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福康

最近，看到杂志、网站上竟有人在热闹地煞有介事地争论中国人到底应该是“龙的传人”呢还是“羊的传人”。我感到非常可笑，非常惊讶，也非常无聊。作为一个中国人，面对事涉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称谓的非常严肃的问题，我骨鲠于喉，不得不谈谈久蓄于心的一些想法。

不少人这样说：“‘龙的传人已经成为一种中国的大众认知。”“华夏大众皆以‘龙的传人而自比。”好像这已经是一个不言而喻、不证自明、不由分说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无论如何还是必须首先搞搞清楚这个核心词“传人”是什么意思。请查查任何一本汉语词典，再自己独立思考思考吧。扳着指头算来算去，“传人”一词的解释，或者“传人”一语的用法，在我们中国人的无论是书面上或者口头上，无非只有这样几种：

一、传授给别人什么技艺；

二、传承某种技艺的人；

三、传染给人某种疾病；

四、传递什么东西给人；

五、传唤什么人过来；

六、传宗接代的人。

你还能说得出其他别的什么意思和用法来吗？

那么，“龙的传人”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一个一个来套吧：

一、是龙传授给中国人什么特殊的技艺吗？

二、中国人是龙的什么特殊技艺的承传者吗？

三、龙的什么毛病传给了中国人吗？

四、龙将什么东西递给了中国人吗？

五、龙要传唤中国人过来吗？

六、中国人是龙的传宗接代的人（龙）吗？

哪一条也不对啊！难道，中国人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竟是传承了龙的基因？可是，龙是不是黑眼睛我不知道，至少，它并没有黑头发和黄皮肤，只有鳞甲啊！

谁都知道，龙只是中国古代传说或神话中的一种神异动物，或是中国古人的一种图腾，一种象征性的东西。总不能说我们中国人是某种动物或某种图腾的传宗接代者吧？有人说龙的形象并不好，张牙舞爪。又有人说龙是一种吉祥物。世界上各地、各民族的吉祥物很多，有动物，也有植物，甚至还有某种图案，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的人称自己是某种动植物或图案的“传人”吧？旧时中国倒有皇帝自称为龙，所谓“真龙天子”；那么，“龙子龙孙”指的是皇帝的传人，与我们中国的平民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

认真思考的结果，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人是龙的传人”一说是根本不通的！

而且，“龙的传人”之说，又从未见于中国历代任何典籍文献的记载，从未见于中国历代任何圣贤、名人的文章言论。从三皇、五帝、尧、舜、禹到文王、周公，从屈原到文天祥、史可法、郑成功，从孔夫子、朱熹到顾炎武、章太炎、鲁迅、胡适，从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到孙中山、蒋中正……请问，有哪一位说过这样的话吗？

难道拥有世界上最悠久最丰富的历史和文献的中国人，必须接受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历史根据和文献依据的所谓“龙的传人”的称谓？

其实谁都知道，所谓“龙的传人”只是近几十年台港歌星唱出来的。应该肯定的是，那支“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的歌蛮好听，很有影响，也是洋溢着爱国热情的。本来，对于一个文艺作品，一般只要领会它的主要意思，特别是赞许它的爱国精神，也许就可以了。似乎不必太认真地斟酌它的用语的准确性。但现在问题不同了，报刊、网站上的一本正经的“讨论”据说已经进入“学术层面”了！据说挑起、或者参与讨论的，尽是教授、学者，大言炎炎，令人敬畏。但明清之际的张岱说过：“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我不得不像夜航船中的小和尚那样说一句：“且待小僧伸伸脚。”

有朋友说，“龙的传人”是一种“文学语言”。可是，任何“文学语言”也得遵从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语法文法啊，也得按照中国人古往今来习以为常的造字造词的规矩啊！“龙的传人”一语的肯定者、使用者和发挥引申者，无论如何至少应该向世人回答上面提出的问题：“传人”是什么意思？

其实，说句不敬的话，港台有些人“创造”的“新词”啼笑皆非的很多，令人无法恭维。随便举个例子吧，“T恤”一词，是从英文“T-shirt”音译而来的，也就是我们本来就有的短袖汗衫。其实人家英美老外造出这个词，其中的“T”本来倒正是学我们中国人老祖宗造字的“象形”一法的。如果我们非得引进这个词，译作“T衫”也就罢了，想不到被港台一些人译为“T恤”，更想不到这个怪异的译词居然还由南到北在大陆也风行一时，甚至还收入了某些词典。港台、广东一带的朋友，不是都特讲究吉利的吗？怎么也不想想这个“恤”字要多晦气有多晦气，不仅与死伤有关，还带血呢！再如，港粤一带“八”读作“发”，很多人又喜欢讨口彩，想发财，于是他们选车牌号码、电话号码、手机号码，甚至讨老婆、搬新家，都非得尽要挑那“8”字号码或日子。但他们也不想想，汉语中的“发”到底是好的词多呢，还是坏的词多？除了“发财”“发达”“发展”等以外，更多的是“发丧”、“发难”、“发病”、“发疯”、“发痴”、“发昏”、“发神经”、“发愁”、“发慌”、“发黄”、“发臭”、“发霉”、“发炎”……简直太“发噱”了！

扯得远了，赶快刹车。我的意思是说，港台流行歌曲里的词语，根本不足为据。而且不仅是港台歌，大陆的流行歌曲的词，也有不少经不起推敲，甚至令人不屑一顾。本来，有人要唱“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我们似乎也不必去坚决反对或劝阻。不过，这支“龙的传人”的歌，不仅仅是唱给咱中国人听的，其实更是唱给西方老外们听的。（不然，为什么要反复唱“遥远的东方”呢？）那么，自然也得让人家搞懂你的意思，也得考虑考虑人家的感受。现在，我作为中国人都不懂你的意思呢！

这支歌的影响既然这样深广，内中的词语的不妥还是应该指出来的。特别是，现在甚至还引起严肃的报刊、网站正式地、学术性地、思想性地概称我们全体中国人都是“龙的传人”，更甚至还有什么“党校教授”再进而引申、臆想出“中国人是羊的传人”这样的更加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的话语来，作为一个正常人，我实在忍无可忍，期期不以为然！

诸位国人，诸位同胞，我们可绝不能稀里糊涂地不加思考就被一些尽管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但文学水平不高、历史知识水平不高、思想理论水平也不高的人牵着鼻子走啊！我们可绝不能全体都像那些跟着演员的唱词和肢体语言手舞足蹈摇头扭屁股的一些青少年那样，跟着狂唱“永永远远是龙的传人”啊！

因此，要大声表白：我们是中国人，但不是什么“龙的传人”，也不是什么“羊的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