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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冰身后的两桩恢复党籍事件

2013-05-14胡治安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1期
关键词:党籍统战部茅盾

胡治安

1981年3月14日,沈雁冰(作家茅盾的原名)在病危中,致信中共中央:“亲爱的同志们,我自知病将不起,在这最后的时刻,我的心向着你们。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我追求和奋斗了一生,我请求中央在我死后,以党员的标准严格审查我一生的所作所为,功过是非。如蒙追认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这将是我一生的最大荣耀。”

3月27日,沈雁冰在北京逝世。我以中共中央统战部工作人员的身份,参加了“沈雁冰治丧办公室”的工作。

“法理上不属于国家领导人”

沈雁冰逝世后的第三天,我接到通知:中组部要看沈雁冰的档案。我随即到统战部档案室,借出了沈的档案。内容很少,主要是些履历表、自传、鉴定之类的材料。当天下午,我将档案送到了中组部,连收条、借据也没有要。

没想到,在我送去档案的第二天,3月31日早上,就从广播里听到消息:中共中央决定,根据沈雁冰同志的请求和他一生的表现,决定恢复他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党龄从1921年(沈雁冰1921年加入上海共产主义小组)算起。

当时统战部的意见是,根据沈的意愿,追认他为中共党员。因而一些老同志听了,有些惊异,有所议论。中联部老领导、时任中纪委副书记的李一氓听了广播后,向有关人员打电话,表示沈可以重新入党,可以追认为中共党员,但不宜恢复上世纪20年代的党籍。李是1925年入党的老党员,对沈雁冰、郭沫若都有较深了解。他的意见,可能代表了当时一些党内资深老人的思想。

事后得知,是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决定恢复沈雁冰党籍的。

“沈雁冰治丧办公室”设在人民大会堂。开会时,有人传达了胡耀邦的指示:对茅盾的治丧规格要与郭沫若等同。会后有人提出,郭沫若和茅盾地位相等,但职务不同,治丧规格不能等同。郭沫若是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属于国家领导人,沈雁冰是全国政协副主席,在法理上不属于国家领导人(依据当时的规定),不宜下半旗致哀。后来,这个意见被采纳,没有下半旗。

大约是4月9日,我接到胡耀邦办公室的电话,问茅盾的悼词是哪里起草的,统战部参加没有。我回答统战部参加了,稿子主要是作家协会、文化部写的。对方又问,“殚思竭虑”的“殚”如何发音?如何解释?语出自何典?我作了简要解释,但出自何典说不清。对方说:耀邦同志说,文章要通俗,少用群众看不懂的词。

这个电话虽然过去了30多年,但我一直记忆犹新。耀邦那种不耻下问、求知若渴的精神,令我终生难忘。

4月11日,沈雁冰的追悼会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邓小平主持,胡耀邦致悼词。悼词对沈作了极高的评价:“沈雁冰同志是我国现代进步文化的先驱者,伟大的革命文学家和中国共产党最早的党员之一他同鲁迅、郭沫若一起,为我国革命文艺和文化运动奠定了基础。”

万没有想到,就在8年之后的同一个季节,我又进了设在人民大会堂的“胡耀邦同志治丧办公室”。追悼大会那天,我早早来到停放耀邦遗体的地方。遗体安放好后,我第一个站到了遗体边,真是零距离的接触。我多么想倾诉对他的无限尊重、敬仰之情,同时我还想对他的“性情冲动、事必躬亲”进一言。其中,就包括我对沈雁冰党籍处理问题的一些看法。遗憾的是,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有人也要求恢复党籍

沈雁冰的恢复党籍,引起了另一位老人、192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秦德君女士的强烈反应。

秦德君不是等闲之辈,是中国革命史上为数不多的“女强人”。1923年,她由邓中夏介绍,进入南京东南大学学习,并参加了共产党。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她从事统战、情报工作,上海解放前夕被国民党法庭判处死刑,因解放军进军神速而得救。

秦德君天生丽质,而又思想解放,富于感情。她的生活经历极具戏剧性,从1920年到1950年先后与五个男人结婚、同居。她曾在日本与茅盾坠入爱河,分手后服药自杀未遂。

听到茅盾逝世和恢复党籍的消息后,秦德君给邓小平写了一封信,要求与茅盾一样,恢复她1923年的中共党籍。

邓小平对她的信作了批示,大意是:她1925年时是中共党员,以后的情况不了解。

当年在西安冯玉祥部队时,秦德君是妇女协进会会长、女子宣传队队长,又是政治部副部长刘伯坚的情人。邓小平是西安中山军事学校的政治教员,属刘伯坚领导,他和秦德君又都是四川人,所以对她有深刻印象。他曾评价秦德君:“我们是老战友,她工作有办法,肯干。”后来,在邓小平的关心下,秦德君于1997年搬进了新建的北京木樨地22号楼(部长楼)。此为后话。

不过,邓小平的批示,只证明秦德君1925年是中共党员。要恢复党籍,就得审查“以后的情况”。所以,这个亲笔批示,也不能解决秦德君恢复党籍的问题。

但有邓小平的亲笔批示,谁敢怠慢?我们马上查阅有关档案、资料,包括她以往写的自传,还有对沈雁冰的“检举揭发”——多是旧爱新怨的诉说。中共中央统战部根据这些材料,决定不恢复其党籍,她可以申请重新入党。

1981年9月2日,统战部一位副部长邀请秦德君谈话,我陪同接待。

年过80的秦德君,身板硬朗,但因文革时留下的创伤,行走有些不便。她走进会议室,与我们微微点头,算是打招呼了,然后往沙发上一坐,绷着的脸上透露出一股煞气,好像是来吵架的。我内心有些惊惧,感到她不是个“善茬儿”。

秦德君刚落座便开口说:“叫我来谈什么呀?”副部长非常谦恭地说:“请您来,谈谈您致信中央领导要求恢复早期党籍的问题。”

秦说,这个问题拖了几十年。

秦德君讲的故事

国共合作破裂后,我到上海找党的关系,住在陈望道(1920年加入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家里,求他帮我办理组织手续去苏联留学。陈望道说,吴庶五(陈望道的前妻,也是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员)在日本研究绘画,你先到日本进学校,争取“庚子赔款”中的留学生经费,每月70元。日本也有中共组织,可以在那里接上关系。并说,沈雁冰也想去日本,正在找同伴,你们可以同路。我同意了。

第二天,沈雁冰来到陈家找我。他穿着深灰色的长袍,手里拿把纸扇,瘦瘦的个头,两片八字胡子,像个算命先生。我给他钱,请他代买船票。他接过钱,放在鼻尖上嗅嗅,笑眯眯地说:“好香,好香!”他给我的名片才真香,他身上常洒香水。

1928年7月,我们离开上海去日本。他化名“方保宗”,我化名“徐舫”,搭日本的小商船,只有我一个女客。他常约我到舱外,凭栏眺望,谈他的著作、身世和不幸的婚姻,说他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的娃娃亲,妻子比他大,小脚,脾气大,他很痛苦。

他比我大10岁,但叫我阿姐,把我的一盒名片一张一张丢进大海,丢一张,喊一声:“秦德君跳海了!”表现得那么快活、调皮,我叫他小淘气。

他在东京穷困潦倒,没有职业,没有钱,小说又受到批判,觉得没有出路。我和吴庶五极力劝慰他。在我们的鼓励下,他才重新拿起笔。他的翻身,靠了一部小说《虹》。《虹》的主角梅女士的原型是我的朋友胡兰畦,故事是我讲给他听的。他很感谢我,说“《从牯岭到东京》里的北欧命运女神就是阿姐你”。

我去日本,是想从那里找关系去苏联。可是后来,沈雁冰不断地闹病,牙痛、心口痛、肚子痛,我百般照顾他,就这样耽误下来。苏联没有去成,而把党籍丢了!这个账就是要算在他身上!

秦德君一口气说了近一个小时,越说越激动,副部长插不上话,指指茶杯:“您别急,喝口水,慢慢说。”

她端起杯子,大口喝了几口水,稍一定神,又继续说。

现在外面有人写文章,说我看上茅盾是名人,疯狂地追求他。那不是事实。但频繁接触后我爱上了他,离不开他,这是事实。

回到上海后,茅盾原来的妻子孔德祉常来哭闹,他母亲坚决要他跟孔和好,他又是个有名的孝子。上海小报上也出现一些骂我的文章。在这种情况下,我试探性地提出分手。他开始不同意,后又说,暂时分手也罢。他要求同我订四年之约,他以四年来写作,将稿费支付离婚费,我俩再图百年之好。经他再三再四的恳求,我同意了。随后,茅盾送我到医院,做人工流产。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又被扼杀了。

我出院回到杨贤江(共产党员,和茅盾一起在上海做过编辑)家的三楼,人去楼空,欲哭无泪。转身下楼去找杨贤江,他沉默很久,慨然叹气说:“‘北欧女神上当啦!四·一二政变之后,党的工作转入地下,沈雁冰以‘茅盾为笔名,发表三部曲,遭到上海进步人士的批判,待不下去,才去日本的。他已经脱离了组织。”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我一直以为他是共产党员,同他在一起,也算有了组织联系。政治生命断送了,爱情也被狗吃了,我回到房间一口吃下200片安眠药。这是1930年8月的事。当我醒来时,已在红十字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说到这里秦德君停了停,咬了咬牙。房间里似有一种“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气氛。

“我是不接受追认的”

秦德君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多小时,眼看到中午了,她再说也是重复的话了。这时副部长接过了话茬。

“秦德君同志,您早年参加革命活动,跟着党革命几十年。你刚才谈的可不可以分为几个问题。一是关于您个人对沈雁冰同志的意见。这个问题,您写回忆录也好,发表评论也好,您有您自己的权利。今天谈话的重点是你向中央领导同志写信,要求恢复党籍的问题。我们对您的信作了研究,认为您离开党的时间较长,要恢复20年代到现在的党的关系,缺乏根据,不好处理。”

秦问:“为什么沈雁冰能恢复,我跟他走的就不能恢复?”副部长说:“这要看个人的历史。沈的党籍问题是中共中央决定的,不是统战部或哪个党委决定的。”

秦说:“你干脆说,就是不行,对不对?让我心中有个数。”副部长说:“党籍问题,现在不好解决。您对党有感情,热爱党,可以向所在的党支部提出申请,重新入党。”

秦说:“人都老了,快80岁了,还申请入党?我为党拼了几十年的命,我对得起党。”副部长说:“入党不限年龄。党章规定,党员要与党的一定组织发生”

秦说:“这个我懂。你就说恢复党籍行还是不行,我要一个结论性的答复。一些人活着不承认党籍,死了再承认。我是不是也要这样呀!我是不接受追认的!我实在想不通,不服气,把材料写出来,揭开他这个世界名人的真面目!不知道这些事就算了,我现在还活着,我有义务向历史讲清。”

说到这里,秦德君站起来:“好吧,就说到这里!”然后扬长而去。

这场谈话过去了30多年,却仿如昨日。

自此之后,直到1999年1月辞世,秦德君再也没有踏进过统战部的大门一步。统战部举办的茶话会、座谈会,她一概不参加。

她就是这样一个有性格的人。她参与创建“民革”,解放后却因内部意见分歧,一气之下退出民革。没有安排她进第一届政协,让她当教育部参事,她说“英雄末路当参事”,也要退职。从第二届开始,她一连当了六届全国政协委员。后来听说她独自去了美国,在那里遇到困难,由政协帮助,接了回来。

1959年的结论

我快退休时,一天办公桌上放着一个邮包,打开一看,是秦德君的回忆录《火凤凰》,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扉页上写着:“治安同志惠存。秦燕士赠。”秦燕士即秦德君和刘伯坚所生的、她最心爱的女儿秋燕。

书中讲她与沈雁冰爱情经历的那一章,叫“樱花盛开又悄悄落下”。语言比那次谈话缓和冷静得多,再没有什么“叛徒”“骗子”之类不实而过激的字眼,而称他是“一位伟大的作家”。

在书的后记中,作者刘淮记述了一段跟秦德君的对话。

“你同茅盾共同生活的时候,你感到幸福吗?”

“很幸福。他脾气好,对我体贴温柔,我对他生活上百般照顾,还提供他写作资料,帮他抄稿。我们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老人的眼里闪烁着点点星光。

平心而论,沈雁冰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只字不提秦德君,是不公道的,太为名利所累。其实,他如果讲了他与秦德君的悲欢离合,应该不会动摇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

当时审议时不同意恢复秦德君的党籍,主要根据是1959年时中央统战部编印的党外《人物小传》,说她大革命失败后脱党,在四川军阀刘湘的司令部任参议官,又与刘湘的参谋长王心卫结婚(与茅盾分手之后),过着“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

恢复不恢复她的党籍另当别论。但1959年的结论,是片面的。以后的史料说明,秦德君与王心卫结婚,是别有所图的。

1934年红军长征,贺龙的第二方面军经过四川酉阳、秀山、黔江、彭水四县。刘湘奉蒋介石之命,派他的心腹王心卫以“剿赤总司令”名义围剿。酉秀地区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王心卫如据险堵截,红军将遇到严重牺牲。

王心卫倾慕秦德君,知道她曾是共产党员,就提出只要秦参议官嫁给我,我不但不打红军,还可以跟他们走。秦德君于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秦德君的自传中写道,她1939年在重庆曾看到潘文华(刘湘的继任者)自成都发出的通缉令:“查民国二十三年朱、毛、萧、贺率红匪长征,经过酉、秀、黔、彭时,剿赤司令官为女匪秦德君所惑,不肯清剿,致有今日之延安政府,危害民国。今王总司令已故,着将迁居重庆的女匪秦德君逮捕归案、究办。”

但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没人相信秦的自传。

到上世纪90年代,当地党史工作者查明,1934年贺龙率红三军团在酉阳一带活动时,不但没有遭到国民党地方部队的袭击,对方甚至将部队撤出酉阳县城,使红军得以通过。这事在这位党史工作者心中始终是一个谜团。直到他看到《射洪党史资料》,才知道是秦德君和她哥哥秦仲文做工作的结果。

(作者为中共中央统战部干部局前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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