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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道

2013-07-15■万

翠苑 2013年6期
关键词:泾河阳澄湖大闸蟹

■万 芊

在我将要拿我父亲说事之前,让我先说说我家门前的那条河,那河叫双泾河,也许在好多人的眼里,它只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河,可对我父亲来说,则不然,在我父亲的心目中,这双泾河,是一条神河,一条魔河,一条闭着眼睛也会在心里流淌着的河。他能透过河面上微微袭来的微风,嗅出阳澄湖大闸蟹特有的蟹腥。在我父亲六十多年的伴水生涯里,几乎一天也没离开过这条河,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双泾河的每一朵细碎的浪花里都闪烁着我父亲的喜怒哀乐。

在我懵懂的记忆里,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常常拖着我到河里捕鱼捉蟹。双泾河是金泾河和银泾河的合称,是两条若合若分的河流,宽处上百米,烟波渺渺,窄处只五六米,水流湍急。东西走向的双泾河是阳澄湖的泄水道。河水,从阳澄湖流过来。两岸沿水是一长溜的宅基,形成两个小村落,靠金泾河这边的是金泾村,靠银泾河那边的是银泾村,两村最近的地方是只几十步就能一跨而过的小石桥,拱形的,我父亲说这是老辈里传下来的。两个村的村民向来靠水吃水,祖祖辈辈靠半耕半渔为生。我们那里,也有人把金泾村叫做上村,把银泾村叫做下村的,听我父亲说先前有田有地的大户人家大多住在上村,而我家住的是下村。

从我有点记事的那时起,我就记得我家有一条小鞋一样的小木船,平常就拴在我家门前的河埠头,双泾河两岸上、下村的家家户户的河埠头,都有船拴着,只是或大或小。我父亲每每解缆出去的时候,总是抄着我的胛肢窝把我放在小鞋船的船头上,自己则站在船的后半艄,让小船微微地翘着,用一支橹悠悠地摇着。日子长了,我也练出了水上平衡的工夫,小小的人能生根似的在那小船板上坐着,任小鞋船在风浪中晃荡。

父亲出船,常常是傍晚时分,或借着月色,或借着波光,把小鞋船划进双泾河的深处。这时,我常常觉得父亲在把村庄巨大的黑轮廓推远,越推越远。在水里,只感到村里人家的灯光,朦胧,星星点点,似萤火虫一般闪烁着。村里的狗吠声也远远的。

父亲是个闷罐一样的男人,不多说话,大凡要说的话,好多在他看来是金玉良言,是非跟我说不可的。

“记住,双泾河是条蟹道。”父亲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捕蟹时对我说,我不懂,我父亲说:“蟹道有蟹道的规矩,蟹道里有祖辈传下来的规矩。”我仍是不懂。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从村里人对我父亲的态度,知道父亲原先是捉鱼的一把好手。就好像大砣的父亲是耕田的一把好手,村里唯一能驯服那长角凶牛的是大砣的父亲。而我知道村里水性最好、捕鱼捉蟹绝活最多的便是我父亲。这在半耕半渔的银泾村里当然是最让人敬重的。老子英雄儿好汉,自然而然的,在我们同龄当中,我和大砣,便因此要高人半个头似的,成了银泾村小孩的王。

其实,我父亲和大砣的父亲是村里的王,当时一个做着生产队长,一个做着民兵营长。村里大小事凡要人出面的都由他俩出面。大砣的父亲是个石灰爆脾性,一着水就爆,整天骂骂咧咧。而我父亲却沉闷得像只大鼓,平常不说话,一说话闷闷的准把人唬住。我父亲和大砣的父亲还是初中的同学,很铁的哥们,平时有事没事总约上喝些老酒,扯些老辈里的事,扯些农耕渔事。跟我父亲他们初中同学的同样很铁的哥们还有金泾村的李奎,喝酒,他也常来,他可是话匣子,说起话来一串一串的,常挑话,常逗人笑。每每,我父亲打了鱼,大砣父亲从地里拔了莴苣,割了韭菜啥的,李奎便会从上村的代销店里赊了老酒提着赶下村来,喝酒说事。

从我父亲他们喝酒说事当儿,我知道,金泾村和银泾村原先是有冤仇的,我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阿爹和李奎的父亲原先也是有冤仇的,这仇就结在双泾河上,先前他们曾带着两个村的青壮年打过架。我阿爹曾把李奎父亲的胳膊砍伤过,我阿爹也被李奎父亲打折了小腿。我常见我阿爹走路颠颠的,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有一年的秋上,到了每年双泾河例行的捕蟹的季节里,有人暗地里设了“死簖”,挑起了事端,两村人谁都要证明自己的清白,于是就开仗,还险些出了人命,结果是设“死簖”的人良心亏了,暗地里把“死簖”给拆了,便让两村人最终消除了冤仇。而我阿爹和李奎父亲虽说成了两村的英雄,可也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阿爹一直到死还为瘸了一条腿而怨愤,只是我阿爹做梦也没曾料到,我父亲会跟李奎成为同学,暗地里又成了很铁的哥们。

秋天里,是一年一度双泾河上最忙碌的时节。这种忙碌是有序的,不紧不慢的,让人祈盼的,悄然无声的。男人们忙碌着,设网、设簖、搭竹棚;女人们忙碌着,帮着搬运竹料柴料,送被褥送饭菜送茶水。几十里长的双泾河上,小竹棚一个紧挨着一个,依次排开,金泾村和银泾村的人们都按着各自固有的习惯在河上或设网或设簖,或先搭个竹棚。大体的位置,一般都是以前习惯上呆过的位置。从我懂事起,我父亲设簖的位置一直没变,两村上的人大体都知道各自的位置,谁也不会去抢的,更没有为了抢位置而争得脸红耳赤的,这也许就是父亲说的蟹道上的规矩。

我父亲设的蟹簖,只是一条粗大的柴棕编的大绳。大绳一头栓住一边岸上的大树,然后从河的对岸沉下去,斜斜地拉过来,再在河的这岸栓住。这边顺着大绳,在浅水里垒一个平台,用竹片圈成一个竹围子,围口用竹篾设有一种叫“仙人跳”的机关,“仙人跳”后挂盏诱蟹的风灯,上面再搭个小竹棚,供“守蟹”的人安身。这种设法的簖我们叫“活簖”,这簖设得好不好,顶关键的是在一些节节骨骨的地方要顺溜,让蟹被人诱着改了蟹道进了人设的圈套而浑然不知。

秋风一日比一日紧了,阳澄湖的蟹脚也开始痒了,脚一痒蟹便会沿着河底斜着身子朝东爬。我父亲说,蟹们是些邪货,它们居然会知道每年的秋里自个爬到东边的海水和河水交界的地方去产籽的,产了籽,籽在海水和河水交界的地方长成了小蟹,再从东边的海水和河水交界的地方逆着河水游回阳澄湖。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知道为啥我父亲要跟我说双泾河是一条蟹道,无非是让我在心里看重或感恩这条特别的河。秋风更紧的日子,我父亲便日夜守在小竹棚里了,用一盏防火煤油灯诱着那些被父亲称作邪货的大闸蟹,待蟹们见了灯光一只只沿大绳爬进围簖,穿过“仙人跳”进入浅水里,便可抓住放进蟹篓。双泾河两村的人管这种捕蟹的办法叫“守蟹”,我父亲喜欢用“守蟹”的办法捕蟹,大有跟蟹们斗智斗勇的感觉。

双泾河上也有人用蟹网捕蟹的,两个人一人站河的一边。过段时间,来回牵拉一回,那蟹便缠在丝网上,双泾河两村的人管这种捕蟹的办法叫“牵蟹”。“牵蟹”需用一张很长很轻的丝网,丝网是很贵气的物件,好多人家是不舍得花这冤枉钱的。

到了深秋,特别是晚上,双泾河是让人心旌荡漾的,随处可望见两边河岸上亮着灯火,星星点点的,摇曳着。而我们看自己小竹棚里的灯火却是晕晕的,深秋的双泾河是安逸的,似乎空气中也荡着平和的气息。后来,我才知道不管是“守蟹”,还是“牵蟹”,是有好些规矩的,这些规矩是两个村的祖上一辈辈一年年传下来的,所有人都默默地守着这些规矩,凭着自己的能耐、运气,通霄达旦不知疲倦地捕获着河里的大闸蟹,谁也不用去眼馋别人,但谁也不能作难别人,更不能为了自己,对过蟹道的蟹们下恨手赶尽杀绝,。故不管是“守蟹”,还是“牵蟹”,谁都显得悠悠的,没有抢收稻麦时那急猴猴的样子。谁都知道,季节会一瞬即逝,唯有这个季节,蟹们最壮实、最丰腴、最美味、也最傻,傻到自己往人设好的圈套里爬,但谁家都是手下留着情。

我父亲是“守蟹”的高手,但父亲每年都设“活簖”,这便是父亲守着蟹道上的规矩。大砣的父亲和李奎,能耐也不错。每年,他们三个最终捕捉到的大闸蟹的数量都是挺让两村人羡慕的。

只是有一年,到秋风最紧的那些日子里,双泾河两岸捕蟹人中谁都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守蟹”人、“牵蟹”人都在传说,有人坏了规矩起了贪心下了“死簖”,而且还不止一家人家设了“死簖”。大砣的父亲过来跟我父亲说这些事的时候,暴怒着,我这才知道事情原来已经很严重。蟹道上设了“死簖”,无疑是断了蟹们来年的活路,对其他人家来说也是下了狠手。那捉的蟹撑了一家,就苦了一河人,这是昧着良心作的贪心事,坏了所有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这才知道,我阿爹那阵为啥要跟上村人打架。

大砣的父亲过来以后,我父亲便没有心思再在自己的簖上“守蟹”了。事实上,过我们簖的蟹已经少了好多,父亲早就嗅出了火药味。父亲去召集人,召集了一些人,和大砣的父亲一起把银泾村人设的所有的簖网一个个查了个遍,银泾村人谁都信誓旦旦,拍胸脯说自己没设“死簖”。查遍了银泾村,我父亲就去找李奎,让他出面查金泾村人的簖网,这回李奎却头一回不讲兄弟情份,说啥也不愿意管这闲事。我父亲恼了,当即跟他闹得翻了脸,骂他是小X养的,骂他软蛋,骂他金泾村人是贼坯子,回来后还跟我娘说:“我不把这些贼坯子挖出来,我就不是我爹养的。”

我父亲把设“死簖”的人称作贼坯子,足以显出他对这些见不得人的行径的憎恨。

娘说:“你爹当年出头,寻人家‘死簖’,结果腿被打折了,腿瘸了半辈子,多犯不着呀。”

我父亲说:“这规矩一坏,不是让老实人吃亏么?”

娘说:“就你有能耐,做出头椽子!”

我父亲头一别,就出去了,这一出去,整整两天两夜,没见个人影,娘慌了,央大砣父亲去叫人分头找。后来,我父亲是在出去的第三天早上被大砣父亲发现的,在双泾河靠阳澄湖上游那段河里,我父亲身上缠满了丝网奄奄一息。众人急急把我父亲抬镇上医院抢救,救了几天,人是救了过来了,但浑身是伤,尤其是头上的伤,让他一阵阵神志不怎么清醒,有时睁着眼睛说几句糊话。我娘问他,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我父亲盯着我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父亲出了事以后,双泾河上到处在传说,上游好些人家的蟹簖被人拉掉了,又大多是对面金泾村的,于是有人猜想是我父亲干的,我只想父亲如此好水性也不至于会把自己弄成那般,定是被金泾村人打的,怪不得李奎不愿意过问这闲事,说不定他早知道谁在暗地里作着贪心害人的勾当,害于乡里乡亲的面子,不肯出面作恶人。

我上面说的这些事,大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自父亲那次被人打后,父亲就不再跟李奎来往了,平时见了也跟陌路人一般。十几年,双泾河两岸“守蟹”的忙碌的情景已经日渐冷落下来了,可能是河上设的“死簖”多了,也无人能管得。到了后来,双泾河再也不是蟹道了,成了死道,蟹道上的一些规矩再也没人在乎了。

断了蟹道,回游到阳澄湖里的蟹苗年年见少,有人便开始围网养蟹了。湖里养满了,双泾河里也有人一块块围着网养蟹。河的中间只留一条窄窄的水道供小船来往。

养了蟹,就要销,双泾河边上便有人筹钱建起了蟹市场,一长溜,好几百只摊位,也可泊船。养了蟹,就有人来尝蟹鲜,双泾河边上又一家家建起了蟹舫,一到蟹季,便灯红酒绿的。

这些年当中,河里第一家围网养蟹的是李奎,后来越养越多,包了好几里的水面,第一家造蟹舫的也是李奎,五层楼高的“水上人家”蟹舫金碧辉煌,红地毯一直从岸边平地上铺到船舫大厅的底端,奢华高贵,雅间里一式红木桌椅,气度不凡。

眼下的双泾河,所有情形已经跟十几年前不一样了,我那五十几岁的父亲,这时候,竟然成了闲人。村里的土地被外来的一家大公司开发建了一个大型的生态农庄。大砣的父亲是庄稼田里的一把好手,被农庄请去作了田间管理员,带着一帮农工赚着工资。他也过来找我父亲,但我父亲疏于农事,不愿跟他去赚工资。像父亲这样过了60岁年龄的半老人,每月是能到村里取到360元土地补偿金和老年补助金的。双泾河里全是围网,捕鱼已伸展不开手脚,父亲再也不能去河里捕鱼捉蟹了,自家的小鞋船也早烂掉了船板搁在河岸边上,像一架远古的出土文物。

成了闲人的我父亲,又不愿呆在家里,每天天一亮就拎个茶杯朝外跑,我娘也巴不得他出去,只要一呆家里,父亲就要跟我娘拌口舌,艮得很。

我娘有时激他:“你有这身本事,也去包块水面养养蟹,犯不着老在家里跟我怄气!”

我父亲一听养蟹就来气,说:“阳澄湖蟹自古就是从蟹道里爬出来的,养出来的蟹算啥个蟹?蒙人瞎骗人!”

每天出去后,父亲常常很晚才回到家,有时夜都深了我还不知他回来了没有。我真不知道,每天父亲都在忙些什么。于是,有意无意之间,我总问问人家一些关于我父亲在外的行踪,有人善意地跟我说:“你是要好好过问你父亲了!”话中带话,我预感父亲在外似乎是有些不妙。

这天,父亲又一次跟往常一样头也不回一下,也不跟娘吱一声离开了家门,拎着个大茶杯,不紧不慢地沿着双泾河走着,准时得像到工厂上班的老工人一样。

双泾河与十几年前比,早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河面上竖满了高高低低的毛竹,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蟹围子和网箱,即使是最宽的河面,再也没有满目的烟波渺渺的感觉了。河面仍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像一幅展开了的水墨画,水是浅浅淡淡的,波澜不惊的,只是似乎少了些神秘多了些慵懒。

我父亲停下了脚步,在银泾村头的那棵古樟树下,在沿河散落的石条上坐了下来。我父亲坐在石条上对着河中的独屿鸭蛋角发愣。

鸭蛋角屿是以前父亲每年秋上“守蟹”的老地方,父亲喜欢鸭蛋角屿,这里让双泾河合而分流,这也是我阿爹辈里早就相中了的上好的“守蟹”的河段。这特别的河中独屿,有时让习惯于一路横行的蟹们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但也许是途中这些赶着道的蟹们累了饿了,需爬上岸喘口气填饱肚子再有劲往前走。我父亲是知道蟹们的习性的,每每西风特猛的时候,蟹们走得越欢,歇脚的蟹也越多,而那鸭蛋角屿上已经收割了还残留着谷穗的稻田,正是蟹们觅食歇脚的好去处,每每这时辰,父亲只需拎着蟹篓在稻田沟里拣蟹,拣起的蟹都是特别壮实腿脚有劲的。这是父亲以前多年来一直严守的秘密,然时过境迁,那鸭蛋角屿拣蟹的秘密若今日里再跟人说,便会成为众人的笑柄。双泾河里已经没有横行的大闸蟹,蟹们都成了网箱中的困物。这些困物,在父亲的眼中,再也不是邪货,再也没有了邪劲。蟹道没有了,双泾河自然不再是一条神河,双泾河在父亲的心目中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魔力。蟹们再也不是了邪货,父亲便少了斗智斗勇的对手。坐在河边看河的父亲,心变得空荡荡的,双泾河对于父亲来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牵挂,可祈盼,可让他热血奔涌了。

父亲像一个失恋的老男人,心里木木的,河面上的风,对于父亲来说,早没有了蟹腥,即使是满眼的蟹围子。

这天,我父亲几乎对着鸭蛋角屿静静地坐了大半天。秋里的太阳还有点热烘烘的,让父亲觉得有点慵懒提不起精神来。

到了日近中午的时辰,我父亲饿了,掏出早晨出门时揣在袋里的干面饼,就着大茶杯里的茶水,吃了几口。一边吃着,一边站起身,沿着双泾河朝前走,朝前走的方向是双泾河边的蟹市场。

蟹市场一长溜占了一二里河岸,河边是专门供摊位的长廊,一个摊位对应着河里一条蟹船,蟹船的四周几乎挂满了蟹箱。蟹市场表面看上去是不温不火的,卖蟹的人一个个静静地守候着买蟹人的到来。而买蟹人大多是自己开着车子来的,一溜烟来了,大多冲自己相熟的或由熟人事先介绍的摊位,拎上大包小包,再一溜烟走了,这让所有的摊位看上去似乎生意都很清淡的样子。只有一些初来乍到不知深浅的买蟹人,在这个摊位与那个摊位之间徜徉、迟疑,迟迟下不了要买的决心。卖蟹人大多不敢噜唣,生怕吓跑了这些探头探脑不知深浅又深怕陷入圈套的买蟹人。

父亲在其中一个摊位边上的石条上坐了下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父亲坐在那里,似乎在所有的人眼里都是若有若无的。可这天看似若有若无漫不经心的父亲,却在人家讨价还价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终于谈妥了价格的时候,说了一句让所有的人吓一跳的话:“一雌一雄,进价才40块钱一对。”父亲说的时候,自言自语,但却还是被狐疑的买蟹人听见了,买蟹人是上海大城市里开车来的客人,都很精明,精明的人是最善于察言观色的,听得我父亲的话便惊跳了起来:“阿拉勿要了,侬哪能可以斩阿拉90块钱一对!”

那摊位正好是我的同学大砣,听我父亲插话、打横炮,搅黄了好不容易自己跑上来的生意,心里窝着火,只是顾着面子,用一句狠毒的话剜我父亲:“多谢你,我家前世欠你的,来讨债呀!”边说边摔手里的家什。

后来,大砣一遇见我,便向我诉苦,喊冤命,说你父亲怎么现在这么缺德,我哪惹他了!

我只能为我父亲打哑哑,说:“我父亲头上的老伤常发,一发脑筋就不灵清,你可不要跟他计较什么。”

大砣说:“你说得轻巧,你父亲搅黄起人家生意来,比啥人都灵清,只是叫人家还哪能作生意了?”

我说:“大砣,这回你晓得钉头碰到铁头了吧?你做的蟹生意,实在是不地道的,啥人都晓得,只是没有人来拆穿你罢了。”

大砣说:“啥不地道,不就是进些萧湖的黄泥蟹,不就是用些药水汰汰,哪家蟹摊不是这么做的,不这般做生意,吃西北风啊!”

反过来,似乎被我父亲救了驾的上海客人,便把我父亲当成了蟹道真人,围着父亲讨教蟹经,而父亲正好巴不得有人跟他搭腔,跟他们摆起阵势吹起牛来。我父亲可有的是时间,不管上海客人要不要听,父亲就跟他们讲起阳澄湖大闸蟹的蟹道蟹经蟹事来。

“这阳澄湖的大闸蟹是个邪货。”父亲说。

这话出语不凡,很吸引人,上海客人自然要听,这等于免费上了堂启蒙课。

父亲说:“看阳澄湖大闸蟹,如何看?先看体形,这阳澄湖大闸蟹天生傲气,像古时候的披甲将军,撑得开,整日威风凛凛。若把它放在玻璃板上,它照样撑着,横行着,武生一般。再看,要看体色,青背白肚金黄色的绒毛,是大家常说的毛色,蟹背颜色要像铠甲一样有暗暗的光亮,有生气。肚白,现在的蟹作假的多,是要看凹槽细微的地方。为啥阳澄湖大闸蟹威风,原因在湖底,阳澄湖底少淤泥,是硬底,这蟹从小就在硬湖底上练就的一副好脚力。为啥阳澄湖大闸蟹肚白,水好蟹也好,湖里水草茂盛,水草边上是有细剌的,天长日久,水草在蟹肚皮中来来去去地刷,不白才怪呢。只是肚白不一定凹槽细微的地方也是白的。”

父亲是读过初中的,教初中语文的先生是城里犯了错误下来的,水平很好,故而父亲说起蟹事来,也多少显出了这老初中生的水平。

上海买蟹客人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听到精彩处,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赞得我父亲便有些得意洋洋。

“人有人路,蟹有蟹道。”原本沉默的父亲,一说蟹事,便像开了牙键,话也滔滔不绝。父亲说:“眼门前这条河,叫双泾河,是条蟹道。啥叫蟹道?蟹有一个习性,就是到了秋里,蟹腺成熟了,要到东边海水跟河水交接的地方产卵,如何过去,一路横着爬过去的,产了卵孵成了小蟹,第二年这些小蟹便会自己顺着蟹道游回来,没有人引,没有人教,从来不会走错蟹道,走错日脚,千百年一直如此。”

“这河里是有蟹的啰?”上海买蟹客人惊奇地问。

“这个么,”我父亲卖了个关子,说:“先前是有的,可眼下没有了,被人下了‘死簖’,作了缺德事,蟹道被闸断了。”

说到这,我父亲觉得没多大兴致了,突然站起身来,走了。纵然上海买蟹客人不住地喊老先生,让他介绍几家正宗的蟹摊把把关,我父亲只当没听见,自顾自走了。走过了几家摊位,便又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这回是正对着阿六头的蟹摊,阿六头夫妻俩正招呼人从一部大卡车上卸蟹,一见我父亲一屁股坐下了,先是阿六头老婆慌慌的,尽给忙碌着的阿六头递眼神、打手势。

阿六头停下手里的活,过来,跟我父亲打招呼,喊一声爷叔,递支软壳子的红中华说,吃根香烟再走。双泾河上下村的人管吸烟叫吃香烟,阿六头递烟的话下之意是用一支好烟打发我父亲走路,明人是一听就懂的。说来也怪,精于蟹事的父亲,像这样的客气里带着不客气的话是听不懂的,香烟照常吃,人就是不走。两根香烟吃下去,阿六头老婆开始骂山门了,骂是骂自己的老公,却是冲我父亲,骂道:“十三点呀,老不死的,香烟发霉了,供牌位啊。”双泾河女人骂男人,开口闭口十三点。

自己女人骂男人,这自然跟我父亲无关,我父亲照例坐着,神情专注地看着阿六头的蟹摊上卸蟹、称蟹、结账,再看阿六头夫妻俩把蟹分类放养到摊位后小船边的网箱里,一语不发。

即使父亲一语不发,阿六头夫妻俩照样浑身不自在,阿六头老婆不住地在埋怨阿六头:“叫你赶早赶早,偏要不听,偏要不听。”

父亲坐着,像看着戏,大凡看戏人不看出个名堂来似乎是不甘心的,父亲就抱着这样的感觉,定要看个名堂似的,纵然戏里有啥波澜自然与他没关联。后来,阿六头夫妻俩,蟹也卸完了,山门也骂完了,父亲坐着也觉得再也无啥名堂了,便又朝前走。

才走几步,恰恰遇上刚才那帮想买蟹的上海客人,喜滋滋拎着手里才买的蟹,拖着让我父亲鉴别,父亲只看了一眼,鼻间嗤嗤的,没说话,自顾自走路。上海客人从我父亲鼻间的嗤声,又嗅觉到了大事不妙,料定内中一定有玄机,死缠着偏要我父亲给个断语。

这回兴是我父亲脑筋灵清了,晓得多说话是要惹事的,一言不发自顾走了。

只是我父亲愈是回避,上海买蟹客人愈是生疑,返回原先买蟹的摊位,跟他们论理。那摊主是外地蟹贩,我曾听人家叫他留哥。这留哥生怕说一口外地话让人生疑,便雇了个金泾村人帮他打理摊位。人家上海买蟹客人回过去一论理,雇的人三句话没接上,眼看着要露出啥破绽,留哥便横眉斥问:“你们是想招些不舒服吧!”上海买蟹客人自然不买账,言语冲撞之间,便推搡起来,这留哥可是码头上到处跑的主,外套一抛,上海买蟹客人一看不妙,纷纷上车,可这蛮横的留哥却追着那些上海买蟹客人耍开了拳脚。

这几位上海客人眼看着要吃亏,一个个招呼着逃上车,飞也似地跑了,买的蟹洒了一地。

幸亏我父亲离得很远,这事也跟我父亲连不得啥干系。说实在的,父亲当时也不知道他身后发生的这一切。有的时候,父亲更多是处于一种茫然或懵懂之中,对于四周发生的一切缺少应有的敏感。

这时的父亲,更多的是沉浸在双泾河的慵懒空气中,他的心漫无目的地在双泾河边逛荡。

有的时候,我一直想跟父亲对于某种现实的问题作些交流,但父亲除了蟹事凡事都提不起兴致。他曾跟我说大砣,把萧湖里的黄泥蟹贩过来,用药水洗了冒充阳澄湖大闸蟹,他也跟我说阿六头跟买蟹客人们玩的把戏,更跟我说留哥的蟹,没有一只是阳澄湖里养出来的。

我跟他说:“爹,你就好好在家歇歇吧,不要出去老惹人家生厌。”

父亲反过来问我:“你阿晓得人家三鹿奶粉加了三聚化学药吃煞小囡哉?”言下之意便是用化学药水洗蟹也是要吃煞人的,然父亲没说,父亲说话喜欢说半吊子话,最要紧的话,父亲都是把它烂在肚子里的。

我说:“爹,你这一天到晚不着家,到处晃荡,也知道三鹿奶粉呀!”

父亲说:“外边都在传,弄三聚化学药的人都要吃官司了。”

我这才知道,平时闷罐似的父亲有时比谁都知道得多、明白得多。

也就是这天,我父亲照例回得很晚,我所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我母亲这日一早就说眼皮跳,要出事,到了晚上,我母亲还说眼皮跳,让我出去找父亲,叫他早点回家。

自从父亲头上受伤脑筋一阵一阵有些不灵清后,我常常出来找父亲,引他回家。这回夜里,天是有些星光的,双泾河上星星点点亮着灯光,是看蟹箱人点的,晕晕着。

在鸭蛋角屿对面的老樟树下,也就是我父亲早上出动时坐过的地方,我终于找到了父亲,只是老远就听到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后来在依稀的星光中我终于看到了因痛苦而像一只烫熟的虾一样蜷缩着的躯体。我估计是我父亲,我扳着那虾一样蜷缩的躯体问:“爹,你怎么啦!”

跟上回出事一样,我父亲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痛苦地呻吟着。我半驮半扶地把父亲拉扯到家,就着灯光一瞧,真地吓了一跳,只见我父亲脸上和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不像是自己摔的。

我母亲问:“你咋了,谁把你打成这样的,你出去招谁惹谁啦!”

我父亲只一脸茫然。

我父亲在床上躺了十来天,青紫褪了,走路也重归利索。一利索也就重又朝外走,我到外面去走走,听人家怨我父亲的怨言似乎仍不少。我只能一候着父亲便跟他说:“爹,你不要老跟那些养蟹卖蟹的作对!人家做生意总归是想要赚钱的。”

我父亲似乎不认可我的劝说,老是那句话:“谁跟他们作对啦?”

从我父亲重又朝外走的那段时间开始,我老是听人传说着一些事情,人们传说的事情,似乎有些蹊跷,有些怪异,让人,尤其是蟹户心里慌慌的。

那些养蟹户大多是河里有蟹围网的,摊位上有船有网箱,尤其到了眼下蟹季时节,围网上需人守着,蟹摊上更需人守着,且都需日里兼着夜里的,请帮人,各家各户都在请,自然很难请,请知根知底出衷心帮主人家管好事的更难请。于是,有的夫妻俩一人忙一边,忙得半个月十来天照不上面的也有。众蟹户都憋着一股劲,想再拼上一个蟹季,巴望着来年可有更大的本钱,可做更大的蟹事。季节越来越近,蟹味越来越诱人,从上海、苏州、鹿城过来吃蟹买蟹的车子,在通往双泾河的公路上排起了长龙,车灯一串接一串绵延几十里。养蟹卖蟹户的心每时每刻在跳着、痒着。会做蟹事的人家,早已在河边筹划着边开船餐边卖蟹,让远道来的客人先尝蟹鲜,再大包小包地拎走。所有的蟹户都眼馋着李奎的“水上人家”蟹舫,偌大的停车场歇满了宝马、奥迪、别克、广本,五层楼的金碧辉煌的蟹舫灯火通明。谁都知道,李奎拥有双泾河最多的水面和围网,蟹舫上桌的一直说是最纯正的阳澄湖大闸蟹,客人带走的或回家自用或送人的蟹都一律用细致的竹笼包装着,又贵气又精美。所有的蟹户都在暗地里算着李奎“水上人家”蟹舫的每日进账,心里痒痒的,况且第二家新的“水上人家”蟹舫又已装修完毕,也可对外营业了。

就在这骨节眼辰光,两岸暗地里传说的事情让蟹户们心慌。越是心里痒痒的,越是想把当年蟹的生意做大做旺,越是生出些事情来,蟹户们的围网或蟹箱常常在不知不觉之间被人割开豁口,蟹户们谁都知道,这蟹们,尤其是到了蟹季的蟹们,一个个都是通灵性的,千防万防着,只要有一点破绽,蟹们就会结队而逃,有时一围网上千只即将上市的蟹只一个小小的豁口,便会在一夜之间逃得无影无踪,蟹户懊恼之间,便会仔细琢磨豁口的由来,一家豁了口,逃了蟹,有时蟹户主人家还不敢张扬,几家蟹户都出了豁口,都逃了蟹,便有人暗地里传说,有人开始惊慌起来。

双泾河两边的上下村,这些年因蟹事兴旺,早不像以前一样夜不闭户了,偷盗之事,防不胜防,尤其是这河里的蟹,每家都不是光那么一个小摊子,谁家都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于是所有的人都在叹气,蟹早让双泾村昔日的淳朴的乡风不再有了。

传说中的蟹贼似乎像个幽灵一样在双泾河上飘忽着,来无踪,去无影,这让所有的蟹户心里恨恨的,都说逮住了这蟹贼,一定要把他的手给砍了。

我父亲照例一早出去,沿着双泾河漫无目的地走走,坐坐,心里一片空荡荡的。以往这季节,也是父亲最忙碌的季节,收获的季节,“守蟹”、拣蟹,忙得不亦乐乎。

那时蟹是不怎么值钱的,双泾河人也是不怎么希罕这东西的,没什么菜下饭的时候,才弄几只大闸蟹剥剥。以前,父亲捉的蟹,一般是上鹿城或去上海装河泥时带出去,卖几个小钿,贴补家用。父亲卖蟹,很少跟人计较钱的多少,总是看着城里人给他不多的钱,便心满意足了,他常常把蟹当作双泾河的赐予,因为季节上随时随地都能抓到,所以父亲也就不把蟹当作什么金贵的东西。

这些天,看着父亲整日无所事事的样子,我跟他说:“爹,你少往外面跑,外面蟹贼老作事,弄得人心慌慌的,你不要老往外跑,免得人家疑心你。”

我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竟激怒了父亲,父亲愤愤地说:“谁是蟹贼,他们才是蟹贼,好好的蟹道,筑了这么多‘死簖’,这叫蟹如何去产卵,绝了蟹的子孙,比贼还贼!”

我劝父亲:“你不要瞎讲,眼下都是网箱养殖,早科学了,你那蟹道早行不通了。”

我父亲不服,说:“双泾河是老辈里传下来的蟹道,没有蟹道,蟹像啥蟹了?瞎骗骗人的。”

就在我劝父亲不要朝外乱跑的这些天,父亲却没有了影,有的辰光到了天亮还没有见父亲的影子,我问母亲,母亲只是叹气,说:“又不知野在哪里。”

我只能四处出去找,有时说来也好笑,找来找去找不到,母亲突然在自家的灶屋里看见了他,正酣酣地躺在柴垛上睡着呢,谁也闹不清他啥时回的家,兴许是饿了,回了家,扒了口冷饭又困了,才睡在灶屋里的。

我母亲窃下里跟我说:“一到蟹季,你爹的脑子就不灵光了,看来你爹的脑筋真的坏了。”

我跟母亲说:“谁说我父亲脑筋坏脱的,定是自己脑筋坏脱哉。你出去看看,听听他跟人家说蟹道、说蟹事那个精明劲,整个双泾河作蟹事的人都不及他,他只一眼,就能辨出这蟹是阳澄湖里从小长大的,还是半吊子放下去寄养大的,还是根本就是冒充的外地蟹。他也只消一眼,就能辨出这蟹有没有用药水浸过。更不要说那蟹的份量了,他说的每一只蟹的份量都是一口准,不差分毫。”蟹是论份量的,一分份量就有一分价钿。

我母亲说:“你不要帮他瞎吹了,你越是帮他吹,他骨头越是没有三两重了。”

就在我跟母亲夸父亲的那些日子里,外面传说的事情更邪乎了,一天早上,阿六头夫妻俩在呼天抢地地哭喊,他们存养的几大网蟹被人割了,所有的蟹都在一夜之间逃跑了,蟹户们都知道他们都是从萧湖进的蟹,这确实花了他们不少的本钱,他们早巴望着赚了这一季蟹上的差价,明年也可以花钱造蟹船舫了,却不料蟹网被人割了。

双泾河出了事,谁的心里都不安宁。我自然也小心地打探着。大砣遇上我,拉着我悄悄地跟我说:“这下,你得千万小心你爹了,我一直怀疑这蟹贼跟你爹脱不了干系,你再不放心上,你爹要出大事的!”

我反问大砣:“我爹怎么会是蟹贼呢?我爹已经十几年没有捉过蟹回家了。”

大砣说:“这双泾河两个村里,除了你爹,可能没有谁能有这个能耐!”

我说:“我爹脑筋不灵清,能自己找回家来吃饭睡上觉,已经谢天谢地了。”

大砣说:“你爹一说起那蟹道,双眼就放光,神采奕奕。什么叫神采奕奕,大智慧呀,谁说你爹脑筋坏了,谁的脑筋才是坏了。”大砣丢下这句我曾经跟母亲说过的话,走了。

我有点怕了,我是怕,我父亲最终会被人认定是蟹贼而再遭暗算。十几年前,父亲莫名其妙地裹着鱼网而险些遭遇大难,十几天前浑身青紫而又奇迹般地康复,这不能不说我父亲命大。我是怕,若是父亲再遭不测也许不会如此幸运了。

入夜了,我游走在双泾河边,父亲像个幽灵一样,时不时在我眼前飘忽,然当我定睛追寻时,父亲又似乎突然消失一般。我常常从双泾河人的嘴里,听到人们在叨着父亲的名字,但我一追问,大家似乎都回避着有关我父亲的一些话题。

入夜,我游走在双泾河边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河里竟然有人筑了蟹簖在“守蟹”,像十几年前父亲他们一样,间隔着一个又一个蟹簖,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也有人置起蟹网,在河的两边“牵蟹”,我似乎感到了一种幻觉,或者在想,这些人也许跟父亲一样脑筋坏了,想蟹想痴了,因为,自从有人设了“死簖”,这双泾河的蟹道已十多年没有蟹走了,一只也没有,“守蟹”的行业早已成为昔日的记忆了。

我去看了几家“守蟹”的,令人不敢相信的是双泾河的蟹道里,确实有蟹在走,“守蟹”的人、“牵蟹”的人果真有了收获,这一消息几乎是不胫而走,远近的不是双泾河的村民都带着工具赶来双泾河 “守蟹”、“牵蟹”,竟也多有收获。只是被割了蟹网的一个个在骂街,话语之中,都说那双泾河爬着的蟹应该是他们的。

然我仍旧候不着父亲,父亲仍像幽灵一样,跟我捉着迷藏,在偌大的双泾河流域,在父亲视为神河的“蟹道”两岸捉着迷藏。

母亲急了,私下里,跟我说:“你父亲再寻不着,看来真的要出大事了。”

那天半夜,真的出了事,而且是大事。那晚,西北风很强劲,很强劲的西北风里,竟然有蟹船舫起了火,火势借着风势,只不长时间,那火龙便从船舫里窜了出来,映遍半个天空。那火整整烧了一个多小时,待消防车过来冲出水来,那船舫也烧得基本上没形了。

我出去一打听,人家竟说烧的是李奎新打建的那第二家“水上人家”蟹舫,谁都在猜想一定是有人嫉妒了,下了狠手,于是便有人与近段时间闹得很邪乎的蟹贼的事联结起来,闹得人心惶惶的。

那天一早,父亲没候到,却候到了李奎。昔日的好友却早年因“死簖”的事,父亲跟他翻脸后一直没和过好。这次,他的新蟹船舫烧了,却找上门了,自然凶多吉少。

一见李奎,我便说:“难道你也相信我爹会作这般狠毒的事么?”

李奎说:“你爹出事了,出大事了!现在在医院。”

我惊住了。

当我们赶到医院,只见观察室里的父亲半身缠着纱布,尤其是那头,全缠满了只留着几个孔,父亲还处在神智迷糊当中。

我说:“这怎么会这样的呢?我一直在找,自蟹汛起,他就一直没好好在家待过,可那些缺德事我想不会是我爹干的。”

李奎说:“没人说你爹干缺德事呀!别瞎想。等你爹醒来,你就跟他说,李奎来看过他了。李奎得谢谢他。他所有的医药费都有我李奎来。还有,等哪天你爹康复了,你帮我跟他说,李奎想请他过去帮忙。”

我不解,只说:“我爹不会到你那里去的,他还在恨你。”

李奎说:“你就跟他说,我是让他去我那里找茬的,我现在摊子太大了,每天进来出去的蟹太多了,我想让他来把把关,那些蟹如果他说次的,我就挡在门外,他说好的,我才做。让他过来,这活最合他意,他会来的。”

我反问:“你不怀疑我爹?”

李奎说:“怀疑什么呀?谁会相信,假使是他使的坏,那他还拼着老性命去救火干嘛!跟人一起断了火路,没让火烧着水里的蟹箱,还伤了自己。其实我得感谢你爹这位高人,这么多年来是你爹跟我较着劲,让我脑筋一直清醒着。是他逼着我,让我在这蟹道上守着规矩。”

李奎走后,我听说还算庆幸的是由于救得及时,那些存养在网箱里的蟹,没遭受多大损失。这一季蟹做下来,李奎蟹舫的损失是能补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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