆神仙之属也。故郭璞曰:“言其容饰奇艳,非世所见也”[14](121)。“若”为好似之意,尚非真正神仙,观《上林赋》写校猎处,则更进一步,明确指出与神仙共游:然后扬节而上浮,凌惊风,历骇猋,乘虚无,与神俱。张楫曰:“郭璞《老子》经注曰:‘虚无寥廓与元通灵,言其所乘气之髙,故能出飞鸟之上而与神俱者也。”[14](127)天子乘车與,扬鞭遨游,宛如登天,乘着惊风,升上了虚无的苍穹与神灵同在,《史记·封禅书》曰:“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13](1384)此后一直对方士宠爱有加,如李少君、谬忌、少翁、栾大之徒,直至临死仍“羁縻弗绝,冀遇其真”[13](1404)。而武帝对游仙实痴迷至极,曾“作建章宫,度为千门万户。其东则凤阙,高二十馀丈;其西则唐中,数十里虎圈;其北治大池,渐台高二十馀丈,命曰太液池,中有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象海中神山、龟鱼之属;其南有玉堂、璧门、大鸟之属。立神明台、井幹楼,度五十丈,辇道相属 焉”。[20](698)将可望而不可即之仙山海岛模置宫室,可见其心之切。故游猎之乐,莫若游仙,游仙之至,邂逅群仙。

相如赋迎着这种期望推而宏之,原因是君尊臣卑,俳优之境的身份使他也只能藉此希冀武帝自悟,故孙执升言:“相如以新近小臣,遇喜功好大之主,直谏不可,故因势而利导之。”[18]程泰之亦指出:“夫既劝之以中帝欲,帝将欣欣乐听,而后徐徐讽喻。”[24]不能不说是相如的一种策略。

其三,君臣游猎还是对敌作战的虚拟缩影。畋猎始根源自人类对大自然的征服和欲望,如《弹歌》曰:“断竹,断竹,飞土,逐宍。”[25](1)后则渐发展为练兵和游艺两途,《墨子·明鬼下》曰:“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26](200)《礼记·月令》称“教于田猎以习五戎”[27](205),均指大规模的军事操练。《老子》曰:“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28](104)《诗经·齐风·还》:“哀公好田猎,从禽兽而无厌,国人化之,遂成风俗。”[29](266)则指田猎所产生的心理愉悦。联系武帝好大喜功及连年征伐之情形,不妨将其对禽兽的搏斗厮杀看做是对敌作战的心理表现。

《子虚赋》《上林赋》表面是将天子引之节俭,以德治民,观其校猎时天子车马、仪仗及随从将士的排兵布阵与发号施令的盛大气势,俨然是行军作战。如写车骑之众,“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写部伍调动,“睨部曲之进退,览将帅之变态,然后侵淫促节,倏夐远去”,写将士箭术之高超,“弓不虚发,中必绝眦,洞胸达腋,绝乎心系”;故钟仕伦先生认为:“我们虽然很难认同于那种把汉大赋虚构性与汉代重大历史事件作对号入座式的考察, 例如将《子虚》《上林》中所虚构的事件与吴楚七国之乱对应, 但也并不否认司马相如早年游梁的经历和东受七经的生活对他空籍子虚、乌有、亡是公三人, 以推天子诸侯苑囿所产生的作用。”[30]武帝时内有王国之乱,外有四夷之侵,于是借“对飞禽走兽的胜利,就是演练中的、虚拟中的对敌战争的胜利,田猎之乐是参与田猎者的真实心情”[31](122),因此是赋家颇为浓墨重彩的部分。

无独有偶,扬雄模拟相如最切,故深谙其旨。《长杨赋》载“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命民驱兽入长杨射熊馆以备胡人猎捕射杀,赋中翰林主人对子墨客卿的辩解,从高祖的平定天下与武帝的征战匈奴谈至如今的田猎意义,其云:“意者以为事罔隆而不杀,物靡盛而不亏。故平不肆险,安不忘危。乃时以有年出兵,整舆竦戎。振师五柞,习马长杨。简力狡兽,校武票禽。乃萃然登南山,瞰乌弋。西厌月窟,东震日域……客徒爱胡人之获我禽兽,曾不知我亦已获其王 侯。”[14](138)言通过田猎操练士兵、张扬军威,使胡人之国仰慕臣服,从而来朝贡。

四、体物大要之定型

在体物上,相如按照时间、空间位置等将纷繁缭绕,千态万状的场面叙述的层见叠出,精彩纷呈,成为后世赋作的参照。试观其写天子游猎的一处细节:“躏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鵔鸃,拂翳鸟,捎凤凰,捷鹓鶵,揜焦明。”[14](127)黑鹤、昆鸡、孔雀、鸾鸟、鵔鸃、翳鸟、凤凰、鹓鶵、焦明,均是天上珍禽或传说中神鸟,加之以躏、乱、遒、促、拂、捎、捷、揜等表明动作迅猛、简捷,运之三言句式,则紧凑有力,如临其境,再看扬雄《羽猎赋》:“拕苍狶,跋犀犛,蹶浮麋,斫巨狿,搏玄猨,腾空虚,距连卷,踔夭蟜,娭涧间。”[14](132)壮士们拖野猪,踩犀牦,踢倒跑动的糜,砍倒蟃蜒,搏击乌猿,或在空旷之地跳跃前进,或在长曲树间跃空向前,与相如如出一辙。故杨慎曰:“战国讽喻之妙,惟司马相如得之,司马《上林》之旨,惟扬子《校猎》得之。”[32]

此外,以现存辞赋观之,赋家创作之始还只是将同属物象粗糙的放置一起,至相如则日臻成熟,内涵深刻。如枚乘《七发》向被认为大赋成熟之标志,其写龙门之桐临高将死,有鸟日夜鸣叫,“朝则鹂黄、鳱鴠鸣焉,暮则羇雌迷鸟宿焉”,又如写登景夷游览,虞怀宫内“溷章、白鹭、孔鸟、鹍鹄、鹓鶵、鵁鶄、翠鬛紫缨。螭龙、徳牧,邕邕群鸣”,名物使用并未上下相系,别有深意。而相如赋不仅将各种珍禽异兽汇于一端,富艳侈丽,并暗寓赋心,彰显文心。惜后世赋家多仅从表面继承此种范式,而讽喻几至罔闻,盖扬子悔之。亦是后人目大赋千篇一律之因。如东汉张衡《南都赋》:“其木则柽松楔(木畟),槾栢杻橿,枫柙栌枥,帝女之桑。”“其竹則籦笼 篾,筱簳箛棰。”连用联边字充溢纸面,搜奇猎异以耸动视觉,炫耀帝京,并无别致。

相如“原本山川,极命草木”之赋作[33](53),标志着大赋体物敷陈艺术的成熟和定型。后世讥其谬,赞其富,爱恨是之。黄震云:“今《游猎赋》所赋草木禽兽,句亦四字,排比集叠,皆世所稀有,怪诞不切,世安用此?”又说“世或珍异之,何哉?此传去手,复读他传,如脱荆棘而覆康庄,欣快可知。”[34](286)黄氏不解相如旨归,此为以意解之,有失偏颇亦属实言。流为浅疏之徒,则尤以使用生字、僻字,改易文字为工,王弇州尝言:“六朝以前,才不能高而厌其常,故易字,易字是以赘也,故其格下。唐徐彦伯为文,好变易字面,以凤阁为鹓闱,龙门为虬户,金谷为铣溪,玉山为琼岳,刍狗为卉犬,竹马为筱骖,月兔为阴魄,风牛为飙犊。后进效之,谓之涩体。[35](11)皆是专注于字句的雕琢而韵味不足。作为赋苑奇才,相如赋在名物择取、结构安排及敷陈体式等方面均导夫先路,其“控引天地”“苞括宇宙”的创作体悟更是作赋之法的不二法门,当深观博取、进窥堂奥,方能得其旨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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