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华

尹雪艳重回上海滩

文/何华

《永远的尹雪艳》是白先勇的代表作《台北人》系列小说中的第一篇，反映了上世纪中叶至今的沧桑变迁。自问世以来，尹雪艳这个虚构的小说人物也一直以其栩栩如生的绝世形象留存在许多人的心目中，可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尹雪艳”。这是白先勇首度授权改编《永远的尹雪艳》，之所以“严防死守”数十年，全因着“尹雪艳”在白先勇心目中不可取代的地位。白先勇笑言：“尹雪艳就如同上海这座城市的投射，永远不老，她有着上海独有的精致内敛和低调富丽。”终愿“放权”，白先勇坦言是冲着导演徐俊提出的“沪语话剧”四字。

只有上海的文化和精致才能孕育出尹雪艳这样的人物，尹雪艳说上海话就对了!

今年5月，上海文化界的一件大事就是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在文化广场连演9场，风靡上海滩。

白先勇笔下的女性人物，我最喜欢钱夫人，最同情玉卿嫂，最惋惜李彤，这些女人尽管稀有，但仍具有相当的“现实性”。唯有尹雪艳，最是可望而不可即，是一个神话，一则寓言。按照小说里吴家阿婆的解释：“那个尹雪艳呀，你以为她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没有两下，就能拢得住这些人？连你们徐先生那么个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这种事情历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飞燕、太真—这起祸水！你以为都是真人吗？妖孽！凡是到了乱世，这些妖孽都纷纷下凡，扰乱人间。”

这话是把尹雪艳往坏里说了。若客观地说，就是“不管人世怎么变迁，尹雪艳永远是尹雪艳，在台北仍旧穿着她那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地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总之，尹雪艳有魅力，有手腕，有胆识，就是“没有一颗心”，即使有，也是冷的、硬的、不动情的。尹雪艳这样的人物，确实特别又特别，她不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也不是成濑电影《女人步上楼梯时》里的高峰秀子。尹雪艳就是尹雪艳，她高高在上，不疼不痒，不紧不慢，一切看在眼，万事不关心。

显然，将这篇小说搬上舞台难度很大，尹雪艳不是一个有戏剧冲突的人物。但导演徐俊居然知难而上，把它改编成沪语话剧，且得到了观众的认可。小说和戏剧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徐俊深谙此道，所以，舞台上的尹雪艳不能太抽象、太冷艳，否则观众（尤其是普罗大众）不能接受。再加上男主角徐壮图由帅哥胡歌饰演，年轻的观众里有很多胡歌的粉丝，他们更是希望看到胡歌和尹雪艳的恋爱戏。如果我们“放下”小说，接纳这个“多了感情”、“有了一颗心”的舞台版尹雪艳，也是一种意外的收获。

对于舞台版尹雪艳，导演徐俊是下了力气费了神的，有很多精彩的看点。《永远的尹雪艳》用沪语方言作为主要对白，使得这出戏更具上海味道，而且讲的是民国时期的老上海话，怀旧氛围浓厚。老上海人说“铜钿”而不是“钞票”，用“我伲”替代“阿拉”，过去的开场问候说“各位女士，各位先生”，而不是沿用英语句式的“女士们，先生们”。戏里还掺杂了苏北话、宁波话、苏州话，反映了上海人口的基本构成及各类世态。尤其是徐太太的“亲妈”那一口喜剧感十足的苏北话，笑翻了全场。徐俊对使用上海话表演上海故事还是很有把握的，他说：“戏剧大师黄佐临先生当年就提出过这样的构想，遗憾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得以实现。这次我们也是希望能把黄佐临先生的精神传承下来，在舞台上进行探索和实践，接续海派艺术的文脉和风韵。”事实证明，徐俊成功了。

好看、好听、好玩、好吃，是海派文化的一些特点，张叔平的旗袍，白光的老歌，搓麻将，戏中戏（越剧、京剧），美食（戏里提到的绵白糖鸡头米、老字号老半斋、德兴馆、王宝和），无不让观众兴味盎然，如痴如醉。

当然，沪语话剧《永远的尹雪艳》不仅仅是一幅上海风情画、一杯华丽的鸡尾酒，它充满了历史的沧桑和世事的无常—这也是白先勇小说的基本主题。《永远的尹雪艳》是徐俊导演第二次改编白先勇的作品（第一次是把《玉卿嫂》改编为越剧），他对白先勇的小说非常熟悉，所以仅仅好看好听是不够的，必须蕴涵时代的意义，要传达出小说的深刻性和历史感。“文革”那场“哑剧”和最后一场尹雪艳1979年回到上海，都是小说中没有的，增添这两场戏，使得这则上海神话、百乐门传奇有了完整的结局。“文革”一场，妙就妙在用哑剧的形式呈现，几个象征性的手挥语录动作，就点出了时代特征，胜过千言万语。

4位太太坐转椅搓麻将，可谓神来之笔。虚拟的戏剧动作和过场衔接无疑受到了中国戏曲的影响。几段麻将戏，是整部话剧最匠心独运的地方，也最见导演的功力。徐俊不愧是戏曲本行出身，不露痕迹地将戏曲元素融入话剧中。国际饭店“云楼”一场的舞台效果有梦幻般的感觉，反讽的是，黄浩饰演的王贵生在这样的场景里大谈铜钿，俗得真诚，俗得感人，我称之为“最浪漫的铜钿之夜”。黄浩的表演非常到位，把一个结巴的有钱少东家演得惟妙惟肖。尹雪艳不容易演，黄丽娅算是合格了。胡歌也把徐壮图这个人物从稚嫩的大学生到中年实业家的层次演了出来，可圈可点。

导演徐俊最后还是放了徐壮图一马，没让他死去，固然达到了“反戏剧”效果（观众都以为他被车撞死了），但同时，也失去了小说里尹雪艳旋风一般独闯殡仪馆灵堂的戏，若这场戏演出来应该会很有戏剧张力。说到底，导演不是放徐壮图一马，他真正放了一马的人是尹雪艳—尹雪艳毕竟不是妖孽，不是祸水，她没有“克死”徐壮图。好吧，这样的尹雪艳，还是让男人有了爱的希望，不至于在她面前全军覆没。

执导过《玉卿嫂》之后，徐俊希望把尹雪艳搬上舞台，“她是深藏于白先生内心最深处的女人，冷艳神秘，是一个符号，好像在天上，不落俗，芸芸众生遥不可及”。20世纪40年代歌星白光的经典老歌贯穿《永远的尹雪艳》全剧，《恋之火》《魂萦旧梦》等都将一一出现，徐俊希望以荒诞、象征主义的手法相交融，将上海话、上海老歌和舞蹈融合于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