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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中宝、黛参禅之语的渊源及意蕴探析

2013-08-15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呼和浩特010070

名作欣赏 2013年21期
关键词:母题贾宝玉宝藏

⊙马 涛[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呼和浩特 010070]

作 者:马 涛,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明清方向)。

“禅”是弥漫于《红楼梦》中的一脉幽香,如云水飘渺、天花散落,使小说具有了一种更为超妙深幽的意趣。在众多深蕴禅机的故事情节中,最牵动读者心神的是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玉因周旋于钗黛诸艳之间,欲以“花王”之职分,协和百花,不料却莺啼燕妒,屡遭“冷面”反讥,无人抚慰,故而烦恼忧伤,不能自解之际,意欲借禅家妙谛,以解脱“情累”之苦,并填曲作偈,“自觉无挂碍,心中自得”,认为已然深契禅门妙旨。然而当黛玉问及“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之时,宝玉竟一时难以应答。脂砚斋于此处批曰:“拍案叫绝,大和尚来答此机锋,想亦不能答也!”参禅须不落言诠、不滞思维,灵珑活络,当下证悟,而笔者慧根之浅、识力之薄,自不殆言,却意欲“分析之”“考辨之”,不亦入于迷津、魔障,自取其咎乎?虽然,欲聊供愚诚,以求高论于明哲。

一、在《红楼梦》文本中黛玉机锋与“通灵宝玉”之间的关系

在此回参禅的妙语中,显然黛玉是以意象化的“通灵宝玉”(至贵至坚)、肉身化的“贾宝玉”(尔)、符号化的“宝玉”之名,共同“发难”的。黛玉机锋峻利,此语当作何解?在《红楼梦》中宝玉所佩之“通灵宝玉”乃经女娲锻炼而通灵,是其落草时随身带出的,也就是与他的生命同根同源,同体不离,文本中多次强调那是宝玉的“命根子”,是他的性命之源。要想对宝黛参禅之语的深义有一番领悟,我们先看文本中有关“通灵宝玉”本身的描写。

第二十五回中,宝玉与凤姐因魇魔法而生命垂危,一僧一道前来驱邪救治,这一段文字甚是精微:

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你们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道:“长官你那里知道那物的妙用。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

第五十六回中,因江南甄府家眷到京,讲起府中也有个宝玉(甄宝玉),因此贾宝玉做了一个梦,梦中叫自己的名字。曹雪芹以庄周梦蝶的诗意笔法,写不知两个宝玉谁梦到了谁,化而为一,使整个情境显得缥缈闪动,不可把捉,其中两个宝玉在梦中相见时,言道:“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哪里去了。”第八回有一首嘲笑顽石幻相(即“通灵宝玉”)的诗,次联云:“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新就臭皮囊。”

第一百一十七回(“阻超凡佳人护双玉 欣聚党恶子独成家”)记载贾宝玉出家之前癞头和尚来索玉,宝钗、袭人拼命阻挡。袭人说:“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不再病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你们这些人原来了重玉不重人哪。”

从以上的文本表达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1.通灵宝玉与贾宝玉是合二为一的,通灵宝玉原是“灵的”,“只因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贾宝玉原是有“真性”的,可是“偏他睡觉”,(“睡觉”是一个极富深意的词,是与“觉醒”互映的,在庄禅哲学中,他象征着人性的“迷”与“悟”)由于诸种原因,生命处在一种昏迷而未曾“觉醒”的状态,故而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哪里去了。于此可知“通灵宝玉”与“贾宝玉”互相映射,合为一体。2.从“如今不再病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之语中可以见出,原本外在的“玉”一直被当作宝玉的“命根子”,可是有了真正的“心”,外在的“玉”就落于“名相”,故而在这一句中,“通灵宝玉”与“心”又发生了一种极微妙的联系,并且在宝玉看来“心”和“人”是一体的,所以他才有“重玉不重人”的嗟叹。3.《红楼梦》对“通灵宝玉”的论述始终伴随着一个神秘人物,即“癞头和尚”,因此作者在“通灵宝玉”身上所寄寓的深层义理必然是与佛教有关的。于是《红楼梦》第一百十八回中宝玉与宝钗关于“赤子之心”的论述,我们便很清晰地发现了佛学思想的闪光:

宝玉道:“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

宝玉把对“赤子之心”的理解安放在了佛家关于“贪、嗔、痴、爱”与“聚散浮生”的体悟之中。佛教认为:贪嗔痴爱是造恶之因,它们共同表现了人在尘俗物欲的竞逐耽溺过程中的诸种心境。人若能洞彻宇宙“万法皆空”“聚散浮生”终归一梦的本质,即不生贪嗔痴爱,则能了脱生死。从宝玉的话中可知,人原本是有“赤子之心”的,但是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于是“失却”了“赤子之心”。如果我们把贾宝玉所论的“赤子之心”与“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之语相互参证,就会发现“心”与“通灵宝玉”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互应性,《红楼梦》在这两种对象的描写上表现出了同样的思理与意趣。

通过以上论述,宝玉先天所带之“通灵宝玉”,是唯一一个贯穿《红楼梦》全篇的核心意象。意象化的“通灵宝玉”,本体化的“灵明之心”,肉身化的贾宝玉,这三者在小说中形成了“三位一体”互相映射的象征结构。可以说“灵明之心”是挽合“通灵宝玉”与贾宝玉的一个精神纽结。那么这颗“灵明之心”又有什么深刻的寓意,它的精神内涵源于哪里?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将是我们解析《红楼梦》中宝、黛参禅之语的义理内涵的一把钥匙。

二、在禅宗文化背景中黛玉机锋与“自家宝藏”母题的禅理互映

自上文可知,意象化的“通灵宝玉”与本体化的“灵明之心”存在着一种哲学义理上的象征互映。那么,黛玉所说的“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是否也关涉到“心”字呢?这句机锋所蕴含的禅理是否与“心”“玉”象征结构存在着一致性?以及为什么黛玉的机锋要从“通灵宝玉”而发难?这一系列的问题,也许只有当我们将黛玉的机锋放入佛教文化的大背景中去体证,探源索隐抑或能洞悉一点微明,以照澈《红楼梦》之灵境。且看以下禅门“公案”:

据《五灯会元》记载,达摩祖师出家前为南天竺香至国(或作婆罗门国、波斯国)国王之第三子。一日,般若多罗尊者(西天第二十七祖)行化来到香至国,受到国王的供养,并受赐无价宝珠。当时香至王的三个儿子都在场。般若多罗尊者想试试这三位王子的悟性,便拿出国王所赐的宝珠,问三位王子:“此珠圆明,有能及否?”

此是世宝,未足为上;于诸宝中,法宝为上。此是世光,未足为上;于诸光中,智光为上。此是世明,未足为上;于诸明中,心明为上。此珠光明,不能自照,要假智光。光辨于此,既辨此已,即知是珠。既知是珠,即明其宝。若明其宝,宝不自宝。若辨其珠,珠不自珠。珠不自珠者,要假智珠而辨世珠。宝不自宝者,要假智宝以明法宝。然则师有其道,其宝即现。众生有道,心宝亦然。①

在这则公案中,般若多罗尊者正是用世俗世界的“无价宝珠”来使启示诸位王子,使他们觉悟到“心宝”才是最为上乘的至宝。黛玉所说的“至贵者宝,至坚者玉”,正是对世俗价值判断中对玉石的理解,亦如两位王子对无价宝珠所作的评价“此珠七宝中尊,固无也”;“尔有何贵?尔有何坚”之语却已从对世俗名相之“宝玉”的世俗判断中超脱出来,从“尔”,从“人性”自身的角度发问,“人(尔)有何贵?人(尔)有何坚?”此正与般若多罗尊者所发之问──“此珠圆明,有能及否?”同一思理,皆由“世宝”而使人参悟“心宝”。在般若多罗尊者看来国王所赐之“无价宝珠”,虽有“世光”“世明”“世宝”,然皆未足为上,只有“法宝”“智光”“心明”才是最为上乘的。“世宝”为生命外在的东西,“非尊者道力,孰能受之”,即它是凭借名誉、权位、财富诸多外力而获至的,是“有待”的;而“心宝”乃“师有其道,其宝即现”,它是生命体证彻悟的结果,本身圆满自足,不待外求。故而“真正宝珠”是不借助外力而显示其价值,而是“自宝自明”。可见,黛玉机锋与此则公案机杼《红楼梦》为什么要设置“通灵宝玉”这一意象?为什么不再延续中国大多古典小说那种神人或真人“授宝”的模式,而让“通灵宝玉”与宝玉同源同在,性命相系,这难道仅仅是为了摆脱旧套,还是别有深意寓焉?“癞头和尚”救治宝玉时言:“你家现有希世奇珍,如何还问我们有符水?”可见宝玉是“至贵至坚”的,是“希世奇珍”,最重要的是“自家本有”、不待外求,它本来就是“安身保命”的作用。从以上的论述中可知,“通灵宝玉”乃是宝玉落草时带出,与生俱来,就是象征着佛性的原本俱足,是“自家宝藏”,而他人所授之宝便是外在化的“世宝”了。“宝珠”“宝藏”“无价珍宝”等一系列类似蕴义的意象在禅宗的象征性义理阐述中已形成了一个“母题”,以此来表达对本身圆满俱足之佛性的直执信仰。“通灵宝玉”正是这一系列母题的延续,故而黛玉的机锋要从“通灵宝玉”而“发难”,可谓渊源有自。参证以下公案所云,便知此理不谬:

大珠初参祖。祖问曰:“从何处来?”曰:“越州大云寺来。”祖曰:“来此拟须何事?”曰:“来求佛法。”祖曰:“自家宝藏不顾,抛家散走作什么?我这里一物也无,求甚么佛法?”珠遂礼拜。问曰:“阿那个是慧海自家宝藏?”祖曰:“即今问我者,是汝宝藏。一切具足,更无欠少,使用自在,何假向外求觅?”珠于言下自识本心,不由知觉,踊跃礼谢。师事六载,后归。自撰《顿悟入道要门论》一卷。祖见之,告众云:越州有大珠,圆明光透自在,无遮障处也。②

己灵独耀,不肯承当。心月孤圆,自生违背。何异家中舍父,衣内忘珠。③

诸上座尽有常圆之月,各怀无价之珍。所以月在云中,虽明而不照;智隐惑内,虽真而不通。④

禅宗又叫“佛心宗”,认为人人皆俱佛性,即“各怀无价之珍”、各俱“自家宝藏”,就是要让人明“心”见“性”,证悟并归复到自己的“灵明本心”,即可成佛。《坛经》言:“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大善知识示导见性。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⑤“菩提自性,本来清静;但用此心,直了成佛。”在禅宗看来,每一个人的生命深处都有一种高贵清静的自性(佛性),但每被尘翳所障蔽,不得显发。但人不能认为生命的本质是污浊丑恶的,而甘于自轻自贱。因此,一切众生只要自身努力修持,断妄去执,觉悟并恢复自身本来就平等、光明、清静、圆满的真如本性,他就是佛了,所以“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于是禅宗把宗教对彼岸世界的外在追求回归并安放在了人心上。一念迷,佛即众生;一念觉,则众生即佛,随其心净则佛土净。

因此,生命的觉悟过程就是返归“本心”的过程,要人证悟到灵明之心乃人之本有,不假外求,进而操存葆养,善自护持。故而“灵明本心”的归复也便成为生命价值的最终归宿。正如某尼悟道诗所云:“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⑥“寻春”即象征寻求人生之终极归宿,然而生命的意义不在于踏遍芒鞋式的向外竞逐搜求,而是“返身而诚”回复“本心”,只有当生命真正地“归复”,便会当下证领到“春在枝头”。

对《红楼梦》而言,“通灵宝玉”乃宝玉落草之时,生而具有、随身而来的“自家宝藏”,但常被“声色货利所迷”而失真性。故而黛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的机锋是要宝玉当下彻悟到自己本身具足圆满的真如佛性。斯时宝玉尚在“真性”的迷失之中,他无从回答。其实至贵者、至坚者不是宝玉之名、宝玉之相,而是宝玉之“心”。唯有此“心”、此一点“灵明”,才是自家宝藏,至宝贵、至坚韧,是生命价值的最后依托,终极的实在与真实。如果我们细心体味上述精微的文句,实在不难发现这些言语都关涉到形而上的“心体”本身,显现出“通灵宝玉”与“灵明之心”内在化的象征互映,“玉”“心”合一,不复可分。宝玉所经历正是一个由“臭皮囊”而证悟“真心”的生命历程,这一过程是在自明自证自度之中完成的。宝玉对黛玉机锋的证悟在前八十回中没有留下什么吉光片羽,如果他在悬崖撒手时彻悟,那么应该是“至贵者心,至坚者心,我之坚、我之贵,因为我有心”,然而笔者之所述或已落入言诠,定遭禅家棒喝。但续书的作者却也作如是设想,大体还是与原著在这一结点上神理互映的。宝玉在出家之前言:“我已经有心了,还要玉作什么?”(第一百一十七回)这是宝玉最后达至的“心”觉,外在物质化的玉已不再是他的“命”,而亲自体证到的“灵明之心”才是他生命唯一的主宰。《红楼梦》也便是在这层意义上呈现出了自我生命的内在超越性。

所以对于“灵明本心”的证悟,是《红楼梦》极为重要的哲学内涵。“通灵宝玉”一直被看成是宝玉的“命根子”,失玉的“宝玉”会变得呆傻,这里除了呈现“玉”具有奇幻色彩的“祛病、除邪、保命”的“形而下”的寓意外,更重要的是《红楼梦》通过极具象征性的意象与情节来暗示,人失却“真心”后的生命状态。故而黛玉的机锋正是直指“人心”,借“玉”而证“心”。

通过对宝、黛参禅之语从《红楼梦》文本与禅宗文化背景两个方面进行渊源考辨,我们便可得出结论,黛玉以“通灵宝玉”这一意象为“发难”对象,不是作者随机而设、任性而为的一个孤立的情节;它同时关涉到一个极为周密圆融的文本象征结构与禅宗文化中“母题”的传承。就文本象征结构而言,黛玉之机锋所蕴含的禅理是与“心”“玉”象征结构存在着一致性的,“通灵宝玉”象征的“真性”“灵心”“真境界”与“臭皮囊”相对,而黛玉机锋所指亦是对“真如本性”的体悟。所以“通灵宝玉”与“灵明之心”的象征关系在小说中是一以贯之的,黛玉之机锋升华并加深了这一象征喻示。就禅宗文化中关于“自家宝藏”“宝珠”这一“母题”而言,“通灵宝玉”是这一“母题”的延续,这一“母题”中所蕴含的禅理都通过极为精微细致的笔法融化到了对“通灵宝玉”的描写上,故而黛玉虽是“随机说禅”,但是探本究源,却是句句深有根柢,“大有来路”的。

① (宋)普济(辑):《五灯会元·西天祖师·二十七祖般若多罗尊者》,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页。

② [日]小野玄妙等编:《大正藏》(第五十一卷),河北佛协出版社2007年版,第246页。

③ (宋)普济(辑):《五灯会元·青原信禅师法嗣·成都府正法希明禅师》,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1602页。

④ (宋)普济(辑):《五灯会元·清凉益禅师法嗣·金陵报恩院玄则禅师》,海南出版社2012年版,第818页。

⑤ (唐)惠能:《坛经》,《佛教十三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99页。

⑥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载某尼悟道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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