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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来电

2013-05-08刘永飞

北方文学 2013年10期
关键词:小西大水安全帽

震撼了他。什么叫热火朝天,十几台挖掘机轰鸣着,将土挖起来装到翻斗车里,十几架塔吊不停地转来转去,仿佛巨人的臂膀将水泥、沙石料传递到很远的地方。工地周围,上下两层的板房整整围了一圈。板房前的晾衣绳上挂满了蓝色的工作服。在那片缎带般的蓝里,一件橘红色的女式内衣显得格外扎眼,尤其内衣右胸那只墨绿色的蝴蝶,触角、眼睛、翅膀绣得那么逼真,好像振翅欲飞的样子。火柴不知道内衣的主人叫水秀,更想不到日后他会跟这个叫水秀的女人产生那么多瓜葛。

蝴蝶是水秀自己绣上去的。工人们打饭的时候说,水秀饭做得好,绣得也好。这样说的时候,工人们就会多瞟一眼水秀。工人们其实心里是有些想法的。水秀是个漂亮贤惠的女人,长年在外的男人见了没有想法才怪呢。不过,想法归想法,谁也没有造次过。毕竟水秀是老板古大水的女人。

古大水当上包工头后,每到一处工地都会带着自己的女人。自然,水秀不是古大水真正的女人。 古大水真正的女人在老家侍候公婆,照看孩子,古大水长年在外,临时找一个女人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以前跟着古大水的女人至多待到半年就要换了。那些女人只知道吃喝打扮,把他古大水看成了唐僧肉,能啃一口是一口。找了水秀之后,古大水才有些割舍不下了。水秀除了晚上做古大水的女人,白天还会给工人们做饭,早晨是辣椒炒咸菜,淋上香油,很是可口,中午是冬瓜丸子汤,晚上除了一大锅稀饭,还会炒四五盘菜,再切两大盘猪头肉。工地上忙的时候,她还会帮着看一看工地,做一些轻点的体力活。这样的女人上哪找去。

水秀已经跟了古大水三年,转了五六个工地,已经成了工程队的一员。古大水领的这支工程队都是古家庄和附近李庄、乔庄、张王庄的,算是子弟兵。管工程的副队长刘大收和管财务的古小西都是跟了他十多年的,还都沾点不近不远的亲戚。古大水对他手下这帮人要求很严,说咱就是一个正大光明的公司,不要看轻了自己,更不能让人看扁了。

就是这么一个很要面子很上进的工程队,却出了件不光彩的事:水秀让人欺侮了。

当水秀红肿着眼睛拿着顶橘红色的安全帽进来时,古大水气得骂了起来,查查是哪个狗日的,老子非扒了他的皮。刘大收拍了拍那顶安全帽说,这还用查,除了狗日的火柴还能有谁。刘大收一说,古小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火柴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弟,也是他介绍到队上来的。古小西说,要真是火柴做的,我一定亲手绑了送到公安局。

刘大收说,甭绑,我先把狗日的揪来,看他有啥话好说。

这顶落在现场的安全帽,全队除了火柴再无第二人有。发放安全帽是前几天的事。市里一位领导到工地来视察,见工人都没有戴安全帽就提出了批评。第二天,工人们就都发了安全帽。上工一看,工地上一片蓝色的海洋。古大水的工程队短了一顶蓝的,发到火柴手上时就成了橘红色的。火柴戴着顶橘红色的安全帽,立时引起了工人们的注意,工人们想起了水秀的内衣,也是这样的橘红色,再瞧一瞧火柴白净的面皮和光光的下巴,人们互相挤挤眼哧哧地笑起来,火柴倒更像个女人哩。

昨天哩哩啦啦下了小半天的雨,将工人们全赶回了板房。没法上工了,人们就聚在一起打牌扯闲篇。到了晚上又停了电,人们就点起了蜡烛喝酒。每次喝酒都少不了刘大收,刘大收酒量大,每次喝酒,额上那块凸起的骨头便红得发亮。这时,工人们便打趣他,说你这是日角,富贵之相呢。将来说不定当个省长市长的。刘大收一听就笑骂道,放你妈个屁,老子五十三了还是光棍一条,上哪大富大贵去。骂完了,一仰脖将酒干了。这一闹,喝酒的气氛就上来了。水秀吃过了饭,见工人们在喝酒,就拿了手电筒说,我去工棚看着吧。工地上有六支工程队,每一个工程队都有自己的施工段,都堆着一大堆钢筋水泥,没人守着常常被人顺手牵羊。

要是那晚喝了酒,火柴也像别的人去发廊找个女人就好了。工地往南两站路再往西一拐就是发廊一条街。步行也不过二十分钟。隔个十天半月,工人们都会去发廊耍耍。在别的工地干的时候也是这样。喝完了酒,有几个人招呼火柴出去耍耍,火柴躺在地上含混地说我不去,我老婆大景还等着我哩。人们一听火柴这样说,就知道火柴真的醉了,不然火柴也不可能这样说。大景已经跟他离婚了,不然,他也不会出来打工。那晚上,有五个人去了发廊,其余的人都去了街上闲逛。人们问刘大收去不去,刘大收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着说,你看我都五十开外了,那个地方不大需要了。刘大收一说,人们就哄笑着去了发廊一条街。

刘大收找到火柴时,板房里只有火柴一个人。火柴以为是催他上工的,抓起工作服就走。刘大收说,上工的事先放一放,你跟我到老板那里去一趟。

火柴問,啥事?

啥事去了就知道了。刘大收一面说,一面顺手把墙上挂的一顶蓝色安全帽扣在自己的光头上。火柴进了古大水的办公室,见古大水阴沉着个脸,古小西也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再看,桌上放着自己那顶橘红色的安全帽。

古小西说,火柴呀,火柴,我把你带出来,是想让你多赚点钱,好再娶一房媳妇的,没想到,你的心让狗吃了,做下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我,我怎么了?昨天我喝醉了。

不喝醉能把人家水秀欺侮了,也不看看水秀是谁的女人。

火柴再笨,也听明白了,表哥,你可不能乱讲,我再浑也不敢做那样的事。

古小西说,火柴,做人可得诚实,做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

表哥,昨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如泥,你说我能干啥。

刘大收笑了笑,火柴,什么也没干,人家水秀一大早会哭着告你的状,还拿着你的安全帽。

火柴说,我的安全帽咋会跑到工棚里去?

这你问谁?它总不会自己跑到工棚里吧。别忘了,人家水秀替的还是你的班哩,你这可是恩将仇报了。

火柴说,我知道昨天晚上是我的班,喝完酒我还想去工棚值班的,其他的可都记不起来了。

刘大收笑着说,都听到了吧,火柴自己也承认喝完酒去了工棚。

我也不能确定去工棚了,昨天晚上喝得太多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古小西气愤地说,你没去工棚,那你的安全帽咋会落在工棚呢?水秀为啥专拿了你的安全帽来告状?

火柴知道自己有三张嘴也说不清了,就道,反正我什么也没干,我、我喝醉了。

古小西一听火了,你一个大男人,敢做敢当,别做了事不敢承担。听到这里,古大水说,狗日的,先扣他俩月工资再说。

火柴一听跳了起来,凭啥扣我的工资,我又没干啥。

古大水说,你狗日的还有理了,那好,我这就打110报警,先把你狗日的关起来。说着,古大水就掏出了手机。

古小西一见,赶紧把古大水的手摁住了,老板,都是四邻八乡的,都沾亲带故的,真把火柴关进公安局,这事传出去对公司也不好。说着,古小西就趁势把火柴揪了出来。古小西说,火柴,你狗日的才离了女人几天,就熬不住了。熬不住了没关系,可以去发廊,为啥要去碰水秀,你不知道水秀是老板的女人?

火柴也有些恼,表哥,你咋也这么想。我是啥样的人你不知道?

古小西目光炯炯地盯着火柴,原先不知道,现在知道了。不是那种人,你的安全帽能落在工棚里。跟你说,这事罚你两个月工资是轻的,真要是动了公安,不判你两年才怪呢。

你一个人好好想想吧。古小西气哼哼地走了。

火柴本就头疼,这么一闹腾,疼得更厉害了。他仔细想了想,只记得是刘大收将他送回了宿舍,至于他的安全帽是怎么落在工棚的,他实在记不起来了。

火柴出来打工前是不喝酒的,他的酒量有限,喝半杯便趴下了,再说,大景跟他刚离了婚,他也没有心情喝酒。刘大收说,不会喝酒,那还算是男人吗。这句话一下子戳到了火柴的伤心处。在家时,大景就是这么说他的。火柴跟大景结婚三年,大景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火柴以为是大景的事,到医院一查,结果大景是块肥地,火柴的种子不行。检查之后,大景常常对火柴冷嘲热讽,说火柴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自己找上火柴就是找了根朽了的木头。大景聒噪了一年,火柴说,不行的话就离婚吧。

到了这份儿上,两个人再磨叽也没啥意思了,过了年就办了离婚手续。村里人不明就里,说两人好好的,咋说离就离了。

离了婚,火柴就跟着表哥古小西出来打工了。本想着多挣点钱,再找个女人的。古小西说,城里钱多的是,到处都是聚宝盆,干个三两年就又能娶一房媳妇了。谁知才来一个月,金盆没有见到,倒是摊上了这种窝囊事。

出了这样的事,毕竟不光彩。古大水招集古小西、刘大收开了个三分钟的碰头会。

古大水说,这事内部消化,不能传出去。

那水秀咋办?刘大收问。

古大水说,水秀那里我来做工作。

那要是做不下呢,刘大收问道。古大水说,能做得下。水秀以前在发廊又不是没做过。这事得把好口风,别让古得银的人看咱们的笑话。

虽说是内部消化,但不几天队上的人就都知道了。人们都知道火柴欺侮了水秀。还有的说法带了暴力色彩,说是火柴趁着酒劲拿了刀去威逼水秀,水秀进行了激烈反抗,将火柴的安全帽打落了,水秀大喊救命,吓得狗日的急慌慌跑了。

晚饭时,水秀一声不响地给大家盛饭。一直挨到最后,火柴才过来。火柴对水秀说,那事不是我干的。水秀没有言语,提了粥桶便走。

火柴端了碗说,不管你咋想,反正那事不是我做的,就是进了局子我也这么说。

旁边一个喝完要添粥的听到火柴这么说就骂道,人家水秀也没把你怎么着,你倒讲起清白来了,清白的话就别把安全帽落下。火柴眼里噙了泪要冲过来,被刘大收拦住了,都少说两句吧,有那些力气还是用到干活儿上。

古大水的工段紧挨着古得银的工段,火柴一个人在边上闷声干活儿。古得银工段上一个叫小喇叭的过来悄悄地道,火柴,你是不是真弄了你们老板的女人,你小子胆够大的。火柴抬起头抹了把汗说,放你娘的屁。

哎,你小子,怎么骂人呢。

火柴说,骂人,老子还要揍你。说着,手里已经紧紧攥了把扳手。刘大收过来对小喇叭说,你狗日的瞎胡说,哪有的事?

哪有的事?小喇叭瞧了瞧刘大收,一脸不屑地说,我听到俺老板给你们老板打电话了,说的就是这档子事。还以为都不知道哩。你是副队长吧,还护短呢。

你狗日的是喷粪呢。小喇叭说,哎,刘大收,你可不许骂人,不信你就去问你们老板古大水。

下了工吃过了饭,刘大收问古大水,古得银是不是给你打电话了?古大水说,你咋知道?

咋知道,工地上的小喇叭说的。

狗日的,古得银怎会知道的。

刘大收吸了口烟道,古得银是想用这法子消磨咱的士气呢。

工地上一共有六支施工队,都承包了工段,为了赶在明年向国庆节献礼,工程指挥部让六支工程队比赛,季冠军奖金五万元。反正都是干活儿,五万块钱不得白不得。再说,五万差不多就够小半年的生活费了。古大水和古得银的两支队伍干得最快,也最有希望夺冠。正在这节骨眼上,却出了这样的事。古得银得了消息自然要趁机压一压古大水的士气,把那五万块钱的奖金落入自己囊中。

总得想个法子,不能让狗日的压住咱。刘大收抹了把浓浓的胡子茬说。

古大水来回走了两趟说,这事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古大水说,把这事洗白了。

能洗得白,这又不是一件衣服,刘大收听了就笑了起来。

我说能洗得白就洗得白,古大水说,你安心管好工地,下了工,我跟火柴談一谈。

下了工,刘大收喊火柴去老板的办公室。火柴在水龙头下捧起水噗噗洗了两把脸跟着刘大收去见古大水。

古大水见火柴梗着个脖子,就说,干了混账事还理直气壮的。火柴说,不是我做的,我不能承认。

行了,行了,古大水不耐烦地说,给你指条道,看你走不走。刘大收还站着,古大水就说,你先出去。刘大收不自然地笑了笑走了出去。古大水说,现在没有外人了,就咱们俩,你说那事怎么处理?

火柴沉浸在自己是个真正男人的幻觉中。会不会是医院的检查结果有问题?他和大景只去过医院一次,而去的又是县医院。县医院的水平是很成问题的,经常出现错误。他们去检查那次,就碰到一起医疗纠纷,一个肠粘连的患者被误诊为阑尾炎,挨了一刀,差点把病给耽误了。

时间一长,火柴下意识里就好像自己真跟水秀肚子里的孩子有了某种瓜葛。对水秀就有了某种程度的关心和照顾,比如帮着水秀提水呀择菜呀,扔垃圾呀。有几次,火柴都遇到了刘大收。刘大收见火柴来了,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拍打拍打手说,火柴,你早就该主动一些,多关心关心人家。刘大收走后,水秀悄悄对火柴说,孩子不是你的,你不用这么照顾我。火柴说,开始我不相信,现在我相信了。不然,我的安全帽咋会落在工棚里。水秀淡淡地说,那有什么奇怪的,那天晚上你们都喝高了,戴错了安全帽也是有的。那又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一说,火柴就变得有些自卑起来。火柴说,水秀,你能不能不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心里很难过。

水秀说,哎,你是个男人吧,刚开始你不是极力否认吗,你不是说给你扣了顶屎盆子吗,现在怎么不嫌臭了。火柴说,我那晚上喝醉了,喝醉了啥样的事做不出来。

水秀眼睛逼视着火柴,火柴,你真喜欢我?火柴表情复杂地说,喜欢。水秀说,你要是真喜欢我,不嫌弃我是从发廊出来的,明天我就把肚子里的孽种打掉。回头我给你再生一个。火柴赶紧摆手说,别,别打掉,千万别打掉。水秀说,我看你这个人有病。

星期天,工人们照例去街上度周末。刘大收说,你们去,我去看料场。工人们对刘大收其实比老板还要尊重一些。这么多年,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刘大收去过发廊。虽说刘大收年纪大一些,早就谢了顶,其实他的身体倍儿棒,比他们这些三四十岁的也差不了多少。不过,刘大收就是没有去过。每逢这时,刘大收就把看料的活儿揽了下来。工人去的时候,故意没有叫火柴。人们都知道水秀怀了火柴的孩子。虽说,这事开始不怎么光彩,但毕竟火柴已经认了,水秀将要成为火柴的媳妇了,这就叫一白遮百丑。人家以后早晚要滚在一个被窝里,还用得着去度周末。

工程进度很快,古大水的工程队明显赛过了古得银,连古得银队上的小喇叭也像深秋的寒蝉噤了声。本来五万块的奖金已经稳攥手中,不想6月27日这天出了事。谁也没有想到干了二十多年建筑的刘大收会出事。那天,本来没有刘大收什么事,他在工地上转悠,到一处就喊道,大家再加把劲,把狗日的古得银甩得再远些,那五万块钱想吃啥都行。刘大收来到吊装钢丝的地方,见火柴往塔吊上装得一直不得要领,挂了几次都没有挂上。刘大收过来说,不能用蛮力,你得用巧劲才成。果然,刘大收很快就把一大捆钢丝吊上了。塔吊慢慢升了起来。因为眼看五万块钱到手,人们情绪高涨,刘大收两手叉腰说,大家再加把劲,干完了,我带大家下馆子好好喝一顿。人们沉浸在五万块钱的喜悦里,没承想,塔吊的油丝绳在半空断了,一大捆钢丝连同翻斗忽地砸了下来。眼看就要砸中火柴,刘大收狠狠一脚,将火柴踹了出去。刘大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人们费了吃奶的力气把钢丝搬开后,看到刘大收满脸血污,还在喘气,急急忙忙把他送进了医院。医院一检查,刘大收左腿断了,更重的伤在头上。工友们狠狠地瞪着火柴,刘大收喘着粗气说,没事,没事。大家都去干活儿吧,说啥不能让那五万块钱流到古得银腰包里。起初,人们以为刘大收没有事。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刘大收突然不行了。劉大收示意火柴留下,他有话要对火柴说。人们一见都知趣地退了出去。

火柴走出来时,脸上像罩了片黑云彩。等在外面的古大水问道,刘大收对你说啥了。火柴说,让我把他送回老家呢。

还有啥?

没了。

那刘大收呢?

死了。火柴淡淡地说。

古大水走进病房,看到氧气管还插在刘大收鼻子上,不过,那一串串象征生命活力的气泡不见了。

刘大收活了五十三岁,刘大收在老家就是一个人,只有一个远房侄子。古大水就做主把刘大收火化了,将骨灰存放在城里的殡仪馆。毕竟,刘大收是为了救火柴死的,刘大收火化前,火柴替刘大收净了一把脸,又把他浓浓的胡子剃干净。这样一收拾,刘大收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好像要准备做客似的。

后来,有很多人向火柴打听刘大收的最终遗言,火柴都闭口不谈。刘大收死后,火柴对水秀更加关心起来。那情形就好像水秀真成了他的媳妇。过了“七一”,一天吃过了晚饭,水秀问道,火柴,你真想娶我,真想娶我做老婆?

火柴抹了把嘴角的饭粒道,嗯。

真的,水秀说,我明天就把肚子里的肉打掉,给你再生一个。

别别,火柴有些着慌,这个一定要留着,他就是我的。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晚上不是你,你不用给别人背黑锅。水秀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男人的蛮力和硬硬的胡子茬儿。

后来,这样的谈话还有好几次,不过,火柴坚决不同意水秀把肚子里的肉打掉。

进了八月,水秀的身子明显笨了。楼房已经盖到了第七层。火柴跟古大水说打算把水秀带回老家。古大水说,好事呀。火柴你小子有福哩,不但有了老婆,还有了儿子。古大水让古小西给火柴和水秀各开了六个月的工资,又另外给了一万块钱的奶粉钱。火柴走的时候,右手牵着行动有些笨拙的水秀,左手提了个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火柴把一个大肚子女人领回家,招来了很多诧异的目光。更让村里人想不透的是火柴手里提的那个包裹,居然是老光棍刘大收的骨灰盒。

火柴把水秀安顿好后,当天就去了刘家庄找刘大收的那个远房侄子刘小狗。刘小狗见刘大收变成了骨灰,用很不友好的目光盯住火柴问,我叔临走就没说啥。

没呢,火柴说。

也没有留下啥东西。

没。

那你弄个盒子来糊弄谁。刘小狗连推带搡把火柴轰出了门。火柴买了具棺材把刘大收埋了,又立了块石碑。刘家庄的人们看到石碑才知道干了一辈子建筑的刘大收死了。再看那石碑,还是大理石的,就笑了。说刘大收也没有留下个一儿半女,死了就成了老绝户,还立那么好的石碑做啥。

火柴从刘家庄回来,家里人看到大肚子的水秀脸上立时阴沉了下来。姐姐把火柴叫到院子里悄悄问道,火柴,你说实话,这个女人倒底是咋回事?火柴说,在外头谈的对象,能是咋回事。

姐说,别装糊涂,我是说她的肚子。

火柴说,姐,你还有完没完了,她的肚子不大了还领不回来呢。人家是铁了心要跟我过日子哩。

那是你的?姐有点不相信。

火柴恼了,不是我的是谁的,我自个能往自个头上扣绿帽子。火柴一发火,家里人都不言语了。家里人背着火柴嘀咕了一晚上,知道生米做成了熟饭。就换了张脸开始张罗火柴的婚礼。村里人们都说火柴有福,刚走了个大景,就又来了个水秀。这水秀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模样和为人处事都在大景以上。

火柴和水秀结婚后到镇上开了家饭馆,名字就叫“柴火八大碗”。火柴在老家本就是个土厨师,那些农村的红白喜事常见火柴的影子。人就是这么怪,原先觉得村里的菜土气,现在又想念那些土菜了,尤其那些吃公家饭的人。

火柴买下了一溜五间临街房,花了不少钱。人们说,这个火柴看来是有些本事,不但把这么俊的女人领回了家,还把人家的钱也弄到了手。你說,那个大景傻不傻。当初非吵着要离婚。

过了年,水秀肚子里的肉变成了个活蹦乱跳的白胖小子,起了个名字叫平安。快一年了,火柴才第一次沾了水秀的身子。火柴出了满身的汗,水洗了一般。水秀也是。水秀说,我给你再生一个吧,火柴含糊地说,想生就生吧,只要养得起。水秀说,养得起,两个还养得起,也不过是吃饭多添一个碗。一会儿又说,对了,火柴,我问你,刘大收临死前说了啥,我觉得他眼神有些怪哩。

火柴打了个哈哈说,能说啥,叶落归根,让我把他捎回刘家庄呗。

就这些,水秀扳过火柴的肩膀问道。

就这些,还能有别的。火柴把水秀的手轻轻从肩膀上推了下来。

平安一周岁的时候,火柴家进行了庆祝。有个人抱起平安仔细看了看他的头,一下子叫起来,哎呀,你看平安,日角都出来了,这是富贵相,长大了是要做大官的。这句话说得水秀心里一激灵,她一下子想起了刘大收红而发亮的额骨。

客人散去后,水秀一把抓住了火柴,眼里像冒了火,火柴,我问你,那晚上是不是刘大收。

火柴说,什么是不是的。

你说是不是,刘大收临死是不是还跟你说了别的。

刘大收死了,说什么也无关紧要了。

火柴,我操你妈。水秀一下子疯了似的,撕扯着火柴的衬衣,眼看着衬衣上的扣子像熟透的豆荚一颗颗爆裂开来……

火柴喝了一晚上的酒。喝着酒,火柴一下子记起了那个晚上的所有细节。他记起是刘大收把他送回了板房,他挣扎着要去看料场,刘大收说,你小子都醉成这样了,还看料场呢,还是老子替你去吧。刘大收摇晃着出门时,头上的安全帽被碰落了。刘大收又折回来,抓了顶安全帽戴在头上。不过,刘大收戴的不是蓝色的,而是橘红色的那顶。

责任编辑 付德芳

陈再见

颧 骨

姚有才摆个地摊,挣的钱勉强糊口,可他倒好,天天想着抽烟,开始的时候,一天半包,后来,一天一包。一包也就罢了,几块钱无所谓,可后来他不抽几块钱一包的,要抽二三十块钱的。一天一包,一天几十块钱,这还了得,老婆一气之下,跑了,音信全无。姚有才开始的时候挺伤心,戒了好几天的烟,以为老婆并没有跑远,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不抽烟,老婆就会回来。可是,老婆并没有回来,于是姚有才又抽起了烟,还是二三十块钱一包的。

就在姚有才天不管地不管,认为没人管他抽烟的时候,却发现儿子学会了抽烟。儿子不但学会了抽烟,而且抽的也是二三十块钱一包的,还当着他的面抽,悠然自得地吐着烟雾。姚有才见了非常生气,吼儿子,你小小年纪,抽什么抽?姚有才一把从儿子嘴里夺下了烟。儿子大声说,你能抽,我为什么就不能抽?有其父,必有其子!姚有才一愣,说道,好好好,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抽烟了,你也别抽了!儿子点了头。然后,两人当着面,各自掏出烟扔掉了。

表面上,姚有才扔得干脆,扔得坚决,实际上,心里却疼得要命,他才不会真戒烟,这只不过做做样子给儿子看,让儿子别抽了。他知道,抽烟没好处,他只是戒不掉了,他不能让儿子也染上烟瘾。等儿子一走开,他立即去水里捞出了烟,看看,只得扔掉了,水已经将两包烟泡坏了。其实,儿子根本就不想抽烟,这只是他第一次抽烟,他是想让姚有才把烟戒了。他以为姚有才当着他的面扔了烟,会真的戒掉,可他哪知道,姚有才从此之后抽烟都背着他了。

因为抽烟,姚有才家里是越来越穷,不过,姚有才抽烟的本事却很大。一次,他到商店买了烟,只抽一口,就找店主说是假烟,开始的时候,店主不承认,姚有才就说要找烟草公司,店主就怕了,说这的确是假烟,让他别声张。店主不但给了他真烟,还说以后他买烟,都按进价卖。姚有才的嘴不严,到底还是把这事说了出去。有人不信他能有这本事,就找了好几种名牌假烟给他抽,神了,他居然都抽出来了,要知道,有两种名牌烟,他从前就没抽过啊!

也该姚有才时来运转,有一家公司的领导听说姚有才能辨别真假烟,就叫人把他请了去,说请他到公司上班,工作嘛,就是辨别烟的真假。原来,这家公司非常大,经常要给有权有势的人送烟,也经常有别的人给公司送烟,曾经,有人给公司送来假烟,公司里的人不知道,送给了别人,结果把公司给害惨了。一直以来,公司都在物色能辨别真假烟的人才,听说了姚有才的大名,这才找上了他。姚有才听说请他辨别烟的真假,那就有烟抽,连忙点头答应了。

公司的领导当然要先考考姚有才,于是找来好几种名牌香烟让他抽,辨别一下真假。姚有才见领导要考他,心想,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姚有才将几种烟都抽出一根,同时点燃,同时放进了嘴里,只抽了一口,他就指着一种香烟说,这是假的!领导当场就笑了,拍着他的肩膀说,果然名不虚传,好,我留下你了!不过得委屈你一下,公司没有辨别烟真假的职位,你就到保卫科上班,当个门卫!当然,工资比其他门卫高!当然,每个月还管够你抽烟!

于是,姚有才當起了门卫,不过,只要有需要,他随时可以离开门卫室。公司几乎每天都有烟需要他辨别真假,这样真好,他可以抽到各种烟。假烟,当然是偶尔才有。虽然公司每天都发烟给他,但是假烟他也不放过,说扔掉太可惜了,他可以留着慢慢抽。对于假烟,公司无用,当然乐意都给他。现在,烟有了,工作有了,钱也有了,姚有才的烟瘾就更大了,不再是一天一包,而是一天两包,甚至三包。反正他有的是烟,反正没烟了找公司要,公司就给。

慢慢地,姚有才对某一种名牌香烟更感兴趣了。不过,这种香烟,很少有假的,当然,姚有才更想抽真的。一天,正好有这种名牌香烟让他辨别,本来是真的,他偏说是假的,公司当然相信他的话,于是不要这假烟了,于是他顺利地得到了这名牌香烟。后来,他又多次这么干,每次都非常顺利。这天,公司又拿这种名牌香烟让他辨别,他又说是假的,结果,他当场就被公司赶走了。因为他每次都说这种名牌香烟是假的,公司怀疑他了,这次是专门考他的。

姚有才又摆起了地摊,不过,现在没人管他的烟了,他也抽不起那种名牌香烟了。有人说,烟鬼就是烟鬼,都是烟害了他。要不是太爱烟,睁眼说瞎话,哪能失业?哪能没烟抽?有人说,他的良心都让狗给吃了,人家给工作,给烟抽,他倒好,坑人家!没烟抽,简直就是要姚有才的命。抽惯了那种名牌香烟的姚有才,对别的烟根本就没了兴趣。于是他的嘴里又叼上了这种名牌香烟,却比假的还假,那是一根铁棍,只是上面贴了这种品牌的标识。唉,到底是烟鬼!

责任编辑 付德芳

王宝国

橘红色的安全帽

刘永飞

电话在午夜响起,见他的名字在手机上跳动,那一刻,我可以用吃惊来形容。尽管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由于他工作的原因,我们的关系有些疏远了。

走进包厢的时候,他正背对着我举杯,从桌上的空瓶子看,他已经喝了不少。见我进来,他没起身,甚至连招呼都没打一下。

半年没见,他瘦了。看他佝偻着身子,一副无精打采又筋疲力尽的颓废表情,我说:“看这帮畜生把你累成什么了!”我本想跟他开个黑色幽默,可话一出口却觉得莫名悲怆。

他没说话,帮我倒了一杯酒。我以为他要跟我干,结果,他什么也没说,而是自顾自地喝了。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上大学时就这样,心情不好时就知道喝酒。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说。他说这番话时,目光紧盯着手里的玻璃杯,仿佛这上面有他要讲的稿子。我说,好好好,你讲的故事一定精彩。他苦笑。

他说,三个月前,他们根据举报,抓了一个“窝案”,这个县里,除了一位常务副县长,其他的正副职无一人幸免。我说,在今天这不稀奇。

他说,我想给你说的是,多少年了,我很少看到群众口碑这么好的干部,群众说要不是他,全县大部分乡村还在天天喝着酸碱水;要不是他去北京、去省里找资金、讨资金,他们县不可能连最偏远的乡村也通了公路;要不是他力主对全县校舍改造,每年的雨季还不知要死多少孩子……

我说,为人民服务是他们应该做的,这不值得稀奇。

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色灰暗下来。他说,随着案情的深入,我们发现这个唯一的副县长也有问题。我说,这就对喽,沆瀣一气嘛!

他说,那天我们去他家里搜查,发现跟其他领导相比,他的家可以用寒酸二字来形容,你真的很难相信这是一个贪官的家。我说,那是因为他隐藏得太深。

他说,接下来的事儿,你一定想不到,在我们去抓他的时候,他仿佛早就知道了,我们进来,还没说明来意,他就先开口了,他说,走吧,你们想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由于他的配合,案情进展得很顺利。因为他的笔记本上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日记本的前半部分记的是赃款的来处,比如,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因何事送了多少钱。日记的后半部分是钱的去处,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给某某单位捐了多少钱。他受贿的总额是413万,而捐出去的总额也是413万,也就是说,他没有享用一分钱的贿赂,而是把它们全部捐给了学校、福利院、敬老院等机构。

真的假的?我来了精神,觉得这事儿确实有点不可思议。

他说,他交代的我们都去核实过,千真万确。

这人有点意思哈,我说,他这是为什么呢?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说,这才是我要给你说的重点。在移送检察院的前夜他找了我,说想找我单独聊聊,我说这不符合规定,我们谈话至少要有两人在场。他说,你们不是有录音和视频么。我不知道他到底要给我聊什么,我向上级做了汇报,经同意,我们在看守所里见了面。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呀,有个孩子出生在他们那个县的一个小山村,家乡的穷山恶水促使他决心要改变家乡的面貌,所以,大学毕业后,他主动要求回到家乡。他从基层做起,一步步到了一个常务副县长的位子。可是,当他有机会为家乡人做点事时,他遇到了难题。他做事总有人掣肘,哪怕他是对的。比如他提出改造校舍,班子其他成员会说,预算有限,还是紧着其它重要的事情办吧。结果他想做的事儿总是不了了之。

他当时很苦闷啊,县里有钱修办公大楼、修景观大道,却没钱修乡村公路、改造校舍、解决农民饮水。那一刻,他萌生退意……后来他才知道,他只有和他们成为“一家人”,他才能有资格在这个家庭里发言并得到其他成员的支持。通俗地说,他只有像他们那样贪污受贿,他才能得到他们的信任与支持。

以后的几年间我想做的事儿都做到了。当全县最后一所校舍得到改造后,我哭了,我知道我的大限到了,可是我要为家乡人做的事儿还有很多……

对了,我一直想问,专案组那么多人不找,他为何偏要找你说这些呢?

他没言语,仿佛没听见我说的话。良久,他才幽幽地说:“那一年,我们曾相约回去改变家乡的贫苦面貌,可是最后的一刻,我退缩了,留在省城,而他,毅然决然地回到了那里。” 他说这番话时,已是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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