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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做什么呢?

2013-05-14王安忆

知识窗 2013年8期
关键词:拉琴文工团弄堂

王安忆

在我学琴的时候,一个唱歌的朋友带我去见一个拉琴的朋友。路上,他告诉我,那朋友琴拉得很漂亮,可是投考文工团时因政审不及格而没有被录取。最后,他进了一个县级的剧团。

真倒霉!我叹息。此时,我也在农村,也在投考文工团。我懵里懵懂地跟着唱歌的朋友拐进了一条弄堂,走上一弯木楼梯。

楼梯拐角上立着一个谱架,有个人站在谱架前边,手里挥着一根指挥棒,谱架上放着几页密密麻麻的总谱。他引我们走进一间亭子间,然后让座、倒水,接着让我拉琴给他听。

他很认真地听我拉完了一支曲子,给我讲了些东西,讲的什么我全忘了。

后来,他拉给我听,他拉得很认真。他拉完一支曲子后,又给我讲了些东西。讲的什么,我也全忘了。

最后,他帮我处理了两支曲子,把技巧高的地方简化了,让我能够拉得更轻松些;又加入一些出人意料的手法,以应付招考人员。他讲了许多,我全都不记得了。

“每天练4个小时才好。”他对我说。这个,我记得。

停了一会儿,我说:“我并不喜欢拉琴。”

“那么,你喜欢做什么呢?”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微笑着说,“你要做什么呢?”

我没作声。

过后,他们开始聊天,一个人拉琴,一个人唱歌。我只能靠在边上看着他们。

过后,我们告别了。走下木楼梯,走出弄堂,走出那条马路。

那样的年龄,肚子里有股莫名其妙的情感,找不到出口,也是件难受的事。于是,我便写一些见不得人的诗,写一只青蛙,写隔壁的男孩子……一切都写尽、写完了,实在没什么可写的了,我忽然想起了那个人的那一句话:“你要做什么呢?”

于是,我又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做“你要做什么呢?”大意是,一个人总是要做点什么,不可枉度光阴。

很多日子过去了,很多悲欢成了往事。我终于考上了文工团,每天练习8小时也不见有长进,但总算还能混口饭吃。我明白自己不是拉琴的料,可又不知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料。无聊的时候,我东想西想,偶尔会想起这个人,他微笑着对我说:“你要做什么呢?”

他的微笑,我记得尤为清晰,忠厚的、宽容的、亲切的。那人的模样,我还隐隐地能记起一些:高高的、瘦瘦的、戴眼镜的,似乎长得并不难看。如果交往下来,兴许能成为朋友,甚至能成……我越想越大胆,越发地莫名其妙,越发地无聊起来。看来,一个人确实必须要做点什么,不做什么,就会无聊。可是,我终究要做什么呢?我还是想不明白。

后来,我不知不觉地写起了小说,被人们叫做“作家”,我才深感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事情,终于有些事情可以做做了。每日早起晚睡,煞有介事地写来写去,写完了许多白纸和墨水。我忙得很欢,心中不再有空处去乱找情感来排解了,倒是充实。

然而,眼看着偌多的劳动者为社会创造切实可见的物质财富,科学家实践着新的技术革命,运动员赢得锃亮的金牌让全世界抬头仰望五星红旗升起时,看到自己忙来忙去只为了一张白纸,真觉得空洞得可以,不着天又不着地。我忽又茫然起来,想洗手不干了。可是,到了这个份儿上,莫说从头学起困难重重,连学什么都没个数。我胡思乱想起来,又想起那位萍水相逢的朋友。他微笑着转过头,对我说:“你要做什么呢?”

是呀,我要做什么呢?一个人总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就更加空洞了。

也只有这样了。只有这样做下去,既然一个人总要做点什么。不做什么,只会平添烦恼,无事生非嘛!

多少悲欢变成往事。淡了的淡了,忘了的忘了,不愿想的就不去想,不愿忘的就写下来。可是,有一种东西是你没想而又没忘的,它像是被记忆的筛子误留下的一颗小小的微粒,躲在记忆的角落。有时候,它会突然闪一下,很快又熄灭,但这短暂的闪烁终究会留下一点什么。

我记不起那是一条什么马路、一条什么弄堂、一弯什么样的楼梯、一间什么样的亭子间。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现在怎样,我只记得他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你要做什么呢?” 是啊,我要做什么呢?我总要做点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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