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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2013-05-14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皮草羽绒服

后窗

暂停时分

在凭空被一场冰雹劈头盖脸砸过之后,我感冒了。那天晚上,我万念俱灰地躺在床上,头痛得好像轻轻一摇就能把脑花(四川话中指脑浆)甩出去。

我梦到了吃火锅。是爸爸在家里自己炒的底料,很大一块牛油放下去滋滋作响。谁要吃清油火锅?听起来就有一种跟这漫长的冬天一样寡淡的乏味。我涮了毛肚和鸭肠,起码吃了10块全是肥肉的腊肉,估计锅里的油气足了,这才拿起一把漏勺,放进去一副猪脑花,伸进锅里烫着。几分钟后大家都说熟了,我激动地伸出筷子……然后这个场景就暂停了,梦醒。

暂停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既有的已被存档,甚至缓冲完成,只要一点播放键,随时可以续上,不管中间的间隔是一秒、一年,还是更久。

有一天我在家里读《布罗茨基谈话录》。据这个47岁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自己说,当年他突然被告知,当局“欢迎”他离开苏联,然后不由分说被塞进一架不知飞向何方的飞机,从此开始了流亡国外的生活。他对人感慨:“住在纽约,你就处在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中。一方面,电话打来打去,一切仿佛都在继续。另一方面,又没有任何东西还在继续。”

我恍然大悟,这就是现在的我。每天忙着应付各种生活琐事,在超市里买果汁牛排韩国面日本酱油,打不怎么听得懂的客服电话去询问到底为什么煤气费一直交不成功,为了报销一张机票跟行政人员旷日持久地沟通,终于在递交申请4个月之后成功收到了支票。

我努力做生活一路狂奔向前状,其实却已经按下了暂停键。我和这个美国人聊西藏问题,和那个美国人谈持枪权,然后随时准备“嗖”地一声消失。我一直惦记着走之前北京家里那张床单没有洗,在我的想象中,这种暂停状态结束后的第一个画面,就是把那张蓝色床单扔进洗衣机。

但是我越来越沉迷于拉长这些暂停,不知道究竟人生是上一个暂停和下一个暂停中间的部分,还是暂停本身。以往我常常飞到某个打不了手机上不了网的地方,强迫自己去看日落、吃龙虾餐,以免对不起昂贵的机票钱,然后7天或者10天的假期终于结束,我如释重负回到北京,该上班上班去,该忧郁忧郁去。现在我开始把暂停过成一种像模像样的生活,银行卡上有每一天的菜钱就感觉足够安心,至于明天……明天……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和奇迹。我今天最大的期望,不过是在感冒彻底痊愈之前,做完那个没有做完的美梦,把那一漏勺猪脑花踏踏实实吃进嘴里。

文/阿花

城事

羽绒服style

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千年极寒天气,北京像被冻住了似的。我极不情愿地从衣柜深处翻出那件长到小腿的藏蓝色羽绒服。它颜色古旧,款式老土,丑陋之极。

君不见,从20岁的绯闻女孩、30岁的欲望都市女郎,到40岁的绝望主妇们,寒冬腊月里,哪个不是高级皮草、羊绒大衣搭短裙丝袜?更勇敢的,则是光腿赤脚穿凉鞋。除了户外探险家、末日逃生者,俊男美女们谁身上出现过羽绒服?羽绒服一上身,你只能换来一句:“亲,你肿么了?”“嗨,没肿么,就是肿了。”时尚教主王菲老师,敢冒大不韪,穿着一件号称名家设计的大牌羽绒服出门,照样难逃时尚死忠粉们的毒舌,说她“冷疯了裹着棉被坐飞机”。

连我那年过半百的老妈都弃羽绒服如敝屣。她但凡穿着羽绒服出门,不是去菜场卖菜,就是被我拐带到某个不知名的街边小馆吃团购。我那人送外号“××界的小马哥”的研究生导师,平日总是一身纽约第五大道的西装、一双西班牙定做的皮鞋。就我上学的几年所见,他从来一件黑色加厚羊绒大衣过冬,完全和羽绒服绝缘。

我有个海归女同学,回国期间在中行总行实习,为了追求一条丝袜过冬的诗意效果,不得已套上了臃肿的羽绒服,下配同样臃肿的UGG。因为,如果说还有什么比羽绒服更为时尚人士所不齿的,那可能只有秋裤了。尽管它一向低调地把自己严严实实藏起来,但只要稍一抬头,绝对“见光死”,杀伤力大得惊人。无怪乎有中国“穿普拉达的女魔头”之称的《时尚芭莎》主编苏芒,会下达编辑一律不许穿秋裤的死令。

某日,我在机场读一本翻译质量很差的书,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两眼四处乱瞄时,突然发现斜对面一位疑似时尚界人士。此男骨瘦如柴,上穿咖啡色长袖皮草外套,上面不知哪种动物的毛发足有10公分长。下穿一条灰色紧身锥形牛仔裤,裤边挽上一小截,刚好搭在脚上那双黑色漆皮运动鞋上,身边还放着一只大号LV旅行箱。我悄悄打量这个与我完全分处两个世界的时尚男,心想,他大概会坐头等舱,至少公务舱。

登机时意外发现,他和我一样坐经济舱,在我心中又多了低调的美德。只见他脱下毛长10公分的皮草外套,换了一件毛长相同的黑色皮草坎肩。除了皮草还是皮草,我们之间的鸿沟绝对不止空间上的3米。

但就在此时,他牛仔裤和皮草坎肩中间赫然露出一截条纹秋裤,如此犀利。一个多金时尚潮人形象,就这样被一条秋裤彻底毁了。

文/苏白

世相

逆袭

“只有别人都认为你肯定买得起,你才有资格不买iPhone5。”在东方卫视《80 后脱口秀》中,王自健如是说。对此我深有体会。

我们小区有个狗友圈,一些纯种狗的主人隔三岔五都会牵上狗搞个聚会。我家“亨利”是英国“波音达”,长得像杂交了的斑点狗,一般人认不出品种。一度有些狗主不让他们的狗和亨利玩,我们不得不随身带着狗证,不失时机出示给人看,半年以后大家才普遍承认亨利根正苗红。

然而不久前,一条土狗却强势进入了这个圈子,狗脑袋被大家争先恐后地抚摸,都快摸成秃顶了……后来我才知道,土狗的主人是位穿着奢华的中年妇女,开着一辆200 万左右的奔驰,这条土狗据说是她从在老家的父母那儿带过来的。

我曾从事过一项拉赞助的工作,接触过许多亿万富翁,其中有不少造型特异的人物。比如一建筑公司老板,常年穿一双老式布鞋,一身土布衣裤,头顶赵本山款式的蓝布帽子,整个一70 年代老农民形象。这位老板气场很足,这副造型敢于出席任何场合,即便进五星级酒店,也无惧周围人侧目。

“农民有什么丑的?我就是农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常中气十足地说。不过私下里,大家都认为正因为他现在不是农民了,财大气粗,才有底气穿这身出入高端场所。另有一位老板比这位资产规模小一些,就只敢在家时穿破衣见记者,出门还是中规中矩“衣着得体”。

这些老板为何以土为荣?那是因为他们深谙“辨识度”的秘密。开再好的车,戴再名牌的表,毕竟山外有山,“军备竞赛”无止境,难分胜负。记得有条新闻说某高档楼盘曾来过一位骑自行车、下岗职工模样的男子,售楼小姐以貌取人态度冷淡,不料他一口气买了四套,而且是全款……要是他坐着劳斯莱斯去,想必就没法被传说、被传奇了。贵妇养名犬,没人会注意,可是我那邻居牵着条土狗下奔驰,回头率之高,直逼二线明星。

其实,这个“逆袭”原理丝也可借鉴。我曾经是大龄青年,每每被问及为何还不结婚,就答曰:“条件太差,找不到。”对方往往会说:“是条件太高吧?降点就好了。”后来结婚几年没要孩子,又常常被关心,我一律回答:“有男科疾病,生不出。”别人就会笑曰:“你真幽默!”

文/ 朱辉

流年

中途站

多年不见的老友约我吃饭。前方绿灯还在“9、8、7……”倒计,他已经缓下速度。车稳稳停在路口,头上黄灯刚刚闪起。他半转身向我解释:“安全第一。”

说是“随便吃吃”,照样是环境清幽得仿似不在人间的私家菜馆。我由着性子乱点一气,他坐我对面,双手抱臂,看我大吃二喝,微微笑,偶尔夹一筷开水白菜——这种菜,耗时、费工、昂贵,是顶级化妆品扮出的素颜。我不问他为什么忌口,近50 岁的人了,无非是痛风、三高、糖尿病。他随口说:“每天念一遍普门咒。”我说:“好长,何不念心经?”他说:“只20 分钟而已。”我笑:“英雄到老皆皈佛,宿将还山不论兵。”

他问我是不是还有随身带书的习惯,说起自己:先是不耐读书看报,嫌纸页反光,字小如蚁,上市公司报表恨不能拿放大镜审阅;之后觉得电视画面模糊——这年头什么东西都质量不好。换了一部电视机还如此,才心慌起来。医生一锤定音:“老花。”

鱼翅盅恰在此时上了桌。我听得目瞪口呆:“电视都不能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说:“可以看高清频道。”上甜品的当口,他闲闲地说:“我要离婚了。”我仓促间,只“哦”了一声。

中国人的婚姻观向来是实用主义:娶三从四德的贤良女子,为了内闺清静;找红三代或者富家女,可以少奋斗30 年,甚至三五代。以前,江南殷实富户乐意娶贫儒之女,知书达礼,能相夫教子;现下则流行娶名艺人或名运动员,一场婚礼,能从经济版直接跨到娱乐版去。

老友一直有远大抱负。“抱负”二字,多么形象:抱着梦想,负着责任,咬着牙,跋涉千里。他的婚姻,想必也是“秦晋之好”,层层编织成花团锦绣的未来。有些婚姻,是和买房、投资、创业一样的交易事件,配偶,不过是赠品。

或许,中年之后,渐渐懂得慢,学会放下。那些半生中总在逆旅中匆匆错过的事物,如日出、彩虹,明知不能拥有,至少可以驻足停留,多看一眼。

名利无尽,比银河系更加永恒;人的欲壑,却像曾经无饱期的胃,渐渐半满。总有一个天崩地裂般的瞬间,你明白:自己老了。像须发皆白的一代老棋人,合该被某个天才少年,杀得落花流水。再恋战,也得有引退的时刻。

时间从没像此刻这么咄咄逼人。你看着自己一退再退,戒烟戒酒戒夜生活;你越想把世界看个清楚,世界越是与你疏离——你要配老花镜了。你不甘心,你做驴友、潜水、爬雪山,然后呢?英雄已到迟暮日,不住温柔住何乡。无数中年男人,以停妻再娶,当作马拉松的中途站。

朋友说:“你是唯一没有劝阻我的人。”劝有何用?口舌那么轻,敌得过你心中的巨大恐慌吗?这是近老之人,对命运的最后一击。我沉默不语,等待岁月自己发话。

文/ 叶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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