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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歌送嫁

2013-05-14则音

飞魔幻A 2013年5期
关键词:顾家淮河方子

则音

顾府闹鬼已经是第十天了。

我坐在窗前看外面的仆人窃窃私语,一不留神,针尖便戳破了手指,豆大的血珠滚落下去,染红了正在缝制的小衣。

我有些愁苦地看着被污坏的小衣,只觉得那融入丝绸中的血液红得真像是那檐下随风飘荡的大红灯笼。远处湖光闪烁,新燕穿过柳丛。今年的春天来得迟,虽是春光无限,可风依旧那样冷。

我眼瞧着楼下的仆人将红灯笼挂上又取下,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说:“少爷吩咐,这里就不用挂灯笼了。”

我因着这话点点头,心想,此地杂草丛生,空气都是霉掉的。喜气到了此处,也都化作霉气了。

顾天泽来时,我正收住最后一个针脚。他见我手中的小衣,眼睛一亮,却又片刻间沉下:“你搬出去。”

“搬到哪儿?”我抬起头看着他,笑眼弯弯。

他别过头不愿看我,说道:“这里不安全。”

“安不安全的,对我来说有什么要紧。”

“你的安全确实不要紧。”他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语气里有着些许恶毒的意味,“可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顾家的血脉,自然要好好保护。”

“你走吧。”我下了逐客令。

我背对着他,欲将小衣叠好,手腕却被抓住,我被迫扭过身子看着这个男人。他盯着我,眼睛里冒火。我当年真是爱极了这双眼睛,总觉得这双眼睛里盛满了整个天空,晴朗得让人难以直视。而现在,我却觉得这双眼,像是七月流火,滚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烫出几道伤口来。

“你便想着你那个阿叔吧!”他甩开我的手,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一个死人,可够你这个活人想的了!”

我不愿别人同我说,阿叔已死。我只认为阿叔未死,便总有个依靠,总觉得哪一天他还会抚摩着我的脑袋,轻轻唤我:“阿玉……阿玉……”

这样想着,日子也不会太难挨。

这些天我总会梦见阿叔,梦见他站在淮河边用唢呐吹着送嫁曲。那曲子的音调缠缠绵绵,悲伤得如同月光里的淮河水,听得我的心都快碎了。

其实我并不愿意唤他阿叔,只是他捡到我,抚养我,我便不能越过那条界,像别人一般唤他方先生。或者更亲切一点,唤他子青。

自从我嫁到顾家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阿叔。我夫君顾天泽不愿我阿叔来看我,他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现在是顾家的媳妇,已经和我阿叔没有任何关联了。

我第一次见到顾天泽时,他刚接手家族里的产业,他到南边来是为了置购一批货物。我惊讶于他眼里的飞扬自信,那样明朗的眼神耀眼万分。

我从未见过阿叔眼里有过这样的光芒。阿叔总是低垂眉眼,目光温柔。他对谁都温和亲切,绝非顾天泽这样一副高傲的模样。

顾天泽带我出去看戏,还扯了好多好看的绸缎给我做新衣。他有着大家公子的豪爽大方,对我百依百顺,恨不能将全世界最好的都给我。

我捧着这些礼物满心欢喜地回到家,却看见阿叔坐在堂间的木椅上。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极失望的神色。那眼神盯得我心惊,令我忘了雀跃,直跑过去搂住阿叔的脖子说:“阿叔,我明天不出去了,不出去了……”

谁知第二天,顾天泽就带了彩礼来我家提亲。阿叔以我年纪太小为理由拒绝了顾天泽,我躲在门后看着顾天泽离去的背影,微微有些失落。这表情恰好落入阿叔的眼中,阿叔摇着头叹息:“到底是女大不中留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叔是在三年前的成亲典礼上。阿叔为我梳头发,为我戴凤冠,为我盖上红盖头。漫天漫地的欢声笑语里,阿叔的眼神却好似淮河的水,带着浓郁的悲伤流淌进我的心里。不知为何,我也突然难过起来,伸出手抱着阿叔的脖子,眼泪一滴滴落进阿叔的衣服里。阿叔没有说话,只轻轻地抚着我的后脑勺,一遍又一遍。

按照习俗,新嫁娘在婚礼上脚是不能沾地的,得先由家中的兄弟背出家门,再由夫君背到婆家。我没有兄弟,便由阿叔背我。

那时候阿叔不过才刚过而立之年,他背着我并不吃力。然而往淮河去的那条路上,阿叔走得极其缓慢,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我突然想起出嫁之后阿叔就一个人了,他一定会孤单的。于是我趴在阿叔的耳边轻轻地说:“阿叔,你再找一个女子吧。”

阿叔身体一震,过了许久都没有说话。快到淮河边时,阿叔望着站在船头等我的顾天泽,轻声开口:“你莫要操心我了,自己要好好的。”

“阿叔,你会来看阿玉吗?”趁顾天泽还没有跳下船,我连忙问。

阿叔这回笑了,他捏了捏我的手腕:“会的,阿叔会去看你的。”

我趴在顾天泽的背上上了船,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头。

一阵唢呐声在淮河畔悠悠响起,那是送女儿出嫁的曲子,是阿叔吹奏的曲子。即使已经渡过了淮河,我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曲子久久萦绕在我耳畔。并不欢喜,是那样悲伤。

阿叔骗了我,他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一月前,顾天泽向城里宁记布坊下聘礼,要娶那宁家小姐做二房。而这连连怪事正是发生在他们婚期定下来的第二天。

先是花园里的戏台不知何故突然倒塌,砸伤了几个工人。夜晚时,护院的狗也不知为何狂吠起来,似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更有人说,起夜时看见有鬼影在顾家院子里游荡。

顾家老太太请了道士来做法,可烧了几沓符,泼了几盆狗血,这怪事依旧迭生。到最后,那道士也无法,只得说,这鬼物怨气太重,压制不住。

顾家老太太左思右想,最后,她拉着顾天泽指着我,语气尖厉而怨毒:“是这个女人!定是她八字与宁儿不和,才闹出这么多鬼事!你休了她!立马休了她!”

顾天泽没有休我,却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他让我搬出泠梧阁,那象征女主人身份的楼阁。而我,也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府中所有人都被下了命令,不许提起那个从乡下来的少奶奶,不许提关于她的一切。

我能理解他们。我出身卑微,却占着少奶奶的位置,这样太过委屈那位宁小姐了。

回房路过花园,那里正重新搭建着戏台。戏台角落里有一个瘦脸的少年正在吹唢呐,滴滴啦啦的,不成曲调。

阿叔也会吹唢呐,他吹得极好,村里只要一有红白喜事都会请他吹两曲。他脾气最好,村里的孩子吵着要跟着他学吹唢呐,阿叔也笑眯眯地待他们,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我望着台上那笨拙的少年,心里一阵阵空落落的疼。

阿叔捡到我时,他也才十七岁而已。淮河发了大水,我乘着小木盆顺流往南,漂到了阿叔的身旁。每次回忆到这里,阿叔总会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我轻轻说:“你便睁大那样一双乌溜溜的眼看着我,湍急的河水从你身旁流过,可你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还冲我笑,笑得那样甜那样开心。”

我想,大约也是那样的笑容将阿叔和我的命运从此捆绑在了一起。

阿叔出身名门望族,父亲乃是前朝遗老,曾位居三品。阿叔带着我回家却引来一片非议。人人都道阿叔在外没做什么正经事,倒是弄出了一个女儿。阿叔的父亲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当下便不听阿叔解释将他逐出家门。

我曾问过阿叔,为什么宁愿背负着父亲的误解他人的非议,也不将我丢弃?

阿叔没有立时回答我。他抚摩着我柔软的头发,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是亮晶晶的如同玉一样的光泽。他说:“我怎么舍得留你一个人?”

我便仗着阿叔这句话,无忧无虑地在他身边长大。我鲜少哭泣,从小到大,似乎只一件事让我哭得极其厉害。

阿叔身材修长,爱穿一件青色长衫。他面貌生得好看,一双眼总是湿润润的,明亮而温暖。即使带着我这样一个拖油瓶,可为他说媒的人依旧络绎不绝。

我很小的时候就不爱看那些说媒人谄媚的嘴脸,长大后更是如此。一见着有人来找阿叔,我就立马躲得远远的,整日都不归家,直到阿叔来找我。

我虽然厌烦这些人,但也从未将这些人的话当一回事。我知道阿叔不会丢下我,哪怕再多的人来给阿叔说媒。我一直都这样想,直到有一天,我撞见阿叔与镇子里李记珠宝行的小姐在一起。彼时正是阳春三月,他们走在柳色中,李小姐对阿叔说了些什么,美丽的脸上带着羞涩。阿叔听了李小姐的话,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成了新月。

一个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一个是正当年华的清丽佳人,这样一幅言笑晏晏的画面让躲在柳色后的我火冒三丈。我也不知哪儿来的火,只觉得阿叔不该这样对别的女子笑,还笑得那样开心。

我拧断了手中的草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我想,阿叔终归是要丢下我了。阿叔不要我,我便也不要阿叔了。

我不知跑到了哪里,总之是个连我自己都不清楚的地方。我一路跑一路哭,最后索性坐在一处无人的草堆后面认认真真大哭起来。

哭得久了,我累得不自觉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却是在阿叔的背上。星辰布满了夜空,田野间的风轻轻吹过,我瑟缩着肩膀,眼泪又掉了下来。

“你哭什么?”阿叔闷闷地说。

我抹了一把眼泪,又吸了吸鼻子,赌气道:“阿叔还来寻我作甚!阿叔反正是不要阿玉了!”

阿叔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将我放到地上,扶着我的肩膀迫使我抬起头看着他。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叔。

他一贯是清爽温润的如玉公子,何时这样狼狈过?那满头的大汗,那通红的双眼,还有平日里总是爱笑的嘴角此时却愤怒地向下垂着。

“你何时听到过阿叔不要你了!”他语气放得重了,斩钉截铁似的。

我被阿叔的模样吓到,呆愣了片刻,便无措地放声大哭起来。过了许久,阿叔终是叹息一声,伸出手将我抱进怀里。

“莫哭了傻丫头……”阿叔抚着我的后脑勺,面颊贴在我的额头上。

我抽噎了几声,缩进阿叔清冷的怀抱里,委委屈屈地问:“阿叔……你要娶李小姐了,对不对?”

阿叔诧异地看着我,片刻失笑道:“你听谁讲的?”

“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紧抓着阿叔胸前的衣襟,胆怯而小声地问道,“阿叔,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阿叔盯了我半晌,眼里越来越多的温柔沉淀下来。他将我往怀里带了带,一如既往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怎会舍得留下你一个人呢?”

我在阿叔身边长了十七年,直到我嫁给顾天泽。

嫁给顾天泽起先的几天,我确实是十分开心的。顾天泽宠我都宠到了心尖上,他为了护着我,甚至头一次顶撞了自己的母亲。阿叔从未用什么礼教来约束我,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便从不知看人脸色。顾家老太太一看见我总会说:“那个不知礼数的野丫头!”

我为此偷偷哭泣了好几回。有一回被顾天泽看见了,他去找自己的母亲理论,回来时他脸色也不好,闷闷地睡了。第二日我却一整日都没看见他。

如此过了两日,我求顾天泽带我回家看看。他只看了我一眼,脸色有些阴郁,只应着这几日忙,过两日送我回家。然而两日复两日,顾天泽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我见回家无望,便托管家写封信给我阿叔,希望阿叔来看我。写了好几封,依旧没有回音。

顾天泽不愿见我,而顾家上下又并不待见我,那一阵子我过得不好,孤单时也格外想念阿叔。每天晚上总会梦见阿叔,起先还能看见阿叔的笑容,后来,阿叔连笑容都没有了,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斩钉截铁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与我已无任何关联了!”

这正是顾天泽拒绝我回家的理由。醒来之后明知是梦,我却依旧会被一种没顶的绝望笼罩。我以为,阿叔他遗弃我了,再也不要阿玉了……

这样反反复复,我终于病倒。缠绵病榻数日之后,久未露面的顾天泽突然出现了。我仿佛是抓着一根救命草一般抓着他的手急切道:“天泽,为什么阿叔不来看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送我回家看一眼他好不好?”

顾天泽冷笑一声抽回手,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从管家的手里接过一个盒子递给我。

我似乎能够预料到里面是什么东西。打开后,果不其然。

顾天泽遣退了管家,他冲我笑了起来,笑容阴狠,令我不寒而栗:“从嫁给我那晚开始,你梦中一直在唤着一个名字——子青。嗬,子青是谁?”

他语气讥诮,冷笑着看我:“派人打听之后我才知道,你那心心念着的梦中人居然是你的养父方子青!”

我咬唇看着他,只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顾天泽站起身,冷睨着我,目光寒冷又有些绝望:“我原本不信,可是玉儿,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会与你的那位阿叔有关联。看戏时,你说吹唢呐的没你阿叔吹得好。买绸缎时,你说你阿叔穿青色长衫最是英俊。甚至用膳时,你都会说你阿叔最爱糯米甜食。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一定要被笼罩在你阿叔的影子里?为什么你不能停止去想他?甚至在梦里,你那颗心都不愿分给我一丝一毫!”

我不知如何反驳,仿佛是被人剥去了用来遮蔽自己的外衣,我颓然地收回手,眼泪一滴滴落满了整个脸庞。

“玉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顾天泽走近我,俯下身微微眯起眼看着我,咬着牙齿一字一顿:“这叫乱——伦!”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将我淹没,使我全身颤抖,四肢发冷。我甚至连哭泣都停止了,只一味低着头闭着眼。我好想阿叔此时能在我身边,在顾天泽的咄咄逼问中我还能搂着阿叔的脖子,躲进他的怀里。

“玉儿,我喜欢你,是真心喜欢你。可你呢?你是不爱我的。你的心里没有我,尽管你每日都在我身边,可你的心仍留在你阿叔那儿。”

顾天泽轻轻叹息,语气荒凉。他似乎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神情有些飘忽。静默了好长时间,他才开口:“我不会放你回去,你也别想见到方子青一面!

“你记住,你是我顾天泽的女人。死了,也是我的女人!”

我确实再也没有见过阿叔,到死都没有见到他。

我仍旧被禁锢在顾家大宅里。死的不是我,是阿叔。

我嫁过来的第二年开春下了一场雪,大家都说这是瑞雪兆丰年。

我望着窗外的雪,只觉得冷。自去年一场大病之后,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入冬又染了风寒,出不得门。所以外面的一切喜庆景象都离我十分遥远。

我仍住在泠梧阁,这象征着女主人的楼阁。泠梧阁格外的大,我一个人住在里面,也显得更加冷清。大年初三,许久未见的刘妈妈来看我了。她与我同村,平日里对我也多加照顾。

刘妈妈大年初一便得了假回家。我很欢喜刘妈妈来看我,也欢喜她同我说那些顾家以外的故事。

刘妈妈语气风趣得紧,我被她逗得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说了许久的话,刘妈妈才端起茶喝了一口,我趁机连忙问道:“我阿叔……他过得好吗?”

刘妈妈指尖一颤,那捏着杯盖的手松了一松。只听得咣当一声,那前一刻还精美非常的瓷器下一刻便化为了齑粉。这脆响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楼阁里,撞得我耳膜生疼。

“少奶奶不知道吗?难道少爷没有告诉您?”

刘妈妈惨白着脸看着我,一向精明泼辣的她此时呆愕得像个木偶。

我的心微微一沉,可面上仍强自欢笑,说出了心中最坏的打算:“我阿叔难不成……成亲了?”

刘妈妈听罢,神色躲躲闪闪,半天才小声答道:“少奶奶想哪儿去了……”

“那是何事?”我的表情因紧张而显得狰狞。

刘妈妈大概从未见过我如此模样,吓了一跳,半晌才支支吾吾道:“腊月二十八,方先生随淮北的一个商队过河,那河里结的冰撞破了船板。船……沉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刘妈妈呀刘妈妈,你这谎扯得太不高明了……”我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抹泪,断断续续道,“我阿叔怎么可能会到淮北来?他三年都没来看过我了,怎么会突然过河来?我不信,你在瞎编!”

刘妈妈见我如此,也急了,嗓门放大了些:“少奶奶怎么能这么说!我说的可句句都是实话啊!方先生一直都没收到您的信,本来以为您过得好,这便也罢了。您居然两年过去了都不回去看看他,方先生定以为您是出了什么事,这才腊月二十八匆匆地来见您。

“那天本就不是过河的好日子,那商队手里一批货耽搁不得,二十八夜里就要过河。方先生几日都找不到愿意渡他过河的船,便随着那不怕死的商队过来了……

“村里人说,那几天河要上冻,是绝对不能通船的。方先生怕是急了吧……哎,少奶奶,你笑什么?你……你又哭什么?”

我也不知我在笑什么,又在哭什么。

我浑浑噩噩地将刘妈妈送出了房,打开窗望着窗外的雪。眼泪在脸上结成霜,嘴角也冻得无法垂下。

阿叔说,他会来看阿玉的。

他没有食言,他来了,只是没有到达我身边。

我趴在桌上又哭又笑,恍恍惚惚中,我似乎看见阿叔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朝我走来。他轻轻地关上窗户,又柔柔地将我抱在怀中。

“阿叔……”我小声唤他,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胸前。

阿叔用手抚摩着我的长发,他清俊的脸上刻着风霜与苍凉,在我耳边低声叹息:“阿玉……阿玉……”

我抱紧了阿叔单薄的身体,有些怯懦地仰起头吻他的嘴角,细碎地呢喃着在心中喊了十七年的名字:“子青……子青……”

阿叔身体一震,他回抱着我,陷入温暖的被衾中。

我曾经因为这样的念头而感到羞耻,也因为这样的念头不敢面对他。这是十七年来我最隐秘的秘密,亦是这十七年来我最渴望的梦想。

我的阿叔,我的子青,我想成为他的女人,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一直梦想着。

然而,当梦醒来时,我的枕边人并非子青,而是顾天泽。

顾府闹鬼,如今已经是第十六日。

花园里的戏台已经快要竣工,戏班正努力地排练着。我再度路过那个戏台,看见那笨拙的少年鼓足了腮帮子吹着唢呐。我静静地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阿叔。他大约是发现了我的目光,转过脸看着我,目光亮了一瞬,又立马凝滞,变得深沉。

我与他的目光在春风中相撞,那一刹那,我突然心悸。这少年的眼居然和阿叔的十分相似。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重又低下了头。

我从泠梧阁搬出来已经一月多,现下住的地方乃是尘封多年的破落院子。

夜晚我躺在床上,隐隐间似乎听见了阿叔吹奏的送嫁曲。我知,这是幻觉。从年后开始,我总会出现这样的幻觉,总会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送嫁曲,就如同我出嫁那日,阿叔站在淮河边吹奏的一样,悲伤而缠绵。

我的病一直未好,如今又有了身孕,这幻觉便越发似的真实了一般。那曲调就仿佛阿叔的眼,他凝视着我,目光温柔如水,亦凄凉如霜。

我手抚上小腹,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听到了一声惨叫。

第二日传来噩耗,有人在府中的湖里发现了丫鬟小红的尸体。刘妈妈来看我,一个劲地对我道:“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那小红是顾家老太太的丫鬟,平日里仗势欺人,尖酸刻薄。她也刁难过我好几回,如今我缺吃短穿,也都是因为她的缘故。

刘妈妈告诉我,小红死不瞑目,被人发现时,尸体都泡得发白。

又过了几天,刘妈妈告诉我,我先前所住的泠梧阁夜里突然起了火,被烧了大半。有人说,他们听见那楼里曾传过桀桀笑声,不似人所发出来的。

顾家有鬼的事被传得越来越厉害。我想,大约是因为这件事,我神经也变得衰弱起来,总是恍恍惚惚。夜里时,仍能听到那首送嫁曲,缠绕回响在我耳畔,忽远忽近,却始终不曾离开我。

屋子里总是一股潮湿的霉味,刘妈妈让我多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花园里,路过的下人只如同撞见空气一般从我身旁走过。我仰起头迎着阳光,全身都温暖起来。有风缓缓吹过,柳条拂过我的脸,带起一阵轻痒。

我伸出手拾起落在脸上的柳条儿,却在此时一对新燕倏然划过这片碧色,我脑袋里一片空白,下一刻便觉得天地倒转过来。天很蓝,云很白,春天很温暖。我耳边是阿叔的声音,他说:“我怎会放心留你一个人?”

接着,我便没有了知觉。

我知,阿叔是舍不得留我一个人的。

我在睡梦里,听见了那首送嫁曲。它就在我耳畔,断断续续,如呜如咽。我睁开眼,日光从洞开的房门射进来,他便站在那片白光中,手执着铜黄色的唢呐,静静地吹奏着。我朝他伸出手,他却猛然一惊扭头消失在白光中。

这不是梦。我很清醒。可我动不了,四肢被牢牢地锁在床铺上。接着我看见顾天泽慌张地奔到我身旁,他将我拥在怀中,一个劲地唤我“玉儿”。可我仍瞧着那片日光,期望着那个消失的身影能够再度出现。

我因为神经衰弱而昏迷,磕在一块石头上险些流产。顾天泽也因此日夜守候在我身边。我们已到了无话的地步,他守着我时,我便装作仍在睡梦中的样子。

这样躺在病榻上大约过了半个月,顾天泽的婚期也因我的病情而推迟。听刘妈妈说,我病中的这些日子里,那闹鬼的事情已大半平息了。

可我心里的波却依旧没有平息。

我终于能够下地。在一个夜晚,我提着灯笼一个人走出房,唢呐声轻轻地回响在我耳畔,我知道我该去哪里。

我终于在一个偏僻的院落里找到了那个戏班,那瘦脸的少年此时正站在院落中吹奏着唢呐。不是别的曲子,正是那首送嫁曲。

他听到我的脚步回过头静静地望着我,转而笑道:“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我问。

他说:“我是方子墨。我来找我大哥,却在淮河边救了一个人。”

他平静地诉说着,月光洒在他的身上,被风吹乱,如同流水。

“你大概也猜到了,那个人是我大哥方子青。腊月二十八船沉,所有人都以为那船上的人全死了。可谁也未曾料到,有一个人居然从那冰冷的淮河水里一直游到岸边。其实到现在我都不明白,大哥哪里来的信念,居然会那样坚持着活下来。

“我救了大哥,想带他回家。可他固执着非要来顾府。我问为什么,他说,他这一生最牵挂的人在那里,所以他要去那里。”他说完,对我挑起嘴角微微一笑。

“那……那他人呢?”我心随着他的话语大起大落,发出的声音已经不似人声。

方子墨微微扬起头,说道:“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可是才一来就听到顾天泽要纳姨太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为了阻止这件事,什么鬼影什么笑声,还有那场无名的大火,全部都是大哥做下的。他想见你,却寻不着你。关于你的行踪,所有人都再三缄默。他每晚吹奏着那首送嫁曲,可总也不能将你引出来。”

我听闻此话,几欲崩溃。我一直都认为那些缠绕在睡梦中的送嫁曲,都只是梦而已:“那他为什么不去找顾天泽?为什么……”

“为什么?”方子墨冷笑一声,“我便告诉你为什么吧!”

“我见到大哥时,他已然将大半条命丢在了淮河里。淮河上冻,结成的冰便如刀刃一般。你以为,一个大活人在这刀海里游,除了冷就不会有什么别的麻烦吗?!大哥全身上下都被冰刃割裂,我找到他时,他已经不成人形。冬天里也就罢了,可天一回暖……一回暖……”方子墨说到此处,眼里已有泪光。他咬住嘴唇,哽咽了半晌才接着说道,“他不愿去看大夫,大约是因为他明白自己活不久了。天一回暖之后,伤口便化脓,甚至……甚至长蛆……”

“我阿叔人呢?!”我已不能等他说完,近乎尖叫地问道,“方子青人呢?!”

“他死了。”方子墨发狂地看着我,口中笑道,“他用他最后的时间为你做最后的事情。他死了,也不曾后悔过。”

我泪如雨下,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我只觉得我也掉进了淮河里,冰刃划破我的身体,划开我的心脏。我伏地大哭,却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将我揽入怀中,轻声安慰。

“我听多了大哥吹奏的曲子,便也学会了。我无法找你,只能惯用他的方法来引你过来,这么多天,你终于来了。”方子墨垂头看着我,叹息道,“我原先那么恨你。我大哥那么优秀的人何苦为了你沦落至此。可是,我恨不来。大哥……还有你,这一切,都是命。

“你好好和顾天泽过日子吧。你幸福,大约也是我大哥最愿意看见的。”方子墨走到我身边,将那把旧了的黄铜唢呐交给我。他垂下双眸的模样像极了阿叔,“他说过的,他舍不得留你一个人。而如今,你却也已不是一个人了吧!”

我如今已不是一个人。

我伸手抚上腹部,已经能够感受到胎动。我乞求顾天泽休掉我,他终究不肯答应。他也知道这一切,方子墨同我说这些的时候,他正站在我身后。

我、顾天泽,还有我阿叔,方子青,我们是被捆绑在一起的人。我嫁给顾天泽,是青葱少年时一个草草的决定。而这个决定,终究是毁了我们三个人的一生。

我仍时常做梦,抱着那把黄铜唢呐。梦里,我穿着鲜红的嫁衣站在淮河边,阿叔迎着风将我的盖头挑开,他垂眸看着我,目光深沉而温柔。

他没有为我吹奏那首送嫁曲,因为这一次,我终于没有嫁错。

我终于,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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