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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樱·婆娑歌

2013-05-14百媚生

飞魔幻A 2013年10期
关键词:相国长空

百媚生

【1】

沉凛初次见到他时脸色微微发白,显然明白我的打算。而我脸色亦是苍白,却是由于将灵元活生生剖出来孕育他的缘故。因为是从灵海诞生的“灵”,血肉亦要这样才能生出。沉凛叹息:“曦月,这就是你闭关十个月的原因?”

我微笑点头,将婴孩递给他:“此后他便要交由你教养了,毕竟是未来的摩相国主,你要留意。”

沉凛单臂抱着婴孩,另一只手抬起来逗弄他:“他可有称号?”

“长空。”我答道,“长空飞雪的长空。”

我缓步走过去,在婴孩脸上印下五瓣樱,并且亲吻他的额头。

我与他再度相遇是在十五年后一个微冷的傍晚。

摩相国人寿命极长,千岁左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成年时限却是同凡人无异。不过十五岁的幼小孩童,身量已经长开。

沉凛牵着他的手,匍匐于我足下:“陛下,储君已经长大,希望他此后可以由您亲自教养。”

我喟叹,知晓他这是为了留住我在凡世的尘缘,使我迟些离去,在长空继任下任国主的那一刻,我势必要归化。

我的目光转移到面无表情的孩童身上,眉宇修长斜飞入鬓,英挺俊美的面容犹留了几分稚气,眼角微小的樱花泛出一点媚色。

摩相国没有白天,令我们取得光明的是由灵力支撑的成千上万颗夜明珠,这光线足够我细细打量他。我站起来,长裙逶迤拖在身后,他抬起头仰望我,而我微笑俯身:“长空,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点头:“我知道。您是摩相国最尊贵的女子,是摩相的王,无数人将为了您死去作为自己的信仰。您是曦月之帝。”

曦月之帝,这是我的称号,不知道陪伴了我多少年的这个称呼。每一任帝王的真名都是最隐秘的存在,就算是最亲密的神官沉凛,也只能破例称呼我的封号。大约是很多年前那场战役,让我在很多人心里树立了威严。

我点点头:“你可以称呼我为曦月,我赐予你这份荣耀。”

他摇头:“我想要知道你的真名。”

这样的话已经趋于大不敬,沉凛与其他宫人齐齐变色,为他的不恭敬而愤怒。即使是未来的帝王,此刻未免太过逾越。我明晓他们的想法,但是不以为意。我沉吟片刻,以灵力答道:“青樱,曦月青樱。”我弯起嘴角,朝他眨了眨眼,“这是我许你的特例,看在你是长空的分上。”

他会是未来的长空之帝,我们还会一起度过很长时间。

“我可以称呼你为青樱吗?”

“随你。”我牵起他的手。

沉凛语气懊恼:“他来之前还是很乖巧的,大约是因为从你的灵元中孕育,与你有天生的灵犀。”

我抿唇而笑。我虽用了灵力,致使宫人听不到,但如何能瞒过身为神官的他?

“你想要知道我的真名许久,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还故作懊恼,分明是得了便宜卖乖。沉凛,你要想想你自己的年纪。”他哑口,然后显出窘迫神色。我却有点怔忪,想起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而年轻的时候……那个时候有什么呢?我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个时候际殊还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如现在这般寡淡,还爱笑。真的是极好的时光。

【2】

时光倏尔转逝,我教导长空已经有一百年整。长空来给我请安的时候,我正侍弄一株绛珠花,

闻言展眉轻笑,却也任由他将几件朝堂上的事讲给我听。而我漫不经心:“这些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他便顿一顿,道:“是。”终于还是说,“您对所有事都漫不经心。”也并不是如此,至少他日间所做的事、所读的书、所处理的公务,我都知晓。我甚至知道他对学习灵力最为上心,尤其对我当年所施展的梵迦咒好奇不已。男孩子大抵都爱这些。

我起身:“长空,陪我出去走走。”

面前场景游移,已经来到摩相长河,我与长空坐在一艘小船上,有明澈的光线缓缓落下。这情景令我恍惚,因为我想起际殊。我从小便是摩相的王储,而际殊,他是我的父君。准确地说,他是母君的男宠。

我第一次与他相逢是在盛夏的午后,那是摩相鲜少能沐浴到阳光的时节。他在那日光底下向我微笑,眉眼如山水洗墨。我呼吸一顿,随即听见母君的咳嗽声,于是我下跪,行礼:“母君。”

“喀喀,曦月,你来了。”她撑起身子。际殊蹙了眉头:“你还病着。”而母君漠然:“不用你管。”然后径自向我伸出手来。我乖巧上前,任由她将虚无灵力传入我手中,“过几月便是星印大典了。”

摩相国灵力由国主支撑,国主传输灵力之所称之为星印。每一任的国主都是在灵海诞生,而继任之时,由前任国主将灵力灌注,将星印传给下任,星印一旦离体便会死去。也由此,若是国主死去,那星印便会自然而然传给下一任,不必经过大典。我心里咯噔一声,点点头便退下。

际殊却微笑,抚摩我的头发:“是曦月王储吗?”他虽然是我的父君,但不过是个男宠,我并不用对他恭敬。可是面对这个人,我突然觉得我自己很卑微,于是答:“是的,父君。”

际殊撩起我的头发:“很美的名字,很美的人。”他向我微笑,亲吻我的长发,“我叫际殊。”

长河处有世家灵船缥缈于其上,我便顿了顿,想要避开,却已经有世家子弟出来,眉眼轻佻,展眉调笑道:“竟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这般俏丽?”身后铺展开几个侍从,便跳上小船。我微微一讶,身为世家,却连我的面也没有见过,显然不是嫡系子弟,然而灵力不俗。

非但不俗,简直可以说是高强。

长空抽剑挡在我身前,我微微皱了眉:“长空,不要莽撞。”长空进阶不小,然而这些人灵力在他之上,而且人数又多。我站起身来,示意他回来,然而长空抿了抿唇,轻声道:“请您站在我身后。”我放重语气:“长空!”

他已经抽剑迎了上去。区区一百岁,这样的能力已是不凡,待稳定境界,日后成就定然不容小觑……然而竟是脱不了那些少年意气。我微微有点失望,便不动,看着他迎敌。

到了一百来招,我终于有点坐不住,走上前几步,正要出手,就看见长空倏然后退,背对我沉声道:“请您站在我身后。哪怕只有一次,请让我保护您。”

他身上已经有累累伤痕,眼角樱花潋滟,而我怔了怔,从来没有人说想要保护我。哪怕是在我还年幼时,刀锋我自己过,劫难我自己领,痛楚我自己尝。母君虽爱我,但绝不在这种事上心疼我半分,她令我这样成长起来,方才能君临万邦,体会帝君孤独。沉凛从小天资不如我,也自然不会不识趣地挡在我面前。

只有长空。他才区区一百岁,在我眼里如同微粒,他是我的继承者,我也只将他当作继承者来看待。自际殊之后,我已习惯波澜不惊,心如止水,也可称为心如死灰。但这一瞬心底却微微掀起波澜。最后长空几乎是拼了命一般,那几个人虽然不甘,却也不想惹麻烦,于是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我扶住他,为他疗伤:“为什么会想要保护我?”

长空道:“保护您是我一直以来的目标,因为您是女子,而我是男人。”随即顿了顿,轻声道,“也因为您是我钟爱之人。”

【3】

我想我也是有过曾钟爱之人,也如长空一般这样地珍惜过某人。初遇际殊那日我回到青宫,看见沉凛,他在给长扶树浇水。我们多年情分,于是他见到我并不行礼,也可以这么亲昵地叫我:“曦月,怎么了?你看起来很开心。”

我一蹦三跳:“沉凛,我遇上一个人,是非常非常好看的一个人。”说着又咯咯笑起来,“是我的父君。”然后红了脸颊。

我与际殊从此亲密。他是这样好看又温和的一个人,我又是这么喜欢他。所有人因为我与他的亲密而对他无比恭敬。而沉凛却皱起眉头,对我说:“曦月,他是你的父君。”

他一眼看破我的心思,我顿时觉得羞耻无所遁形,良久我才点点头:“我知道。”

沉凛却低叹,轻轻抚摩我的头。我与他青梅竹马情分非同寻常,也自然知晓母君是有几分将我嫁给他的意思的。沉凛温文尔雅,与际殊温雅中透出的妖艳又是截然不同的。小时候我受了委屈他也是这样轻轻摸着我的头。正恍惚间,沉凛轻声道:“曦月,嫁给我不好吗?”

我想并不是不好,这人所有的一切都适合我,我们不会有很激荡的情绪,但一定会很幸福。只是不爱,非是不好。

继任大典前一日,我被母君叫去,她望着我的眼神中有从未有过的和蔼,大概是因为明日的永诀。我强忍悲伤与她说话,最后谈到际殊,她轻声说:“明日我归化后,你必须要让他给我殉葬。”

我霍然抬头:“母君!”

她眼神陡然凌厉:“曦月,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一来他是你的父君,二来女子断断牵扯不进情爱,我让他殉葬不为自己,而是为了你!”

我咬牙,叩头:“恳请母君收回成命。”

母君道:“此事我已决定,你无须多说!际殊非凡人,你这样年幼,难免会吃苦。若你不从,今日我便去要他的命!”说罢甩袖转身。我大惊,下意识地出手,灵力如蛇袭向母君后背……

我永生忘不了母君的那个眼神,她睁大双眼,喃喃:“我从没想到最后你会杀我。”我只知道摇头,惶恐想要救她,但那血只是止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的灵力终于修习到这个高度,摩相交给你我很放心。早一天晚一天归化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可是曦月我待你如亲女,而际殊……我还没有替你扫清这最后的屏障……我虽喜爱他,可是终于不及你……”她微笑,低声喃喃。我感觉到灵力澎湃汹涌至我体内,随即眼前一黑再也没有意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榻上,手中紧紧攥着母君的衣服。而际殊正守在我的榻前,见我醒来,低声道:“你醒了?”顿了顿,“发生的事我已经得知,曦月……你为何要这样回护我?回护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男宠。”他俯下身来,将我抱在怀中,“你是真的很喜欢我吗?”

我却定定望着手中的衣服,良久才缓慢点了下头:“我虽然很喜欢你,但我从没想过要杀死母君。当时不过是下意识的举动。”际殊低声道:“我知道。”

他的心跳我几乎能听到,他淡淡道:“我不愿使你为难,我去殉葬就是了。”说罢放开我,就要走出去。脑中嗡地一响,我扑上去从身后抱住他:“不!”

际殊的背脊似乎在微微发抖:“曦月……我无法再活下去,你知道,你知道……”我固执地将他的身子转回来:“我知道。可是际殊,为了我活下去好不好?哪怕是屈辱的,可是请为了我爱你这份心而活下去。”

当初我是多么想要珍惜他。这辈子再也不曾这么小心翼翼喜欢过一个人,不曾被这样背叛过。

【4】

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二心。

彼时我与际殊的事传遍整个摩相国,摩相国的国民一贯敬重国主,所以那些恶言竞相向际殊扑去。而我虽尽力维护,却不能阻挡,连一贯向着我的沉凛都不赞同。

登基之初便生出这样的大事,到底不是幸运。

晚上和衣不能安眠,际殊翻了个身,轻声道:“睡吧。”我凝视他的背影,默念至少我们很相爱。

我们很相爱。除去这个,那真是毫无瑕疵的美好时光。际殊从身后抱住我的时候,会轻声微笑:“青樱,我的陛下,你是所有人的陛下,却只是我的青樱。”我早已将真名于结发那夜告知于他。

际殊抚摩我的额头,笑容如往日。但我知道他非常遗憾,他一贯喜欢小孩子,我们不能拥有孩子。

随即际殊涉足朝政。我知晓他胸怀大志且才华横溢,于是并不加以阻拦。沉凛屡屡反对,最后气急道:“你终究有一日会后悔。”而我漫不经心虚虚应答,翻开一本朝奏。

谁知会一语成谶。当他逼宫到枫宸宫门口时,我正煮茶。是从邻国索来的上好珍物,我亲自拣选了半日,原以为他会欢喜。他白袍逶迤,我的视线从他明珠靴移动到玄玉冠,轻声微笑:“是你。要不要来喝一杯茶?”

那是被传为摩相倾国的一战。神官沉凛率领神宫子弟一夜截杀三千名叛军,镇国将军飞速赶来,边疆战防不动,只率领精兵三万人回京压阵,朝政中党羽被围击,这样倾巢而出的后果是,枫宸宫只剩余我一人。

他沉默望着我,而我好奇注目于他:“际殊,我有哪里亏待于你?”

际殊不看我的眼睛,有些怔忪地说:“你害死了袖夜。”

袖夜,是母君的封号。若是没有我的诞生,母君也不可能会死。下任国主的诞生,就预示着上任国主的厌倦红尘。

我点点头,再点点头,微笑:“我明白了。你待我……原是没有半分真心。”

那夜我发动了摩相国究极秘术梵迦咒,成为摩相国历代帝王第一个成功发动这个秘术的君主,叛军全歼,整个摩相国陷入三天三夜的昏暗,随即复原如初。

摩相国的处刑台,十五根黑玉柱高耸入天,云雾袅袅,锁魂链闪出璀璨光芒。际殊被锁在那上面,原是一分都动不得。我漠然望着他,手下动作不缓,锥身之刑疼痛彻骨,他竟然也能忍受下来。钉到第十八颗的时候,我轻声问他:“你有没有爱过我?”

际殊一震,死死咬着下唇的雪白牙齿微微移开,良久笑起来,然而大滴眼泪混着血水淌下:“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轻声:“你说谎。”

手指一抬,他被缓缓放下,我孤身走上前去,抱住他荏弱身姿:“际殊,你说谎。”

他的手抬起来,但是倏尔又放了回去,气息慢慢地微弱下去,直到没有。我抱着他在那里坐了一天,最后宫人们请出沉凛。沉凛轻轻地叫着我:“陛下。”

我一动不动:“十八年,我宠了十八年的人,从头到尾也不过是想杀我,不让我好过。”我回眸微笑着看着沉凛,轻轻地说,“我这一番情爱算什么呢?真像是个笑话。”

母君从前说,曦月,你太儿女情长,不能铁血,这终究是祸患。我觉得母君说得一点也不错。时至如今,我已经心灰意冷。于是我远渡灵海,将长空抱了回来。对每任国主而言,死不过是一场长眠。

【5】

那日长空吐露的话语令我震惊,于是落荒而逃。长空足足比我小五百岁,又是我亲手抚养长大,谁令他生了这份心思?直到跑到沉凛所在的宫室才顿住脚步,从路面积水看着自己手足无措的表情。

沉凛迎我进去,点起一把绯灯。而我如幼时一般轻车熟路溜到他床上,将自己缩起来,能感觉到脸颊灼热。他摸了摸我的头:“曦月,怎么了?”

我哑声,半天道:“长空说他倾慕我。”

沉凛顿了顿:“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将头埋进双臂,懊恼地说:“我不知道究竟是谁令他生了这般心思。他还年纪尚轻,情爱误事我年少已体会太多,必须要找个别的转移他的视线。他既然专注灵力,那便灵力吧。绝对的力量是谁都想要的。”

沉凛道:“灵力是把双刃剑,王储还年少……”我打断他:“我已顾不了这许多。我的归化之日一日日逼近,他既有了这般念头,还是早早断了才好。我过几天便为他物色几位王妃。” 沉凛想了想,还是妥协了:“好吧。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总是向着你的。”

翌日长空来向我请安时我也无法平静心思,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这么激荡的情绪了。略缓语气,我轻轻开口:“你毕竟年少,分不清感情也是自然。长空,你一定是想错,以后断不可做出如此轻浮之举。”顿了顿,“你以后会有自己的帝后。”

长空深深叩下头去:“我的母亲是您,我的老师也是您,天下再无一位如同我生命的女子,您非同所有的一切,是我……许多年以前就爱慕的人。除了您,我谁都不想要。”

我心中震动,面上却不动声色:“那你说你喜欢我,是怎样的喜欢呢?”

他低着头,哑声道:“我可以为了您去死。”

我摇了摇头:“长空,真正的爱,不是为了对方去死,而是为了对方,活下来。”

我想到很久之前的那人,他最后泣血般的神色。他不肯为了我活下来,宁愿用这一死来令我此生不得安稳。

我说:“你说你想保护我,那么我今日便来考校你的灵力修习。”他神色一动,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显然是期盼已久:“请您出招。”

虽是布下了结界,但一场斗法总不免惊动旁人。地面青砖微裂,长空举剑喘息,我居高临下望着他:“待你继位之时虽然灵力会弥补缺漏,但是你对于灵力的掌握还是与我相差甚远。我尚且不能保护心爱之人,而你如今又怎么能够?长空,我对你很失望。你无法保护我,也无法保护摩相国千万百姓。”我伸出手,“你那天为我孤身犯险,我很感动。但是身为王储,你却太过鲁莽。”

我扶起他,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只有拥有绝对的力量,你方可庇护万民,你方可得到一切。”

【6】

长空是聪明的孩子,尔后的时间他似乎完全忘却对我的告白,除去拒绝王妃,一切都做得令我很满意。来向我禀告的时候,他眼神端正,只是看着我的脚底。

我觉得欣慰,但看着他疏离的态度,又会觉得很怅然。但这条路是我为他选下,自然没有抱怨的资格。他掌控了国家,在国家人民的心中也确立了一定的威信。我不再过问朝中事,他的禀报也只是例行公事。

星印大典一如既往的庄重,长空看着我整束衣冠,低低问道:“星印大典结束后,您会卸任吗?” 我道:“我会归化入灵海。” 他神色大变:“什么?!” 他很多年不曾表达这样亲密的情绪了,我一时竟然是心潮涌动,许久才道:“天神布下的时日就在这月中三天,沉凛已经祷告上天,断不能再更改的了。”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国家交给你我很放心。即使我归化,也并不代表我会离开你。”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你从没有告诉我!”

我一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重复道:“把国家交给你我很放心。即使我归化,也并不代表我会离开你。”

他低声说:“请您稍等。”

片刻后他回来,与我同赴大典,然后道:“我所努力的一切只是为了你,可你告诉我,我努力的一切只是让你更早地远离我。”我哑口无言。

他抬起眼,黝黑眼瞳中迷离深沉:“大典结束后,我再也无法见到你,无法碰触到你……我不甘心!为什么你不肯爱我?不肯像爱际殊那样爱着我?!”说罢挥袖,祭起法器欲要将我捆住。我大惊,本能地要用灵力阻拦,却发现灵力四散无法会聚。

一时之间已经被束住无法挣脱,我霍然抬头:“你诅咒了我的真名!”

“真名”是最脆弱的一处,所以历代帝王甚至平民百姓都对真名讳莫如深。他扶正我的身子:“我绝无害你的意思。但是青樱,我想要你留下来。”

我咬牙:“你已经是神明承认的王,我已经不能向星印灌注灵力,星印若不能接受灵力,整个摩相国将会面临大难!长空,你明不明白!”

他起身,轻飘飘地落下一句:“与我何干?”

我瘫软于地。天际夜明珠变动,已经到了轮回交错的那一点。我闭了闭眼,灵力被缚,我竟然沦落成为他的禁脔!

此后几日从宫人闲谈中听闻长空铁腕御下,除了神宫之外,我的嫡系不是被囚便是被杀。心焦之时,天色忽然诡异一变,我霎时苍白了脸色。

夜明珠逐渐暗淡,然后纷纷从天上坠落下来,那是多么华美的一幕。成千上万颗夜明珠猝然坠地砸下碎片万许,声音清脆,摩相国顿时陷入黑暗。这是末世的征兆。

我感觉到四肢都冰冷开来,无力地闭上眼睛,我成了摩相国的罪人。一时黑暗我逃脱宫人控制,闭眼举起利器便要刺入心脏。利器入肉,我却未觉丝毫疼痛,睁开眼才发现利器刺入长空手掌,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宫人很快点起绯灯,他的神色晦暗:“你曾经说真正的爱是为了对方活下去,你不愿意为了我而活下去。我不能失去你。”他握住我的手腕,将利器拔出,不顾兀自流血的手掌,跪下来抱住我的腿,“究竟该怎样说你才明白?”他的眼泪流到我的裙摆,我突然便觉得心脏疼痛无比。

“我掌握力量,不是为了天下苍生,只是为了留住你。”他脸色苍白地抬头来看我,“也许是你的执念,我在灵元之时便已继承你对际殊的记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他为什么不肯珍惜你?你都不知道你那时的表情有多么令人难过。你表面铁血其实温情,并不是王者应有的伟大,却惹人怜惜。”长空轻声说,“你一直觉得这是小孩子不辨是非的游戏,你一直对我漫不经心。我憎恨你的漫不经心,可是又懊恼——该怎样才能使你相信,我一直这样深爱着你?”

这天他与我相拥而眠。我睡不着,半夜描摹他的眉眼,第一次这样注视着他。不可否认我对他有所动心,但是这个人是帝国的罪人,他害整个帝国同我一起堕入深渊。临睡之前他告诉我他用灵力将我二人生命牵连一起,以至于我再无法以自杀这种方式来传承给他。

我叹了口气,想要下床走走,他立即揽住我腰身。我柔声道:“我只是出去走走,马上就回来。”他看了我一会儿,才点点头。自从坦诚心意之后他一直这样有点胆怯又有点孩子气:“你一定要回来,我等着你。”

秉一把宫灯缓慢步行,收拾自己纷乱的心思,突然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我下意识地伸手扣住他手,然而又马上松开,压低声音道:“沉凛?”他用灵力传音入耳:“是我。我来带你走。”我张了张嘴刚要说话,他已经结好一个法印,图腾缓缓旋转,那蓝色光线瞬间照亮枫宸宫。有急促的脚步声层递开来,我扭头,看见长空。我看见他奋力跑过来,不知被什么绊倒,狼狈地摔在了地上,脸上表情我永生无法忘记。那该说是绝望的表情吧?因为这样的凄然,我的心脏几乎绞在一起。他大叫一声:“不!”无力地伸长手想要抓住我,可最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消失在他面前。

【7】

直到被传送至神宫,我都没有忘记那个时候他的眼神。沉凛轻声唤我:“陛下?”我忙回神,看见几个忠诚于我的大臣都热泪盈眶,顿时心下愧疚,深深一拜:“曦月对不住各位。”

大臣们忙还礼:“万万不敢。”

我道:“若维护社稷稳定,原本我是该自尽的。然而长空在我身上种下法咒,我若死,他便死,两王并死比两王共存更让人棘手。如此情况,如果要维护社稷稳定,只有平叛。”

沉凛突然道:“曦月,你是不是想强行施展星印继承?”

我知道瞒不过他,于是点点头。沉凛道:“你若还是想将王位遗留给他,可是这次……你应该知道他对你执念颇深,若你将王位继承于他,他必定颓废暴戾,到时天下百姓如何?”他望向我震惊双眼,“为今之计,只有平叛。青樱,你再不可心慈手软。”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我一时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双手结印,念起梵迦咒,点上我额头。法印破碎,灵力束缚解除。沉凛不是不想解除我与长空的性命羁绊,然而那是魂魄之力,纵使神明也无能为力。有传送法阵闪现,羁绊被解除后长空很快便寻至,沉凛将我护在身后。长空剑尖垂地:“把曦月交出来。”

沉凛冷声:“我教养你十五年,曦月更是与你相伴百年,做此大逆不道之举,你难道就不觉得愧疚?”

长空脸色不变:“她从没跟我说过,我继位之时她便要死去。我这样努力,却会让她越来越快地离开我。”剑唰地指向沉凛,“把她还给我!”

“我从来不属于你。”我淡淡道,“也不属于任何人。”

“包括际殊?”

我顿了顿:“是的。”他眼神深邃,忽然一剑刺来,我急忙挡到沉凛面前,祭起护盾:“你不是我的对手。”他说:“青樱,跟我回去吧。你答应过我不会走。”

我一字一顿:“但我也是曦月,摩相国主。”顿了顿,“我不可能会爱你,你是我的子嗣。”

他静静看着我,低声道:“你跟我回去,我们……来日方长。”哪里还有什么来日方长?

我微微咬唇:“我们之间只会存活一个。长空,放弃吧。”他决然说:“永不。”

一场斗法,当我夺剑刺于他脖颈处,有血丝溢出。他低低道:“青樱,求你跟我回去,我不能失去你。”

我撤剑道:“你走吧,我会从你手中夺回我的一切。”长空深深看了我一眼,用传送法阵离开。沉凛缓步上前,淡淡道:“你心软了。”我没有回答。

梵迦咒消耗异常,摩相国再经不起这样的消耗。我只令老臣拖住边陲重兵,神宫弟子牵引帝都力量,我独自步入摩相秘境,开启究极秘术。这是历代帝王可以轻易开启但是无人开启的秘术。

结印,念咒,掐诀……一切有条不紊。额头上闪现图腾,究极秘术六道轮回,九十九万颗夜明珠升上天空,光芒大射。从此我才能通神,超脱六道……代价便是,长生不死。

我永不会死,永远是摩相的国主,这不能不说是个惨绝人寰的代价。

我轻而易举压制住长空,也有他不思反抗的原因。从头到尾,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沉凛跪在我面前,告诉我平叛已毕,爪牙伏诛,却再不说话,暗示我该发布对长空的处分。我缓缓道:“废除储君之位,永生流放南海。”沉凛震惊地抬起头来,而我拂袖而去,“我意已决。”

【8】

烟花绽上天空,我换好衣服,沉凛携了我的手登上摩相最高的地方,九重塔。百姓欣喜欢呼,一切如太平盛世。

经此一役,我的威信损失极大,为了安定民心,我与此次平叛功不可没的神官沉凛成亲。这也是百姓最喜闻乐见的事情。我大婚的这一天,卫兵正押送叛臣长空前往南海,我从高塔之上与他相见最后一面。

长空一身白衣,在那么远的地方,我竟然能将他看得这么清晰。直到沉凛揽着我的肩回到宫殿的时候,我还能记起那个时候他的样子。很多年以后我还是能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

后来南海郡主倾心于他,在我的暗示下下嫁,从此他有了依仗,不用再受那些卑贱苦楚。长空也很知晓这是谁暗中安排。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将那封信递到我手中的。

他说,我不拒绝这婚事,只是不愿意再让你担心。但我永远爱你,无法不爱你,到我临死前都不会再改变。短短几行字,我看了许久,然后将它封在了梳妆匣底层,再不开启。

就如我曾经对这个人所怀有的心思,都已经不想触及。于是,再不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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