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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女龙图

2013-05-14橘文泠

飞魔幻A 2013年5期
关键词:孔雀芳华

橘文泠

(一)

深夜,洞窟内亮着数十盏长明灯,照亮了大明王的金身。

有人在佛前跳着狂放的舞蹈,红衣飞扬而起,舞者看似一只燃烧的蝶,正做死前最后的飞翔。

这是即将踏上远途的人,在为自己的前程祈福。

大夏之兆京,天子居处名为千重阙。

这几天荼蘼将尽,每次伊汐路过长梦亭的时候闻见衰败的香气,都会忆起在花下与仲岚的相遇。

“姑娘,你很面善……我们在哪里见过?”俊美的青年来攀话,她笑答——

“久闻灵州王舌灿莲花,原来也不过如此。”

年前明若女帝召一干皇族子弟入京,灵州王仲岚是最得器重的几人之一,在宫女中更是名声最显。

都只为他风流,短短数月,相好过的人便不知有多少。

随后仲岚看着她衣袍上精工绣绘的蓝孔雀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伊汐。”

因善作孔雀舞而得女帝青睐,如今更是女帝最信任的内令。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关于她的传言,狡诡多谋,放浪形骸,周旋于皇族之间……

仲岚会知道她,一点也不奇怪。

一夜欢好,云收雨散时他低声问:“你对谁都是这般来者不拒吗?”

“若来者都如王爷,伊汐又为何要拒?”

他大笑着将她扑倒在床榻上,指尖暧昧地描摹她精致的五官:“武宁侯死了,鹤华君疯了……与你相好过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下场。伊汐,他们都说你是陛下豢养的孔雀。”

皇族子息皆着蟒袍,而孔雀以吞噬毒蟒为生。

他的话,分明有弦外之音。

而她只是伸手钩住了他的脖子,问:“王爷害怕吗?”

“应该害怕的人,是你……”

再闻时,已是令人羞赧的声息。

后来仲岚告诉她一个典故——孔雀因以毒蟒为食,故多有剧毒囤于胆内,稍有不慎,便胆破身亡。

贪毒伤命,他笑着这么说。

(二)

这天自早上起就下着雨。

女帝赐给仲岚的宅邸离千重阙很近,每次伊汐都是步行而来。今日雨中烟柳如画,她就在路上多看了片刻风景。

结果迟到了,仲岚显得不太高兴。

“王爷何必心急,反正伊汐知道的王爷也都能知道不是吗?”她笑着斟酒赔罪——这些受召入京的皇族子弟谁没有个眼线在宫中?

女帝年长体弱,这次将他们弄进兆京不知是为立储,又或者不放心诸多藩王想要以其子女为质加以牵制,如此情势,谁都希望更了解女帝的心思。

“要是那些人能洞悉如你,我还找你做什么?”仲岚皱眉说道。

她就当是称赞了。

随后开始说起宫中的情况,从女帝见过什么人,饮食如何到她偶尔说起过什么仲岚都会问。

最后他终于满意了,放松下来:“有劳你。”说着将盛着点心的食盒推到她面前。

就好像她只是为了这些点心似的。

正想嘲讽两句,却被那个食盒吸引了注意力——黑漆描金,还点缀着螺钿镶嵌的花朵。

这是南州才有的贝彩漆雕:“王爷何时与芳华郡主有了来往?”

玉芳华,南州王的小女儿。

仲岚惊讶地看着她:“你还真眼尖。”随即满不在乎地说,“早年我与芳华都在京中住过,这次重逢她很欢喜……”

“我大夏女子亦可为帝,王爷不会不知道吧?”她打断他,“你也太草木皆兵了。”仲岚摇了摇头,笑言:“总不成这里头还下了毒?”

她轻哼,取过一块点心捏碎撒在地上,片刻后蚂蚁闻见甜香过来,又不多时,点心屑中已混了一堆蚁尸。

果然。

“她不会一次就把你弄死,今天一些,明天一些……”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抬头却见他一脸苍白。

“王爷?”见他慌慌张张地起身,她赶紧起身阻拦,“王爷做什么去?”

“让开!”不想仲岚一推——

一脚踩在水榭边缘的苍苔上,她跌进水里。

“伊汐!”仲岚惊呼。

而当她咳嗽着勉力爬上来的时候,却见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迟疑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连后退,最终踉跄着跑开了。

留下她一个人湿淋淋地站在那里。

为什么向来气定神闲的男人会这么方寸大乱?不过又一个小阴谋,历代夺储之争可比这惨烈太多了。

除非……玉芳华对他而言很特别。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假设。

(三)

许是为赌气,她就这么一身透湿地出了大门。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多时那人飞奔而至。

“伊汐你怎么弄成这样?他欺负你了?”

青年有着一张英挺而坦率的脸。永安侯含英,那日她在乐宴上献舞助兴,宴后含英来找她,说她的舞姿可算当世一绝。

他的口才并不好,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她的舞很好看。而这种话她听得多了,唯一可说特别的就是含英说话时总不敢看她的脸,偶尔瞄见,也是很快红着脸移开目光。

皇族子弟中,很少有这样害羞的。

所以她从不对他稍加辞色——她并不想伤害一个对自己无害的人。

可是青年似乎不明白她的苦心。

“谁也没有欺负我。”她冷冷地看着他,忽而一笑,“不过你来得正好。我问你,那顶头冠是怎么回事?”

早上有人送来一顶珠冠,上好东珠镶的珠花,缀着长长的孔雀尾翎,那完全艳蓝色的羽毛据说一千头孔雀中或许能寻得一两支。

来人说是奉了灵州王之命。

可她分明在头冠上嗅到了含英身上的熏香,素净清爽,与他这个人一样。

“什……什么头冠?我不知道!我没叫人送过头冠给你。”听闻,含英说话都结巴了。

“我可没说有谁送了头冠给我。”青年不打自招,她几乎失笑,却最终沉下脸,“为何要署灵州王的名?”

含英的脸都涨红了,默然半晌,才嗫嚅着说:“我怕你知道是我送的就给退了……伊汐,我只想你明白,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不一样。”她打断了青年的倾诉,然后推开他,向千重阙走去。

她知道含英在看着自己的背影,但始终没有回头。

因为是不一样的。含英能给她什么?侯府女主人的名分?一生的眷爱?荣华富贵?那或许是一个女子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却不是她想要的。

而早在最初表达结盟的时候,仲岚就说他留意她已然很久,熟知她为女帝谋划的所有策略。他说:“以你的出身不可能母仪天下,况且统领六宫亦是屈你之才。若你能助本王登基,本王便任你为相,凭伊汐之慧,必能为我大夏栋梁。”

他许她,共同治理这江山。

那才是她真正所欲,而仲岚觉察了。

当然还有一个秘密连他也不知道——

理事于天下的权柄,那才是她身为皇族一脉,最应该得到的。

(四)

对于父亲,伊汐的记忆非常模糊,只知道那是一个令母亲终日伤心的男子。

直到丧母那晚,母亲的师傅将六岁的她抱坐于膝,告诉她往昔之事——东宫太子爱上了卑微的女画师,两人甚至养育了一个女儿。

文怀太子就是她的父亲。

关于她父亲的死有很多流言,流传最广的说法便是父亲的异母妹妹,即今日之明若女帝为夺大位毒死了他。

没有人能证实传言的真假,但多年来女帝确实多方压制文怀太子昔日的麾下诸臣。而母亲的师傅之所以告诉她这些,是为了让她自己选——

是要学计谋韬略,有朝一日回到那钩心斗角之地,抑或是习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平凡人?

她选择了前者。

并且时至今日,从未后悔。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宫中小宴上,女帝忽然说要为芳华郡主定亲。

玉芳华嘴甜貌美,女帝向来疼爱她,这日小宴不知怎么就说到女大当婚,女帝笑着将列座的王公侯伯一个个数过来,玉芳华掩着嘴一个劲地摇头,直到点到仲岚的头上——

郡主才红着脸笑了一下。

“看来我们芳华是早就心有所属了呢。”女帝跟着问仲岚的意思,却见灵州王大大方方地说:“臣本来还愁自个儿名声不好,往南州求亲恐难成功,若陛下能赐婚自是最好不过了。”

亲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定了下来。

而当时她也在场,冷眼旁观,觉得事有蹊跷——先是多加青睐,再是愈多恩宠,最后则是亡身残命的下场。之前的鹤华君、武宁侯等莫不如是。

女帝对付这些皇族的手段似乎很简单,却还是有人前仆后继地坠入彀中。或许是因为女帝善察人心,懂得用最香甜的诱饵引他们就范。

果不多日,宫中传出消息,说是南州王听闻赐婚,放话说须以血髓玛瑙为聘。

而这血髓玛瑙曾为西疆银月王朝之宝,王朝灭后流入大夏,今由沐族所有。仲岚为得佳人,已向女帝告假,自请西往沐族驻地求取此物。

闻信,伊汐立刻去了他的宅邸。

“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个圈套?!”她看到府邸外下人们正整备行装,在水榭中找到仲岚,劈头就是质问。

仲岚不语。

“更别说是为了那个玉芳华……怎么,你怕自己毒不死吗?”她气急败坏地说。

“那是一场误会,东西不是芳华送的,有人陷害她……”仲岚终于说话,忽然笑了笑,“怎么,你吃醋?”

“你!”她很想破口大骂,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忽然仲岚凑过来——

“莫非你这孔雀化身,迷上我这条毒蟒?”他在她耳边低语。

她狠狠踩了他一脚。

“去你的!”看着他痛得蹲下身去,她想他或许已经认准了玉芳华,已经不需要她的任何意见。

于是要走,裙摆却被他扯住。

“原来没有吗?真可惜,本王还以为这辈子至少能得到一个人的真心呢。”仲岚慢慢站起来,出其不意地亲了亲她的脸颊。

“放心,等我回来……不论我娶了谁,你我之盟依然有效。你该得到的东西,都会有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水榭。

抚过方才他嘴唇轻擦的地方,她许久才回过神来。

“你滚!滚得越远越好,回不来更好!”

黑暗中,她对着远处大吼,带着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担忧与恐惧。

次日仲岚人马西行,晚间她见女帝发间多了新的精巧木篦,谈笑间才知是仲岚献的。她不禁想他真是疏远了她,这些动作一点都不曾让她知晓。

他如此费心讨好,莫非真是为了赐婚?

真不知道那玉芳华究竟与他有什么故交,竟让他如此放心。

(五)

结果,能回答这疑问的人没有回来。

那个满身血污的下人被人抬着进的千重阙,他说仲岚一行在路上遇到了流匪,诸人力战不敌,仲岚滚落山崖而死。

当时伊汐正在磨墨,听到那人说他摔得血肉模糊,手一抖,松烟墨断成了两截。

当然女帝也震怒,立即下令派钦差前往协理此事。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她很清楚接下去的事情会如何发展,流匪会就此杳无踪迹,又或者当地的官员献上几个人头充作罪首。

仲岚父母早亡,未婚配,无子息,没有人会向女帝要求追查。

用不了多久,他在灵州培植的各种势力也将被女帝一网打尽。

这就是败者的下场。

至于她……或许孔雀化身的不祥恶名又会响亮几分,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死了一个灵州王,千重阙中的储君之争还在继续,诸多皇族子弟依然像众星拱月一般围绕着女帝,千重阙中,丝竹之声终日不绝。

一天,席间又是她献舞,腰间缀着孔雀艳丽的翎羽,曼妙的舞姿引来诸多痴迷目光。

但或许是拜那恶名所赐,她从宴会上退下,再没有人来大献殷勤。

独自走过御花园的小径,长梦亭畔荼蘼谢尽,青青枝蔓亦在秋风中现出了些微的焦黄。

开到荼靡花事了。

她忽然觉得悲从中来,忍不住啜泣。

直到感觉有人到了身后。

“你是在为他哭吗?”竟是含英。

自从那天她在仲岚的府邸外拒绝他后,含英就再没来找过她,她还以为青年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知难而退。

显然她低估了他的痴心。

“我没有为谁哭。”她抹掉脸上的泪水,想要做出一贯骄傲冷清的样子。但含英只是怜惜地看着她,用帕子擦过她的眼角,轻柔地,仿佛怕弄破她娇嫩的肌肤。

“你可以为他哭没关系……不过我发誓,等你伤心够了之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掉一滴眼泪。”他认真地说着,英俊的脸上竟有些决然表情。

第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描摹他的脸庞,随后手便被他捉住了。

青年手心的温度烫得吓人。

仲岚已经死了……她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她甚至为他流了那么多的眼泪。

所以,也该是为自己另作打算的时候了。

(六)

当宫中开始传言孔雀化身的女子又捕获了一条名为含英的蟒时,她笑着问他:“你害怕吗?”

他没有扯什么典故来反驳她,而是说:“我很快便向女帝请辞回封地,届时你和我一起回去,再也不用听这些闲言闲语。”

这个回答她很满意,含英或许是不如仲岚那样懂她,但会宠爱她一生。

而且在仲岚死后,那个理事于天下的心愿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了,人心真是奇怪。

只是此刻还不到走的时候,下个月南国的使者会来兆京,女帝点名要她作舞助兴。闻知此事,含英忽然想起了昔日那顶珠冠:“伊汐,到那天你戴那顶珠冠好不好?我再叫人做一身相称的舞衣,一定很好看。”

她没有理由拒绝他。

于是满口答应。不多时含英果真捧了一条艳蓝的舞衣来,说这美丽的颜色是取孔雀胸前之翎浸染而成,纵然着过百年,也能依然艳丽如新。

“哎哎,一百年后,难道还要我的枯骨披衣起舞吗?”她听了,忍不住笑着说。

什么百年,谁都知道人生在世,瞬息浮生。

但稀罕东西就是稀罕东西,使节来访的那天,她身着舞衣款款入席,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随着一阵急促的鼓点,乐声四起。

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在这千重阙中献舞,所以她跳起了昔日从隐居之地出发时,曾在佛前供奉的那支。

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

腾挪回旋之间,她听见了惊叹声。那是当然的,有人曾说她的舞姿宛若传说中的伎乐天,能媚惑众生。

可惜如此供奉,仍然不能打动佛心,她此行的愿望没能实现。

忽然,惊叹变成了惊呼。

弦断,鼓停,她也止住舞步。

看到女帝倒在地上,七窍流血。

殿上一片死寂。

“且慢!”当右相欲上前检视时,含英忽然在旁大喝一声,随后他离座在殿中巡视起来,目光自众人脸上逡巡而过——

最终,落在了她的身上。

“拿下!”

当侍卫冲进来将她按倒的时候,她看着含英面无表情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

南有嘉木,青雀栖之。

南国深山中多有孔雀,吞蟒为生,遍体积毒。最毒的是它们的尾翎,而尾翎中最毒的,便是她珠冠上所缀,万中无一的青翎。

但青翎虽毒,只要不误食便不会有事。

而能够生出青翎的孔雀必栖息于嘉木之上,有此剧毒之鸟停栖,久而久之嘉木便生出一种特性——遇青翎而生毒,此毒沾肤入体,死者七窍流血,绝无生还。

仲岚离京西往的时候,向女帝进奉了五把嘉木所制的发篦。

但现在她知道了,不过是有人又用了一次冒名赠礼的把戏。

“你要将所有的罪名推到一个死人身上?”身在天牢,伊汐看着门外的含英,他刚刚告诉她女帝的死因——那把嘉木所制的发篦,与她冠上青翎同处一室之后便开始渗出毒素,毒死了女帝。

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仲岚生前预设的弑君之局,她则是与他狼狈为奸的妖女,竟在他死后依然忠实地执行着计划。

而一向温良直率的永安侯则是被她欺骗的受害者,更是辨出青翎嘉木,揭破阴谋的英雄。

“当然不。还有你,明天你会在朝堂上公开受审,以弑君叛国的罪名被判凌迟。”含英露出了她不熟悉的森然笑意,“仲岚运气好死得早,只好你一个人受这剐身之苦了。”

她也笑了笑:“然后你便是本朝第一功臣,右相会鼎力支持你登上皇位,或许过不多久群臣还会发现女帝的‘遗诏……”

“你一向很聪明。”含英轻轻哼了一声,“别怨我。你也看到了,女帝跟疯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地杀,我岂能坐以待毙?”

现在牢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这些话他说得肆无忌惮。

她也得以一窥他的真正面目,得一个明白。

“真想不通,右相为何与你结盟?”这是她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有些固执的百官之首,当初仲岚用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拉拢他,含英凭什么成功?

“我查出他曾是文怀太子的布衣之交,多年来一直暗中追查太子英年早逝的真相。你说……这个筹码够不够说服他帮我?”

她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坐回草堆上,合目养神。

含英的脚步声远去,复而折返。

“不知道这句话你听了会不会好受些……”他低声说——

“我从未喜欢过你。”

她睁开眼,莞尔一笑。

“知道。”

其实无所谓难过或者不难过——他待她全无真意。而她待他,又何尝不是一片虚情?

两清了。

(七)

次日,果真如含英所言,朝堂上,她在百官面前受审。

当然这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今有妖女伊汐……”右相宣读着对她的处置,一旁的含英一脸凝重,似乎正在痛悔自己曾经被这样一个女子迷惑。

“判为……”

“且慢!”

有人喝断了宣判。

而当所有人都用惊疑的目光看着那个裹着披风的身影时,伊汐已经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她认得那个声音。

那是仲岚。

而当披风落地,死而复生的灵州王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朝堂顿时哗然。

跟着有侍卫押了两个人上来,一个伊汐不认识,另一个她认出竟是当日冒名前来送珠冠的下人。

含英居然没有将这两人处置了?她惊讶地想,转眼看见含英惨白的脸,却听另一边仲岚高呼——

“弑君真凶在此!谁敢枉杀文怀太子遗孤!”

这下不仅她目瞪口呆,整个朝堂更是炸开了锅。那些文怀太子的旧部群情激动自不必说,最激动的更数右相,只见他一把揪住仲岚的衣襟:“什么遗孤?!你说谁是遗孤?!”

目眦欲裂,全无体统。

“当然是她。”她看到仲岚指着自己,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有些泛黄的卷轴交给右相,“相爷昔日乃太子布衣之交,不会不识得其手笔吧?”

右相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展开了卷轴。

那是一幅肖像。

她从不知道有这样一幅画存在。

画中的女子有着与她极为相似的面容,正含笑看一个小丫蹒跚学步。这小丫赤着白胖的一对脚,右脚背上赫然有一处殷红的胎记。

当然,同样的胎记,她的右脚背上也有。

爱女伊汐学步。一边落款,正是文怀太子的名号。

“啊——”只见右相狂呼,抱着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俱下,悲戚万状地呼喊起来,“吾友!苍天有眼,你竟还有这一点血脉在世!吾友!是我对不起你……”

随即他哭着上前来解她身上的绳索。

许是被右相狂乱的样子所慑,嘈杂的朝堂竟忽然寂静了一刻。

但也只有一刻而已,下一刻,各种各样的声音又几乎同时响起,质疑的、惊喜的、誓言忠心、喊打喊杀……

什么都有。

“诸位!”却听仲岚厉喝,大声道,“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彻查弑君大案,捉拿真凶吗?!”

说这句话的同时,他将先前押上来的那两个人丢在含英的面前。

生死交锋,即将开始了。

四周的声音渐渐地消减下去,而她看着仲岚胸有成竹的样子,便知这一役他必胜无疑。不过其实胜败又有什么关系?谁王谁寇又有什么关系?

这里有这么多的人,百官都在看着他们,可她只看到了仲岚。

这一刻,她只想扑上去,吻他薄凉的唇,用她舞者的腿缠住这该死的男人。

告诉他,再也不许离开她。

最终,含英败了,败得非常彻底。

仲岚在诈死的这段日子显然做了很多事,不仅救下了含英意图灭口的人,甚至找到了那个贩卖青翎与嘉木给他的南国的商人。

铁证如山,含英只能供认弑君的罪名。

而后来伊汐才知道,在仲岚闯入千重阙的同时,南州王的一万精兵就埋伏在兆京城外,随时准备牵制十二连营。

深夜,含凉殿中一灯如豆——这里是文怀太子的旧居,按大夏国制,帝崩而无储,国事由丞相暂代。于是右相安排伊汐住在这里。

这当然也是仲岚的意思。

听他说过一万精兵的事,她不禁疑惑:“你如何说服南州王借兵?”

“只有我知道……玉芳华的埋骨之地。”仲岚露出了冷然的笑容。

真正的玉芳华两年前出游时死于意外。

当时仲岚先一步接获消息,便想出这移花接木的法子,将自己最得力的鸩者红芜送了过去。

怪不得他之前对那个“玉芳华”如此信任。

“这……”听过详细,她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但还是抓住了一个重点,“那如今事情揭破,日后南州王恐生二心……”

南州地处边陲,南州王戍边多年手握重兵。

可能会形成很不利的局面。

“那就是你的事了。”就在她担心的时候,却听仲岚这么说。

“嗯?”

“你的江山,难道还要我替你操心吗?”

他笑了起来。

(八)

仲岚说……他不要皇位了。

他说如她所言,红芜假冒玉芳华的事南州王必不肯善罢甘休,所以他纵然坐上皇位也未必坐得稳。而比起他来,右相定然更愿意支持她这个故人的遗孤。

更不用说那些太子的旧部,他们会把东山再起的希望放在她身上。

“这些人会成为你的助力,或许也会变成你的阻力。”她听着他的分析,简直像在交代后事,终于忍不住说:“那么你呢?”

“我要带红芜归隐。”

他说当日红芜为明若女帝识破身份,不堪威逼利诱而对他下毒,虽然是对不起他,但也是他没能善加保护。如今假冒之事揭穿,南州王一腔怒火必然也会撒些到红芜的头上,所以他要带着她一起去避避风头。

“红芜红芜!你心里既然只有她,那带着她远走高飞就是了!何必来救我?!”

最终她听得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因为我欠你娘一条命。”

他说。

幼年寓居兆京,他曾见过文怀太子和她的母亲。

大约四岁的时候他溺过一次水,正是被那女画师所救。

“只是印象都很模糊了,我甚至记不清她的脸……直到那天你掉进水里,我看到你上岸时的样子……”

救命恩人透湿的模样。

那或许是他幼时记忆里最深刻的画面。

她这才明白为何当日他那么失常,还有最初的相遇……

姑娘,你很面善……

“哈哈——”她失笑,感到嘴里苦涩的味道正蔓延开来,“好,那现在你命也救了,皇位也让了,你是该走了。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这是她第二次,叫他走了。

“别生气嘛,伊汐,一夜夫妻百日恩,得了空……我还会回来看你……”

“滚!”伴随这声厉喝的,是砸在门框上的砚台。

仲岚大笑着,掠出了房门。

她追到殿外,却只看到他的背影,飞快地融入了夜色中。

再也不见。

半年后,在右相与那些旧部的支持下,她登上大夏尊贵的帝位,开始用雷霆手段扫荡那些反对她的皇族。

言责,刑求,杀伐果断。

就像人们曾经形容的那样,她如孔雀化身——

生而为吞噬诸蟒。

光阴倏忽,她觉得自己几乎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归隐之人。

直到某一天,有鸩者求见。

重华殿的内殿中,她第一次看到假玉芳华的真面目——名为红芜的女子,妩媚而不失英气,只是眉宇间有着浓重的怨恨之色。

“他死了。”

这是红芜的第一句话。

而当她自御座上跳起来的同时,鸩者忽然痛苦地跪倒,开始大口大口地呕血。

(九)

仲岚死了。

听闻红芜所言的那一刻,伊汐觉得自己或许在做梦。

怎么可能?那个可恶至极的男人说着要去归隐,然后自她面前消失……

然后,他怎么可能就死了呢?

可他真的死了,死在红芜手里。

他一手栽培的鸩者,从不疑忌的帮手,当年在每次送来的点心里下极少分量的毒,天长日久,侵蚀了他的身体。

直到被她发现点心中的问题。

可那时,仲岚中毒已深。

“你为什么不救他?!”她尖叫起来,一把抓住鸩者的衣襟,“他如此待你!一直都在维护你!”

却见红芜咧嘴笑起来,黑色的血从她的嘴角不断涌出。

“维护我?你别傻了!他一直维护的人是你……他自知命不长久,留我一命,将我留在身边……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对他死心。临死他还想毒死我,哈,我就让他知道,就算是以毒制毒,我也偏要撑着一口气……来告诉你真相!”

鸩者看她的目光,怨毒无比。

她不知不觉放开了手,只见红芜一下子瘫倒在血泊中,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抬头看她。

“你和他,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奋力吐出最后一个字,她目眦欲裂,气绝身亡。

伊汐怔怔地看着她的尸体,耳边还回响着鸩者最后的诅咒,透露了些许隐秘的情感。

你看这就是爱上的下场,到死,都没能解脱。

内侍们在红芜的尸体上搜到了一个字条,上面有一处地址。

依址寻去,是城南的一处宅院。当晚伊汐微服前往,到的时候发现里头只有一间屋子亮着许多长明灯,素白装饰,是一个灵堂。

棺木正对门放着,里面躺着仲岚的尸体。

红芜将他殓得很好,容色如生,她看了,也就更加伤心。

他的样子比她记忆中消瘦了很多,可想而知这一年多来受了毒患多少折磨。

可这一切,她都直到今日才知道。

检视棺木的时候她在尸体旁发现了一本册子,里面记载了一些秘辛,比如藩王隐事、朝臣旧闻等等,内容详细事实俱在。

他既已归隐,还捣鼓这些做什么?

伊汐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明白。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救命之恩已经还了,江山已经让了。

他为什么还要念念不忘?为什么还要做这些?

思来想去,始终在脑海中徘徊的,只有许久前那一句不经意的话——

本王还以为这辈子至少能得到一个人的真心呢。

或许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得到了她的真心……

混账。

“你想让我死心?”她看着棺木中的仲岚,人们常说人若死得安详,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但其实不是的。

死了,就是死了。

那个人,再也不会睁眼看你。

“你想让我忘了你?”她又问,然后笑了笑。

“好,如你所愿。”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大门,心里想着——

她再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再也不会。

从此以后,仲岚这个名字成了千重阙中的禁语,女帝不提这个故人,也不许别人再提。久而久之各种谣言风传开来,香艳风流者有之,阴谋诡谲者有之,但女帝从来不加理会。

她想,这个秘密这辈子只能有她一个人知道。

就是那个叫仲岚的男人,已然成为她心底不能触碰的伤口。

她若为孔雀,他就是她体内剧毒无比的孔雀胆。

想一想,碰一碰,都能要了她的命。

说什么贪毒伤命。

多情,何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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