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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玉妆

2013-05-14橘文泠

飞魔幻A 2013年6期
关键词:娘子姑娘

橘文泠

(一)

后半夜了,世人口中桨声灯影的秦淮河此刻也是浆已停,灯亦熄,只剩明月一轮高高挂在天空,清冷孤凄,落照粼粼。

水面上不知何时起了厚重的雾,一叶小舟自东而来,船头撑篙的身影高挑纤细,俨然是个年少的女子。片刻后小舟缓缓驶进雾里,然而过不多时,雾散——

小舟却不见了踪影。

锦鸯也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的船,只觉得早已过了十里秦淮的距离,四周始终是雾茫茫的,她也只有向前这一条路。

毕竟选择上这条小船,就意味着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又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前方的雾散了。

一扇巨大的朱门出现在她面前,抬头看时,只见匾额上写着“百柳庄”三个大字。随后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自门后透出来:“姑娘既来必是有所求了,请讲。”

“十日后秦淮河诸家花楼联合搭台点元,我要你助我再登花魁之位。”她朗声说,无一丝滞碍。苏锦鸯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片刻寂静,门后的声音笑说:“这个容易。”

随即雾霭便又袭来,霎时将她重重裹挟在内。

醒来的时候她现自己正在绣帐之中,锦鸯差点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个逼真的梦。

但回眼一望,胆瓶中那春芽初绽的柳枝说明这并不是梦——此刻已在春末,满城的杨柳早已长成新绿换了浓绿。但这枝柳枝却似尤在初春,若非灵异神通,又能是什么呢?

她想起三年前在河边看到一株枯柳冒了几点新芽,自己一念之善施了几吊钱叫花匠悉心照管,后来那柳树活没活她也不知道。却不想数月之后的一天夜里,一片柳叶自窗外飞入,随后她听见有人说话——

蒙姑娘相救不胜感激。日后姑娘如有所求,可于子夜时分踏上枯柳旁的小舟往百柳庄一行,定不负所愿。

就是昨夜她听到的那个声音,低沉从容,婉转可听。

她倒是不害怕。人在风尘听闻广博,什么狐仙鬼怪花木之妖的事情也多有耳闻。只是那时她并没有将这个许诺当回事——那时,她刚被点为十里秦淮的花魁娘子,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需要任何的相助。

然而今日……

走到案边,看着案上除了胆瓶柳枝尚算齐整,其他的胭脂水粉皆是杂乱陈旧,锦鸯不禁冷笑。

世人皆喜新厌旧,欢场之中更是如此。不过短短三年工夫,那些曾经终日里追逐她,吟诗作赋博她一笑的男人,便一个一个捧上了更年少更新鲜的女子。

而十日后的点元大会,更是所有人都在说——也该是苏锦鸯让位的时候了。

那些姐妹们都在等着看她“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笑话。

念及于此,她笑了一声,扶正菱花,细笔慢慢舔饱了黛色,随后看着镜中自己依然鲜妍的面容,小心翼翼地——

画一个柳叶如眉。

(二)

“病柳馆的怀柳先生,《秋风纨扇图》贺锦鸯姑娘——”

点元花台上,司仪的音调拖得长长的,台上台下顿时听得清楚。

众皆惊讶。

说到这花台点元,其实不过是各家花楼变着法捞银子。那些恩客为博红颜一笑或有一掷千金,或有文思泉涌的,给多少钱,用了多少笔墨,都是姑娘们的面子。

谁能当选花魁娘子也就看两件事——谁的恩客更豪富更风雅,送的东西值钱稀罕有说道。

似乎这世上往往豪富的不风雅风雅的不豪富,只有这怀柳先生,在时下画坛风头无二,一笔丹青常得天子眼缘。上行下效,就多有王公巨贾远来金陵求画,润笔之费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千金不过等闲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锦鸯受了他一张画,点元自是探囊取物,再度如愿成为花魁娘子。

答谢恩客的时候,她头一回见到这传说中深居简出的画师。

身在欢场,她见过的男人自然多了去了,俊俏的、英武的、空有皮相的、内外兼修的。只是没有一个人能如他,叫她一看就转不过眼。

论样貌他或许不是最出色,但眉宇间那种宠辱不惊的淡然却叫人惊艳。似是柳枝清新喜人,步履悠然,折扇轻摇,那般从容优雅的样子说是佳公子都嫌不足,倒像书中笔墨勾勒的仙人。

只是当他一开口,锦鸯的绮念便一丝都没有了。

“如愿了,可开心吗?”扶她的时候他低声说。

正是那夜百柳庄内的声音。

“真没想到闻名天下的怀柳先生竟是那样一截烂木头变的呢。”

之后锦鸯便常常造访病柳馆,每次去都见怀柳在画画,如玉丰神看在眼里,她很难把这个人和那株枯柳联系在一起。

有一天,她忍不住把这想法说了出来。

“姑娘这话就说得难听。我乃这秦淮的河神,若非当日力战妖狐元气大伤,也不会是那枯枝烂叶的模样。”怀柳答道,认真的模样惹得她一笑。

“好好好,怀柳大仙最好看了,奴家失言。”她装模作样地赔礼道歉,目光却游移到了一旁刚完成的画作上。

她没听说有谁找他画像,但馆中已有的画里却有许多仕女肖像,或行或坐,或执扇含笑,或月下赏花,形象万千各有妍态。

“不知这许多美人当中,哪一个才是先生的心上人?”她看着看着,忽然问道。

怀柳不答,甚至不知怎么就焦躁起来:“你今天怎么又来?”

说得也是,她再夺花魁娘子的名号,风流再世,先番弃她而去的恩客又回了头,加倍地讨好逢迎,谁不想做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

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闲工夫,总往画馆跑?

只见她粲然一笑,挑了支笔蘸了些花青,在眉心画了一个梅花钿:“既然来了,自然是有求于先生。”

她转身面向他,看这秦淮河的河神竟在她的目光下偏过头去。

“先生能让锦鸯脱此风尘吗?”

她问。

(三)

两次点元,三年沉浮,饶是她天生风流性情,也倦了这纸醉金迷的风尘之地。要说赎身她的积蓄已然尽够,只是向来熟稔的姐妹青姑听闻她的念头,跑来劝说:“从良从良,姐姐何来良人可从?”

说得对,没有归宿,离开这里也不过是江湖飘摇,孤魂野鬼。

于是她又想到了怀柳。

几天后,有京城来的客人求见,一见之下对她极是钟情。来往了一段时日,那人自表身份,原来是安平侯微服巡游,金尊玉贵的皇亲问她,可愿随他回去?

侯爷尚未婚配,堂上也无长亲,说道只要她脱却烟花,他就明媒正娶过门。

她看出他眼中的迷恋,和这件事本身一样美好得一点都不真实,不得不认为是怀柳一手操纵。

不过到底是遂了她的心意。

“你对谁都是这般予取予求吗?”她带了花红表礼去到病柳馆,说是答谢他。怀柳冷冷地看着那些礼物,“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只要力所能及,任何心愿我都会替姑娘达成。”

他说得诚恳,她却是淡然一哂。

“那么……先生为我画一幅像吧。”她铺开一张熟宣,“赎身之后我就要离开金陵,恐要好的姐妹们悬挂,留个影给她们当做念想。”

然而怀柳一口拒绝了。

她当然想知道理由,刚才他还说力所能及定当达成呢。

“我画的都是些平凡女子,姑娘这般冶艳风情,怀柳笔端恐难现一二。”原来不论仙人妖怪,说话都是可以很委婉的。

她明白那意思——她是烟花,不可与那些良家女子相提并论。

枯柳化形的人,竟然也有这般偏见。

既然如此,她立刻就告辞了,急急奔回了住处,一壶冷茶灌将下去,当天晚上就生了病。

“姐姐……”

高热中听见有人轻唤,她睁开眼看见青姑哭得两眼通红,赶紧笑着说没事。

却见好姐妹惊恐地说:“姐姐这病来得蹊跷,莫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

“说什么呢……”她勉力支起身,却被青姑按下,“姐姐不要瞒我,这些天里的事……怀柳先生也好,侯爷也罢,不是妹妹眼热,姐姐的好运委实离奇了些。况且这些都是自那天晚上之后……”

她愣了,前往百柳庄那晚她自以为行事机密,怎么竟叫青姑看见了?

“我听说,那些狐鬼之流为了要摄人魂魄,往往先给人些好处,荣华富贵金银珠宝,等人轻信仰赖了它们不再防范,它们便要食心摄魂。”青姑说得煞有介事,“姐姐纵不信我,好歹叫高人看看,万一是……”

为妖所迷呢?

青姑为她引见了一个道士,说是其人能知前世今生,断祸福吉凶。

但那都不是她所关心的。

病好了一些之后,她在一个朔月的夜里由青姑引着,去到那道士的修行之地。

一灯如豆。

青姑被她打发出去了,此刻斗室中只剩她与虬髯花白的老道。

“道长……”她轻声说话,双手将一锭黄金推到了修行人的面前。

“施主所求为何?”

“道长可知拘役鬼神的方法吗?”

她巧笑倩兮。

(四)

又是夜入后半。

长长的竹篙横搁在船头,小舟似乎前进,又似乎静止不动。

但最终,云雾散开。

百柳庄的高门就在眼前。这一次她提裙迈步,走到门前轻叩兽环:“先生,锦鸯求见。”

门开了,怀柳玄服高冠,浑不似尘世中的装扮。

她开始有点相信他是神明了。

“你还有何心愿?”

他有些不耐烦地问。

她笑吟吟地从自带的食盒中取出酒与杯,满斟一杯捧到他面前:“请先生满饮此杯,就当是锦鸯离开金陵的饯礼。”

怀柳接过饮下了。

随后她才看着他说:“现在,我可以说我的心愿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股青烟笼罩了怀柳,地下传来隆隆之声,粗大的根系瞬间破土而出,死死缠住怀柳的双脚。

她取出袖中咒符,黄绫朱砂,写着难以理解的文字。

“你在做什么?!”谪仙般的男子勃然大怒,却受制于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我要你……永远为我所用。”她一字一句,坚定无比。

自道士那里得来的符咒,初时她还半信半疑,但见此刻怀柳被困,顿时信心大增。

念完符咒,待其现出真身之时,将符水泼上,那么无论鬼神,都要永世为你所用了。面对黄金,道士混浊的目光中透出深深的贪婪。

贪婪……

“怎么回事?!”

然而随着符文的念出,怀柳却未如她所想地现出真身,反倒是四周的景色有了变化。先是浓雾散开,她惊觉他们竟是在一片没有边际的荒原之上。随即百柳庄的高墙塌了,露出内中郁郁垂柳。可就是那垂柳,也在转瞬间一棵接一棵地干枯萎败。

“哈哈哈哈——”空中传来放肆的笑声。

却见黑烟直冲而入,落地化为女形——

青姑。

她惊恐地看着熟识的好姐妹半身仍做黑烟形状,就那样飞快地扑向了怀柳,樱口一张,萦绕在怀柳周围的青气便尽数被她吸入体内。怀柳怒目圆睁,却是无可奈何。

而她自己也动不了了。

最后,怀柳倒了下去。

“多谢你呢……好姐姐。”青姑妖娆万状,绕着她盘旋。她看见青姑映在地上的影子,分明是只狐狸。

“若非你贪念至此,我如何能破此幻境,得他神元。”

妖狐轻轻吻了她一记,随即娇笑着破空而去。

她至此方得自由,几乎是扑到怀柳身边。她扶起他沉重的身躯,心乱如麻,泪如雨下。

是她不好,是她太贪心。

要了风光,要了富贵,要了自由,却还不足……

偏想要得到他,想要他长长久久地在自己身边。

想要……

他的目光,永远只看她一人。

想要他能爱她。

贪念。

是为祸端。

(五)

她负着他向前走,每一步落下,都沉重得似乎再也抬不起来。

幻境崩塌,逐渐露出了外方的景色——原来他们就在秦淮河的岸边,静夜起风,杨柳依依。

“放手吧,锦鸯。”

她听见怀柳说,正要说不,便觉他动了动。

“你留不住我的。卿为人,吾则非人,本是殊途。只是这已是最后一段路……这就当做是个念想了。你看……我总也画不好你……许是最喜欢的那个人,就该是画不出来的……”

随后,突然地,她只觉背上重量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她正要奋力向前,顿时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同时听见咕咚一声轻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是倒在河畔的一株柳树下。而那一声咕咚却是他从不离身的那把折扇落进了河里。

仿佛与主人心意相通,那湘妃竹骨的扇子此刻也已散了架,水波漾漾,浸润得扇面铺开。她这才看见那上面娉娉婷婷的女子,乌发缃衣,正是她。

但画上只有她的背面,她立刻便参透是自己每一次告别而去便再不回头。所以从不曾发现怀柳也会用专注的目光,凝视她远去的背影。

河水渐渐浸透了画卷,颜色晕染开来,很快画上的人便模糊不清。随即电光一闪,只听天际轰过一声惊雷,暴雨即至。

狂风骤雨之中,无数的杨柳被连根拔起,次日河岸两边的人们起来看时,只见一片狼藉。

而新选出的花魁娘子也在这个暴雨如注的夜晚不见了。

城外的庵堂中,有人求师太为她剃度。

后来人们在清理河岸的时候,发现有一株年前刚刚起死回生的老柳被天雷劈成了两半。令人惊奇的是,在那枯木的中心,奇特的纹理竟形成了一幅仕女图的模样。见过的人都说那画中人竟像极了失踪的花魁娘子,便有人取笑说想是这柳树也爱上了佳人,故此生出这般异相。

许是最喜欢的那个人,就该是放在心里,画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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