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君又南行矣

2013-05-14苏域

飞魔幻A 2013年6期
关键词:南疆陛下桃花

苏域

约图风格:画一个女皇帝抱着一个酒坛坐在桃花树下,一口一口的小酌。背景不要用贴的。参考这段话:顾念川不在的日子里,秦栀每晚都喝一小坛桃花酿的清酒。她抱着酒坛子提着剑来到寝殿那棵空留枝丫的桃花树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呷。酒味不浓,桃花气息却浓郁。酒不醉人人自醉,微醺后的秦栀便扔了酒坛,提了剑来挥。

纵明月相思千里隔,梦咫尺,勤书尺。

绯色花笺上力透纸背却又轻描淡写的这句词,便是顾念川临行时匆匆给她留下的字句。

顾念川真不愧头顶那个帝师的光环,哪怕南疆叛乱十万火急,还不忘嘱咐她勤书勤政不可懈怠。

而御花园里此刻花海灯湖一片,惊起荷塘涟漪阵阵。花影光斑落于尺水之间,好比被人一手捞下天际大团星子撒入了水里,只为博高座上的秦栀展颜一笑。

如何能不笑?

满目苍翠锦绣河山是她的,座下能臣贤士亦听从她的旨意。如果她想,就连三月桃十月芙也尽然是她的。

甚至顾念川,都是她的。

秦栀捏紧手中那薄薄的一纸素笺,掩于冠冕下的嘴角微牵,却是露出了一个苦笑来。

直到身侧有宫人轻声向她禀告:“陛下,这是顾大人临行前亲手为您做的一碗长寿面。”

青瓷海碗中,挤成一团的面条搭配着蛋花及葱段,朴素到了极致,却也诚挚到了极致。

秦栀抿着嘴颤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拾起筷子往嘴里送了一口。

温热不再,却胜过秦栀飨过的山珍海味。

月色潺潺,秦栀却对着寥落的星子孩子气般莞尔一笑。

儒州正是一年最好的采茶季。

幽绿的新茶芽尖被热水一泡,旋即便舒展了,漾得茶水碧绿诱人。秦栀小呷了一口,入口的苦涩转瞬即逝,倒是清怡余香久久缭绕在喉间。

上京通往南疆的交通枢纽儒州,必经官道一旁,有间极为简陋的茅棚。一身便衣的秦栀此刻便坐在这简陋的茶棚内,手边一壶清茶,身侧三两侍卫,目光却紧紧盯着南面,生怕自己一不留神便会错过苦候着的那人。

她从昨日便等在这儿,晚间就宿在林子里。儿时她跟在顾念川身后学骑马射箭,偶尔滞留郊外,顾念川便砍些树藤编简易睡床给她,栓在两棵树之间,晃啊晃,说着故事哄她睡着。

还是一阵嘚嘚马蹄声让秦栀回神。她心下一跳,推开杯盏便站了起来,朝着南面打马而来的一行人一望,陡然急促的心跳让秦栀没有多想便疾步迎上去——

“顾念川——”

马上疾驰几日没合过眼的顾念川闻声一顿,心下诧异的同时抬起了眼,正巧撞进了秦栀那双黑亮明媚又带着几分愤愤的眼里,当即手指一顿,急忙便要勒马。

素蓝衣裳挺拔伟岸的顾念川翻身下马,被一口气撞入他怀里的秦栀撞得往后退了一小步。顾念川皱眉,不动声色地推开了好没规矩的秦栀,仍然是那种严师的口吻:“你怎么跑来了?”

秦栀顿时有些委屈不悦:“你不发一言就走,偏偏还十天半个月不回。我想你了还不能来找你吗?”

秦栀着一身寻常姑娘家的粉色衣裳,越发衬得星眸灵动生机勃勃。面上却是又较真又孩子气的神情,一副全天下唯我独尊的模样。

顾念川却移开目光,转而将视线流连于自己的爱马骕骦上。这匹马是前年跟着西域朝贡而来的,秦栀当时在一大堆金银珠宝中选了又选,最终却只选中了这一匹深棕色霸气威武的马,偷偷摸摸藏了好久,直到他生辰那日才牵出来给他。她眼眸晶亮摇头晃脑地吟了一句诗“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那副煞有其事又生怕他不喜欢的模样惹得他不禁莞尔。

念及往事,顾念川的神情终还是松动下来。他风尘仆仆地赶回,自小便长在帝王之家锦衣玉食的秦栀又何尝不是。顾念川瞅着秦栀那副隐忍着委屈不敢多言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严词以对,只默叹了一口气,转而问道:“朝中事务可都还好?”

秦栀见他松口不再计较,旋即便笑弯了眼,伸出手本想去牵顾念川的手,却在半空中又不露痕迹地收回,只道:“好着呢。事务都交给了左丞大人负责。我还想跟你一起去南疆看看,不知那里的叛乱如何了?”

顾念川假装并没有看到秦栀那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却在秦栀话音结束时蹙起了眉头:“蛮荒叛乱之地,陛下还是不要去为好。”

秦栀却丝毫居于高位的帝王之姿都没有,撒泼耍赖央求顾念川好久。她想去看看南疆经受叛乱的子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更想去看看每每都让顾念川劳心劳力的南疆到底是何面目。顾念川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她都想要逐一参与。

不料顾念川被她闹得急了倒先板起脸来,几乎是变了色发了怒:“不行。无论如何南疆都不许去!”

秦栀愣住。记忆中顾念川鲜有如此发火的片段。显然顾念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时间有些默然。二人对峙了半晌,秦栀才听他扭过身子状似不经意地放软语调:“君命难违,陛下既然想去,那臣便为陛下领路。”

出了儒州,便是宣州。

宣州城倚山而建,城内大多是响马山贼一行。所幸落草为寇惯了的粗汉子们也不干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时日一长,朝廷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去了。

这是秦栀头一回来宣州,却不料臆想中本该面目可憎的城中却一片生机盎然之景。长街两侧挤满了吆喝的小贩,马车从灰色石板上倾轧过去的吱呀声,和巷子里稚童的嬉闹声相映成趣,倒也是另一番静好光景。

秦栀骑马骑得久了,大腿内侧被磨得生疼。晚间在客栈落脚,沐浴时更是被那伤口所扰,偏偏这种事情还不能告诉顾念川。她与顾念川亲近倒是亲近,遇上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却还是只能咬紧牙关往肚子里吞。

却不知怎么还是被顾念川发现了。或许是她的脸色日渐苍白,走路姿势又颇为别扭奇怪,问她也不说,顾念川只好沉默寻思。翌日清早,他却拉来了一辆简单却舒服的马车。

顾念川回眸望了一眼趴在车窗边一副稀奇模样往外张望的秦栀,不知不觉眼里便盛满了笑意。然后他下马去街边买了热腾腾的烤紫芋,转身递给巴巴瞅着他的秦栀。

秦栀的目光在那香气缭绕的芋头和顾念川含着笑意的清俊脸庞上来回,不知想起了什么,有些赧然,却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鼓起腮帮子使劲吹气,支吾着道:“顾念川,你以前不是告诉我,吃多芋头会……排气吗?”

顾念川一愣,不禁哈哈大笑。

那还是他们小时候的事。十岁时便已有天才之名的他去给秦栀这个女娃娃当伴读、教授文韬武略,他老大不乐意,一连好一阵子都板着一张脸吓唬奶声奶气的小家伙。偏偏秦栀一点也不害怕,整日拉着他的衣角,满世界地跟他乱晃,乐得快要找不着北。

有次便被困在了山上。小秦栀直嚷着饿,顾念川只好背着她去附近的农田偷了几只芋头来,生了火烤给她吃。吃到最后他都觉得撑了秦栀却还嫌不够,顾念川便一本正经得告诉她,吃多了芋头会……排气。

那时候她还叫他“小夫子”,而白云苍狗弹指间,她却已经学着指名道姓蛮横霸道地唤他顾念川了。

“那是骗你的。”顾念川转身回到马上,笑容一点点从嘴角敛去,不管秦栀在身后如何叫嚣如何不满。

待秦栀不满嘀咕得累了缓过神,才发觉天色已然昏沉。日头西沉,而他们也驶到了通往官道的林中小道,两边竹叶沙沙,颇有几分怪力乱神的氛围。

“顾念川,我和你一起骑马好不好?”秦栀不想承认自己有些怕,却紧盯着顾念川闲庭信步般的身影,眼睛一眨不眨。

“嗯。”顾念川却出乎意料答应得爽快。

气息乍近,被顾念川护在怀里的感觉实在是太奇妙,奇妙到秦栀甚至不需要去思考其他,只是单单那么倚在他身前,就觉得心跳如擂鼓,而人如踏在云端起舞,以至于顾念川是如何陡然勒马惊起骕骦长啸她都不知。只知道当她回神,迎面而来的却是数十人银光逼人的剑刃。

她和顾念川的那些侍卫都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此刻根本无力顾及。顾念川只来得及揽着她急速后退,佩于腰间的剑刃却无暇亮出。

一声闷响,一柄短而细的剑刃径直插入顾念川的左肩。顾念川闷哼一声,却反手把完全惊呆了的秦栀推到自己身后,转而吃力地拔出了腰间长剑。

“马车内有银两,阁下们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顾念川一手护着秦栀,锐利目光看向对面皆为黑衣蒙面的山贼。那山贼们对视一眼却也不恋战,向着马车便飞奔而去,敛了财物转眼间便四散开去。

秦栀怔忪着凝视着顾念川完全被利刃洞穿而流血不止的伤口,在顾念川苍白着脸转身想要试图安慰她时,忽然哇的一声便号啕大哭起来。

雕岚殿是历代帝王的寝殿,它华丽而偌大,金碧辉煌却空旷孤寂。以往秦栀无聊得紧了,便大喊一声听回荡久久的回声玩。不想会有一日,成了顾念川养伤的地方。

无论顾念川再怎么说这不合礼数,秦栀却还是梗着脖子死死把那人按在自己的床榻上。

她至今仍然记得顾念川把那剑刃一把拔出来时,一股脑儿喷薄而出的血液,有几滴甚至溅在了秦栀的脸上。那个偌大的血窟窿暗红一片,洇红了他的衣裳,也洇红了她的眼圈。

秦栀忽然万分痛恨自己为何不好好学习武艺。如果她习得一身好武艺,顾念川便也不会因为分心顾及她而误了出手的时机。那一剑就好像扎在了秦栀的心口,剜开她的血肉直抵心脏,剔开了她心尖上最柔软连自己都舍不得碰触的地方。

枉她一直以来自诩为坐拥天下享尽万物,但在翻云覆雨那只名为命运的手掌下,饶是她龙袍加身睥睨天下,在心念着的人忍着痛苦面前却依旧无济于事。

秦栀抿着嘴唇,倔强坚持:“我好歹是一国之君,不管别人怎么说,顾念川你都得听我的!我去给你煎药,你再也不许不告而别!”

秦栀眼里的执拗悉数被顾念川看在眼里,以至于怔忪的片刻间就误了拉住她的时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股脑儿地冲出殿外,像坊间最平凡也最普通的被情郎惹得生气跑走的姑娘家。

顾念川的手便这么僵在了半空中,无力收回。

窗棂上一只画眉叽叽喳喳叫啊叫,扰得午后阳光都觉不耐。那阳光又美又好,却任凭他怎么去抓也是握不到。抓不住握不了,却依然舍不得放手。

自古以来,这皇帝亲临御膳房便是少有的事,更妄论亲自煎药。大臣侍卫宫人们私下里都在窃窃私语,这是帝师受伤了才惹得皇帝如此紧张。而这天下谁人不知帝王对帝师顾念川的感情?顾念川官拜右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说,传闻皇帝在顾大人面前从来没有帝王的架势,倒是一副娇憨神态,宛如邻家女子。

秦栀何曾做过生火煎药的活计,手忙脚乱自不必说。她却偏偏不要其他人帮忙,反而摆起帝王之威,将那些对她卑躬屈膝的宫人赶得远远的,自己却灰头土脸半蹲在火前守着火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便在一阵窸窣中听见她的臣子们私下里所关注的话题:什么陛下不成亲一定是心挂右丞大人,右丞大人一把年纪仍不娶妻,怕也是陛下一手威逼促成云云。秦栀听得好笑,连日来紧绷的神经倒也松懈下来。

秦栀一点也不生气,反倒羡慕起他们嘴里所说的那个“不识礼数”、“大逆不道”、“乱却人伦”的自己来。因为在他们的谣传里,她才可以那样勇敢毫无顾忌地去爱。

“哎,你们听说没有?据说顾大人这次受伤其实是自己安排的苦肉计。我听顾大人的心腹侍卫说,顾大人为了不让陛下去南疆涉险,便只好出了这下下招……”

秦栀一凛,后面那侍卫还说了什么,却是再也无暇去听了。

秦栀红着眼一口气跑回寝殿时,顾念川正倚在窗前逗弄一只画眉。

他披着藏蓝色还是秦栀亲自为他量度的衣裳,未束起的黑发遮了他几分眉眼,却反而衬得那人嘴角的笑容越发清朗。

相比之下,莽莽撞撞跑来的秦栀反倒狼狈得多。她也管不了那还在熬制的伤药,一路从御膳房跌跌撞撞跑过来。经过衰草和池塘,绕过九曲石砌长廊,她甚至还跌了一跤,爬起来时膝盖生疼,却远远没有此刻心疼。

顾念川听见动静甫一抬眸,望见的便是不远处十足狼狈却又泪眼婆娑的秦栀。

他一惊,几乎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么了?”

秦栀定定地看着他,哪怕知道无甚可能,但她还是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有些生硬,却又有些期待:“你肩上的伤是你故意安排做给我看的是吗?为什么?”

顾念川闻言,神情倒缓和下来,似乎一点也不奇怪秦栀会问他这个问题,只注视着她,黑亮眸子里如泼了墨:“南疆不是陛下应该去的地方。陛下就应该坐在金銮宝座上,俯视臣子们为您献上的芸芸众生。”

秦栀蹙眉,走近了些,几乎是不甘地开口:“你怕我受伤是吗?”

顾念川微微笑了一下,默然半晌转身时却听见秦栀的哽咽声:“顾念川,你还把我当成那个需要你保护需要你教导的小孩子吗?我早不是了。我也想保护你啊,我也想分担你肩上的责任和愁绪啊,我喜欢你啊……”

最后那几个字被她嗫嚅着低声说出,顾念川怕是没有听到,只径直走向了屋内,头也不回留给她一句:“天凉了,陛下小心身体才是。”

微风吹起他的衣襟,秦栀如遭雷击般瞧见几个小字。

天凉有何可怕,最怕却是她还未来得及与他美景良辰共细赏,人已为他着凉。

秦栀不爱听顾念川说南疆叛乱的事情。因为她怕顾念川随时会弯腰伏倒,告诉自己又要南行。

但那日终是来临。

棋局对峙间,顾念川状似无意道:“陛下,臣明日要去一趟南疆。”

秦栀闻言,手中棋子陡然一颤跌落,坏了一盘棋局。她抬眸,神情已然变得尖锐:“不许去!”

“南疆百姓如今生在水深火热之中,朝不保夕。若不设法平息这场战乱,忧患陛下江山,臣心放不下。臣去安置一下难民便会回来。”顾念川不卑不亢地说完,起身向秦栀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秦栀猛地站起扑上去拦住他的道路,眸里的强势遮不住她心底的恐慌:“顾念川这是圣旨,你不许去!”

顾念川却拂开秦栀的手,犹如拂花逐叶:“那陛下便恕臣抗旨不遵好了。”

他又这样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漠视了她全部的期待和心意。秦栀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想让顾念川留下,那她便有成百上千的方法。那些方法对待任何人都事半功倍,唯有顾念川,秦栀不能用也不会用。只因这天下芸芸众生,她只爱他一人而已。

以一颗最普通的女子之心,恋慕着一个男子。

顾念川不在的日子里,秦栀每晚都喝一小坛桃花酿的清酒。

她抱着酒坛子提着剑来到寝殿那棵空留枝丫的桃花树下,一小口一小口地呷。酒味不浓,桃花气息却浓郁。酒不醉人人自醉,微醺后的秦栀便扔了酒坛,提了剑来挥。

曾几何时,她也曾和顾念川在这繁盛桃树下推杯换盏通宵不够。顾念川教她舞剑教她喝酒,教她如何用最漂亮的姿势使剑刃接住最多的桃花瓣。那时他爱穿一身蓝衫,眼里的温柔光芒比头顶月色还要动人。

秦栀运气挥起剑来。那剑身遍布桃花纹路,是顾念川收集了一大把桃花去找上京最出色的工匠打出的。每一片桃花都形态各异,每一脉纹路都有着那人的印迹。

连日来不间断长时间地挥剑,秦栀的掌心已经布满水泡,连奏折也无力批阅。枉她还信誓旦旦立志说要平定南疆叛乱,却只能没用地将一部分朝政委托给左丞大人。

左丞大人问起她为何突发奇想苦练武艺,秦栀答她想要尽快平定南疆叛乱。左丞大人沉默了一会儿开口:“犬子不才,倒还算武艺精进。若陛下不嫌,叫犬子来教导如何?”

秦栀早对左丞家儿子孟继年有所耳闻。但秦栀十六岁那年便当着满朝文武发誓,此生绝不师从二人。

左丞大人又提议:“陛下也该大婚了。不知犬子继年如何?”

嗬,秦栀挽了个剑花,夜色中快要笑出眼泪来。

孟继年多好,和他成亲既能换来左丞大人的忠心,又有了能主事南疆的不二人选,付出的也不过是她这后半生的幸福。但事实上又哪里来的幸福?她的幸福不过是留那人在身边,想他念他时看一眼就好,谈何去渴求更多。

她十六岁那年,当着满朝文武信誓旦旦地发誓此生绝不师从二人,下了朝便兴高采烈地去找顾念川,委婉地表示自己想要嫁给他陪伴他一辈子时——

“你唤我夫子,我如何娶你?”顾念川如是说。

顾念川未说不爱,只说不娶。真残忍,但她又能如何呢?儿时她尚且可以凭借年少无知天真无邪,待到如今,哪怕她不惧怕这天下悠悠众口,也要为那人心心念念地牵挂,要他一世安宁,许他一世清名。

所以,她嫁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贵为天下君主,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小心护着这永世不见天日的爱恋。

秦栀力竭,靠在桃树上从回忆里挣脱出来,良久出声唤来了侍卫,叫他去向左丞大人传讯:“就说,寡人答应了。”

顾念川还是在她大婚之日的清晨赶了回来。

那一日秦栀没有上朝,她一直等在雕岚殿内。但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吱呀一声,秦栀在铜镜里看见那久违的身影,嘴角牵出苦涩弧度良久,都没能等来那人一句话。

殿内满置的龙凤烛光在彼此间摇曳。顾念川一路马不停蹄地赶来,但真正站在他看了十几年也陪伴了十几年的姑娘面前,他忽然忘记了自己应该说什么。他甚至连自己一直以来的温润笑容都丢掉了,丢在了得到她要成亲的消息一路飞驰赶回的路上。

顾念川抬眸,将目光放在前方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红衣姑娘上。他看了她十几年,从黄发稚子到如今将嫁与他人,从当年那个奶声奶气唤他“小夫子”的傻孩子,长成如今这个倔强执拗的女帝。他从来没觉得看够,但这一刻,他蓦地觉得刺眼。

只是当他挪开目光时,秦栀的眸里划过了一丝失望。秦栀努力让自己的语调轻快起来:“顾念川,你来是对我说什么?反正你也不会娶我,那我嫁给谁都无关紧要了。但是你还是要留在我身边,我要看你一辈子。”

一句话却如一把钝刀,插进他胸腔里厮磨着,翻搅出活生生的血肉来。

顾念川缓步走上前,向着虚空中他的姑娘的方向伸出了颤抖不已的双手。这双手曾经无数次为了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的姑娘绾发、画眉、搽上艳丽的胭脂,然此刻却连触碰她一下都不能。

他听见自己语不成句地开口,或者说是在笨拙地挽留:“你信我吗?信我就不要成亲。”

婚期被右丞大人顾念川无限期延后,以南疆战乱未平为由。

秦栀试着问他真正缘由。顾念川却只是用那双墨染的眸子注视她,语焉不详道:“秦栀,你要信我。”

他不再唤她陛下,这大约是秦栀唯一的收获。

但秦栀依然没能等到她想要的缘由。顾念川依然风雨无阻地来回于上京和南疆之间。其间秦栀无数次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他打马而去,一路尘土飞扬直到再也望不见他的背影。她就安慰自己他还会回来,他总会回来。

顾念川欠她一个解释,欠她一场本该盛大的婚礼。

她虽然早知不可能,但拖一日也好,还能自欺欺人一刻都好。

溽暑时秦栀染了热病,冷热交替窝在床榻起不了身,朝中政事便全权交给左丞大人父子负责。成婚事宜上秦栀终究是理亏,便只能在权势上多加补偿。

她总是梦到顾念川,梦到他们的小时候。那时她六岁还是七岁,看着漂亮的新娘子嫁人,便央着顾念川玩成亲的游戏。顾念川拗不过她,便笨手笨脚地替她绾了新娘的发髻,执着她那软绵绵的小手,从雕岚殿前走去卧房。他也曾和她三拜九叩向天地,看着她奶声奶气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傻样乐得直笑,眼里的温柔快要融化隆冬成冰的溪水。

秦栀便在梦里笑,笑出了一身冷汗来。惊醒后才发觉又是一日晨钟暮鼓,头脑昏沉着就想这么不管不顾地睡过去,却见孟继年走了进来。

孟继年俯身行礼道万岁,面上却是永远的不以为然,望向秦栀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不愤和憎恨。他知秦栀永远不会看他一眼,但正因为无比清醒地知道,所以才越发显得自己可悲。

没人知道他十二岁第一次进宫见到秦栀,无端便心间一动,然心动之后却是无尽惘然。

顾念川和秦栀,帝师和帝王,这天下却又谁人不知,这看似冠冕堂皇的关系背后,是牢不可破自青梅竹马就积淀的深情?

念及此,孟继年眼中狠戾越深,平声静气地说完了接下来这石破天惊的一段话。

“陛下,南疆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叛乱,那里原是顾念川的故乡。顾念川频频来往南疆,也只是为了在那里招兵买马,意图谋反叛国而已。”

顾念川从三年前便开始谋划,谋划夺下这江山,秦栀的江山。

他频频在南疆练兵,势力甚至扩大到了淮水一带的宣州。那次林中遇险也是他不想秦栀前去南疆发现真相而故意而为之。甚至连那些响马山贼,都是他的“自己人”。

“顾念川帐下几名大将已然招供,臣等斟酌事态严重决定先斩后奏。臣已于昨夜在逆贼顾念川下榻的客栈食物中下毒,毒名逝痕,天下间无药可解。但凡顾念川身上有一块伤口,浑身血液都会自那处涌出不止,直到失血而亡。顾念川乃习武之人,身上不可能没有伤口……”

眼泪便这么猝不及防地落下来。

顾念川爱她,秦栀心知肚明。

她从心腹那里得知,他曾为她彻夜做一碗长寿面,不慎切伤手指,为怕她担心,索性将南下行程提早一天。还有他那件藏蓝色的衣裳,秦栀曾经在内襟绣过他的名字。而那日顾念川拂袖而去,她隐约瞧见另一个名字,歪歪扭扭的,她的名字。曾有一年,她钦点的新科状元要成亲,她跑去看,总觉得那新郎望着新娘子缠绵却又因为太爱而不知如何是好的目光似曾相识。后来她恍然,顾念川也总是这么望她一眼,未待她发觉便垂下眸子,待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派清明。

但他是帝师,她是君王。她爱不得,他不能爱。

彼时她短手短脚跟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角天马行空地要求,顾念川眼里的宠溺和温暖都丝毫不减。他像一个大英雄,给她所有想要的东西。

他会蹲下身,尚且年幼的他朝她笑弯了眼,捏着她白胖的脸颊逗她:“栀儿长大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秦栀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想成为小夫子的妻子。这样小夫子每天回家都能给我带米糖糕吃。”

顾念川就笑弯了腰。而他身后便是正值花期的桃花,纷纷扬扬下着花雨,落在他发间肩旁素蓝衣襟上,好看得就像从天上下来的神仙。

然后这一晃便是十几年。顾念川开始学会把他眼底的情意藏起来,但他藏得又不完全,秦栀总是能在他的指尖眉眼抑或是平静语调中一窥究竟。毕竟若不是爱,谁能只凭一个“帝师”称谓护她安好数十年不变?

他记得她的生辰,喜爱粉色,好几口桃花酿的清酒,不爱玩弄权势,只愿纵情江湖,顽劣霸道毫不温婉。但他还是给她锻了桃花剑,酿了桃花酒,为她担尽尘世烦忧,要她毕生快乐无忧。

她儿时曾与顾念川玩过一个以物易物的游戏。她抢了顾念川的佩剑,以那抢来的佩剑去换他亲手做的糕点。顾念川哭笑不得地叱道:“这算什么以物易物?你根本是在拿我的东西来换我的东西。”她做鬼脸,跟他说:“我和你所拥有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们的。”

顾念川定然还记得。

因而他拿她所有的江山,来换他们下半生可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爱。而江山和他,都是她的。

而他又担心她会因此而责怪他,所以总不时提醒她,你要信我。

信他从未想过夺她江山,他所想不过是江山为聘,以此来爱她。

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爱她。

那爱胜过礼数,胜过人伦,胜过道德,胜过心底的举棋不定,胜过天下悠悠众口。

而他的腕间永远有一处齿痕不愈。那是曾经秦栀为了挽留他留下的,他便一直留着。快要坚持不下去时看上一眼,伤口快愈合时再自己咬上一口,只要血液还鲜活,伤疤还在,他就坚信能等到那天。

只是害他死去的,恰好又是那道伤口。鲜红血液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汩汩往外流,像那日她穿在身上的喜服。栀儿若能嫁给他,身上也定要穿着那样艳丽的红,不,要比那更艳丽才好。

顾念川置身棺木又要南行,那是他的遗愿。他说若有下辈子,他一定不要再做什么劳什子帝师,就出生在南疆大地就好,打渔种田不亦乐乎。若她秦栀就住在他村落那头,他也乐得与她相识,然后媒妁之言结一世百年之好。

秦栀听完只不停地笑。她好像疯了一般,又好像没疯,她甚至主动出现在城墙上,看着顾念川最后一次南行。

少时她被功课压得喘不过气,只想丢开这肩上担子和顾念川闲云野鹤一生。是顾念川教她礼教仁义,教她身不由己。她不忍辜负他的期望,便想,若有他在身边,那即便深处炼狱又有何惧。只是这千重宫殿比炼狱还深,有爱不能爱,束缚得她快要喘过气来。那时她便想,无妨,我还有顾念川,只要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而她无数次站在这里看他远走,不去追只不过心想着他还会回来。他只要还回来,她便在这偌大牢笼中等着他。但她没能等回她。

那个牵连她心肺牵连她毕生至爱的人,不在了,连声告别都没有,就走了。

于是满城黄沙、四季洪荒、天崩地裂,若她是这座江山的支柱,那顾念川便是她的支柱。

鲜血顺着手指一滴滴渐急地滴在地上,是秦栀用那桃花剑割破了手腕。她以前一直嫌顾念川赠她的桃花剑空有其表,却不料会有一日也能助她随他而去。

君又南行矣,不再归来。她便随他去,从此山长水远,春风十里,一世不离。

猜你喜欢

南疆陛下桃花
Chapter 5 An important visitor第五章 一位重要的来访者
桃花眼
南疆木棉红似火
喊桃花
斗牛犬“桃花”
陛下
南疆干部
做活南疆“棋眼” 取得全盘胜利
为何称“皇帝”为“陛下”
短文三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