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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蝉为谁而鸣

2013-07-13薛超伟短篇小说

青年文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静海马蚊子

文/薛超伟 [短篇小说]

1

停电了,我掏着耳朵,用脚驱赶蚊子,躺在床上看报纸。蝉鸣歇斯底里,有些扰人。有一则消息说,又有一片树林死掉了。从这篇报道里,我轻易发现了一个错别字。自从新技术问世以后,排版、校对就变得马虎了。

关于树集体枯萎的事件时有听闻。这些年有人呼吁,为了环境,要不惜一切代价,甚至可以废除纸媒。但即便在二一五一年的今天,纸媒仍然占据半壁江山,更甚而,有反扑网媒的势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出于某种怀旧情绪吧。

想着,我重新去搜寻刚才的那个错别字。果然,那错字已经被自动更正了。这就是新技术,没人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网上也搜不到原理。

那片树林在南山,很小的一片,是很多年前一个住在山脚下的老伯一棵棵种上去的,大有愚公移山的味道。

为什么突然全部枯萎了呢?

这事就发生在家门不远处的山里,挑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寻思着去看看,这么想着我就跑去找张跃和静衣了。我们仨是从小的玩伴。

我们坐在静衣家门前台阶上。张跃打着哈欠,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他揉揉眼睛,说:“完了,哥得飞蚊症了。”静衣一脸好奇:“飞蚊症是什么?”

她今天穿着粉红的短袖,扎两根辫子。我一边偷瞅她一边解释,“就是视野中总有蚊子一样的黑点挥之不去,又叫玻璃体浑浊。”张跃说:“嘿,写轮眼似的,多酷啊——啊呸!看东西总有个点挡着你,太不爽了!”静衣问:“写轮眼是什么?”她总有许多问题,但我从来都乐于回答。“很古老的漫画了,美国的吧,忘了。”张跃白了我一眼。

“说起蚊……”静衣跺着脚说,“这里怎么这么多蚊子,都快被叮死了。”静衣的两条腿上有一些红点,衬得皮肤愈发白了。看得有些愣神,我收回视线:“对啊,蚊子一年比一年多呢……嘿,小静你今天发型很可爱。”静衣不好意思地笑笑。

“多大人了,还学小女生扎两根辫子。”张跃挖着鼻孔说。

静衣瞪着眼:“要你管,我热不行啊?”

“好啦,没什么好争的,怎样,去调查呗?”我说。

“说调查,你们还不是去玩?”静衣说。

“小妹妹,不要小看人啊。哥哥好歹学生物的。”张跃说。

“得了!”静衣转过头,头发打在我脸上,清晨的味道。“你要有马海哥一半的成熟,阿姨就可以少操一百个心了。”

“就这只海马?”张跃指着我说,“玩‘菠菜大战铁血战士’,我五分钟干掉他哦!”

“也就这点骄傲了。除了游戏,马海哥什么都比你厉害呢。”

他们跟在我身后继续斗嘴。一路上,我虽不紧不慢地带路,耳朵却总是不经意地去听两人的喋喋。说实话,我羡慕张跃。

一口一个马海哥,大概她从来只把我当哥哥吧?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记忆中,似乎有不同的景致。

2

“大海马,臭海马,就知道欺负我……喂,等等我啊!”我哈哈大笑地一边撤退,一边往静衣脸上射水枪。看她哭了,我扔下枪,拉过张跃就跑。跑出老远,张跃问,不等小静是不是真的没关系。我不耐烦:“哎哟,走快点,夏云哥哥已经游了好久啦。小静一个女生,跟着我们干吗?”

“她会不会去告状啊?”

“去告好啦,他们也只会骂我,你担心屁!”我挣脱了张跃,往河边跑,一边跑一边甩衣服。到了河边我就变身成功,身上只剩一条泳裤了。

夏云哥哥大我们七八岁,已经是一个大人了。肌肉健壮,胸毛初长。更让人羡慕的是,夏云哥哥运动全能,跳起来能摸到篮框,跑步像风一样。但最终他却痴迷于游泳。他一年四季都往水里钻,尤其夏天,一待就是半天,直泡得全身发白发皱。附近的人都叫他水鬼。我问过他为什么这么喜欢游泳。他说,因为水里没有蚊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答案,但还是逗笑我了。

水里确实没有蚊子。但后来我知道,水中到处都是蚊子,它们叫孑孓。

我跳进水里,夏云哥哥朝我游过来。他潜入水,轻易脱掉了我的泳裤。他总捉弄我,大概是我们臭味相投,对张跃他就不这样。眼下张跃正抓着岸沿死命蹬水,他学得慢。

我扑在夏云哥背上,又按头又掐脸,誓要夺回我的泳裤。却突然感觉头顶处一块阴影,我连忙缩进水里。

静衣站在岸边,瞪眼看我们,脸上还有刚哭过的痕迹,不害臊地就跑来了。更不害臊的是,她只穿着一件小内裤,粉嘟嘟的融在余晖里。她冲着水面叫,夏云哥哥!她又大叫,死海马,我也要玩!

我什么都没穿,但我在水里,所以我恬不知耻地对她做鬼脸。夏云哥哥说,我可管不了三个啊,小姑娘回家去。小静就蹲在岸边哭了,这个爱哭鬼。我迎着夕阳勇敢地看她身体,白里粉红,真好看。

附近的小孩大部分都去泳池游泳。一是说泳池安全,二是因为夏云哥。很多大人不喜欢他,说他总有一天会出事。因为他经常看一些奇怪的网站,还总神神叨叨地讲着一些让人不懂的话。比如他总说,夫瑞登。他高喊这个词,扎入水中。我问他“夫瑞登”是什么。他眯着眼睛看太阳,说:“比天上那个还要亮的东西,但在书上已经消失了。你爸爸,曾经也追寻过。”

我不知道他们追寻的是什么。只知道,往前推两年,爸爸他们刚被抓走,再没消息。

“好了好了,小静衣。你去穿件泳衣,拿个救生圈过来,夏云哥哥就教你。”

静衣马上破涕为笑,站起来屁颠屁颠地跑了。我浮在水上看那个远去的小身子,长长的影子拉出我想象中的未来。

回过头,河里没了夏云哥哥。只有张跃仍在不屈不挠地蹬水。喂,夏云哥去哪儿了?张跃呛了口水,说,不知道。我极目四望,我担心的不是夏云哥,而是我的泳裤。

然后我看到远处河面上漂着一束头发,漂着漂着,天色似乎也变暗了。我感到我的屁股被什么戳了一下,微凉。我全身的毛孔都收紧了,大叫,鬼啊!叫得后边也扑通一声,张跃在水里乱喊救命。水鬼探出头来,哈哈大笑,把泳裤套在了我头上。

张跃被这么一吓,居然吓出了胆子。挣扎了半天,见没人救他,索性自己游了起来。

然后,静衣穿着小泳衣过来了,粉红色的,腰里还套着蓝色小鸭游泳圈,红着脸。可爱极了。

3

南山并不远。我们住的是郊区,没走半小时就到了。穿过一片坟地,就是小树林。

虽然在脑海中想象过这样的场景,但真正看到时,我仍旧震撼了。我使劲掏着耳朵。

坟山。以前我们都不随老辈人管这叫坟山,现在我有了不同看法。

一具具树的尸体,或倒或立,仍旧显示着生前的模样。枯白的枝叶,空洞地指向苍穹。

大地上几无生物的痕迹。

“喂,张跃,怎么回事,生物学上有解释吗?”张跃摇摇头,树皮映白了他的脸。

听不到燕啭莺啼,它们都飞走了吧。只有风的声音。林间的风,何时变得这样荒芜。

我翻开一截树枝,地上满是蝉。不是蝉壳,而是尸体。它们在地下蛰伏数载,在最后的夏天破土而出,就是为了在林间欢叫。欢叫,还在无意间惹恼了我这般闲暇读报的人。

我们走着,踩在地上,到处是破裂的声音。枯枝、枯叶、虫尸……清澈入耳。

“哥震惊了……”张跃叹道。

静衣抱住自己的身子:“走吧,这里好可怕啊,还很多蚊子。”

蚊子?

确实有很多蚊子,一团一团地凝聚成黑雾,散落在四处。嗡嗡嗡。让我一度以为是风声。

“见鬼,生态失衡,蚊子怎么活的?”张跃皱眉。

“啊!”静衣站不稳,失声叫道。我俩同时扶住,静衣后怕地拍拍胸。但我们的手还在静衣的两臂上。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我先放开。

是棵树倒了,一截树桩勾到了静衣的脚。我俯身看,那上面的年轮清晰可辨。树是无所不能的,记录时间、风向、湿度,以及阳光。而现在,它们变成了没有记忆的坟墓。

也许是我眼花了,我看到树桩上面有一些文字,在灰白的大地上明明灭灭。

“自由……”我探头问他们,“喂,‘自己’的‘自’,加个‘理由’的‘由’是什么意思?”他们也凑过来看。

突然,脑袋一沉,我不由得跪在了地上。头开始剧烈地痛,撕扯着,恍惚间周围有无数的蚊子嗡嗡地侵袭而来,吸附在我的身上。我挥舞着手驱赶它们,我听到耳朵中传来声音:跑,快跑……我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夏云哥,这两个字是一个词吗?”

“你从哪里看到的?”

“阁楼上,搬房间的时候,从木板下面发现的一本书。”

“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还有,把书给我。”

4

醒来后,我发现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坐起来,努力想着,慢慢理清思绪。却想不起我是怎么回来的。那树桩上的文字是怎么回事?跟树的死有什么关联吗?想着,我去找那张小报。翻到那一版。

是几个广告。那篇报道不见了。新技术。

母亲推门进来,惊喜地说:“小海醒啦,感觉怎样,没事吧?”她坐在我床沿,探我的额头。

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有点痒。我说,然后伸手抓抓手背,才发现手上有好多蚊子叮的包。

不过,母亲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妈,你怎么了?”我说着,扔掉报纸,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我一字一顿地说,妈—你—怎—么—了?标准发音,胸腔、喉咙、声带和谐振动。但母亲却看着我,眼睛渐渐红了。

我明白了。我失声了。与普通的失声不一样,仿佛“音量”这东西被完全抽走,连“啊啊”的怪叫都不行。我被静音了。

“你去看看小静和小跃吧。”母亲说。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她把我抱在怀里,我右耳听到了眼泪的声音。

我跑到静衣家,一个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她朝我点头,“小海来玩啊?”她背后探出一个脑袋,是静衣。她看上去很好,一如既往的微笑。树影在她脸上摩挲,眼睛时隐时现。

阿姨看到家门前的狼藉,轻叹一声。然后去取门口的扫帚。

静衣蹦蹦跳跳地走下台阶,跑到我面前。她歪着脑袋看我,两根辫子悬在一侧。

“你是谁啊,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脆生生的嗓音。

我张开嘴想说话,马上歉意地闭上。我从口袋掏出笔,拉过她的右手,在那白净的手心写上一个“马”字,又把手掌转过180度……好像弄疼她了,她抗议道:“你干什么呢?”

我又写了个“海”字,跟“马”字头碰头。

马海,海马……她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笑,乐此不疲。

请多关照!她伸出右手,我微笑地捏住。

妈妈,我交了个新朋友!她开心地冲身后叫。阿姨向女儿招招手。这时,静衣又站到了我的面前,怯怯的,小兔一般温顺地笑。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看你好眼熟哦。”她的眼里一片湖泊。

5

我的耳朵开始频繁地痒,比蚊子叮的还要痒。虽然掏耳朵在很久之前就已成为我的习惯,但我仍然对这样的痒无所适从。不仅痒,还有一些声音。尤其在夜晚,寂静的夜,我会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跟我讲夫瑞登。我说,你是谁。他说,我是水鬼。我睁开眼,看着黑暗。没有了蝉声。可能半夜里蝉是不叫的吧,我没注意。不过我总觉得,它们也像山上的那些,都死掉了。

嗡嗡声满耳充盈,黑暗中它们伺机待发,随时要扎进我的血管。我把空调调到16度,仍然有嗡嗡声。我点上蚊香,蒙上被子,无尽的嗡嗡……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为躲避蚊子跳进水里的男人。第二天,我带着整瓶花露水去找张跃。果然,他就在静衣的家门口。他每天就溜达在那里,似乎哪里都不用去了。

我敲开了静衣的家门。我感觉张跃盯住我的背影看了老久,我甚至能感到他的羡慕、害怕。门开了,我听到他飞快跑走的声音。

我询问地指指楼上,阿姨点点头。我轻声轻脚地来到静衣房间,她正在翻相册。“海马!”看到我,她露出了洁白的虎牙。

“你记住我啦,小静。”

她放下相册,朝我摊开双手。两只手上各写着我的名字,“马”和“海”头碰头。左手的字已经淡了,右手的字她自己写的,有些别扭。

“妈妈说,每天记,只要想记,总能记住的。”静衣一脸胜利的表情。

她朝我招招手,翻开相册。我坐在她身边。她头发散在肩上,很好闻。那些相片上每一张都写着字,“妈妈”“爸爸” “我”……

静衣的父亲在十多年前的一次运动中被抓走了,我的父亲也是,还有镇上许多人。关于那次运动,我们一无所知。人们也从未提起。

我偷眼看静衣侧脸。她没扎头发,它们自然地垂下来,像她绵长安静的气息。长发遮住了她的耳朵。

静衣转过脸,问:“海马,你怎么不在相册里?”

我看着她的眼睛,睫毛遮着眼,如同窗帘隐着玻璃,风吹起,窗帘带着睫毛颤动。

“海马,你不是我的家人吗?”

“是呀,小静。那么,我也该负起兄长的责任了。小静,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

6

沿着山路往上走,我又看到了那片坟地。我站在一处坟前,这坟没有立碑,石板是躺在地上的,刻着夏云的名字。静衣和张跃好像都不记得了。他孤单地躺在山间。

夏云哥哥,“夫瑞登”就是“自由”吧,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把话语投掷出去,收获的是无声。我听到上下唇打架的声音,还有舌头、上下颚与气流撞击的奇怪声响。它们都被放大了。这是山中唯一的声音,除了伪装成风声的蚊吟。

好像,还有稀稀落落的蝉鸣。以前从树下走过,它们会震颤我的耳膜,并把尿撒到我身上。如今它们好像快要消失了,是要重回地下了吗?

走到那片小树林。与上次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了。树的枯骨被清理一空,再没有苍凉的像水墨画的分叉遮蔽天空。地上一片晴朗,我看到青草探头探脑,想要铺平这里的贫瘠。

枯枝落叶和虫尸都被清理了。我在石缝里捡起两片仅有的枯叶,放进口袋。

他们,那些把“夫瑞登”从书本中抹去的人,已经把这里清洗完毕。

我去阁楼上,揭开地板。那里有一块是中空的,由一本书填充。那是一个类似词典般的册子,收录了很多被历史抹去的词汇。夏云哥哥曾把这本书扔进河里,但后来我又偷偷找回来了。他低估了我的水性。

我用一下午翻完了册子。其间蚊子在我手心手背叮了无数包。那本册子我曾翻来覆去晒了一天,整个皱巴巴的,有些页永远粘在了一起。但我还是了解了许多事情,我喜欢这本册子。

“自由”一词古已有之,但作为西文概念是在二百多年前引进的。“自由”被抹去后,人们创造了“夫瑞登”,又被抹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替代词了。书上写着,“他们给你面包、电视、游戏、明星,一切生存和娱乐,但就是不会给你夫瑞登。笼中金丝雀,骄傲的小公主。”

我躺在床上,有些虚脱。我听到蝉鸣,我不再觉得它们扰人了。它们与蚊吟有完全不同的质感。它们在哭。

7

我去找静衣,她在看书。跟前几天看的是同一本书。她说,看一半的时候,就差不多全忘了。我说,那就挑短的,或者看散文、诗歌,这些从后往前看都没事。她说,不要,这样很好,总有一天会看完的。这丫头向来挺倔。

我把册子上的一些词写在记事本上,给她看。她的视线刚从手中的书跳到本子上,那些词就变成了乱码。她看着我开心地笑了,以为我在逗她笑呢。我把“自由”写在枯叶上,一写就破,但还是让她看清了。她念出了这两个字。可能是错觉吧,她刚念出来我的耳朵就奇痒。并且,哪里突然飞出了几只蚊子。我拿电蚊拍电它们,它们灵敏地飞走了。

我突然想到,给小静看这些有什么用呢?大家都忘了“自由”,小静更不会记住。

我在纸上写:我想你。

是的,即使离这么近,也会掏心挖肺地想。

但静衣还没看到,那些字也变成了乱码。小静吃吃地笑,不说话。跟我在一起,她也变得少言寡语。她怕带快了说话的节奏。

不只小册上的词,现在无论在纸上写什么,都会变成乱码,就像魔术。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我要加紧学手语。

我在墙上写:马海,二一三二年生。身高,矮子,体重,你猜。颜色喜欢透明。喜欢马头镇,喜欢我的朋友,喜欢自由。

我不能在墙上写“我想你”。墙是外在,人人可见。思念不能写在墙上。会被擦掉,岁月也会吹落它。

静衣抿抿嘴,拿出笔凑过来。她跪在床上,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白墙。我坐在床头看她。她写道:林静衣……那“衣”的裙摆被拉得老长,她就写不下去了。

我好笑,你连生日都忘啦?她红着脸看我,气呼在我脸上,有巧克力的味道。这丫头,偷吃巧克力。

她搔搔头,翻开口袋里的笔记,默念几遍,又酝酿再三,接下写:2134年12月12日生,身高163.7厘米,体重47.3公斤,喜欢海蓝色,喜欢海,喜欢海马。

喂,也太精准了吧。等一下,中间这一串什么鬼东西,调色吗?……

我停止了无声的说话。我看到“海马”两字深陷在墙纸里,铅笔芯都断了。她又转头看我,我们对视了好久,大概从海蓝调到淡黄那么长的时间吧,最后她闭上了眼睛,等待。她的脸变得粉红。我突然想起来,我写错了,我喜欢粉红更甚于透明。于是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拿笔去改那个“透明”。

她好像有些不满,噘嘴瞪我。正当我考虑写上“粉红”是不是太娘的时候,静衣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她得意地看我。

我不动声色。但是,我想我从此不能洗脸了。我心跳得厉害。

我改完了“粉红”就仓皇地跑出了静衣家门,带着七分沉醉。抬起头,我看到张跃在爬树,这家伙总是无所事事。然而,除了无所事事,我们还能干点别的什么呢?

张跃正小心地去折一段树枝。

静衣看着你呢!我大叫!

失声了真不好玩,连吓人都办不到。张跃心安理得地折下树枝,慢慢地往下爬。

后来的一天,我跟静衣在她的窗口吹风。吹着吹着,就看到张跃在楼下唱歌。这一见人家就跑的家伙,也终于不再那么害羞了。

二一三〇,你住在黄昏里,那天路灯不再亮起。二一三〇,广场上星星跌碎了。我要把你带向黎明,看东方有什么升起……

这是一首老歌,很耳熟。我想啊想,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他们都爱唱。他是哪里学来的呢?他唱得那么澎湃,摇头晃脑,令人不忍打搅。摇滚时代,他差一把吉他。

静衣抻着脖子,冲他笑笑,鼓起掌。

你不认识他吗?我打着手语。

静衣瞪大眼吃惊地望着我。她总记不住手语的意思。

她似乎不喜欢手语。她的胳膊上写满文字,但她总穿着薄长袖,遮着不让我看到。那些是女孩的心事,比写在墙上的隐秘许多。

静衣拉上窗帘,外面的歌声渐渐停止。透过缝隙,我看到张跃落寞的身影。

告别静衣,我不放心张跃,一路跟着他走到家。还没进家门,他就拍着肚子大叫,妈妈,肚子饿了!

我放心了,但还是站在庭院里看了许久。

树枝轻轻晃了晃,我才醒转过来,抬头看,是一只鸟飞走了。

他母亲过世好久了。跟我们在一起,他从没提过母亲。

回到家,我坐在电脑前。这些天来,通过一些渠道,我已逐渐明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各地都发生了失声、失明、失忆、失智的事情。

网络上有一个联盟,那里有先进的黑客技术,躲过了层层监控。这是他们唯一触摸不到的领域。然而,就在我查找这个联盟的联系方式时,停电了。这次更彻底,干脆停电了。

我突然想起张跃那天的话:他们发现我们了,海马,谁也逃不掉。

竟如此贴切。

蚊子嗡嗡地袭来。我想去河边了。

8

“书上写着什么呀?”

夏云哥答非所问,“应该是你爸留下的,用的纸是古木制成的,他们……算了,你不懂。”

“书好看吗?”

“不好看。小孩子不要看。”说完他又补充,“看了会没命的。”

我笑着说,“带色儿吗?”

“唔?”

“只有带色儿的,我妈才不让看。”夏云哥笑着摸摸我的头。

我们坐在河滩上,湿漉漉,像两只水鬼。我说,这书都淋湿了。夏云哥说,没关系。我正奇怪,他拿着书一下子扎进水中,上来时,已经两手空空。书呢?我问。笨蛋,当然得扔了,在下面的岩凹里,很快就被鱼吃了吧。

我问,不会被发现吗?

夏云哥高深莫测地说,只有融进水中,才不会被水冲走;只有化成风,才不会被风刮伤。

说完,夏云哥静静地看水,看天。他难得有空还不捉弄我。

但水不会总是安静的。小静衣跟张跃在比游泳。两个人都乱扑腾,狗都刨得比他们好。有时两人手打到一起,就停下来打着圈乱叫。

我看得兴起,大喊,张跃你也不叫我!我扑通跳进河里。

回头看夏云哥,我说,夏云哥哥你不下来吗?

他说,我休息会儿,我在听一些声音。他闭着眼指指耳朵,那动作有点酷。

我竖起耳朵,除了水声和贯穿整个夏天的蝉鸣,好像没什么了。夏云哥朝我挥挥手,逆着光,我只看到他温暖的嘴角。我大叫着朝张跃他们扑去,很愚蠢地喝了几口水。

我跟张跃、静衣游了一阵,期间还故意拍打着水在静衣脸上乱摸。那脸弹力十足,比水波有力。静衣哇哇叫,但他们抓不到我。

最后玩累了,我主动向静衣申请挨打。静衣在我胳膊上捶了十多下,一下下地击出水花,像带上了特效。她的头发流进了水里,我惊奇流水何以逆流到她头上,我伸手去抓。她哇哇叫着躲开了。

往回游的时候,我看到了远处有一束头发,在水面上诡异地漂着。水鬼的头发。我扑腾过去,抓住他说,夏云哥,你还想吓我!然后,我捧起了一张苍白、皱褶、肿胀的脸。

我怪叫一声,呛到了水,止不住咳嗽,还想呕吐。

张跃在岸上问,怎么啦?

我连忙松开手,夏云哥哥的脸融进了水里,他沉下去了。我右腿抽筋,我想,完了,我也要死了。我硬生生地游到了岸边,爬上岸,躺在滚烫的地面上。

“大海马,你怎么哭了?”静衣探脑袋过来,遮住了天空。“夏云哥哥呢?”

“哪儿哭了,哪儿哭了,是水啦!夏云哥哥,应该先回去了吧?”我的声音有些哑,浑身颤抖。我满脸泪水。

真好,眼泪融进水里,他们也看不到。

走在回去的路上,有一只蚊子飞进我耳朵。我伸手掏啊掏,就是没有掏出来。

9

夏云哥说错了,水里有蚊子的。有它们的卵,还有幼虫,孑孓游荡。

那之后,这条河再也没有人下去游过。因为,水鬼都溺死了。

大概只有我知道,夏云哥不是被水淹死的吧。死在水里的人,并不就是死于水。静衣和张跃后来再也没提起过夏云哥哥,不知是真忘了,还是像我一样缄默不语。

荒凉的河。沿岸有住屋,但仿佛没有人家。人们终日闭门,出门也躲闪着目光,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像蚊子嗡嗡。

我以前觉得,世事本该如此。但那本书上说,不应该是这样的。人需翅膀,揽住天空;鱼需要鳍,安居海洋。即便变成动物,茹毛饮血,不要面包、电视,也要打开笼子。

我起身去静衣家。

老远,看到张跃跟静衣闹在一起。我以为我眼花了,以前他们也老爱这么闹。我想,这真是太好了,我快步上前。走近了我才看到,是静衣在驱赶张跃,拿着扫帚。看到我,她像看到救星。

“海马,我讨厌他!真恶心!”静衣指着张跃。张跃脸红了,看看我,看看静衣,哭了。好像被扫帚打哭的小男孩。

静衣慌了,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在这儿也没关系的,只是……

张跃跑了。这个男人,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逃走了。

10

睡到半夜的时候,就有蚊子来找我。有扰人的群蚊,也有一只好蚊子。

你是怎么飞进我耳朵里的,夏云哥?

“嗖”地一下飞进去的啊。

啊哈?我是说,怎么变成蚊子的?

哦。类似病毒……现在世上有一部分蚊子都是人变的,其中大部分变成了他们的爪牙。

这些年,你一直保护着我吗?

算是吧。改变波长、制造干扰什么的……不过,也是帮我自己。脱离主体的蚊子,只有迅速躲在人身体里寄生,才可以保持自我意识。前提是那人跟你的心境十分契合。

为什么,我们会遭这种罪。

因为我们知道了他们的秘密。

你是说南山那些枯树的事吗?我只知道,树是有思维的。我查了些资料。

嗯,而且是一种惊人的思维,“星球思维”。整个星球植物的集体记忆被共享,彼此传输、存储。一棵橘子树,根据这种传输模拟,也能长出苹果。树因为这种特性,被他们认定为最好的造纸原料——本来,上个世纪末已经找到了替代品。掌握树的基因密码和思维,就能从源头上监控所有书面言论。比起经过无数次革命的互联网,这是一块完全受他们掌握的领域。

所以那些有反叛意识的树,就都被杀了嘛!

嗯,情况很不好。蚊子,无处不在。它们是保证这一切有序进行的前提,机器运转的螺丝钉。

那么,没有办法了吗?其实,要是什么都不知道,没有好奇心。静衣和张跃现在还会是好好的,都是我的错,我拖累了他们……

不,你错了。你必须好奇,必须知道,而且要更多的人知道。自由,它会到来的。

夏云哥,自由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我也没见过那个世界……不过,我想,起码那个世界,蚊子还是蚊子,树还是树。人走到路的尽头,也不会粘在网上。

我躺在床上,自语了一夜。第二天的太阳照在我满脸满身的红疙瘩上,奇痒难耐。

11

我去找静衣。在那个小房间里,我一遍遍地向静衣打手语,我想你……

是的,无尽地想着你,即使面对面相望,也需要思念来唱和。

静衣愣了一会儿,我以为她懂了。她却笑着说,我知道,你叫马海,但我就管你叫海马。

我们继续聊,多数也都是牛头不对马嘴,一如既往。往常我会满足,觉得这是世上最浪漫的时刻。两个奇怪的人,即使彼此交流有障碍,却依然乐此不疲。

今天我却觉得有些空虚。但转念间,我又觉得很好,我就要这样的结果。

我拿出口袋里最后一片枯叶,它有些碎裂。我在上面写字,偷偷夹在静衣那本书的后半部分。

我想你。再见。

你会看完这本书吗?那时候,你还记得我吗?会不会,你打开窗,风就不小心把这片思念吹散?

我朝静衣挥手告别,转身打开房门。静衣突然在我身后说:“你要走了,对吗?”

我站着没动。

“你要像夏云哥哥一样,离开我们了,对吗?”

我慌忙回头。她哭了,眼泪漾开空气,房里刮起长风。

“小静,你都记得?”

她不说话,看着我默默流泪。我多想走过去,擦去她的眼泪说:姑娘,不要哭,海马永远在你身边。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胸口。她在解扣子。她脱掉了衬衫、长裙,还有内衣。然后站在窗前看我,热烈的阳光在她肌肤上跳跃,每一寸都格外清晰。像当初那个粉嘟嘟的小女孩。只是现在她显得苍白了许多。

我看着她身上的字符,它们在胸部、小腹,以及腿上。一笔一画,清秀如她的身体。马海,海马。我的名字,还有一些话,女孩心底的东西。

她说话了,声音浸了泪,湿漉漉。

对着镜子写的,镜面体,练了好久呢。我想,这样你就能看清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就努力回忆,看着照片和日记回忆,想起关于你的,就写在身上。

海马,我连你的名字都很难记住。有时候我真的很绝望。妈妈一次次地安慰我,帮助我。好妈妈,她告诉我,只记住她是不行的。

每次洗澡都是淋浴,怕搓坏这些字。模糊了,就立马补上。我让妈妈买永不褪色的笔,她说,傻孩子,没有那种笔。我知道,最好的笔就是记忆。但我记不住。对不起,海马,我记不住,我只有写下来。

静衣红着脸,身体微微颤动,手犹豫着想要遮住胸前。

她就这么站在我面前,浸润在阳光里,她再也藏不了自己。

谁发明了这样的艺术?如同雨燕划过轻云,黑白分明。

“海马把小狗带回家,结果放在书包里闷死了,他就是一个白痴……”

“海马变得像大人一样了,不跟我闹不欺负我。他不喜欢我了……”

“海马不帅,但笑起来的时候,使人暖和……”

好多,但看不够;好美,但却不敢再看。我不敢看了,失去了那年的勇敢。

我撇过脸,把衣服拿给她。她从后面抱住我,我感到温热的颤抖。

“还是要走吗?”她哭着说,“我不够好看吗,你一定要离开我吗?这样也留不住你吗?”

我全身发烧一般,我轻轻挣脱她。我想去拉窗帘,让人看到不好。我走到窗口。

我看到张跃。那个哭着跑走的男孩,还是回来了,继续着他的奋斗。

他用树枝在地上奋力地划出一行字:张跃爱静衣。他汗流浃背,脸上憨憨地笑。

他说过:好想把自己身上的东西写成字,会比较让她刻骨铭心。我想过用血,但那样很疼,会死掉吧?

白痴。弱智。那样只会让女孩讨厌啊!

我终于忍不住眼泪。

12

夏云哥,我也会变成蚊子吧?

嗯……但我会努力推迟那一天的到来。

不,我要变成蚊子。

为什么?

你说过的,只有融进水,才不会被水冲走。

你是要逃避?跟当初的我一样,躲在水里?

不,夏云哥,我是要像你一样,保护他们。澄澈得透明的两个人。

好的,我明白了。

夏云哥,我变成蚊子的话,你会怎样?

跟你双宿双飞咯。

噗……

第二天的阳光,并没有照在我满身的红疙瘩上,我躺在床上,面容苍白。我飞在空中,看到巨大的我自己,很多个我自己,安静得像仍然睡着。

一只蚊子从那耳朵里掉出来,我知道那是夏云哥。他骗我。他死了。我见过这个场景,两次了。这个孤独的男人,每次都要一个人远行。

我现在知道了,蚊子是没有眼泪的。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视力也近乎为零。但我能感受到窗外的蝉鸣。那么,就让你们代我哭吧,拜托了。

昨晚,忘了向母亲告别。我是个不孝子。以后,她老人家也将孤孤单单了。

她在厨房炒蛋饭,为我准备早餐。我绕着她飞了一圈。她皱皱眉头,伸手拍我。难道她要把一只蚊子拍进我的蛋饭里?我大笑着飞出了窗子。

没有,蚊子不会笑。

我找到了张跃。他说他的视野里一直有一个黑点。我躲了进去,那是一个好去处。顺便说一句,他的玻璃体真的很浑浊,像水沟一样。他一度用眼过度直至眼疾,现在他从游戏里走出来了,为了姑娘而奋斗。真好!

选择张跃是经过深思的。苦难,还是需要男人承担。

张跃抬头看静衣的窗户。我看到了那个我深深思念的人,她变成了很多个模糊影像,在窗前静静看书。

选择张跃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出于私心。透过他的眼睛,我能一同凝望静衣。

张跃,保护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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