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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笔下的 “苍凉”世界

2013-08-15阳姣丽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4期
关键词:张爱玲人生

阳姣丽,尹 炎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2)

1943年5月在 《紫罗兰》杂志上张爱玲燃起《沉香屑·第一炉香》时,在那袅袅上升的烟雾中便为笔下那无可奈何的人生定下了一个不变的基调——苍凉。这种味道穿透了她小说的全部:压抑窒息的故事情节、扭曲荒芜的人物情感、黯淡阴霉的环境气氛……涩涩的滋味一点点、一滴滴渗入读者的血液,郁结滞重,徘徊回旋,粉碎着人们对所有美好事物的梦想与依恋。张爱玲就这样凭她对待人生的独特方式,用那充满着没落贵族意识的华美而哀伤的艺术笔调,以苍凉为审美取向,传递着对那不断下沉的社会和人生的深刻痛楚。

张爱玲说:“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它存在于一切时代。它是人的神性,也可以说是妇人性。” “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1]因此,女性对安稳人生的不懈追求是其几乎全部小说的共同情节。“所谓人生安稳的一面,无非是那些最普遍、最普通、最细小的因而也是最恒久的生活”[2],简言之,即饮食男女。在 《烬余录》中,她就说过:“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要想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由此,张爱玲执着于书写女性为追求 “活泼的、着实的男女关系”和出于对 “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而与男性展开的种种较量,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她们的生命最终扭曲变形,走向人类最深刻的悲凉。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最普遍的妇女职业”[3]。如果说对安稳人生的欲求是几乎所有女人的自然天性,那么几千年的封建社会、男权文化则告诉她们:男人才是女性实现安稳愿望的唯一或主要门径。于是,《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不惜与家族反目、不惜放弃作为女人的正当欲求,以自己的花样年华、流金岁月陪伴一个老得可以做她父亲的年逾耳顺的男人,财富获得的同时她也失去了原有的一切:亲人、名誉、青春、人性。她的侄女葛薇龙,受过教育,见过世面,清新而单纯的一个女子,最终在物欲、情欲的共同作用下也沦为“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的自愿的妓女,等待她的只有无边的荒凉和恐怖。《小艾》中的席五太太在被娶进门之前,五老爷已有了一位妻子、三房姬妾。出嫁那天,就因为被逼得给了姨太太个下马威,从此便开始了“又像弃妇又像寡妇”的生活以及一辈子的痛苦承当:侍奉婆婆、讨好妯娌、逢迎小姑和侄女、照顾死去太太遗下的一双儿女。她有丈夫,但从不回家;有孩子,但却是丈夫与别人所生。作为一个女人,她的青春美貌在出嫁的那一刻便迅速枯萎,这种畸形的人生在时空的回忆中是一片茫然,在感情的回忆上是一片苍凉。

《倾城之恋》讲述的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和一个自私的男人之间的故事。快三十的白流苏为了摆脱寄居娘家受兄嫂气的境地不惜动手抢去原来为妹妹介绍的男人范柳原,并一门心思地把他往婚姻中拉。而范柳原,一个浪荡公子,想得到白流苏却不愿和她结婚,于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两人在爱情和婚姻的游戏中展开了较量。最后香港沦陷,攻城的炮火给他们打开了走向婚姻的大门,可是这般的婚姻又有几分真爱的存在呢?就像范柳原曾明白告诉白流苏的那样:“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这就是张爱玲笔下所有女性一生的追逐!难怪台湾著名评论家水晶总结说: “《传奇》一书,概乎言之,写的是怨偶之间的残缺关系。换言之,作者翻来复去所吟唱的,无非是不幸的婚姻。”[4]

张爱玲就这样以苍凉的笔调揭示了女性命运的悲凉与不堪,即使在半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在阅读这些故事的时候,苍凉感同样席卷我们的内心,就像她自己所感慨的那样:“总之,生命是残酷的。看到我们缩小又缩小的、怯怯的愿望,我总觉得有无限的惨伤。”[5]

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人生中爱的残缺和扭曲,无异给人一种莫大的苍凉之感。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父母与子女,兄弟姐妹间,本应是人世间最富温情、最具力量的关系,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却全都变了样。物质决定一切,为了获取生存所需的物质条件,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不断与环境命运斗、与别人斗,甚至与自己至亲的人斗。在她笔下,为了钱,父母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撒手人世;为保存自己,兄弟姐妹间不惜大动干戈、尔虞我诈。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耍手段、使性子,内心充满算计、猜忌、嫉妒、仇恨。脉脉的家庭温情荡然无存,苍凉之感无法言表。

中国被儒家思想统治了几千年,它所强调的“上慈下孝”的传统观念深深地影响了人们,尤其是作家对家庭的看法。而张爱玲却恰恰相反,她的笔下看不到严父慈母,父母与子女间少了膝下承欢、天伦之乐,多的是赤裸裸的金钱纠葛和扭曲变形的丑陋人性,这是一个阴暗、冷漠而又无可奈何的苍凉世界。《花凋》中美丽的川嫦结婚前染上了痨病,父母却怕被传染而很少来看她。大夫开了药,母亲问父亲买药的钱,父亲睁眼诧异道:“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病中的川嫦要吃苹果,父亲却对母亲说:“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养不活,她吃苹果!”看来,骨肉亲情远不及金钱和姨太太重要。父亲这样,母亲又如何呢?因为怕拿钱出来买药暴露了她的私房钱,于是对女儿的病一拖再拖,最后眼睁睁看着川嫦在对这个世界的依恋中一寸寸死去。在她死后父母倒是多加了点钱为她添了一个白色大理石的小天使,然而这除了增添小说的苍凉感外别无其他任何意义!

这种扭曲变形的亲情关系在张爱玲的小说中绝非偶然,《金锁记》中曹七巧为了欲念不仅自己钻入了黄金的枷锁,还在变态的情欲与对黄金的疯狂攫取中亲手扼杀了儿女的幸福。她给儿子娶媳妇,却为了留住生命中这唯一的男人,最终逼死媳妇,夺回儿子。媳妇死后,她又放纵儿子吃鸦片,为他纳妾,让他终日足不出户,沉醉于与自己讨论家长里短和鸦片带来的愉悦中。她虽碍于面子让女儿入学堂读书,却几次为小事去学校大吵大闹,切断了女儿似乎有点光明的路。她放纵甚至鼓励女儿抽鸦片,导致女儿婚事受影响,对此她反倒指责一切皆因女儿长相太丑。当女儿自己得到一点希望,幸福即将来临时,出于对财产的考虑和一种变态的嫉妒,做母亲的竟然从中破坏,亲手断送女儿一生的幸福。“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然而守着牺牲了几条人命而保住的黄金,她却没能躲过心灵深处的空虚与孤独……人生的苍凉、空虚、悲怆、酸楚尽在不言中。

如此这般的故事在张爱玲笔下还有很多,《多少恨》中虞先生为了能过上花天酒地的放荡生活,不惜用尽手段怂恿欺骗女儿给阔人做妾。 《十八春》中,顾太太见了一大迭钞票以及听了全家以后锦绣前程的虚假诺言后,狠心使自己的小女儿陷入虎狼之穴任人凌辱而置若罔闻……就是这样,张爱玲不动声色但却生动细腻地描写了千疮百孔,残缺不全的父母之爱,撕开他们可亲的外表,露出的是作为人的自私和丑陋。张爱玲曾说:“母爱这个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做了太多的滥调文章……其实有些感情是,如果时时把它戏剧化,就光剩下戏剧了,母爱尤其是。”[6]张爱玲手中的笔似乎比任何作家都无情、尖刻,对人性的揭露往往一针见血、刻骨苍凉,连一层薄薄的温情之纱都是她所不屑的。

对于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她在小说中少有展示,但一出现必定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倾轧,无情残害的一幕。曹七巧,一个曾有着鲜活生命的美丽女子,麻油店的活招牌,当年就是出于兄嫂的私欲与贪念,才会与其说是嫁进更不如说是被卖到门第森严的姜公馆成为患有骨痨症的姜家二少爷的太太,从此开始她不断下坠的人生。《倾城之恋》中白流苏为了自己的将来,用尽心机和手段夺取了原本为年龄不小尚待字闺中的妹妹宝络介绍的男朋友。《十八春》中姐姐曼璐为了能留住无赖丈夫的心,竟然联合母亲,诱骗将要迈入婚姻殿堂的妹妹,使之失身于自己的丈夫,并私自囚禁她,迫其屈服于姐妹共事一夫的 “美好”局面。

中国人最倡导的是合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希望夫妻、父子、母女、兄弟、姐妹、婆媳等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然而由于张爱玲自身对家庭、对亲情的极度失望与悲观,导致她习惯用一种苍凉的眼光去审视一切,于是在她笔下,这种建立在血缘基础上的本应充满温情、让人感动的天然情感也都变了味、走了色。张爱玲用极度冷静的语言道出了人与人之间的 “瞒和骗,诈伪无耻和猜疑相贼”,将人类自身的疮疤以及鲜血淋淋毫不留情地展示出来,着实让人惊心,催人清醒。血的衬托下这种苍凉来得格外凌厉,伤筋断骨。

独特的审美取向决定了张爱玲小说的故事性质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基本色调——苍凉,甚至就连故事发生的背景环境也不由地透着无限的悲凉,正所谓 “思与境偕”。在她的小说中,各色人等的一切浮华故事,都是在阴暗凄厉的环境氛围中走马上演,留给大家的感觉始终是一种旧的黑影,老的苍凉。

张爱玲笔下的故事总是在同样的舞台上拉开帷幕:阔大深幽的厅堂、陈年讲究的家什、终日缭绕的烟雾、威严端坐的老太、谨慎拘束的妇人、来往穿梭的丫鬟。虽然现代文明之风也有些许吹进这些大宅院,可它依然顽固地活在腐朽守旧中,到处充斥着的是姨太太、小公馆、鸦片烟、丫头买卖等等,如 《金锁记》中的姜公馆,《倾城之恋》的白公馆,《留情》中的杨公馆,《小艾》中的席公馆,《茉莉香片》中的聂公馆,《花凋》中的郑府等等。张爱玲对这种景象的描述是十分熟练、精致的,但正是这种熟练和精致,让人在字里行间感到的却是彻骨的森森凉意。

为了增强表达效果,在故事述说中张爱玲喜欢用对时间和节奏的控制来刻意营造苍凉的氛围。在时间上,张爱玲很少关注眼下,而往往沉醉于超前的想象和倒退的回忆中,在节奏上则惯用沉滞缓慢的拍子,从而形成一种灰暗清冷的感觉效果。如 《倾城之恋》的开头:“上海为了 ‘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迟滞的生活、走板的歌唱、咿呀不断的胡琴与那 “说不尽的苍凉故事”是如此的协调、统一,从而一开始就给整个小说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苍凉之色、苍凉之感。此外还有 《金锁记》的开头:“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的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这里对三十年前月亮的描绘非常独特:年轻人的想象中是 “红黄的湿晕”、是“陈旧而迷糊”的 “泪珠”,老年人的回忆中即便“是欢愉”,但 “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凄凉”二字表达了一切。再有 《金锁记》中间一段:“……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两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我想任何一个有感受力的读者在进入到这个段落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悲从中来,从而产生莫名的苍凉感,仿佛这一滴一滴的酸梅汤不是滴在地上而是滴在所有读者的心里。

正所谓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不仅对客观环境的描写中透着无尽的苍凉,在凄凉的人物眼中看到的也往往是一片苍凉无语的世界。《沉香屑·第一庐香》中,病中的葛薇龙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看到的是 “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当她沦为为乔琪弄钱,为姑妈弄人的工具时,“她在人堆里挤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头上是紫黝黝的蓝天,天尽头是紫黝黝的冬天的海。但是海湾里有这么一个地方,有的是密密层层的人,密密层层的灯,密密层层的耀眼的货品……然而在这灯与人与货之外,还有那凄清的天与海——无边的荒凉,无边的恐怖。”《茉莉香片》中聂传庆在家中和学校都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没有朋友,没有疼他爱他的人,在他眼中 “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开来。林子里的风,呜呜吼着,像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凉,像哀哀的狗哭。”这里对各种声、色的描绘恰到好处地反映了人的切身感受,把情与景很好地融合、统一在一起,从而营造出特有的艺术氛围,“仿佛华美人间悲剧在废墟上演”,没有温暖的灯火,没有欢快的音乐,只有冷冷的天、石青的云、惨叫的鸟,还有凄凉的风声落入无边的黑暗,留下的乃是无以言喻的旷古苍凉。

张爱玲曾说:“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的,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1]这种审美取向的形成与其传奇的身世经历、个人性格及社会环境有密切关联。张爱玲出身于一没落贵族家庭,家境优越却亲情淡漠。父母性格南辕北辙,后离异,母亲又常年留学外国,张爱玲便与整日流连于鸦片、窑子的遗少父亲生活在一起,更受其虐待差点死去,不顾一切逃出家门后沦为自食其力的小市民,这些经历在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并形成其孤僻冷漠的性格及落寞悲观的气质。再加上身处乱世,沦陷的上海时局动荡,流弹横飞,个体生命岌岌可危,这一切都使她对文明对社会产生一种无望的情绪,于是无可选择地走上了苍凉。

苍凉是张爱玲在文学世界中独具的个性,她也因此在文坛中放射出耀眼而永恒的艺术光芒,让后人仰望。

[1]张爱玲.自己的文章 [M]//张爱玲典藏全集第3卷.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13,14.

[2]于青.女奴时代的谢幕——张爱玲 《传奇》思想论 [M]//张爱玲评说六十年.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472.

[3]张爱玲.谈女人 [M]//张爱玲典藏全集第3卷.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67.

[4]水晶.象忧亦尤·象喜亦喜——泛论张爱玲短篇小说中的镜子意象 [M]//张爱玲评说六十年.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278.

[5]张爱玲.我看苏青 [M]//张爱玲典藏全集第4卷.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125.

[6]张爱玲.谈跳舞 [M]//张爱玲典藏全集第3卷.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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