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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静

2013-08-15

视野 2013年5期
关键词:首都博物馆剪子风声

吴 越

客居京城两年,印象最深刻的是北京的静。

北京的静,当然不是荒凉的静。这个城市,人口数以千万,商圈喧哗,楼群生长,昼夜有航班起落,车流拥堵已经到了新车上牌将议价收费的程度。然而,所有的声息都如同碎片,顺着风,搅起一些,还没听真切,它们就低下来,着地了;所有含混的响动,像河底的泥草,像茶杯里的渣脚,微小地交织在主体的边缘,反而映衬出静的亘古远大。

西大望路,北京CBD核心地区之一。五星级酒店与高级购物中心林立丛生,沿街面折扇般打开,每一折都是日光粼粼的玻璃大厦。那天下午,我沿着北京特有的、斜坡极长的人行天桥走至整个景象的中心,忽然发现,没有声音。

汽车几乎无声无息地从天桥下穿过。马路两旁,闲人和忙人都不作停留,路面经常是空的。桥的这一边,还有旧工业厂区的遗存,铁门锁着,红砖楼深处阒无人声,只有高耸的烟囱,静静喷吐着白烟。白烟以上,是一片澄澈、舒缓、透明、凝固的天宇。

大音稀声。这静,它轻松自在,风也刮不散。它似坐着秋千,回荡半空中,仰望着更高的深处,承接宇宙。

北京的静,和城市地理相关。三面雄关,指缝间漏下一个平原,不接水路,气质上与山居相近。北方苦寒,气候干燥,日短夜长,并不适宜欢饮达旦。

我们所知的北京人最常见的问候:“吃了吗?”,得到的回答往往是这样的:“吃了,一碗小米粥,俩馒头,搁碟咸菜,完事。您哪?”这是晚饭,中午呢?“拍黄瓜,一碗炸酱面,解决,百吃不厌。”

历史也为北京人留下了惯看秋月春风的稳健。年轻时爱瞎侃吹牛的,倘不是为了谋生,过一定年龄还这样,就教大家都瞧不上。我有缘见过的一些北京籍或很早就生活在北京的文化人,身上都带着静气,不说大话,偶露峥嵘。若由着性子谵妄,恐怕自己心里先觉着了“没意思”,与这座城市很相当。

北京的静,使之真正成为北京。

我住的地方,就在北京火车站附近,在高楼上,隔着一截明城墙,能看见编好组的火车宛如慢镜头般进站。生活在火车站钟声的领空下,早晨、中午、傍晚,慢悠悠的《东方红》的乐曲声,像是从天际涌来的一线潮,牵引着听觉。因为播放的节奏偏慢,原本高亢激昂的革命歌曲听来竟然梦幻而古典,又因传播介质——空气——的变化,它有时明亮,有时迟缓,或许又因为时辰的不同,中午的时候庄严辽阔,傍晚则苍茫若失。糊涂的阴沉的下雪天,钟声闷闷的,却传得远,余音萦绕在将暗未暗的城市的眼阖里,让人们渴望回家,回到厚实的门帘裹住的又黑又静的夜里。

所以,去年,在一次首都博物馆的非物质遗产展览上,我得知有“北京声音”这一项,十分好奇。

找到展台,是挂着的四个耳机。从耳机中,我听到一些声音,像是京剧,断断续续,过会儿又不是了,像秋虫嗡嘤,太轻了,听不清……摘下耳机,我有些失望,这就是“北京声音”?

首都博物馆一位负责人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她首先托人传给我原始素材。素材很大,包含二十多个声音文件,每个文件都有名字:唱京剧,二胡,鸽群,蝈蝈,胡同的清晨,花鸟虫鱼市场,空竹,拉胡琴,驴,磨剪子磨刀,鸟鸣,鸟鸣犬吠,清扫寺院,寺庙音乐,寺院钟声,钟声二,钟声三,钟声四……

在电脑上,用耳机,终于听到了嘈杂的展览厅里没有听到的那些细微、切近、犹如呼吸般精致而流畅的声音。

戒台寺清晨台阶上扫地的唰唰声。扫帚带过落叶,落叶是湿的吧,雾应该还没散,初日照高林。

胡同里磨剪子手艺人的吆喝。磨一阵剪子,嚓嚓嚓,吆喝一长一短两声,手艺人说:“你先别录,你要听哪种?”又换了一种吆法,更有古意,尾音像能勾魂。又磨剪子,嚓嚓嚓。

驴拉货进城,在墙角不老实,叫唤起来。有大人带着孩子经过,孩子第一次看见驴,咯咯笑了,清脆得像两根花针掉在瓷釉上。

“一些宏大的历史事件,肯定有许多团队在用精良的机器专门录制,而我们,更关注那些默默地消失、再也听不见的声音。”首博这位女士,向我娓娓道来——

这些声音,每一个的寻找与录制都很不寻常。

例如鸽哨,如今踪迹难觅,如果不是有一户祖传鸽哨手艺的人家,辗转听说首都博物馆在进行声音搜集的计划,“找上门来”,这种极具京城代表性的声音也将付之阙如。

看似举手可得的,也不容易。如清晨禅寺扫阶声,得去好几个大清早,反复调适;天坛的风声,因其南侧有火车道,周围有七千多只鸟,早晨六点多就有游客,难以“提纯”;至于公园练唱,磨剪子吆喝等公共场合的声音,只能将围观人语、甚至一些行人的对话,也都“原生态”地录了进去,是否喧宾夺主,还有些“纠结”……

最难录的是什么?

她说,是风。

长城的风声,天坛的风声,地坛的风声,皇城根儿的风声。春天的风声,夏天的风声,秋天的风声,冬天的风声,都不一样。愈静的城市,捕捉这些微的不同,愈不简单,就像画画儿点睛。谈及这些,我们都很兴奋。

着急,很着急。不到百年的时间里,近现代化带走了许多北京人的生活方式。即便在当下,“有一些声音,前两年还有,现在也已经找不着了”。比如,有轨电车的当当声,比如,从前的老北京没有自来水,一听到驼铃声,住家就知道,卖水人来了。骆驼拉着水在京城中踱步的影像或许还留存在老照片中,但驼铃声已经远去、湮灭。

是的,这些声音很普通,甚至卑微,微小到没有谁觉得要把它们留下来,珍藏之。它们是弱势的,默默地来,默默地走,正如产生它们的市井生活,正如与它们相伴的、多半不会在历史留名的普通人们。有什么必要,为普通到几乎无人察觉的存在与消失的历史立志呢?

可是,当它们如缕地消失,记忆便失去了依傍。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一个在北京度过童年的70后姑娘听,她脱口而出:“那夏天叫卖冰镇西瓜,冬天叫卖水萝卜的声音呢?”

我答不出来。或许,这些曾经的声音,都已归还给了大历史,无声地滋养着北京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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