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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清欢

2013-05-14墨夕颜

飞魔幻A 2013年6期
关键词:画师小姐

墨夕颜

约图风格:画一个宫廷画师正在画板上画一个古代美女,半版图。参考这段话:明明是最擅长的人物丹青,那幅画他却画了格外久,前所未有地倾尽心力,最后一笔落下,竟连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然而整整三个时辰里,画中人自始至终端坐浅笑,没有半分豪门千金的娇气与抱怨,着实令他诧异。

丹青洇散,勾勒出清丽身姿。他长舒一口气:“好了,请小姐过目。”侍女小心翼翼地取了画布。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画作心怀忐忑,怕她觉得他不过尔尔,并非传言中那般妙笔生花。

画递到她手里,当中女子云鬓花颜,背后有光晕淡淡掠开,刹那惊鸿。尤其是眼底的三分淡然七分温软,亦被他分毫不差地捕捉了下来,让她禁不住讶然:“想不到,先生的画工竟这样好。”

一、

遇到他的那一年,漫天漫地的浮欢花,开满了整座兰璧城。浮欢盛景天下闻名,多少人不远千里而来,为的便是一睹浮欢花海的旷世风姿。更有传言,兰璧城里的女子染着花香而生,论样貌论气质论才情,都是世间少有的出类拔萃。

这诸多传言当中,便有城南虞家的小姐,虞清欢。

五岁能文,七岁能诗,尤其一手字写得行云流水,见者无不唏嘘惊叹。

三月,天子选秀的诏书贴满了大街小巷。户部官员巡至兰璧城,亲自登门虞府,亲点了虞清欢。

“素闻虞小姐才情斐然,蕙质兰心,倘若得以入宫伴驾,自是再好不过。”末了,索要一幅画像带回宫呈见圣上,再三嘱咐,“能否得到圣上垂青,全凭这幅画像了。虞老爷可要仔细张罗。”

虞老爷连声应了:“是、是、是。草民必当尽心尽力。”

尽管对这唯一的女儿万般不舍,但终究皇命难违。虞老爷差人请了兰璧城里近年来名气最盛的画师,来为女儿作画。

那一日,天光大好,细碎日光自繁郁浮欢中落下,漾出满地光影流离。

转朱阁,低绮户,年轻的画师跟在管家身后,绕过真真假假恍如人间仙境的山水亭台,停在一座绣楼前。隔着帘幕,隐约可见窗边倚着人影,娉婷婉约,墨发如瀑。

“晚生苏恪,见过小姐。”画师将手里的工具仔细在桌上铺开,起身行礼。他盯着自己的脚面,听见帘子里有人柔声回道:“有劳先生了。”帘幕向两旁缓缓拂开,他乍然抬头,五步之外,似有大片浮欢花开。

璀璨天光里,并不倾城绝色的一张脸,却让阅人无数的他,也在一时间无法直视。

明明是最擅长的人物丹青,那幅画他却画了格外久,前所未有地倾尽心力,最后一笔落下,竟连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然而整整三个时辰里,画中人自始至终端坐浅笑,没有半分豪门千金的娇气与抱怨,着实令他诧异。

丹青洇散,勾勒出清丽身姿。他长舒一口气:“好了,请小姐过目。”侍女小心翼翼地取了画布。他第一次对自己的画作心怀忐忑,怕她觉得他不过尔尔,并非传言中那般妙笔生花。

画递到她手里,当中女子云鬓花颜,背后有光晕淡淡掠开,刹那惊鸿。尤其是眼底的三分淡然七分温软,亦被他分毫不差地捕捉了下来,让她禁不住讶然:“想不到,先生的画工竟这样好。”

颊边一点笑意似流霞晕开,原本轻淡的眉目也在一瞬间生动起来。他一时无法自控,鬼使神差般脱口:“晚生在青云街有间画铺,置了几张拙作。小姐若是喜欢,不妨抽空来看看。”

二、

是谁说过,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注定,都有因果。只是命中注定这东西,谁又真说得清个中玄机。比如此刻,苏恪满心满目都是那日初见的场景,女子素净的容颜在他笔下渐渐清晰,亦在他心底渐渐清晰。

城中关于她的传言他不是不知。家世显赫,才德出众不说,近日更被吏官亲点入宫朝圣,将来为嫔为妃,是何等的尊贵荣耀。他一介小小画师,除却几笔画工外身无长物,又如何能够肖想?

相思入梦,奈何情深缘浅。这命运的桎梏太深太重,他无从挣脱。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几日过后,她竟真的来了。他失了方寸,讷讷半晌,不知是欢喜还是紧张:“虞小姐。”

“先生有礼。”她脸上仍攒着恰到好处的淡笑,抬眸看他,“上回有幸得见先生画作,甚为叹服。今日贸然叨扰,不知能否得先生指点一二?”

“小姐言重了。”他引她入后堂,拿出一捧画轴,不复一贯的清高绝傲,细细为她讲解,香山月湖、寒亭白露、云崖落梅图……

讲者用心,听者专心,气氛融洽莫名,似有某种看不见的香气在周身越积越深,转瞬没入心扉。偶然抬头间,便看见他沉如寒泉的一双眼眸,定定望下来,当中深意不可捉摸。

她敛下眼睫,从中挑了几幅,问他:“先生才名远播,想必这些画,值不少银子吧?”身后婢女会意上前,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谁知他拒不肯收:“高山流水遇知音。小姐若是喜欢,尽管拿去便是。区区几幅画,晚生还送得起。”

她想了想,微笑点头:“的确,这样好的画,用银子来买,倒是折辱了先生。”她拔下鬓间发簪,上好的玉料冰洁剔透,雕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浮欢花,显然价值不菲,“若先生不嫌弃,我愿用一物交换,如何?”

“小姐心念之物,晚生又岂能夺爱?”

她坚持:“先生若真将我当做知音,怎会不肯收我的东西?”

几番推辞之下,他终于拗不过她,将玉簪接到手里:“如此贵重的东西,晚生定当好好保管。”

那夜月色浮浮,他睡意寥落,拿了枕边的玉簪细细端详,发现簪上刻着两个小字。淡雅隽秀,字如其名。

清欢。

虞清欢,虞清欢,这样好听的名字。

默念几遍,那三个字竟如烙印般牢牢嵌入心肺,怎么也抹不掉了。

三、

她自幼习过一段丹青,亦是惜画之人,从那以后便常常光顾他的画铺。有时逢他作画,她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听他说何处该添笔墨,颜色该如何晕染。

天光渐次滑落,他总在不经意间瞥过她沉静侧脸,刹那即成永恒。

在兰璧城最出色的画师的指点下,她的画工比之从前可谓一日千里。重彩描摹、写意山水,如今都能信手拈来,的确令人喟叹。

然而时日一久,随之精进的,似乎并非只有她的画工而已。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他每每凝视她时,眼底的波澜汹涌,即便已被极力隐藏,但以她的兰心蕙质,又怎会揣测不出。

只是她出身大户,身上束缚的条条框框太多,如今又是等待遴选的秀女。世间最普通的男欢女爱于她而言,却是最身不由己。

可惜她终究忽略了,感情这种事往往是最难控制的。情之一劫,古往今来多少人看不破。她并非立地成佛的圣贤,又怎能真正大彻大悟,心如止水。

缱绻暮色,繁花万重。

那日他正在作一幅牡丹图,她难得没在一旁观赏,而是斜倚窗边。许久,她犹豫开口,声音淡淡的:“我爹说,要命人为我置办入宫的东西……只怕日后不得空闲,无法再来向先生讨教画工了。”

蘸饱了墨的笔尖猛然一顿,一滴朱红在纸上跌得支离破碎,殷红如血。

背影僵硬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再次利落下笔,将那片晕红渐次染开,勾勒出一朵临风而绽的牡丹。

到底是城中第一画师,连那样的败笔都能补救得丝毫没有破绽。

“牡丹倾国,愿小姐他日亦可流芳百世,风华天下。”

四目相对,他眼底有惊心动魄的光一闪而逝。

她怔了怔,心底那抹若有似无的期许与悸动宛如烟花坠落,倏然寂灭无踪。胸口却不知怎的,闷得难以喘息:“那,便承先生吉言了。”说罢清浅一笑,唤了等候在外的婢女,起身告辞。

“保重。”擦身而过,她终是忍不住,语气喑哑。

只可惜千言万语,到头来还是不可言说。干净利落的两个字,是诀别,亦是叹息。

隔着一泓犹自昏黄的天光,她的软轿渐行渐远。而他的背影则仿佛一尊长久静默的雕塑,镀上了数层厚厚的寒霜。

思绪回转,初见那日的场景竟悉数涌现眼前。衬着琉璃般的璀璨天色,浅笑嫣然的女子拂花而来,让他从此再难忘怀。

一念及此,他似恍然顿悟一般,用尽平生的力气,急急追了出去。

四、

他追上她。轻盈小轿停在若离桥畔,缀满璎珞的帘后露出她略带惊异的面容:“苏先生,你这是……”

他在轿边踟蹰良久,终于将手里紧握着的东西递给她,素来清俊的脸上泛着可疑的红色。

“我有东西要送你。”没有客套生疏的晚生小姐,只有我和你,仿佛熟稔已久。

那是一本白绸画册,封面素净一如她般,仅在右下角写着几个落拓的小字——

浮世清欢。

她接过打开,竟半晌不能言语。一页一页,所有的画面都是同一个人,或站或倚或凝眉或远眺的她,生动呈现于素笔勾勒之间,美得叫她自己都觉得惶惑。

但那是她在他眼中的样子,就连名动天下的浮欢胜景,在他看来也只是背景。

这一场浮生里,他眼底没有三千红尘,没有纷繁紫陌,只有她。

她抬起头来望着他,目不转睛,声音微醺:“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一笑,朗朗风姿堪比星月清风。第一次唤她的名字,语气却坚定如石,直入心扉,激起颤颤回音:“虞清欢,初见一刹,你已倾了我的天下。”

第二日她差婢女送了一个锦盒来,镶金砌玉,里面却只放了一对玲珑骰子。

象牙骨质的骰子,当中嵌着南地的红豆。虽说精巧别致,可他既不好赌,又无此癖,她无端送他一对骰子,其中深意着实委婉。

然而聪明如他,又岂会真的不懂?怔忡许久,渐有笑意蔓延,从嘴角一直到眉梢。

“请帮我转告你家小姐,玲珑骰子安红豆,我收下了。”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此时此刻,他知。

正如戏文里唱的那般,才子佳人,本就该是一世白头的无双结局。

虽说人生如戏,但到底还是不如意居多。否则那纸皇帝亲批的诏书,也不会偏偏在这种风月情浓的时候赐来。

偏生初见时他为她画的那幅像太好太美,以至于素来励精图治、无心后宫之事的圣上竟也一眼便被吸引,从众多美人图里亲自将其挑了出来。

因果使然也罢,造化弄人也罢,皇命不可违,这皇妃的头衔,她注定逃脱不得。

坊间流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是兰璧城里千载难逢的大事。虞家小姐得皇上圣眷,将来母仪天下也不是不无可能。

唯有苏恪闻讯时大惊失色,不管不顾地跑去找她:“可是真的?”她倚进他怀里,未语泪先流,眼泪簌簌如落雨,烫得他心口生疼:“我们该怎么办?”

他无言揽紧她,怀里的温度那么真实,叫他生出了一生一世不肯放手的念头:“我带你走。”

她吓了一跳,不可置信:“你带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去哪儿?再者,违抗皇命,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他温柔为她拭泪,从怀里摸出家传的一只镯子套在她手上。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却也历久温润,古朴雅致。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强迫她直视他眼底翻腾如舞的款款深情:“管他哪里,山长水阔,浪迹天涯,这辈子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五、

古往今来,情之一字,往往总叫人失了理智。

他那样好,满心满目都是她,这样的男子,她如何舍得辜负。所以,即便冒着天威震怒的危险后果,她还是决定随苏恪离开。

“今晚三更,我在洛水码头等你。”临别时,他温柔的嘴角轻印在她额心,许下天长地久的承诺,“清欢,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补偿你。”

当夜她收拾了包袱细软,趁着浓郁夜色悄然离开虞府,甚至连告别都来不及说。匆匆赶到与苏恪约定好的码头,他早已在那儿等她。长身玉立,一袭蓝衫被夜风吹皱,缥缈出尘得不似人间。

她上前拉住他,喘息未平:“我们快走吧。”然而抬眸四顾,眼前水月相映,粼粼生辉,码头上却是空无一物的古怪场景。她略略失了方寸,惊疑,“怎么一个船家都没有?苏恪,你……”

话未说完,四周忽然火光大盛,身穿军服的衙役自黑暗里如潮水般拥出,将本就拥挤的码头堵了个水泄不通。

她脸色蓦地一白:“怎么会……怎么会……”想靠近身边人些许,却发现原本一直紧紧牵着她的苏恪,却在那个瞬间,蓦地松开了她的手。

火光炽烈,耀得她眼前一片模糊,她一时间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只微微瞥见他动了动唇,那口型,隐约竟是“对不起”。

在这个世上,大抵没有什么,是比流言传播得更快的了。

那晚她和苏恪以抗旨的罪名被带回衙门候审。她无数次想将心底越堆越大的疑团问出口,而苏恪却始终一语不发。翌日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城中百姓无不叹息,虞家小姐究竟是被什么迷了心窍,放着好好的皇妃贵人不当,居然要同一个一穷二白的画师私奔。

虞府上下亦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天圣旨忽下,叫他们的项上人头齐齐落了地。虞夫人去衙门探视她,心疼不已:“宫里头的意思是,只要你肯进宫伴驾,这件事,圣上便不追究了。”低低的叹息落在她耳边,勾出萦绕不散的疼,“那画师我见过,倒的确是一表人才……大约,是有缘无分吧。”

幸好虞家在朝中有人帮衬,皇上又着实对虞清欢上了心,一场闹剧到了最后,竟然演变成平安无事的欢喜收场。就连苏恪也逃过一劫,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

得知他出狱,她千辛万苦从虞府逃出来见他,生怕他遭了毒打虐待,有半点闪失。而当久违的重逢来临时,他的反应却让她始料未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喜悦的表情,扬角冷笑,满目怨毒,仿佛是另一个人:“居然就这么便宜了你们虞家。”

她几乎站不住身子,看定他,眼底一片寂凉:“你说……什么?”

他语气里满是滔天的怒意,似要在她身上凿出裂痕:“凭什么?你虞清欢犯的是大逆不道的死罪,按律满门当斩。可即使如此,你们虞家竟也能逃过一劫。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凭什么你们虞家能平步青云,而我们苏家却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

原来他也曾是一方商贾之后,只不过后来兰璧城里虞府一家独大,他们苏家的生意日渐零落,最后逼得他父亲焦虑成疾,含恨而终,家道从此中落。他身无长物,终日潦倒,最后只得靠一手画工勉强度日。

或许真是上天垂怜,他的技艺越发出众,画作被人争相收藏,最后博得了城中第一画师的风雅声名。

而这么久以来一直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动力,便是毁灭虞家。

再后来,虞老爷请他为即将进宫的虞小姐作画,天赐良机之下,才有了之后种种。他引她步步深陷,步步沉迷,直至酿下大祸。她以为的真心真意,原来全都是万劫不复的陷阱。

“我处心积虑设了这个局,就是要让你们虞家身败名裂!”他嘴角的笑意冷冽似刀,“虞清欢,我与你,不过逢场作戏。”

六、

她看着他,深深地,恍如力竭般退后几步。半晌,终究什么都说不出,缓缓转身离去。

原来痛到深处,竟然会发不出任何声音。但那连绵不绝的痛意会渗进每一条血脉,磨尽最后的一点清醒。

星空下,满城浮欢如梦盛开,烟霞流转,绚烂耀目。

她浑浑噩噩着,恍惚间竟走到若离桥。彼时也是在这里,他念她的名字,百转千回:“虞清欢,初见一刹,你已倾了我的天下。”

如果谎言也能杀死人,那她心甘情愿溺死其中。

可她的生死,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意义。他就这样舍弃她,在她为他抛弃了所有的东西之后。

若离桥。若离,若离,原来早有预示。只是她太过轻信,又能怪谁?

当时的她未曾想到,情字伤人,却更自伤。

目光追随她一路蹒跚离去的苏恪,直到视线里再无她的身影,他才敢放任自己泄露出真实的情绪。

那些话句句刺骨,她听得肝肠寸断,他又何尝不是说得万箭穿心?覆水注定难收,在他那样彻彻底底地伤害过她之后,又如何能再祈求她的原谅?

既然成不了眷属,只得狠下心肠赶走她。皇恩圣眷也好,宠冠六宫也罢,只要不在他身边,便是好的。

毕竟,他还要为这荒唐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半月后,虞家小姐清欢披了锦衣华服,进宫面圣。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车轮疾驰,卷起漫漫尘烟。

城楼上一抹孤绝的身影,望着送亲队伍里那辆鲜红的马车,似凝固在了萧索的风里。

苏恪独自在城楼上站了许久,脸上是真心的温柔。风吹猎猎,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他用力闭了闭眼,只觉得钻心刺骨的痛。

若有似无的苦笑攀上嘴角。第一画师的封号固然好听,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当世无双的神技之下,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秘密。

传说世上有一种法术,只要肯奉出自己的一缕心魂,便能画出令见者着迷的画来。只是这门密术失传已久,仅在那些一心想成为顶级画师的人口中代代相传,叫做——画魂。

然而一个人总共不过天、地、命三魂,倘若三魂失去其一,便会因魂魄不全而被贬斥于三界之外,变得非人非鬼非妖,死后亦无法再入轮回。所以尽管画魂之术法力莫测,但又有多少人真肯为一幅画舍了如此珍贵的魂魄去。

苏恪落魄流浪之时,无意间学得了画魂之术,从此铁了心肠,不惜一切以报家仇。

第一次,他献出了自己的天魂。一卷《倾国寻芳图》技惊四座,从此他声名大噪,一跃成为兰璧城内炙手可热的第一画师。

第二次,他又舍了地魂,为她画像。那幅以画魂之术绘成的美人图带着蛊惑人心的致命吸引力,果然令圣上在一见之下便对她倾心不已。

之后圣旨颁下,召她入宫,皆在他的意料之内。而他一直在等的,也是这个唯一的机会。他带她私奔,引她犯下死罪,株连整个虞府,以报他血海深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也正是因为这幅以画魂之术而成的画像,令圣上对她动了真情,甚至为了她可以不计较天家颜面,赦免了虞家,亦保全了他们两人的性命。

幸好。幸好。

幸好她没有因他而死。

而此时的他,也变成了一个魂魄残缺的怪物,仅剩一缕命魂流连于世。这样的他,凭什么兑现许诺于她的天长地久?

自己种下的恶因,理应由他来自食恶果。而如今的他能够为她做的,不过是将她远远地推离他身边罢了。

后悔过妈?他已然无法回答。

他耗尽心力到她身边,满以为可以狠狠将笼罩自己一生的噩梦撕碎。没想到,竟换来这样的收梢。

只怪这场戏虽假,他用的情却太真。

所以注定了这玉石俱焚的结局。

七、

当今圣上景煊召见她的那一夜,浮月当空,星落如尘。

她在殿前跪下,头磕住冰凉的白玉地面:“吾皇万岁。”

他放下手中奏折,声沉如酒:“是你?抬起头来。”她依言抬头,素淡的一张脸,虽然清秀,却万万称不上绝色。修眉凤目的帝王细细端详她半晌,突然道,“原来,你也不若画像中那般倾城动人。”

她一怔,听见他低低一笑:“可我一见你,便觉得很是喜欢。”景煊朝他伸出手来,“来朕身边。”

她踟蹰着没动,而是深深俯身下去:“陛下赦免之恩,臣妾深感于内。但正因如此,臣妾才不愿对陛下有所欺瞒——其实臣妾心中,早已有了另一个人。”

“真是有意思。”沉默片刻,景煊开口,声音淡淡的,“你说的那个人,就是带你一同私奔的那个画师?”

她坦然:“是。”

他沉吟:“起来吧。朕不会勉强你。”他从龙椅上起身,走近她,“但从今天开始,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丈夫,我对我的妻子只有一个要求。”

她问:“什么?”

“往事随风。我要她一辈子都快乐。”

殿外星光璀璨,在他眼底缠绕,莫名惹人微醺。

皇宫里没有浮欢,景煊便命人在她寝殿外种满了合欢。每逢七月,满树流火,竟比兰璧城闻名天下的浮欢胜景更明媚绝艳。他每每带她赏花,眼底都满含宠溺:“合欢合欢,多好的寓意。”帝王独一无二的专宠,他只给了她。

当中缘由,恐怕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天下美女如云,为何独独对她情有独钟,甚至当初仅凭着一幅画像,便已怦然心动、不可自拔。年深日久,她一如初时那般冷淡疏离,他却仿似中了蛊、上了瘾,无论如何也戒不掉对她的感情,只想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来。即便,她心里从不曾有过他。

是命中注定还是旁的什么,他不愿去追根究底。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比毒药更无解。

虞清欢望着身旁男子温存的面容,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错觉:眼前这个人并非朝堂上生杀予夺九五至尊的帝王,而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男子,为博妻子一笑,愿不惜一切来换。

他的包容,他的盛宠,他的落寞,她不是不明白,更非无动于衷。梦里不知身是客,只不过她恰巧做了一回自己故事的看客而已。如今,感同身受够了,念念不忘够了,她若再执迷不悟,连她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她倾身拉住景煊,五指与他相缠:“合欢并蒂,恩爱不移。陛下言下之意,可是指的我与你?”

景煊身子一僵,保持着被她牵住的姿势,许久未动。仿佛那是一个一触即散的梦,碰碎了,就再不复寻。

他缓缓侧过脸。她离他那么近,几乎挨着他的鼻尖,进宫后略显丰腴的脸庞在宫装衬托下有种不可言喻的娴静之美。时光在这一刻悄然停止,他忽然间只觉得难以喘息:“你……”

柔软的唇,就在此刻印上他的,漫香袭人。

两个人都没有闭眼,他清晰地看见她眼底泛起的模糊水汽,以及她留在他耳边那句低语:“景煊,从今往后,我会做一个好妻子。”

他叹息着,伸手将她拥住。

倚在他肩头,看着眼前的花火流彤,她依稀想到当时,苏恪赌气般的那句:“牡丹倾国,愿小姐他日亦可流芳百世,风华天下。”

如今想来,真是一语成谶。

她果然成了帝王身边那个荣宠不衰的人,那个集天下风华于一身的女子。

一直以来,她都很想问苏恪那个俗套了千百年的问题:“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不过时至今日,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有些事强求不得,有些人爱而不得,珍惜眼下,也许才是最最重要的。

好在,多年之后的她,终于明白了这个道理。

八、

听说,当今圣上极为长情,虞妃娘娘入宫数载,始终荣宠不衰。当年两人之间单凭一张画像定情的风月美谈,亦在民间广为流传。

当然,亦有好事者翻出虞妃入宫前的陈年旧账,说她在入宫前夕,曾与心爱之人相携私奔,还未逃出城去,便不幸被捉了回来。幸而圣上宽仁,不但赦免了她的罪责,就连虞府上下及她的情郎亦安然无事。

究及当中缘由,坊间流传着各种版本。

有人说,是虞老爷以情郎的性命为胁迫,逼女儿入宫为妃。

有人说,赦免不过是个幌子。虞小姐的情郎是个画师,身子骨弱,经不得刑罚,入狱没几天就被折磨死了。

还有人说,虞小姐的情郎实则是虞府的死敌,根本不喜欢她,心心念念着要报仇。所以设法夺其芳心,又再教唆她与他私奔,目的就是为了败坏虞家的名声,招至祸患。

众说纷纭,最后权当了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渐渐淹没无踪。

但不论如何,这位传奇般的虞妃娘娘,仍旧是全天下女子最为羡慕仰望的对象。天子荣宠何其难得,更何况,她所拥有的,还是一个帝王全部的真心。

又是一年春暖花娇,兰璧城里的浮欢花盛开如彤云。一顶华丽软轿自青云街缓缓驶过,微风吹开轿帘,露出女子的一角端妍侧影。

长街如旧,思绪如昨,就连街边的一砖一瓦,都充满了回忆的气息。

“慢着。”似乎在那一瞥间看到了什么,女子唤过随侍的婢女,从轿中递出一个物件,低语了几句。

婢女依主人吩咐走进一旁那家画铺里,指着众多画轴中最为显眼的一幅:“这画多少银子?”柜台后是个年轻的伙计,看了看她指的那一幅画道:“我家掌柜说了,那幅不卖。姑娘还是挑挑别的吧。”

婢女递过一只镯子,虽看得出年岁深远,却仍然被保存得甚好,光泽温润,细腻如雪:“能否转告你家掌柜,我们夫人说了,愿用这只镯子,换那幅画。”

伙计挠挠头,不知该怎么办,思量了一下道:“你且等一等。”说罢拿着镯子进了后堂,半晌才出来,将那卷画轴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给她,“这画,姑娘拿去吧。”

婢女将画递进轿帘时,虞清欢从缝隙间瞥见了那间依然如故的画铺。画铺仍在,他……应该也还好吧?

但终究,相见不如不见。

在她未曾注意到的角落里,一双眼睛久久停在画铺内堂的小窗边,始终不曾从那顶缓缓驶过的软轿上移开。

嶙峋如枯爪的双手反复摩挲着那只玉镯,昔日丰神俊朗的眉目竟已枯槁得不成人形。

那便是擅自使用画魂之术的可怕后果——三魂失却其二,仅凭一缕命魂残存人世的他,变得开始畏光,面容迅速老化。不过而立之年,却已然形如枯鬼,并且终其一生,都只能活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山长水阔,浪迹天涯,这世上没人能把我们分开。”那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亦是他字字如刻的誓言。只是当中包含的千言万语,那个人恐怕再不会懂。

是报应吧?罚他这一生,都不能再与唯一深爱过的女子相见。

但总算,他那一缕寄于画上的魂魄,为她换来了一份旷世无伦的帝王之爱。

值得了。

九、

那幅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她缓缓打开它,只见画中人眉目如水,隐在一波天光里,身后浮欢开得正好。如此熟悉的画面,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深宫梦回的记忆里,依稀是那年初见的场景。

虽然不如他第一次为她画像时来的惊艳,她却感到其中蕴藏了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那

曾经的遗憾和执迷,错过的心痛与叹息。

可过去的,终究再也回不去了。

她低低叹息,将画递给婢女,轻声道:“烧了吧。”

这么多年,时过境迁,她才终于明白,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当时光过境、尘烟漫眼,即便是生死同誓过的两个人,最后都会相忘红尘,再无牵连。那时候,不过是他一个人的浮世清欢,她一个人的细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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