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权女

2013-05-14天真无邪

飞魔幻A 2013年8期
关键词:政和母亲

天真无邪

风雨初过,青山如旧,隐于水雾之后。

我就在这样的天气从塞外回到皇城,一如当年我孤身离开这里。

此刻身后大军与己无关地默然站立,我只闻马蹄嘶鸣,长街衰草凄凄。

他还没来,而我继续等。等过未时,再往申时。

而他一直没有出现。

一:

为摆脱府中上下为庆贺我凯旋归来的宴席,我向眉间已有三分醺色的亲卫赵定使了记眼色,请他代我周旋诸客,转而启步往马厩走去。牵马之间我嗅到袖间牵出的酒气,我决定先换件衣服。正是这踌躇使我错失离开的最好先机。当我换好衣袍重新出门时,父亲正从中庭进来。

他脸色一变:“你要去见他?”

我正视他勃然的怒气,平静告诉他这事实:“是。”

暌隔的三年光阴令我们父子关系不如初时剑拔弩张,即便他此刻的惊怒亦带着三分力不从心的哀伤,三分精疲力竭的微殇:“阿晏,别去见他了好吗?当爹求你了。你知道现在皇城里都怎么说你,怎么说你和陛下的吗?”

我控制嘴际弧度,将一哂摁于心间:“父亲,您为我好我知道,所以您才将我送到边关历练,三年未准放我回来。”

“你在怨我?”他双目由之一暗。

“不曾。”我摆首,“儿子只是想说,任何能够令父亲感到一丝释怀的事情,儿子都愿意尝试并且甘之若饴。儿子也希望,父亲宽许儿子一时的喜悦,和有生之年片刻的慰藉。”

他终于动摇准许放我出门让我见他,是我的下一句话:“您已经让我失去母亲,您还要让我失去世上最后一点寄托吗?”

他默然无语。而我看见他的泪脉脉淌下,在心里。

策马入皇城,两旁冷风泯去我眼角凉意,两道衰草连烟,长阶惠风曳曳,一时竟有四季同时更迭退远。但我已逝去的其实是我与他相伴的十几年光阴,些微的快乐,想来其实难过。

我在十五岁那年遇到政和,他或者更小,不足十一或者十二。

那年我们共同于上书房接受夫子讲学。他坐我之前,左手手肘抵住桌面,右手努力去够远远放在案面的书籍,使得身体呈现危险的前倾。而他又要时时刻刻防止自己一头跌下去。

即便这样辛苦,身边服侍的人亦只是旁观,并不施以援手。

我想起关于面前这位皇子的传闻,他的父亲接连生了几位公主才得这一个儿子,却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呵护备至。他蓄意要在皇子周边营造的孤立亦被服侍他的奴才尽忠执行着,当强大只有孤独这条必由之路时。

我对他最初的情绪只是怜悯,当日回家向母亲诉说,她便安排府外木匠制作了一张略低的木凳,令我携带上书房。我趁人不注意将政和的凳子换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而我明白他有察觉。当他低眉四顾时,我正巧抬头看向那里。

我冲他眨了眨眼,他对我笑了笑。

二:

我们的友谊开始在这仿若无意的相互照拂里,属于两个孤独者的友情,即便其中一个身为将相之子,另一个则在不久远的将来会拥有天下。

他最爱询问我关于宫外的问题,我的描述往往无法令他满意,决定溜出皇宫则是由此滋生的想法。时间定在翌年中元节,我在中正偏门接应,他则按照约定假装头痛支开服侍的婢女,与我在门口相会。

他走得匆忙未穿大氅,我展开披风与他共享,他瞥了我一眼。我说:“只此一店,过而……老子不伺候。”

他笑了笑,从善如流地钻入,又模仿我的样子揪住披风一角,使它同时兜住两人而不使风进入。少年脸颊微红,在灯火下尤为清晰:“天底下,还没人敢在我面前称老子。”

我真的想了想:“你爹不是?”

他爹就是皇帝,倘若在宫中,借我一千个胆子也不敢说这话。

“不是。”他摆首,“他称寡人。”

简单一句话却牵出无尽悲辛,一时无语,两厢静默。

从未想过将这气氛打破的是我此刻不合时宜的肚子咕噜声。他显然听到,扭头看我时便有些忍笑的神情,我没好气:“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你知道我怕我爹疑心连饭都没吃就跑出来了吗?”

他侧首看我,认真回答:“我不知道。”

最后我带他去了相熟的酒坊,两碗阳春面,再加两只卧蛋。我以为他入目精绝大约吃不惯民间粗食,但他不然,很快下箸,并赞美这面食远胜御厨。吃面的过程中开始下雪,不过一刻便已及膝。我心中一动,摁下筷子,转侧询问是否吃饱。

他误会我的意思,怔了怔,有些失落地喃喃:“这么快就回宫吗?”

我并不解释,掷下铜钱三四枚转而牵他出去。待到一处僻静地,我让他莫动,他困惑,但依旧信任无比地静立,而后问我:“为什么要站着?”

雪仍在下,随我退远他立雪中的轮廓逐渐难以辨认。我弯腰拾起雪团紧握,在掷向他的同时欢快做出解释:“因为这样更容易瞄准。”

下一刻他便握住一捧雪向我砸来,我躲过,他再砸,或者我不躲,转而与他对抗。虽然我每一次都控制力道,但也有令他跌倒时。我会奔上去先将他扶起,他含笑任由我搀扶,却在下一瞬将握在手心里的雪团向我掷来,伴随他得逞的大笑。

我毫无顾忌一把抹去,然后跟着他一起笑。

动静引得邻近的孩子加入我们,最后却使我和政和沦为他们联合打击的对象。

政和连滚带爬奔到我身边,我握住他的手,他亦狼狈地对我点头。在默契达成的下一刻,我们拔足狂奔。天地朗月初照,我们放浪形骸的大笑撒下任人追击的线索。

三:

衣衫尽湿透,于附近客栈要了间上房之后我继续牵着政和上去。将火炉拨旺,我脱下外套置在熏格上,而他略显局促。我提醒:“你的衣服湿了。”

他仿佛此刻才惊觉,回答亦显得不知所措:“好困。”

“先睡会儿吧,衣服干了之后我叫你回去。”

衣服干透,我起身欲请他回宫,在我催促下他迷糊启目看我一眼,毫无悬念倒头又睡了过去。

长睫盈目,他所受的深宫教育亦被严格地运用在睡觉中。他睡得几乎悄无声息,我心间一暖,如果我有个弟弟或许也像政和,柔弱而可爱。他或许会黏我或许不会,他或许任性又或许博人怜惜,但至少他不会宴飨政和这样深重的孤独。

倘若此刻回宫不免惊动一批人,宫中禁卫会在丑时交接,我想趁那时进去或许还可以通融。

但我显然高估了自己对时间的把握程度。

当我们醒来时天光大亮,远处马蹄急促,我翻身坐起。与我并肩睡在床上的政和随我动作同时起来,惊骇地望着我,我亦惊骇地回望他。马蹄随之逼近,又换脚踏声,应有无数人拥入,才震得与房屋相连的楼梯地动山摇。当我匆忙系上衣带时门被人从外轰然撞开。

打头闯入的是我父亲,很不巧,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政和只着中衣。

我永远忘不掉父亲那一刻惊怒惊愤以至惊心动魄的眼神。

我不知道父亲花了怎样的努力使这桩事化为无形,但我付出的代价则是今后大半年都不准入宫陪读。

父亲开始替我物色侍妾,母亲埋怨阿晏还小。父亲脸色一变,并未辩驳,转而将我找来,温言问我是否喜欢。越过他我看见盈盈立在他身后的二八佳人。

目光相触她便将头低下,匆匆之间我只扫清她似乎很瘦。

我摇了摇头:“不喜欢。”

他自我控制了一会儿:“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跟我有话说的,不娇气的。”我严肃地想了想,“最好像太子那样,话也不多。”

父亲的所有忍耐在击向茶几的那一掌内彻底瓦解,他勃然大怒,霍然站起,掷下一句莫名其妙的“好好反省”便怒气冲冲走了,留下我与那二八佳人四目相对。我喂了一声,问她:“你叫什么?”

她的脸无缘无故红了。

我在半年之后再见到他。政和似乎高了点,但也瘦了,我将这半年发生的事与他分享,亦包括那个二八佳人。他抿嘴笑了笑:“后来呢?”

“母亲留下她。”

“你母亲想得很周全。让她离开会让你父亲伤心,让她留在你身边……”话至此处他停了停,跳跃着绕向其他话题,“秋天来了。”

我心中一瞬轻微的喜悦,或许只是因为他嘴边清淡的微笑,眼中减淡一层的哀伤。

四:

第三年先帝薨,政和顺利登基为帝,当年随侍左右的仕宦弟子随之被先后遣散。只剩下我。我也在离开的当夜翻遍整座宫殿,在荷花池畔找到他。

这将是我们漫长人生的首次分离。

我与他一样在池边坐下。我问:“陛下在看什么?”

“荷花。”

半池衰荷,目光拂及处是潋滟银光。我温言询问:“荷花有什么好看?”

他自嘲:“是没什么好看。”转而看我,“你找我做什么?”

“见你。”

他下意识地问:“见我做什么?”

我正色:“是没什么好见的。”说罢转身欲走,不期然衣袖被他牵住,他忍笑看我。见他微笑亦令我分去几层担忧,我在他对面坐下。他笑着说:“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看荷花,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见我。”

“好。”

他凝眸想了想:“荷花是父亲种下的,看到荷花就像看到他一样。父亲死去我其实并不伤心,生死的宏大宗义从未与他的禀赋相违背,他不痛苦,我也不替他难过。”

他的悟性远比他展现的智慧更为深远,我想。声音随之一软,凝视他的目光越发柔和。我说:“存在了就是现实,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面对,而不必难过。”

我离开皇城的那天特意避开了与他相见。父亲于中正门外等候,见我孤身出来的第一个动作是长长舒了口气。

而我的家庭也在改变。让我窥探到须臾蛛丝马迹是某次夜半一声尖叫,我翻身坐起,细听,却又有几重纷杂的脚步、几声慌乱的阻拦。我寻声找去,母亲扶门立于书房门口,乍起的闪电映亮她惨白双颊。而后惊雷滚过,阵雨随之刷下。

我越过母亲看清屋内的狼狈,视线转折再过屏风,我看见纱帐之后重叠的两个身影。

父亲一面披衣一面狼狈地出现,一女子怯怯隐于他身后,身形瘦削似曾相识。

天空惊雷旋即栽入心底,我回忆起究竟在哪里见过那位女子。

父亲面有愧色,转侧看我时眼神亦随之漂浮:“阿晏,你将你母亲扶到房间里去。”

我低头称是,过去双手搀扶,她轻柔而坚定的拂开我手指,所有悲辱尽在她转身间。

五:

父亲爱极了那原本转送于我做侍妾的二八佳人,与她相对,他的脸上总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微醺和醉意,在他行将老去的岁月。

而将母亲真正压倒的是那侍姬渐趋隆起的腹部。

当年七月是政和生日,我与母亲随父亲入宫拜贺,怀孕的姬妾留在府中。父亲再没有蓄意将我和政和分隔,他的喜悦令他比往时更显宽容。

我和政和在偏殿见面,他察觉我的郁郁,而我发觉他的消瘦。

那种异于成长的瘦削,使他于众贵人当中显得格外弱不禁风,骨节细弱,手踝甚至不盈一握。

我握住了他的手。我说:“你瘦了。”

我与他同时怔了怔,他淡淡地将手从我掌中抽出,面向光源相左的暗处。我亦暗暗埋怨自己举止轻率。

无声的尴尬终结于宫人到来。

宫人见我在便长舒了口气:“晏夫人她突犯心绞痛。”

我遽然站起,拔足狂奔返回中庭。母亲已被人移置开阔地,她面色惨白,捧心,伏于大氅之内气喘吁吁。

御医在途,政和当即下旨将母亲移到他所住的凝华殿。我的面色想必不会好看,当我察觉这种状况下我的父亲竟然缺席。

想必他离开时亦有交代,府中跟来的管家在众人散去之后告诉我:“府中那位夫人突然说腹痛,老爷来不及先赶回去了,让我留着照看。”

周身似有熊熊烈火燃起,唯一的清凉来自我的手背,他的掌心。身边的政和握住我的手,仿佛不用尽全力我就会在下一刻四分五裂,魂飞魄散。

我亦回握他的,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足以确信我并不孤独。

御医替母亲施针,她略有好转。下一个时辰过后情形剧变,她双眸陡睁,嘴唇翕动,艰难吐出两个汉字。

那是我父亲的表字。

这也是她最后的句子。

天光薄亮,满头冷汗的御医从内室退出,先向政和行礼,再满含愧色向我致歉。

直至那一刻,我的父亲依旧没有出现。

一夜积涌的愤怒屈辱和悲凉彻底击溃我最后的心房,我拔足奔出内室。追我出来的只有政和,雨如剑落,隔着重重水幕我们根本分不清彼此的轮廓。只有他声嘶力竭的声音穿过:“你忘记了,当初你怎么跟我说的?”

我想我一定忘记他的身份,否则我不会这样声嘶力竭朝他怒吼:“我母亲死了。”

“你说的,”他抬袖抹了把脸,仰头看我时又有一重水迹从他双眉之间滑落,“是你告诉我的,存在了就是现实,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面对,而不必难过。”

风雨溃堤,兜头泼下,我气喘吁吁地盯着他。

他不甘示弱回看我。

我走过去,在涌出的泪水模糊视线以前,我走到他面前,一步之遥的他面前。我伸手狠狠抱住他。我要抱住他,用尽生平所有力气,即便下一刻落入地狱也无法将我们分离。我要抱住他,抱住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执念,从母亲死在我面前,父亲死在我心里开始。

六:

那年我十九。

已有侍妾两名,初育的情事催熟我对男女最原始的认知。

怀抱之间惊雷毫无征兆在他背后炸裂,亦在我脑海之间。

我悚然,低头去看,他的双目幽然,仿佛印证我心中一闪而过的某种猜想。在视线相撞的瞬间,他双颊陡然苍白。

不是他,是她。

竟然是她。

竟然……

我们的身体紧贴到连缝隙都无,但在下一刻我仓皇地松开怀抱。

我们落魄地各退后几步,为彼此营造自欺欺人安全的空间。雨依旧盛大,沿她面颊鼻梁萦在下颌,最终顺她纤细脖颈探入衣襟,杳无踪迹。

父亲入宫找来这里,狭路相逢于凝华殿外,出于本能我首先挡住她。

他目光落在此刻政和所披,我的衣服上。他眼中巨大的痛楚似曾相识,他的痛心疾首在我看来却十足讥诮。

在君臣寒暄之间我得知府中侍妾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虽然母亲的病逝令他不敢将愉悦表现得过于张扬无忌。

我与父亲心照不宣的冷战从那时开始。

在母亲丧事结束后他将我找来,命我跪在灵前,祭出木荆,对我怒喝时牵出他素来强悍的表情外的几丝苍凉:“你可知道你错在哪里?”

我将冷笑泯于低头之间。

他激怒,扬袖挥下手中荆筏,鞭条落于我背部,收回时扫及我额角。逶迤其间的是他气喘吁吁的逼问:“我从前一直以为你小,但现在看来,你竟是冥顽不化。晏家虽不是累世公卿,亦顶着将相之名。你此刻言行举止,所作所为担的不是你一个人的名声,也是我们晏家荣辱和声誉。

“再者,就算你可以不顾及自己,你想过陛下吗?你知道皇城上下都是怎么议论你们的?”

我心中一滞。父亲其实并不知道,我几乎确信这个事关帝国的最高机密,随先帝逝去后再无第二人知晓。如果不是此意外,她永远只会是我的君,或者曾经的手足,我会记得我们共同走过的风雨,我们相携相伴的孤独。

父亲视我,良久才有悲语缓缓溢出:“你不该喜欢他。”

脑中陡然浮现的空白占据我所有思绪,一时雷电贯过,陡然将我肺腑震裂。

父亲离开之后我浑浑噩噩地依旧跪在母亲灵前。

我竟然喜欢她,我怎么可能喜欢她。手足一样的孤独少年,中元夜的烟火,她悄无声息的睡姿,雪中鏖战,历历回忆如箭矢飞快自我眼前掠过,令我不堪其重瘫倒于地。

七:

我的父亲迅速为我议定了一门亲事。在某次宫宴上,父亲将那家小姐的身影指给我,我顺他指点看见的却是隐于其后,陷于御座之内瘦弱的她。

她的瘦削以一种无法理解的速度累加,竟让我怀疑下一刻她可能会迅速消融。

她并不看我,这让我想起席开之前我在偏殿见她,告诉她我要成亲的事。我着心留意她眉眼变化,倘若她有一丝不怿,我想,我会毫不在意将这门亲事回绝。

我只想看到她的心。

而她淡淡,转侧望向我时有清浅笑意:“这样很好,你该到了这个年纪。”

我不动声色,与她共望窗外长阶青荇,廊下风铃,将心碎悄然泯于心间。

此刻,我频频与那可能成为我妻子的少女交谈,每次她脸上浮起的粉色仿佛都会加深我愉悦的表情,但我心里挣扎不出一丝快意。我没有看她,但我了若指掌她每一个举动,她的踌躇,她薄饮,以及她的醉意。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就会离开这里。

一柄长剑从红墙之外跃下,而后再添两三道银光,自东北和西南。护驾的侍卫迎敌之间已有两名折损,剩下的招架渐落下风。我劈手斩落随后攻来的黑衣人,从他腰间抽走长剑而后跃上高台。

她看着我,让我以为其实立时死去都不可惜,当她这样且悲且喜且惊地看向我。

而下一瞬,她的表情转为惊惧。在我明白发生的一切时她朝我扑来,越过她的肩膀我看清一黑衣人举刀。

我无数次梦见那场景,梦中的我也被她紧紧抱住,梦里我拼尽全力终于将她推至安全的领域。而梦外我却眼睁睁看着那柄长剑没入她肩胛,而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中庭缠斗不歇,我摇摇欲坠看见人群中央父亲的悚然和无望,当他看见我,和我怀里的政和。

凝华殿灯盏通明,火焰煌煌,我立在殿外。

出入的大夫皆被遮住双目,奔走服侍的宫人亦是往常不见的生面孔。群臣屏息恭候,父亲悄然移步到我身边,示意我看适才从黑衣人中搜出的令牌。我心中一沉,父亲点头:“是姜国细作。”

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令我顿悟他此刻的决定只是又一个将我从政和身边驱逐的手段,但我甘之若饴。姜国趁国朝新君年幼连番挑衅,如果可以,这是此刻我唯一能替她分忧的事情。

三日之后待宫中传来她病愈的消息,当日我在父亲安排下奔赴边关,投于他昔日部将好友帐下。

父亲送我时不是没有愧疚:“我希望将来你能明白我所做的一切。”

我沉默地凝视他,他也明白,旋即苦笑着:“你放心,我会竭尽我所能辅佐他。”

八:

三年时光短促仿佛只是一瞬,又漫长到我仿佛已经过尽一生。

我在凝华殿前止步,容人先行通禀。而我立在檐下惠风中,远望江山霭霭,近看长廊洞若,一时凄清,又挣扎出些许落定的欢喜。

终于有人引我进入。她闻声顾我,仿佛我们暂别只是昨天,谁都未曾缺席谁的人生,以及这三年。

“阿晏你来看我了。”

我鼻酸几乎落泪,而她下一句话令我微有惊讶:“这是我的姐姐,安宁公主。”

顺她目光看去,我才注意到房中存有另一女子,婉约姿态,盈盈端雅,面目与政和竟有三分相似。这点相似令我心中一软,我对她笑了笑。

待安宁公主离开之后政和才道出缘由:“朝臣劝我尽早定立储君。”

这几年她所谓的后宫并无一人,更遑论子嗣。我困惑地看着她,而当她下一刻话出口时,我顿觉遍体冷透:“我希望你能够迎娶公主。”

一路行来的悲辛刹那涌上心头,我仿佛置身一个巨大笑话中央:“为什么?”

“我想要个孩子。”她试图对我笑,“一个与你一样优秀的继承人。”

肺腑于她微笑之间撕裂,勃然而起的惊怒仿佛要将我燃烧殆尽,尽管我将所有怒意艰难摁下:“不。”

“阿晏,我很累。”她凄凄一笑,展臂从我身后将我抱住,令我一时怒火败于无限心酸,“阿晏,你帮帮我,你再帮我一次好吗?”

她臻首轻点于我脊背,她无声的眼泪灼痛我肌肤,我所有心防溃于无形:“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说,“我会帮你。”

父亲对这门横生的亲事并未存有欣喜,仿佛我和他都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下月初二新妇入门,当夜我和安宁在新房静坐须臾,揭开红帕,她华丽雍容的容颜扑面,仿若故人归。我努力对她笑了笑,而后告之书房有事,请她先行休息。

之后一月之中我们都保持这样相敬如宾的关系。我知道自己行为薄情,但安宁毫无怨怼。即便我有事耽误来不及赶回去,她也会在书房候我,直至灯油枯尽,或者彻夜不息。

我对她的愧疚日增夜涨,但我明白这无法代替深情。只能以其他方式尽可能弥补,我的所有行踪她了若指掌,我去见什么人亦不避她。

自安宁下降到晏府开始,父亲并不因我的转性而欣喜,但凡我入宫去见政和,他目送我策马离开的背影的眼神都是凝重的。

我不知道这三年改变了什么,使得父亲陡然苍老,使得冰冷浸透政和所有处事手段中。即便她还是如年少时那样信赖我,对我微笑,转而面对群臣时又是一种样貌。有时候我会恍惚,御座上那个威仪毕露的君王,她是否是我相知相伴近半生的人?

父亲来找我是安宁嫁我半年之后,夜半轻叩我书房门。房门初开,他眉眼间的凝重令我刹那屏息。

我将所有诧异敛去,而后披衣随他走出房间。

往晏府后门。

夜灯两三盏,映照得天地一片凄清,我们隐于廊下。子时方过,一个小厮打扮的清秀少年从内庭走出,她竟是父亲多年前纳的侍妾。我心中一惊,看向父亲,父亲面目肃穆:“你再看。”

另一个小厮从暗处走入灯火辐射的领域,借一盏幽光我看清她在灯下的面容,与政和三分相似。

是安宁。

将一声呼之欲出的惊叫摁下,我从不知她们两个竟有私交。而夜深至此,又可能去往何处。

安宁将怀中包裹递给侍妾:“他与边臣往来的信件都在这里。”

我蹙眉想起她平日里似乎很爱待在我的书房,闲来无时也会替我整理信笺和往来书信。而她随后出口的话证实当下我心中隐约猜想:“你替我先呈给陛下。”

九:

她们离开之后我们依旧站在那里。我侧首向父亲一笑,正欲离开。而他不给我一点侥幸:“当年我安排给你的姬妾,就是先帝赏赐的。”

“那又怎么样?”

父亲悲愤复又悲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陛下从未信任过你,他将公主下嫁为的就是监视我们晏家。”

我摆首:“我不会相信。”

我怎么可能相信,最初书房照拂相对微笑,中元月夜火焰辉辉她的气息微甜,大雨之下我与她紧紧拥抱,仿佛生死都可以不去在意,我又怎么可能相信我与她的情谊,十年之久都出于一场蓄谋已久的权术。

我并未停止我离开的步伐,眼下我所要做的只是离开这里,离开这片由乱梦组织的天地。而父亲一眼洞穿我躲避的意图:“你现在还怀疑,你母亲是因为气我才暴毙的吗?”

我策马在皇城的路上,情绪将我余光所有风景染上血色。离府之前父亲的言语犹且在耳:“你的母亲死于陛下授意。

“你永远不知道他是怎样炉火纯青地运用他的权术。”他望着我,望着我明显的痛彻心扉,“他利用你,却恐惧你终有一日权倾朝野,因此他挑拨你我关系,使晏家不再成为他之后的要挟。”

我喃喃:“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他注视我,有一点凄惶,一点怜悯:“因为我记得你说的话,你说他是你在尘世的最后一点期盼。我已经令你母亲难过,我不能再让你伤心。”

中正门在望,我弃马狂奔进入皇城,风意携带我经年的回忆在眼前迅速消失。我只想见她,我只想亲耳听她将这一切否认。

城门由禁兵把守,拍门的巨大回响让这个宫殿显得凄惶无限。

我没有等到她,一如当年我从塞外归来。

蛛丝马迹,如果要找并不会没有。

大理寺卿奉殿中侍命以通敌叛国之名来我府前时,我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不愿连累无辜,所有指向我的证据我通通一口应下。日暮之后政和着便衣过来,我启目看她一眼:“你终于肯见我了。”

“就是为了见我一面,”她蹙眉,“你就把自己害成这样?”

“不是。”我摆首,“臣通敌叛国,证据累累,望陛下圣裁。”

“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她望着我仍有不解,“你我其实幸运,走到如今实在不易,为何给自己设下这种陷阱?你明明可以……”

一切证据都是我伪造,我并不认为可以瞒过政和。但如果她想杀我,我宁愿即刻死去,我宁愿。

我已走近她,我仍不敢碰她,我说:“那就杀了我。我不能死在沙场,因为我要回来见你,我不会与安宁生子,因为我一直爱你。

“杀了我。”我浑身发抖,手中薄刃几乎无法紧握,但我仍旧紧紧抓住,一如当年我握住她的手,她所给予我的支持和温柔。

“杀了我。”我的肺腑燥热,我的手心滚烫,为何我的薄刃依旧冰凉,“如果我对你构成威胁,那么痛快都杀了我。不要在你怀疑的同时,让我仍旧爱你。因为这样会让我生不如死。”

政和并没有杀我。

我在下月请官离开皇城,寻山野僻静处。我没有跟谁提及那之后一切变故,包括那件事。只是我离去的那天有人从宫中捎来一封信,我将它放入匣中,不复开启。

我从未有过孩子,父亲的次子亦在当年某次风寒中暴毙,他将晏家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但我只是觉得疲惫。

政和在我走后第五年薨逝,而我却是在十年之后得知。那天正入冬,我自房中往窗外望去,我的妻子抱梅盈盈立在雪下,让我恍惚以为故人归。

而她亦回望我,突然开口:“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我微讶,而后想起多年之前那次月夜,或许她对曾经的欺骗仍旧耿耿于怀。我对她笑笑:“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

她的泪旋即落下:“对不起,当时你的全部心思都在陛下身上,我想把你挽回,所以我才会答应公公……”

我一怔,但旋即敛去神情:“父亲已经全跟我说了。”

她仰头看我,双目莹然:“公公说,要想挽回你的心,只有彻底将你的心从陛下身上收回。我按照他的意思这样做,但我从未想过这些年你会这样不快乐。”

惊雷在我脑中轰然掷下。

我在一瞬间忘记如何支配我的四肢和心跳,它们同时狂热得战栗。

我逼近她,在我所有泪水和疑惑奔涌之前,我问她:“是你和父亲合谋骗我?”

她惊惧以及饮泣的点头最后轰然推倒我心中所有堤坝,泪默默淌下,在心里。

十:

我找到当年她在我离开时遣人送来的信,第一行就令我泪水决堤。

阿晏:

此刻或许我已死去。

我将安宁嫁给你,只是希望在我离开的时候,让你不太思念。

我隐约猜到你为什么要离开,但我无法给你交代。我只庆幸,我的病情能够支撑到你离开之前。

我知道我要死了。

而我最快乐的是,能够令你活下去。

猜你喜欢

政和母亲
母亲的债
春天 一座城的怀念
我看郭政和
匠心打造好品质
政和县非遗展馆开馆
非遗:一本读不完的书
给母亲的信
多了或少了的岁月
《雪斋文存》一幅提炼浓缩的政和历史画卷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